


風華剪影
摩登時代的名利場
上世紀三十年代的上海灘以不夜城而留名歷史,但事實上,當時上海和其他戰爭中的城市同樣實行燈火管制,當夕陽西下,整個城市漸漸沒入黑暗,只有外灘的燈火璀璨依舊,如同鑲嵌在浦江邊上的一條鉆石手鐲。
對于摩登時代的上海——這座傳奇之城來說,最重要的交際中心就是外灘。全國各地的名媛來到上海灘,她們頭一次亮相的社交場所往往選在外灘的上海總會(Shanghai Club)即現在的外灘2號,那里集中了整個上海灘的報社記者和世界各國的頂尖時髦人士;對于即將步入社交界的上海名媛來說,她們人生中的第一場舞會,則大多發生在當年上海大亨維克多·沙遜巨資打造的“遠東第一樓”——在三年前重新回歸外灘社交圈軸心地位的和平飯店。在三十年代由維克多·沙遜親自主持品位高尚的英式舞會,你能在他的舞會上見到幾乎上海灘所有的名人、富豪、政客、軍閥、外交部人士、電影明星——那是屬于上海灘傳奇中的一個神話故事。
中國最早的化工廠少東家陳定山,在解放后成為一名文史作家,他在關于上海的回憶錄《春申舊聞》中這樣寫道:“上海名媛以交際著稱,自陸小曼、唐瑛始……其門閥高華,風度端凝,而聲價漸與明星同流。”有的時候,名媛就像是一位交際明星,她必須意識到自己的行動處處受人矚目,社交場之于名媛,就像水之于魚,一位沒有被引薦給社交界的名媛,永遠無法成為真正的名媛。被譽為“舞會女王”的陸小曼,雖然不比宋氏三姐妹和趙四小姐顯赫,但她背后的經濟實力卻不可小視。她的父親和公公都曾出任過北洋政府的部長,父親還擔任過財政部司長,是中華儲蓄銀行的創辦人之一。如果說宋氏三姐妹和趙四小姐背后的政治勢力令她們的名媛傳奇帶有一縷凝重的色彩,那么陸小曼則是一位真正享受著外灘舞會的名媛。
摩登時代的外灘,有千姿百態的社交舞會。它并非總是像電影里拍出來的場景那樣中規中矩。和平飯店頂樓的英國式舞廳以花樣百出而名聲遠揚,據說有一次它曾經塞進了整個馬戲團,而每個客人則被發給了一架照相機;另有一次沙遜舞會則以海灘為主題,香檳裝在捷克車料玻璃酒杯里源源不斷地供應,很難相信在當時的情況下主人和賓客還能保持著清醒。陸小曼是跳舞能手,比起外交部那些帶有政治色彩的工作酒會,她更熱衷于參加這些熱鬧豪華的主題舞會,享受被人追捧、簇擁、高高在上的感覺,但她的舉止得體,說話溫柔,毫不炫耀,容易親近,這令舞會上的中外男賓無不想與她攀談,甚至哪天舞會上沒有出現她的身影,都令舉座悵然若失。這是名媛的個人魅力,一種除了家勢與財力之外的個人影響力,這種女性獨有的影響力令名媛成為社交界必不可少的重要人物。
如果說摩登時代的外灘名媛最喜愛的舞會地點是和平飯店的頂樓跳舞廳(如今那里還保留了經典的彈簧跳舞木地板),那么過去的上海總會——現在的外灘2號華爾道夫酒店,則成為現代名媛社交季舞會的首選地點。2012年1月,首場社交季舞會在這里拉開序幕。如同摩登時代的上海灘一樣,參加她們人生中步入上流社交界第一場舞會的年輕名媛們不僅有血統純正的高貴族譜,還有出身名校的文化底蘊以及無可挑剔的社交修養。在華爾道夫酒店首場上海國際元媛舞會亮相的十三位女孩,最年輕的正值十六歲的妙齡,但已經有著相當高貴的談吐與社交儀態。她們身穿傳統的白色禮服,從酒店英式氣息的旋轉樓梯上緩緩步下,來到大理石砌成的大堂中,被正式介紹給社交界,在切分蛋糕之后,舞會正式開始。這是一個令人驚嘆的時刻:一個世紀過去了,當摩登時代的名媛們如今口述給秘書寫下一本本關于她們的回憶錄的時候,外灘仍然是這座傳奇之城的社交圈中心,作為一個通向國際上流社交圈的入口,向家世優良、氣質端莊的年輕女孩敞開著,并且永遠都是如此。


永遠的遠東第一樓
1935年的上海早晨,陽光通過拉利克藝術玻璃灑落在華懋飯店的八角庭大堂,這種法國進口玻璃遠看是乳白色,近看卻泛著暗藍色,令整個酒店沉浸在一種靜謐的氣氛中,人們交談的聲音被厚厚的墻壁所吸收,變成一陣低沉的嗡嗡聲。這個時間,是時候起床梳洗,換上晨衣下樓,穿過大堂走進餐室,在一位男士的陪伴下用早餐了。
舊上海名媛唐瑛說起自己的生活:她自小的家教很嚴,嚴格到幾點吃早餐,何時用下午茶,每餐如何按照合理的營養要求進行搭配,都有精細的規定。名媛并不是交際花,因此在舞會上也要有所克制,通宵達旦的舞會是一件不體面的事,她從來不放縱自己跳舞跳到精疲力盡,也從來不賴床。這些都是拜自幼嚴格的家教所賜。她還記得客房盥洗室里的鍍銀水龍頭,擺在芝加哥式窗框前的貴妃榻,天花板上白色的藤蔓和花朵的浮雕,以及鑄鐵扶手花紋中央的雙犬徽記——那是上海大亨,也是酒店主人維克多·沙遜的家徽。這座酒店是整個外灘最為高檔的建筑,它的格調高尚,哪怕單身女子入住也不會令人有所遐想,不像“大東”或者“金門”,有一些靠男人供養的美麗女性長期住在那些高級旅館中,身世高尚的名媛淑女不會選擇那樣的住處,以免有所混淆。當然唐瑛并不在意這些,早晨之后外出散步,或者簡短地開車兜風,都是有益身心健康的消遣,但必須在一位身份得體的男士的陪伴之下進行,那個時代,沒有名媛淑女會孤身一人在大街上拋頭露面,那是相當不得體的。但是唐瑛卻執意要單獨去江邊的堤岸公園走一走,一個人吹吹風。她換了一條有褲線的有點像男士的長褲,還是穿著高跟鞋,褲管壓到腳背上,在當時那是相當摩登的打扮,她的思想在當時也是很前衛的。
華懋飯店也就是現在的和平飯店,不少從國外游歷歸來初到上海的名媛曾在此入住。直至上世紀八十年代,這座昔日的“遠東第一樓”在上海人的眼中依然具有神秘色彩:入住飯店的客人全都是政府邀請來華的外國人,由政府部門介紹而來,或是從上海集合出訪的中方代表團。客人必須使用外匯支付在這家飯店里的所有費用,即使中方代表團也必須支付外匯。時至今日,沙遜的和平飯店已經重新開業,再次成為外灘經典的地標酒店,內部也仍然保留著那些珍貴的拉利克藝術玻璃和繁復的細節壁飾。
或許對于新時代的名媛來說,她們也會喜歡外灘2號,那里有私人管家可以避開大堂直接進入客房,陽光充足的午后,一個人躲在酒店新樓的小圖書室里喝咖啡也是一件很愜意的事。亦有名媛偏好半島酒店,它的現代主義風格和簡約的東南亞家具帶有一絲男性化的商務色彩,可以襯托出住客的干練氣質,是個適合接受記者采訪的好地方。但是,如果是夏季的午后,當外灘大雨滂沱,室內光線迷離,和平飯店的頂樓是個最好的消遣之處,在那道巨大的拱形窗下,你可以靜靜地坐在黑色皮沙發上,看著黃浦江在雨中變成黑色的細流,就仿佛時光倒流,把世界還原成一張古老的黑白照片,而你也在其中。
下午茶·秀場
找一條跳舞裙子
買衣服跟喝下午茶,這是女人最喜愛的兩項活動,任何一個時代的名媛都不能免俗。
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外灘有太多地方可以喝下午茶了。如今外灘3號屋頂上的鐘樓,那里只能容下一張餐桌和兩張沙發椅,裝飾如同哥特電影的布景,是與女伴交換陰謀的最好去處。外灘18號的屋頂花園,黑色鑄鐵風燈和搖曳的樹影,適合在心滿意足的購物之后坐在巴洛克涼亭里偷偷脫下高跟鞋,大口吞食松露巧克力和奶油水果塔,為即將來到的夜晚補充能量。酷熱的夏天最愛外灘5號M on the Bund,七月的陽光雨從全落地玻璃窗外灑下來,無人鋼琴叮咚敲擊著深色木地板,陰郁的手繪花朵蜿蜒在巨大的墻壁上,擺滿三層點心架的英式下午茶端上來,涼絲絲的甜味在空氣中彌漫開來,那種幸福的滿足感,就好像令人回到了穿希臘式洋裝的小婦人時代——盡情追求豐腴之美。
年輕的名媛鐘愛外灘的下午茶,因為下午茶是白天與夜晚的銜接,她們雖然從小被教導著矜持的禮儀,但女性的本能促使她們保留了小小的虛榮心,就連宋氏三姐妹也無法免俗。因此下午茶也往往用來密謀下一場舞會的亮相。
對于現在的名媛來說,要在外灘找到一條合適的跳舞裙子,簡直是一件輕而易舉的事。她們只要手挽著手走進外灘3號或者外灘18號,就可以在Armani、Patek Philippe、Bree等頂級品牌店中發現符合心意的當季新款,甚至如果你恰好缺一對搭配服裝顏色的耳環,你都可以立刻在Cartier專賣店中解決你的小問題。但是顯然舊時代的名媛想要找一條晚上跳舞的裙子,她們就要多花上一番功夫了。
正如這個時代的名媛不會把同一條裙子穿到兩個舞會上去,那個時代的名媛也為了不重復上一次的打扮而大傷腦筋。親密女友之間互贈衣服料子在當時仍然是一件流行的事。這些進口料子被拿到裁縫店里,以立體裁剪的最新手法做成改良旗袍,領口和滾邊的款式每次都會有所不同,而且一次成功的嘗試很快就會在一場舞會之后流行起來。舊上海最顯赫的宋氏三姐妹顯然精于此道。她們的身影經常出現在外灘附近的金鴻翔時裝公司。那是全國第一家高級女裝定制店,由來自法國的一位著名猶太設計師為女性度身定做西式裁剪、中裝式樣的改良旗袍。這家時裝公司還曾經設計出一套中式傳統禮服作為英國王儲伊麗莎白(即今英國女王伊麗莎白二世)結婚賀禮,并在皇宮展出。那個時代的上海名媛,如需出席重要的社交場合,除了從國外購置時裝之外,這家高級女裝定制店是她們少數可以信賴的選擇之一。
那個時代的外灘,也如同現在一般,始終處于高尚時尚的尖端,一如Dior與Armani的春季系列發布會將秀場選在外灘,人們要看的不僅是T臺上的模特走秀,走紅毯的名人和名媛同樣會被盡責的攝影記者收入鏡頭。一個世紀以前,整個外灘就是沒有紅毯的秀場,名媛在這個名利場上的裝備直接影響著上海灘的時尚潮流。與舞會女王陸小曼齊名的摩登名媛唐瑛,她在當時使用CHANEL N 5香水、FERRAGAMO皮鞋、CD口紅、CELINE衣服和LV手袋,并且搭配出一種專屬于上海女郎的摩登風格,這令她不僅在男賓當中相當受歡迎,就連女賓也關注她的一舉一動,觀察她的穿著打扮而竭力模仿,她的風采一度甚至壓過了陸小曼,是引領上海灘的時尚弄潮兒。





友誼商店
一段帶著外國香水味的記憶
過去的摩登,現在的時尚,加在外灘前頭的形容詞,永遠都是代表著一種走在普通人之前的驕傲姿態。哪怕是上世紀七十年代,整個中國的街道上涌動著單調的灰藍色、肥大的褲腿與看不出腰身分不出男女的外套,外灘附近的友誼商店里卻仍然保留了炫亮奪目的色彩與炫耀乳房和腰肢的高級絲綢連衣裙。
那個時代的友誼商店是一個屬于特權階級的小圈子,是專門為在中國工作的外國專家和領事館官員提供服務的商店,中國人除非有海外關系者不得入內。那個時候,走進友誼商店的腳步是如此驕傲,甚至有不少人徘徊在友誼商店的門口,企圖一窺里面究竟是何種風光。有人這樣充滿懷念和向往地描述道:“那間商店的地板一塵不染,比一般人家的桌子還干凈。它在一棟小洋房里頭,外面是個大草坪。最記得那里面的空氣,是外國人身上留下的真正的香水味道,而不是花露水的香。那種不同,就像是城里人和鄉下人的不同。”那個時代的名媛們可以用兌換券在友誼商店里買到帶有寶石掛墜的珍珠項鏈,真正地裹緊手指而不顯肥大的羊皮手套,又輕又薄一轉圈就像要飛起來似的絲綢連衣裙,還有最重要的——真正的外國古龍香水而不是花露水。在如今看來并不是什么大牌的服飾,在當時卻是只有那個特殊的小圈子里的人才能享用的真正的奢侈品。在任何年代都不曾停止對時尚與美觀的追求,這是名媛的精神,也是外灘的精神。

夜上海
話劇散場之后與遠東第一長吧
春末夏初晴朗的晚上,寬大的汽車彎道上回蕩著草木夜間的清香。趙四小姐吩咐車夫把車開出來,她要去外灘旁邊的光陸大戲院看電影。那時她剛從國外游歷回來,嫁給張學良將軍做妻子,住在皋蘭路1號那棟小樓里。在那個時代的名媛當中,趙四小姐是很獨特的一個人,她的舞跳得很好,但是不常跳,她喜歡看書、畫畫、戲劇和電影。將軍因為光陸大戲院離英國領事館靠得近,就問,你一個人去?趙四小姐不出聲地笑,捏了捏他的手指,她的臉蛋并不漂亮,但是神情堅毅的時候有種特殊的美。而且她走出去的背影高挑婀娜,很耐看。
趙四小姐要去看的電影叫做《上海快車》,主演是葛麗泰.嘉寶,派拉蒙電影公司出品。那個時候,美國電影上映不到十天,在上海的戲院里就能看到了。但是其他戲院一張電影票只賣半個銀元,光陸大戲院卻要賣一個銀元,就因為它離英國領事館近,離有錢人最多的外灘近。這座當時上海最高端的大戲院占據了光陸大樓的底層,內部裝修得非常“巴黎式”,共有730個坐席,兩側設有貴賓包廂,除了放映歐美最新電影,還常邀請外國劇團上演英語話劇和歌舞劇。在那個時候,時髦的名媛們不單愛看話劇,而且還愛自己演話劇,就像最摩登的舊時名媛唐瑛,她就曾經在卡爾登大劇院用英語演出了整部《王寶釧》。摩登時代的夜上海,看派拉蒙電影,看百老匯歌舞劇,參加戲劇藝術沙龍,也是名媛們最常見的晚間社交活動。
對于現代派名媛來說,在一部好戲散場之后,夜還很長,是該找個地方坐下來,點一杯濃度適當的調味酒,和中意的男人聊一聊表演的藝術。當這座城市的酒吧紛紛淪陷成為青春期荷爾蒙的發泄場所之后,你會發現外灘的酒吧還堅守著自己的格調。外灘2號保留了當年上海總會的英式紳士俱樂部——那里曾經被稱為“遠東第一長吧”,因為它的吧臺足有34米長,一端有個九十度拐角,與外灘平行,過去身穿白衫的酒保在吧臺后面站成整齊的一排,手腳利索而又彬彬有禮地為男士們提供服務,那個景象是蔚為壯觀的。值得一提的是, 1930年的時候,那里還拒絕女客入內。如今長吧還在,腳下的大理石地磚也已經有了上百年的歷史,老式窗框和柚木護墻、雕刻花紋的穹頂,還有頭頂上的老式電扇,仍然是一百年前的模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