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洛杉磯時報》稱為“最著名的中國影評人”、“中國的羅杰·伊伯特”
前陣在國家大劇院講莎士比亞的《亨利五世》,作為輔助工具,放映了凱尼斯·布拉納1989年電影版的片段。莎翁筆下的亨利五世是一個戰斗英雄,非常正面的人物,1944年勞倫斯·奧利弗拍攝的第一個電影版,便被當年的英國人民當作抵抗納粹的愛國宣傳。除了已成經典的戰前動員,我特意選擇了亨利王在哈弗婁城門前勸降的那段:“只要一眨眼,那無法無天的兵丁不管滿手血污,不管耳邊的一陣陣尖聲慘叫,一把拖住了你們家閨女的秀發往外跑。你們的父老尊長有多么可敬,卻給一把揪住了銀白的胡須—高貴的額頭,也得對準墻腳撞!你們那些赤裸裸的嬰孩,被高高地挑在槍尖子上,底下,發瘋的母親們在沒命地嘶號,那慘叫聲直沖云霄,好比當年希律王大屠殺時的猶太婦女一樣。你們怎么回答?你們愿意投降、避免這場慘劇呢,還是執迷不悟、自取殺身之禍?(方平譯文)”
我相信,任何好萊塢超級英雄,一旦說出這樣的話,便超出了救贖的范圍,走進道德的黑暗深淵。我們固然有“抗拒從嚴”的政策,但通常不會細化到“你若抗拒,我便強暴你們的女人,撞死你們的父老,刺死你們的嬰兒”。你可能會說,我們不可以用當下的文藝道德觀,來衡量四百年前的文學巨匠。其實,我并不覺得這是莎翁不周全,相反,這恰恰是他了不起的地方。他沒有神化一個英雄,如同他沒有丑化一個反角。
在《威尼斯商人》中,死活要割取一磅肉的奸商夏洛克,獲得了全劇最理直氣壯的自辯:“你們要是用刀劍刺我們,我們不是也會出血嗎?你們要是搔我們的癢,我們不是也會笑起來的嗎?你們要是用毒藥謀害我們,我們不是也會死的嗎?那么要是你們欺侮了我們,我們難道不會復仇嗎?(朱生豪譯文)”從19世紀初起,多數演員著力表現夏洛克正義的一面,2004年阿爾·帕西諾主演的電影版,用猶太人遭迫害作為劇情背景,使得夏洛克的所作所為增添了歷史依據。
我們的電影敢這么表現偉人和惡人嗎?不僅我們不敢,好萊塢也不敢。電影作為通俗藝術,必須遵循某些規范,有些道德界限是不準逾越的,《讓子彈飛》中張牧之殺了黃四郎的替身,便違反了不成文的規矩,也增加了人物的真實性。但這種事也就是姜文們才敢做,真正的文藝高手都不怕犯忌。
一般來說,敢于觸紅線的正面人物并不稀缺,但通常限于小眾文藝片,敢把這樣的人物用到商業大片中,把他做得家喻戶曉,卻讓觀眾無所適從,不知該同情還是該譴責,但那才叫真本事。
據我觀察,電影和現實最大的不同之一:電影里的壞人都深知自己是壞人,而現實中的壞人再十惡不赦,都會為自己找到充足的道德辯護,使自己作惡時心安理得。
最無爭議的惡棍要數希特勒,但希特勒和他的支持者果真相信自己是在作惡?要知道,希特勒當時是受到本國人民擁護的。
當然,這里面有宣傳洗腦的功勞,普通德國百姓并不知道大屠殺;但那些參與大屠殺的官兵呢,他們顯然認為清洗掉“劣等”民族是對人類做了貢獻。
像辛德勒那樣的明白人是極少數。網上有一部微電影,片名叫《墻》,導演李孟橋,若不解釋我還以為是歐洲片,配樂和攝影均具大片氣派。真正讓我驚訝的倒不是該片的形式,而是它的內涵。
影片講一個二戰時信奉納粹的德國青年,因身殘無法參戰,在家天天收聽元首的講話,熱血沸騰。在我看到的所有二戰影片中,希特勒的演講只有畫面,沒有字幕,對于不通德語的人來說,感受到的是元首的瘋狂。
而李孟橋的《墻》卻為希特勒的話配了中文字幕,頓時,我全身一陣不寒而栗,因為希魔的話是如此義正詞嚴,表面上沒有絲毫不正確,更震撼的是,那些話我們幾乎耳熟能詳。
一個角色通常呈現在銀幕上時善惡分明,惡人永遠會說出一百個為自己正名的理由,當面對千夫所指之時,他同樣可以哭天搶地,說“我是一片好心呀,你們怎能如此度君子之腹?”此時,一批編故事能手出馬,傳播他寬容仁慈的內心。
惡霸有所不知,影像的力量是無窮的,他說得再動聽,也只能把自己騙了,看電影觀眾不會真的連好壞人都傻傻分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