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香港,灣仔長大,專欄作家,著有《死在這里也不錯》《李敖研究》等作品。
到暨南大學的珠海校區(qū)演講,先從香港搭船去澳門,再走陸路過關。當然順便在澳門吃喝一番了,行經(jīng)旅游勝地大三巴,忽想起,時間好快,十三年了,十三年前我曾在此替電視臺主持澳門回歸直播節(jié)目,當夜,大三巴被布置得光明璀璨,綠燈側照,黃燈直射,說是歐式浪漫嘛又帶著幾分東方玄異,加上牌坊前人頭黑壓壓,幢幢身影折射于墻,風搖蠢動,有著說不出的神秘。
那夜,我參與臺灣TVBS的回歸直播專輯。拍攝現(xiàn)場為大三巴對面的利馬竇中學,樓高六層,主播臺設于天臺水塔之上,制作人員架起四根竹篙,扯開兩張透明擋風膠布,我與主播陳若華坐于攝影機前,一坐五小時,夜風勁吹,冷得我們直打哆嗦。我的國語本來就非常廣東,大腦被寒風所懾,舌頭更是僵硬,勉強在鏡頭面前裝出笑臉、開口呻吟:“我……你……我們……你們……”失控竟至有點語無倫次,失禮得緊,令臺灣觀眾誤以為香港人的口才不堪如此,罪過罪過。
到接近尾聲處,連笑臉都裝不出了,舌頭幾乎完全不受控制,陳若華問我什么,我都只能板著臉孔點頭回答:“是,是,是”或給予簡單答案。最慘是寒風“利尿”,極思廁所,但在直播途中不能離座,江澤民致詞,桑柏約致詞,這位致詞,那位致詞,旗升,旗降,急得我雙腿在主播臺下亂蹬狂踏,難過得幾乎想縱身跳下大三巴與人群同歸于盡,演出另類“回歸”。
好不容易忍到導演喊OK,二話不說,沖往廁所讓熱騰騰的尿液噴出,低溫里,尿柱竟然泛起一陣白煙,跟夜燈里的大三巴同樣詭異。
那夜澳門本來點燃煙火,但因天氣惡劣,取消了。夜空里沒有煙火,但我似在廁所里“放鞭炮”。
其后與制作人員到街頭小攤吃了一碗熱粥。滾燙粥水沿喉嚨而下,肯定是心理作用吧,隱約竟聞冰柱融化剝墜之聲,啪啪作響,又像死魚在微波爐內(nèi)解凍。粥水至胃,暖氣里胃而升,順喉而上,腦部似于冰凍后蘇醒,恍悟人間天國原來就在這方圓狹小的胃囊之內(nèi)。
我曾在澳門遇見天堂。舒服死了。
其實澳門不僅是我的天堂, 更是我家族的“旅游勝地”。 父母親皆喜小賭怡情, 多年以來, 澳門遂成為我們“家庭旅游”之慣常目的地, 而不管是輸是贏, 一家大小皆開心吃喝, 對當?shù)氐钠蠂松巳缰刚啤?/p>
尤其到了每年春節(jié), 在年初二早上,一家人總去澳門,既為賭錢, 也為燒一串長長的炮仗。
香港早已禁絕炮仗,沒趣,多了安全,少了年味,于是唯有老遠(其實也只是搭一個小時的船而已,不算太遠! )跑到澳門享受這轟轟隆隆的玩意兒。
在尚未“禁炮”的昔日歲月,在香港,我的童年,是何等刺激。這是永遠難忘的兒時樂趣:從年初一到年初三,父母親每天帶我、姐姐和妹妹到老友家里拜年,連續(xù)三天,成年人在室內(nèi)或聊天或打牌, 孩子們則跑到小區(qū)的廣場空地追逐,并以鞭炮為武器,互擲互嚇,熱鬧“開戰(zhàn)”。
俱往矣。港英殖民政府于20世紀70年代末突然一聲令下,說禁就禁,令“放鞭炮”成為非法事宜,澳門亦禁,但特許于大年初一至初三期間大放特放,于是許多香港人在此期間蜂擁而至,為的,不是賭博,只是熱鬧。
曾有一段日子我每年帶著小女孩到澳門享受鞭炮之樂,除了在碼頭旁邊的“鞭炮廣場”玩盡大小炮仗,更會到媽祖閣上香祈愿,盼望平安順利,而此時,不管費用多高昂,都會買一串長長的“吉利鞭炮”放它一放。
這款長鞭炮,其實由上百個小鞭炮組合而成,最起碼是一百個,也有三百、五百、一千等選擇,當然是小鞭炮愈多價錢愈貴,我吝嗇,只會購買最便宜的那款,卻亦須付三百元。
付費后,廟里的工人會替我將長長鞭炮掛在一棵樹旁,讓我將之點燃,他則在旁念念有詞地說,炮聲一響,衰的送走,好的全來,祝賀馬府上下一年四季平安大吉、橫財就手、身體健康……聽他這么說,不管靈驗不靈驗,我的心底總會冒起一陣踏實感覺。
如今,小女孩已變大女孩,不會再跟我去澳門了。我只和她的母親同往,仍然只買最便宜的長鞭炮,仍然點燃,仍然聽那工作人員念念有詞。然而大女孩不在身旁,那種踏實感覺,終究打了八折。
新年,從此有了一個缺口,補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