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確實,在當今的世界上市場經濟出現了一個中國式的變種,這種變種在很大程度上是一個邏輯自足的系統,該系統在整體經濟層面的各種表現(如高速的GDP增長,財富分布嚴重不平衡,政府對總收入和社會投資的強大控制力,生態環境的不斷惡化)最終都可以追溯到其基礎性的制度條件。如果選擇性地把中國經濟好的方面的表現(如高速的GDP增長)挑出來,那么,你會發現,各種對于中國經濟增長的解釋結果都變成了對中國式的市場經濟,或所謂的中國模式的頌揚——而這,也就成了中國目前的各種基礎性制度條件的捍衛。
能不能研究市場經濟的運作而不管市場運作的基礎性制度條件?或者,更具體地講,能不能只關注交易、或者交易所達成的結果例如(作為雙方交易條件的)市場價格,而不關注各方是在一個什么樣的制度平臺上的交易?在主流的新古典經濟學框架中,市場運作所需要的基礎性的制度條件——包括產權制度以及保障平等市場主體公平競爭的各種制度——是作為給定的而從不進入分析之中。由那樣的經濟學熏陶出來的經濟學家雖然從常識出發也懂得產權規則等市場規則對于市場運作的重要性,但是,他們對于這些制度認識并不高于常人。更有甚者,像張五常、薛兆豐等深受芝加哥學派的價格理論影響的經濟學家,因為把單純的(不講背后的制度條件的)交易、以及作為交易結果的價格當成經濟學的一切,更是在枉顧非常不合理的制度條件的基礎上大談特談供求原理以及價格機制對于解決各種問題的妙用。似乎,不管市場制度條件多么的不合理,因為交易能夠改善雙方的利益,那么,經濟學家的本職工作就是去告訴人們,“不要管背后的制度條件,即便它再不合理,你按照你的最大化利益行事也比不這樣做要好。”芝加哥學派聞名于世的所謂經濟學帝國主義本質上就是這個邏輯:它告訴人們,現實的就是最好的了,因為,它已經是個體最大化的結果了。
不能想象有比這樣的經濟學理論更荒唐的了!當然,你也能想象,也沒有什么樣的理論比之更受現行制度之下的受益者(也就是制度上的特權者)歡迎了!按照這樣的經濟學理論,奴隸制之下也是可以交易的,也是可以利用價格機制的,也是可以搞市場經濟的。確實,張五常就是這么分析中國過去實行的計劃經濟的,他也是這么分析今天仍然保留了過去計劃經濟的諸多特點的中國經濟的。我猜想,如果過去實施奴隸制的人更聰明一些,聽一下張五常式的經濟學,他們也會歡迎市場機制的,他們會認識到,奴隸制條件下允許自愿交易對他們來講是所有制度中最好的組合了,既充分調動了最大化個體的能動性,同時,還能夠保證做大的蛋糕中自己作為特權階級可以合法地占有其中很大的部分。
主流的新古典經濟學家把目光盯在GDP上,盯在交易以及市場價格本身上,而不是經濟運作背后的基礎性制度條件下,這種做法看似符合經濟學的自我定位,看似很專業,但恰恰悖離了經濟學的宗旨。自足的家庭經濟、奴隸制、中央計劃經濟,這些都不需要經濟學,也不可能有真正意義上的經濟學,只有在制度上承認了平等的、獨立交易主體并有法律加以保障,這才有真正意義上的經濟和經濟學。
對于真正意義上的經濟學而言,需要關注的,既不是一個國家作為一個整體單元創造了多少財富,也不是一樁樁具體的交易以及交易價格如何使資源朝著價值更大的方向流動,而是:有沒有可能通過公平的市場制度,使得經濟中一個個的活生生的人能夠在所形成的秩序結構中各得其所?也就是說,個體對于所形成的更大的秩序結構也是大致上認可的、滿意的,而不是感覺無奈的乃至完全抵觸的。
按照這個思路,對于中國的經濟增長,真正要解釋的,不是一個整體為什么能夠創造這么多的財富,而是為什么這么多的財富被創造出來了,但普通的人的生活卻沒有得到相應的改善?因為,與人被禁錮或者被指定從非生產性的活動的情況相比,只要人被發動起來了,財富的創造是一定的,不確定的,主要是人們是按照什么樣的游戲規則在進行著這個財富創造的游戲。當有些經濟學家盯著總量財富的增長,并認為中國創造了所謂的市場奇跡,中國的市場因此就是值得贊美和學習的時,他們忘記了:經濟學應該關注的是國民財富、是那種分散在國民手中、有助于改善一個個個體狀況的財富,而不是國家作為一個實體的財富——這是一個結構性的問題,而非單純的總量數量問題;這樣的問題不是訴諸直觀上可觀察到的市場上頻繁發生的交易就可以得到理解的,而不是必須通過理解交易背后的有關制度條件。
以上所講,同時意味著:面對中國式的市場經濟、中國式的經濟增長,問出正確的問題是最關鍵的。如果一名職業經濟學家做不到問正確的問題,并且,有意識地將市場運作背后的制度條件本身納入分析,他們所做的經濟學將不可避免地走向真正意義上的經濟學的反面;那樣的經濟學,在奴隸制條件下一樣可以研究經濟增長,一樣可以談論價格機制。中國式的市場經濟,似乎成了他們這套經濟學學說的寫實版本。這讓我想起了上個世紀二三十年代一幫不理解市場經濟運作機理的數理經濟學家對前蘇聯實施的計劃經濟的反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