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的老家,在臺北市的青田街七巷六號,它本已沉入我記憶很久了,我不得不刻意地不去想這個地方,因為有太多的傷痛。
誰都知道這里在日據時代原本喚作“昭和町”,是以當時的日本年號為名,當然是臺北最尊貴的地區。許多當時的臺北帝國大學的日本教授都住在這里,而且應該是來得比較早的教授。能夠住在青田街的臺灣的大學教授,大概都是1949年前后就到了臺灣,他們并非逃難來的。1950年之前的臺灣,跟大陸依然可以自由通行,基隆、高雄的港口,旅客來往不絕,要不是1950年美國因朝鮮戰爭爆發,派他們的第七艦隊進入臺灣海峽,臺灣必早已“赤化”,而許多國人驟然之間的天人永隔,也就不會發生。
我的父親馬廷英博士,就是最早從大陸來臺的移民,那是在1945年的10月。他來此地是為了從日本人手中接收當時的臺北帝國大學,即現在的臺大前身。我們知道,“二戰”中,日本在廣島跟長崎分別吃了原子彈后,立即宣布對同盟國無條件投降,那是1945年8月的事;那一年,中國依然處于國共內戰之中,勝負未定,沒有任何人敢說中共不會渡海而來,大概連后來又在臺灣執掌大權的蔣中正先生也不敢說。時局非?;靵y,南京的國民政府正處于朝不保夕的慘況中,所謂接收大員的處境也非常困難。后來的臺大第一任校長羅宗洛先生,當時應臺灣的行政長官陳儀之邀,來臺接收臺大等高等學府,要錢沒錢、要人沒人,要是讀讀羅宗洛先生的回憶錄,就可知其梗概?!岸稹苯Y束,中國雖然是戰勝國,但是在國際上受到的待遇跟戰敗國也相去不遠,要不是美國的羅斯福總統對剛剛在美國演說的蔣夫人印象特別好,開羅會議老蔣未必受邀。美國對中國的時局是采取觀望態度,南京失守,美國大使館一直不肯撤離,就是要等等看到底是該跟國民政府打交道,還是跟中共的政府打交道。中共若當時給美國的臉色好一些,歷史可能就要重寫。南京政府自顧不暇,當然也無法顧得了臺大了。接收的工作非常困難。
據羅宗洛的回憶錄所載,他很高興在接收團隊的少數幾個人中,有我父親馬廷英幫他解決了不少問題。當時的幾位接收大員的脾氣都不怎么好,不過在那樣的狀況中,想要好脾氣大概也不容易吧。包括后來的臺大第二任校長陸志鴻教授在內,大家都想早早回學術的崗位上,誰也不想長干這種接收的行政工作。而那個時候陳儀的處境也相當困難,臺灣就像一個被政府放棄的孤島,也是要錢沒錢要人沒人。但是接收工作依然要他配合,不然要找誰呢?但是,羅宗洛校長卻跟陳儀有些不對盤,溝通的時候常常很不順利。剛好父親是陳儀的好友,他跟羅宗洛、陳儀,都是當年同時留日的學生,羅宗洛有問題得找陳儀,就常常通過父親,請他跟陳儀好好商量,在非得見陳儀不可的時候,也總是請父親相陪。協調問題的時候,只要父親在場,常常就能得到順利解決,因此,在他的回憶錄中,稱父親為“真福將也”。依傅斯年之見,他覺得當時馬先生對校政的影響很大。
父親一生給人的印象總是大而化之、不拘小節,事實上未必。他當年在大陸的時候,曾擔任東北中學的校長,要帶著許多男女學生從北平撤退到大后方的重慶,歷時將近兩年,非常艱困,但是他卻完成了任務。在這一段時間當中,要穿過許多政府管不到的地方,年輕人的安全跟生活也都要照料得到才行。他可以完成任務,雖然不能說全憑他一人的力量,卻無法否認他在管理方面應該有他的一套。父親去世之后的追思會上,齊世英先生就把這一段往事提出來講了一講,表示其實他只是愛做學問,但并非只會做學問。
青田街七巷六號,就是父親來臺的寓所,他從1945年底來臺之后,沒有換過住所,一直在此住到去世,一共在此生活了三十四年。
這個地方,原先并非臺大所有,也非政府所有。日據時代臺北帝大的足立仁教授,親自參與了這個寓所的設計?!扒嗵锲吡焙髞肀慌_大城鄉所評定為市定古跡,是一處有八十多年歷史的房子,能得到這樣的肯定,也足以證明,當時足立教授的眼光與能力非比尋常。但是足力教授只在這里住了十幾年,父親住了三十四年,后來我的日本繼母小野女士跟我的異母弟弟妹妹三人又住了下去。并且我姑媽一家,從我還在上小學的時候開始,也住在這里,到父親去世后,他們一家五口依然住在這里。前些年,姑媽已移民紐約,表弟一家四口還是繼續住在院子里搭建的水泥小屋里。從這一棟房子最后搬離的是我的異母弟弟馬東光,他一直住到2009年過年之后才搬走。“黃金種子”團隊對“青田七六”的整修工作是從2011年春天開始的。這里空了將近兩年之久,其殘敗可以想見。我的弟弟妹妹走得很干凈,沒有說過一句怪任何人的言語,也沒有要求任何的補償,反倒是家里的東西讓人搬得空空如也。即使在困難之中,他們也沒有辱沒我們馬家的家風。
而我卻是最早離開這個家的人,二十歲出頭以后,我就再也沒有回來長住過。我離開家的原因是與父親不和,十幾歲開始我就是一個讓父親很傷腦筋的孩子,父親又不長于處理親子問題,對有些問題他的觀察也很欠缺,以致父子長年不合。這筆賬,只有我也歸天之后才能算了。
想當年,足立教授建屋時,怎么也不會想到他們自己只能住上十幾年,反而是馬家的人前后住了一甲子余。父親過世十余年后,我的繼母小野女士也去世。在同一個宅院里生活了幾十年的姑媽去了美國,直到2012年5月去世,也沒有再回來過,她也不會想到居然以九十五歲高壽身逝異國,再也無緣回到這個她曾經掌管里外的院落。我的兩位表妹也早早去了美國,她們母女三人長期在紐約相依為命,只小我一歲的大表妹長年為癡呆癥侵蝕,目前已接近植物人了,由她的妹妹一人照應她。小表弟也早早地搬了出去,大表弟一家四口卻相伴著又住了很久,直到臺大催迫而不得不走。其實,那個時候,依這里的光景,已經沒有什么人會想要住了。我繼母所生的兩位妹妹搬出去后,只得租屋而居,弟弟馬東光一個人守著這個大院子住到最后時,屋子早已接近廢墟,再加上兩年無人使用,想想都覺得恐怖。
有的地方,像是原有的洗澡間,忽然之間自動倒塌,透風漏水,蚊蠅為患。院子里盡是蔓蔓荒草,連大樹都會無預警地轟然倒塌,把倒了的大樹運出去,居然要花上數萬元,這個屋子的慘況,可以想見。一棟屋子的歷史,跟大歷史也沒有什么兩樣,恩怨情仇,起落無常,說也說不完。
其實,這一處能夠保留下來,成為今天我們見到的這么雅致的古跡,跟父親一生的窮困大有關聯。
1949年之初,國民政府疲于內戰,早已民窮財盡。大學教授所得極微,連溫飽都很難保證。很長的一段時間,父親從臺大所得的薪資,要供養他的兩個兒女,還要供養姑丈姑媽孫姓一家的六口。姑丈早逝,但是供養兩家的六個小孩的吃穿跟學費,也極不容易。足立教授想不到他辛苦經營的這么漂亮的住所,沒過多久,居然將要身不由己地再次易手。父親要維持這個家,不讓我們餓死,就很可以了,還要把這個房子保持得漂漂亮亮,當然辦不到。六個小孩的破壞力是很強的,好在庭訓多少有一點,沒有把這個屋子給拆了。但是這么大的院落,什么地方壞了,也沒有錢修理,另外為數可觀的房稅地稅,繳也繳不起。父親這么一個一生只肯做學問的學者,就把腦筋動到了臺灣大學總務處了。
當年住進這一所房屋,也沒有后來那么多的產權方面的繁復手續,我知道他是給了足立教授購屋的費用的。那個時候,江陰炮臺尚未失守,中共還沒有過長江,便是早一點在大后方的重慶的時候,教授的待遇也還不錯。民窮財盡是在1949年,兩百多萬的軍民大舉逃到臺灣之后的事。所以父親在早期的那一段歲月里,經濟情況還可以,何況最早的時候,也只是我們一家三口,即父親一人跟我們姊弟二人而已。我們兩個孩子從大陸搭機來臺,是民國1947年秋天的事,足立教授全家早都回到日本了。父親到底付了多少錢購買此屋,我到他去世也都沒有問過,也根本不關心這個問題。當然也不可能很貴,那個時候,任何地方的房屋都很便宜,強占空屋時有所聞。父親并沒有回到大陸的打算,他從日本人手中接收了臺大,就打定主意當一世的臺大人。然而有意思的是,當年他來臺接收臺大,卻非關政治立場。他一生都無黨無派,就我所知,他不怎么欣賞老蔣,他是雷震辦的雜志《自由中國》的忠實讀者,讀歸讀,里面的內容,他倒絕口不提。他對政治應該有他的看法,但也絕口不談論政治。我長大之后才聽到他批評了老蔣,用詞很強烈,說他是個“癟三”,這是我一生中聽到他罵人最兇的字眼,我非常意外,因為人家不是民族救星嗎?他在臺灣住了下來,沒有像羅宗洛校長一樣回到大陸,他愿意留在臺灣,應該沒有政治局勢的考慮。他來接收臺大,理所當然地就忠于臺大,一路教了下來。1949年之前,海峽兩邊來來往往很平常,我們都知道,有些人只是來臺灣玩一玩,可就是只差那么幾天,就再也沒有辦法回去了,妻離子散永遠沒能見面。現在想想,一個政權可以讓人妻離子散,是很不人道的,然而我們所受的反共教育,也使得我們,至少我們這一代的人,不覺得有什么不對。
大概臺大也無法提出此屋最初所有權的憑證,最早的證據,應該就是父親把這一所房子交給了臺大,這是他可能想到的既能住得下去、又不會欠稅的唯一的辦法。因為臺大有了這一所房屋的所有權,稅務的問題就由臺大編預算負責了。這樣做的應該不只他一人,當年接收臺大的教授,個個家無恒產。我推想,他們歷經了抗日戰爭,又歷經了國共內戰,輾轉流離,僅以身免,亂世之中能活下來就不錯了,他們輕錢財,真的視之為身外之物,也很容易理解。那個時代的人的所作所為,是今天許多眼中只有錢的人想象不到的。
應該在我還上小學的時候,有一天,父親回來,心情特別好。原本他在家是不太跟家人說話的,進門多半又是埋頭做他的研究,吃飯的時候,大家也噤聲不語,我們都很習慣了。但是那一天他相當興奮。他很早就有高血壓的問題,興奮起來面色格外紅潤,他一進門,就迫不及待向姑媽姑丈宣布,今天可完成了一件大事,這一處房子,已經正式屬于臺大了,以后用不著繳稅了,什么地方壞了,他們臺大還要負責修理哩!說著說著哈哈大笑。顯然地,他認為自己做了個非常了不起、非常聰明的決定。以后的幾十年里,我卻只記得臺大換過幾片瓦,房子有問題,常常還是得自己想辦法。但是父親也從不介意。
現在回想,房子的產權讓給臺大是必然的,除此再無他法。臺大讓他使用到去世,也是合理的。他跟家母在重慶只維持了不到兩年的婚姻,一直到了六十多歲的時候才再婚,繼母比他小了三十歲。依照相關規定,夫妻只要有一人在世,房子就可以再使用下去。要是我的繼母年齡與他相當,這個青田街七巷六號早早就要交還公家,那么,就趕不上后來城鄉所審定為古跡,也就早早讓臺大當局給拆除了,他們必然會在原地蓋上大樓。早年的時候,曾經一度可以讓原住人購回,姑媽很有點這樣的意思,就是沒有錢,也可以找人合蓋,但是,父親一口就拒絕了,還很生氣,說了姑媽幾句,大意無非是干嗎只會想到錢。他與姑媽后來變得這么不兼容,跟姑媽以各種手段反對他再婚有關系,甚至于他后來方才發現姑媽以我的名義寫信破壞他與可能成婚的對象的關系,導致我們父子之間的感情失和,造成難以彌補的遺憾,而他對姑媽就永遠地因人而廢言,自己也失去了在經濟上面得以改善的機會,以至于后來拖著繼母一家人潦倒窘困而終,但是這一位純粹的學者,對這個問題,大概也不會怎么放在心上。
臺大其實不會怎么管這一棟房子的居住人在怎么使用房屋。在父親不想讓姑媽一家繼續住在家里的情況下,姑媽一家后來就在院子里搭蓋了小屋子居住,整棟原先足立仁教授起建的木造房子,讓給又結了婚的父親與繼母一家使用,臺大根本不管。由于家里一直窮困,原來的格局,除了任其蒼老、頹敗、荒蕪,一直也無力修繕。何況從繼母去世之后,弟弟妹妹年紀都很小,更乏人脈,成長得非常不容易,不可能有能力把個屋子修葺得如何好,只要還能在這里活著,就很過得去了。
父親在世的時候,應該不會想到他有一天會因為這一棟老屋,成了一個“文創”跟“科普”的角色。我還記得,當年他的學說“地球剛體滑動論”公諸于世的時候,一位父輩跟我說,目前全世界只有二三十個人讀得懂。到如今,有多少人懂得我也不知道。他從來就沒有想當科普者,身后三十多年卻曲曲折折地因此屋而成了通俗社會的名人,十分反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