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表演與空中飛人女郎

這是真正的死亡表演。

沒有把戲，沒有特效。赤裸上身，炸彈綁在腰間，外面是一個防彈玻璃罩，再向外是舞臺，舞臺外是觀眾。

他在默數，沒有音樂，觀眾不說話，只是睜大眼睛，導火索已被點燃，十。

九

八

七

六

他閉上眼睛，時間已經不多，沒事的，他告訴自己，沒事的。深呼吸可以控制心跳，他試著這樣做了。

五

四

腳下傳來一陣奇癢，放輕松，他告誡自己，這不是第一次表演了，也絕不是最后一次。放輕松，再次深呼吸。他努力不讓自己去看身上的炸彈，閉上眼睛，一切將結束得很快。

三

二

一

炸彈爆炸，舞臺上一陣巨響，防彈玻璃罩被震得跳了起來，轉眼間罩壁上沾滿血與粉碎的肉沫，青煙在罩內升騰，有工作人員用黑幕布將玻璃罩罩起來，移到后臺。鑼鼓聲此時適時響起，原本一直保持肅靜的觀眾席上涌起海嘯般的歡呼聲。

這是真正的死亡表演。

人們真正愛看的真實。

現在，馬戲團重新虜獲了人們的心。

這種起源于古希臘斗獸場，被吉普賽人帶向世界每一個角落的古老表演曾經逐漸被世人忘記。我們一頭扎在足有三十米高的大屏幕前，欣賞著那些用高科技障眼法制成的爆炸場景，或是用以假亂真的特效化妝營造的虛擬死亡，但我們很快便感到膩煩，真實永遠是真實，電影只是愚弄人的把戲，一個人在一部電影中死去而在另一部電影中復活，只是想想便覺得無聊透頂。我們希望事情在眼皮底下發生，沒有特效，沒有變換機位，只有發生在古希臘斗獸場上的一切：生，或者死。

沒有人喜歡圓滿的結局。

我們喜歡戰爭、瘧疾、地震，我們喜歡人成群結隊地死去，我們喜歡政變、陰謀、暗殺，我們喜歡連環變態殺人狂將嬰兒的皮剝下制成睡衣，我們喜歡海嘯、森林大火，我們喜歡強奸犯用電鋸將女人分尸。只要我們目睹一次真正的現場死亡，我們的腦垂體將會分泌出足量的內啡肽，足夠讓你興奮得震顫，讓你超越射精的快感。

這便是馬戲團的真正意義，給每個人都愛看的真實。

死亡表演結束后，是一次真正的強奸表演，幾個大漢從后臺走出，他們花幾分鐘時間挑選觀眾席中的女人，接下來，便是沖向觀眾席，將她拖到舞臺中央，他們會嫻熟地扒光她的衣服，不顧她的喊叫。

觀眾尖叫，鼓掌，興奮得難以自持，他們著迷于女人每一次哀叫，他們想看到陰道被撕裂，女人像狗一樣被男人騎在身上，精液涂滿女人的臉。

那些我們真正愛看的真實。

我們會在腦中回味今晚發生的一切，一個人在拳擊賽中被打斷幾根肋骨；一群人將大便抹在臉上，然后互相舔舐干凈；女人被輪奸，直到她筋疲力盡；當然還有那次震撼人心的死亡表演。

空中飛人女郎在收拾自己的行李。

她被馬戲團辭退了，沒有人會在乎她的表演，即使她能夠在空中做720度旋轉然后抓住繩杠，但沒有人會為此付錢。

除非她出現失誤，從三十米的高空摔落下來。

已經有好幾個人出現過這樣的失誤，但她連續表演了六個星期，每一次都安全地回到后臺。

現在老板要她卷鋪蓋走人。

女郎收拾好一大堆化妝品，看了看桌面，又將指甲刀在包里放好，那是用來將指甲修剪整齊的，在每一次表演前，她都會仔細地將指甲修剪整齊，每一點遺漏都可能導致失誤，而每一次失誤都意味著死亡。

收拾好行李，女郎沒有著急離開，她知道，她還需要跟一個人打個招呼。

她走出化妝間，繞過一個關滿大象與獅虎的獸籠，來到那具防彈玻璃罩前，青煙已經散盡，罩內只剩下一堆肉，最上端放著兩片仍裂著縫的嘴唇。

“我要走了。”女郎在玻璃罩前蹲下來，對著那堆爛肉說道。

那堆肉蠕動了一下，仿佛在翻身一般，然后翻動兩片嘴唇，口齒不清地說：“我知道了，是那個侏儒告訴我的。”

聲音里有點哀傷，這是表演師的聲音，他的聲音總是帶著些哀傷。

“我只是來跟你道個別。”女郎輕輕說道。

“可惜我不能送你。”表演師艱難地說，“要完全恢復還得兩天的時間。”

“不必了。”女郎說，看樣子她還沒有想好是不是要馬上起身離開。

表演師沒有再說話，女郎只聽到玻璃罩里的肉滋滋生長，像是樹皮從樹上剝落的聲音。

“再見。”十秒鐘之后，女郎站起身，離開了。

這一次，舞臺被改造成一個大大的水族館。

表演師被化妝師化成一個亞馬遜叢林女獵手，他的手臂被割開了一條口子，血滴進水族箱里，被餓了一星期的虎鯨立刻變得瘋狂。一只搖臂將表演師緩緩地放進巨大的水族箱中。

轉眼間，虎鯨便將他撕成了碎片。

觀眾一如既往地瘋狂，他們看著血在水中蔓延，看著虎鯨爭搶著表演師的身體，看著一條胳膊被整只咬下，爆發出一次次的歡呼。

只有女郎安靜地坐在座位上。

水族箱里已經被鮮血染紅，只有表演師的一只眼球漂浮在水中。工作人員向水族箱里投放了幾塊有毒的牛肉，原本瘋狂的虎鯨很快安靜了下來。

鑼鼓響起，一塊巨大的幕布將水族箱罩起，接下來是強奸表演，幾個大漢從后臺沖了出來，觀眾轉眼已經忘掉了剛才的死亡，他們興奮地期待這一次會挑中誰。

女郎被大漢拖上了舞臺。

女郎沒有絲毫反抗，任大漢將她的衣服撕碎，觀眾看上去有些失望，大漢將一個個耳光抽在女郎臉上，她只是別過頭，看著旁邊那個巨大的水族箱。

從這個角度，能看到一些觀眾看不到的東西，女郎看到那只眼睛緊緊貼在箱壁，注視著她。

大漢抓住她的頭發，將她的頭往舞臺上撞。

觀眾終于有了一陣不大的歡呼聲。

接下來，是一個又一個姿勢，大漢累得滿頭大汗，女郎卻只是一直注視著水族箱的方向，她分明看到那只貼在箱壁的眼睛，泌出了眼淚。

最后，大漢們草草地結束表演，將女郎帶到后臺。

“這是一個變革的時代。”

表演師曾經在做愛時這樣對女郎說道。

“有些事情將要發生。”

“為了懲罰眾人的惡。”

女郎被帶到后臺的休息間，馬戲團老板走了過來，他認出了她。

“我不知道那些蠢貨為什么會挑中你，我今晚就會解雇他們，但最重要的問題，你來這里做什么？”馬戲團老板嫌惡地看著女郎問。

“我買了票，我只是做我該做的事。”

“我不想再看到你這張臉。”說完，馬戲團老板便轉身離去，幾個大漢架著女郎的身體，將她從表演帳篷中扔了出去。

下一次表演的時候，女郎又出現在了觀眾席上。

有些事情將要發生。

女郎冷冷地坐在位置上，看著兩個大漢用電鋸將表演師鋸成四截，幾條德國獵犬守在大漢身邊，等待他們將表演師的身體扔在地上。

這一次的強奸表演沒有再挑選她，一個亞洲女人被選中了，她的哀叫多多少少有些表演成分，引得觀眾席上一陣大笑。

女郎依舊面無表情地坐在那里。

“變革、毀滅、創造。”

“你是摩西，你要見證一切，你要帶領所有人跨越紅海。”

“這是只有你能完成的出埃及記。”

表演師這樣說道，他將精液射到女郎的體內，疲倦地躺到一邊。

硅膠乳房、人造陰道，一應俱全。

表演師將被化妝成日本藝妓，在舞臺上被從天而降的電梯砸得粉碎。

他從來沒有失敗過，每一次表演結束后，他都能有驚無險地死而復生。

化妝師將他下顎多余的肉割下，小心翼翼地補上人造皮膚，即使已經割去不少的肌肉，但表演師的骨架對日本藝妓來說依然顯得太大了，化妝師在思考如何彌平這些容易穿幫的地方。

化妝間的電視里放著一條社會新聞，一個男人在家中被分尸，他的骨頭被兇手撐在一道支架上，肉則被切成一千多塊，仔細地重新黏在了骨架上。鏡頭給了那具尸體一個特寫，就像一本翻開的書一般，每一塊肉都是其中的一頁。

他換了個頻道，屏幕上是海邊層層疊疊的尸體，亞洲的一場地震，殺死了一萬多人。

他索性關掉電視，化妝師正在將假奶裝在他身上。

從門外傳來一聲鑼響，那是真實拳擊賽第三回合開始的號令，表演師看看墻上的鐘，還有十五分鐘，就該輪到他出場。

TNT炸藥并不難買，只要你有錢，在任何城市的黑市上都能買到。

難的是如何將這些炸藥放置在準確的位置上。

為此女郎讓人專門畫了一個爆破圖紙，找到這樣的人也不難，全世界每一天都在發生爆炸。

現在，女郎坐在座位上，拳擊手一記重拳正好擊中對手的下顎，一串牙齒從口中飛落到地上，觀眾發出一陣驚呼。

女郎低著頭，用指甲刀仔細修剪著自己的指甲。

每一點遺漏都可能導致失誤，而每一次失誤都意味著死亡。

舞臺上傳來一聲鑼響，醫生沖上場地，扶起倒在場地中央的拳擊手，拳擊手已經無法站立，醫生用一種噴劑噴在他的膝蓋處，依舊無濟于事。鑼聲再次響起，這一次，醫生架著拳擊手的身體，將他帶到對手面前。

砰！

拳擊手的下顎骨脫落下來。

女郎看看手上的表，還有不到十分鐘，死亡表演師就該上場。

什么是惡？

最真實的惡，徹頭徹尾的惡。

我們永遠找不到最徹底的惡，我們發動一次次戰爭，將人投進毒氣室；我們用刀將人切成碎片，伴著美妙的交響樂；我們用石頭砸死十字架上的耶穌；我們將袁成煥的肉一口口撕扯下來；我們以愛國的借口殺死所有異族人。但我們依舊沒有抵達惡之底，我們還試圖從那潭深不見底的深淵中找尋到更徹底的惡。

我們永遠找不到最徹底的惡，我們無法將自己的頭顱割下給自己口交，但我們在不斷嘗試，因為更深的惡意味著更極致的快感。

還有九分鐘，一切就要結束了。

女郎懷里揣著炸彈的遙控器，那些足以將十層高樓炸得粉碎的炸彈已經埋在帳篷周圍，只需要輕輕按動按鍵，一切就都結束了。

父親將自己的孩子烹熟，和妻子一起開心地進食；上司把所有辭退的工人殺死，砌在公司的外墻上；女人偽裝成街邊妓女，殺死上班族，只為搶走他錢包里的幾百塊；首相下令把核彈投在手無寸鐵的非洲土地上……全世界都已開滿惡之花，而黑夜馬戲團散播下最初的那顆種子。

這一切，就要結束了。

拳擊手已經被抬了下去，拳擊臺很快便被熟練地拆除，一個巨大搖臂將一臺電梯高高掛了起來，舞臺上空無一人，所有人都安靜地等待著死亡表演師出場，等待發生在眼皮底下的殺人事件。

要記住表演的第一要訣，真實，但永遠只是部分。

沒有人知道死去的永遠都是同一位死亡表演師，沒有人愿意看到圓滿結局，被愚弄的人會憤怒地砸碎放映機，燒毀膠片，馬戲團老板不愿意這些曾經發生在電影院的事發生在自己的馬戲團里，因此每一次表演，他都會讓化妝師給死亡表演師做一次改頭換面的化妝。

現在，一位日本藝妓撩開幕布，走了出來，觀眾群里爆發出一陣猛烈的歡呼。

沒有人懷疑在精致的妝容下，隱藏著另一個人。

女郎坐在座位上，她能感覺到表演師向她投來的目光，表演師撐開手上的日本扇子，電梯搖搖晃晃懸在高空，再過幾秒鐘，人們就會看到一個日本藝妓是如何被電梯砸得粉碎。

女郎的手伸進兜里，把拇指放在控制器的按鈕上。

舞臺后面的大屏幕上開始出現數字，所有人大聲地跟著屏幕倒數。

十

九

八

表演師做了一次深呼吸。

七

六

五

女郎感受到兜里拇指的觸感，那種觸感是那樣強烈，仿佛冥想一般，將注意力放在鼻息與皮膚接觸那一剎那，那一剎那便是所有，便是永恒。

四

女郎用拇指輕輕摩挲塑料按鈕。

三

二

一

按鈕按下，電梯下墜，全場一下子變得寂靜無聲。

炸彈沒有將這塊地方夷為平地。

每一點遺漏都可能導致失誤，而每一次失誤都意味著死亡。

舞臺上傳來轟的一聲巨響，電梯墜落在舞臺上，卻沒有砸中表演師。

每一點遺漏都可能導致失誤，而每一次失誤都意味著死亡。

電梯跌下的震動讓表演師的假奶從身上脫落下來，假發髻也被揚起的氣流吹落，所有人都認出來舞臺中央那個人，便是上一次死掉的那個內科醫生。

一陣可怕的寂靜之后，人群從觀眾席上涌向舞臺，人們推擠著將觀眾席與舞臺隔開的鐵絲網，他們憤怒地要將表演師撕成碎片。

表演師哀傷地看著眼前這一切。

女郎安靜地坐在座位上，她知道自己已經失去了最后的機會。

觀眾一次次沖擊著鐵絲網，馬戲團的老板帶著錢從帳篷后門溜了出去，本來準備做強奸表演的大漢也帶著自己的家當從后臺逃走了。

表演師一個人孤獨地站在舞臺上。

我們都被惡驅使著。

我們想要殺掉搶我們座位的人，我們掏出槍對準惡劣的老板，我們恨不得將殺死親人的兇手開腸剖肚，我們強奸每一個穿著暴露的女孩。

我們想象著自己掌管著全宇宙，所有人都不得不匍匐在我們腳下。

我們殺死貪官，我們將炮彈對準異族人，我們將寵物糞便扔在討厭的鄰居門前。

我們沉溺于自己的惡，用善的謊言欺騙自己。

沒有人能逃脫。

巨大的帳篷就是在這個時候傾覆而下。

人們不知道，那道將觀眾席與舞臺隔開的鐵絲網連接著帳篷的支架。

所有人突然安靜下來，他們看到自己所處的空間正在傾斜，掛著巨大吊燈的天花板正緩緩地砸向自己頭頂。

“有些事情將要發生。”

“為了懲罰眾人的惡。”

天花板離自己越來越近，女郎從座位上站起身，她飛奔到舞臺前，縱身一躍。

時機，最重要的是時機。

在松開繩杠到繩杠蕩回的那段時間，一毫秒的誤差都可能導致墜落。

在心里默算時間，控制自己的飛行姿態，與空氣和時間做斗爭，在繩杠蕩回的時候，抓緊它。

控制體重，因為那會影響你的飛行速度，修剪整齊指甲，那可能會讓你喪命。

接下來的一切，交給上帝。

女郎縱身一躍，準確地抓住天花板上的吊燈。兩秒鐘之后，天花板整個傾覆下來，砸在所有人的頭上。

電梯旁邊的三角形區域讓女郎活了下來，而表演師，正安靜地坐在她的面前。

“一切結束了。”女郎說。

表演師只是笑了笑，他臉上的妝容讓女郎產生了一種錯覺，仿佛擺在眼前的只是一具高級玩偶。

他們在一塊巨大的天花板下。

天花板外，是一片開闊的草地，在那里能看到夜晚。

無數具尸體安靜地躺在他們周圍，寂靜得聽不到一絲呼吸。

女郎想，自己該如何度過余下的歲月，那原本不是計劃內的事，但現在，卻被硬生生地納入考慮范疇。

此時頭頂的天花板滋長出一條縫隙，伴隨著咔嚓的響聲，月光從縫隙中一瀉而下，女郎感覺好像有珍珠輕輕打在自己的臉上，那種觸感那樣真實，似乎超越了一切的存在。

夜空在他們頭頂展開，表演師站起身，帶著女郎從縫隙爬了上去，他們站在傾覆的天花板上，一片寂靜，周圍靜謐得聽不到一絲聲響。

“這是只屬于你的出埃及記。”

表演師說，“活下去，然后死去。”

女郎看到表演師的身體漸漸變得透明，似乎正緩緩溶進暗夜之中。

她穿過表演師的身體，看到前方是一片濃密的黑，像是一張溫暖的嘴，慢慢吞進包裹住的一切，有什么東西正沿著她的脊背爬上她的肩，不是寒冷，而是溫暖、永恒。女郎閉上眼睛，憶起被羊水包裹的，自己的最初模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