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讀《劉老石紀念文集》,再一次受到感動,深覺震撼。感動自然是因為他的精神和人格;震撼則因為他的感召力和影響力,其背后又有他的行動力和思想力。老石的行動力是我早就佩服的,思想力卻是在這一次集中閱讀時才強烈感受到的。老石曾向青年們提出五個“拼命”:“拼命地讀書”“拼命地實踐”“拼命地鍛煉身體”“拼命地思考”“拼命地和好人站在一起”(《明天,我們決定勇敢地去承擔—寫給青年的大學生們》)。其實他自己更是身體力行的:他既是一個“拼命的實踐家”,又是一個“拼命的思想者”。他的思想來自實踐,因此是“帶著泥土氣息的思想”,如他的學生所說,“中國從來不缺空頭理論家”,但像老石這樣的從實踐中出思想、尋真知的,卻少而又少,“在這一生中,他并沒有自己的學術專著,也未曾獲得博士學銜”,但他擁有立足于中國本土的實踐和思想,其實踐成果和思想成果都“勝過萬千學者”(馬永紅:《鄉建路上失去一雙奮力前行的腳》)。他的思想更來自自己的生命、心靈深處,因此,人們讀他的文章,常“震撼于他文字的力量”,深感這是“有靈魂的文章”—這樣的真實、真誠、有生命氣息,有溫暖、簡明、為普通人能理解與接受的思想,“不是憤青的空洞的呼喚,不是書齋里吊書袋的無用虛弱,更沒有寫字人以調戲文字的哼唧……它屬于另一個世界:民間的,農民的,青年的世界(劉海英:《悼念相波》)”。
在老石去世以后,鄉村教育促進會發來了中英文的唁電,說到“他是少有的對中國農村發展持有系統連貫的見解的幾個人之一”,并且說“劉老石的哲學和精神對我們有極深的影響”(《鄉村教育促進會悼念劉老石》)。這是一個公正的、重要的評價。它揭示了老石思想及其貢獻的兩個方面:關于中國農村發展的“系統的連貫的見解”,以及背后的“精神與哲學”。我要說的是,老石的“系統的連貫的見解”,不僅來自他的實踐,也是他的理論總結與創造的結果。在這方面,他也是有高度自覺的。早在2006年他在《新鄉村建設實驗如何深度推進》一文里,就已經提出:“下一階段的實驗不能夠僅用原來的摸索的方法來推進了,需要相當的理論探索。所以,我們說今天的實踐其實已經到了理論思考的邊緣,正在等待新的理論思路的介入。”盡管他的主要精力仍然集中在社會實踐,但他從未間斷自己的理論探索,《老石文存》里的文章,即集中了他的思考,雖然只是初步的總結,卻有著相當的理論含量,應該成為我們創造中國鄉村建設和中國改革理論的基礎,我們說老石具有的“基石”地位和作用,這也應該是一個重要方面。我們紀念老石,不僅要追懷和發揚他的精神,而且也要學習他的思想,并且加以深化與發展。這也是我們后繼者的責任。這里,僅就我的學習心得,作一個簡要的概括與敘述。
在我看來,老石的思想主要有三個方面:關于中國改革的思考,關于中國農村改革和發展道路的思考,以及關于中國教育改革和中國青年成長道路的思考。在這些思考的背后始終貫穿著一種中國改革最需要的精神。
關于中國改革的思考
從老石介入中國農村改革的第一天開始,他就苦苦地探索一個問題:農村改革與進步的推動力在哪里?
在2001年所寫的最早的農村報告里,老石就發現“農村的真正的問題”是“農村公共管理責任的缺失”:一方面,“公共管理,公共政策供應不足”;另一方面,“農民本身的自覺意識又不夠強”,“最終形成了農村社會進步推動力不足,使農村的經濟政治形勢徘徊不前”。但進一步深入考察,就發現“希望還是有的”,“這個希望就在于農民中產生的具有新思維的農民精英們,而且很有可能就是過去那些有影響力的‘農民領袖’(其實只是農村公共事務的帶頭人)”。這些農民精英大體具有四個特點:“熱愛公益事業,能夠對大家負責”,“有一定的號召力和影響力”,“具有一定的知識背景,或具有某個專業方面的經驗背景”,“能夠接受外在的新事物,并主動與外界的新事物保持聯系”。他們有著強烈的“對現實加以改變”的愿望和能力,“這種改變不僅僅是對農村內部的,如提出新的經營方式、技術改進、產業結構的調整,也是對外的,如信息交流、引進技術、關注市場等;也不僅僅是經濟上的,比如減負增收,同時也包含農村政治上的訴求,比如促進村務公開,推動村民自治等;甚至如果引導得好,在目前農村形勢很不穩定的條件下,他們是農村穩定最可靠的保障,比如他們可以將一些群體盲目、沖動的行為合法化”。在老石看來,如何認識和確立“農民精英的原動力作用”,并且“使那些還沒有精英存在的地方也產生出精英來”,實現“原動力的普及”,這是解決中國農村問題的關鍵(《尋找農村進步的推動力》)。
問題恰恰在這里:中國農村的現實是,相當多的政府部門都“將這些農民領袖視為制造麻煩的人,所以用各種辦法打擊他們”。如老石所說,打擊農村改革動力的后果,就是“不僅基層政權更加肆無忌憚,而且農民的反抗也會更加暴力、無組織和沖動”,現有的農民精英“也將逐漸走向當地政府的對立面,最后自發形成農民自己的社會中心,農村政權也將進一步邊緣化,失去政權基礎,逐漸喪失存在的理由”(《尋找農村進步的推動力》)。
問題的嚴重性更在于,這樣的“視改革動力為阻力,加以打壓”的改革悲劇,一直在延續。2003年和2004年,當中國的農村改革把“成立農會”的任務提到歷史議程的時候,卻又遇到了合法性的問題,即老石在他的文章里所說的“陰謀論”與“利用論”,在一些政府部門和知識分子眼里,農民的變革要求和代表這樣要求的農村精英發動的變革運動,“對社會秩序和穩定具有破壞作用”,會“被壞人(按:另一種說法是‘國內外敵對勢力’)所利用”(《農民需要新“農會”》《合作:走向成功之路》)。
如果我們放大視野,就可以發現,這樣的“視動力為阻力,加以打壓”的現象不僅存在于農村,更是整個中國改革所遇到的普遍問題。我曾經說過,當下中國存在三大民間改革思潮與運動:維權,網絡民主,和老石參與其間的非政府、非營利的民間自組織(或稱“志愿者組織”“公益組織”)。正是它們明確地表達了今天中國的民意,中國老百姓的改革要求:維護普通勞動者—工人,農民,市民(它們都是今天中國的弱勢群體)的生存發展的權利,政治的參與權和監督權,以及憲法規定的言論、出版、結社自由,以此推動中國政治、經濟、社會、文化的全面改革,而民間維權人士、網絡積極分子和民間組織的組織者,正是這全面改革的基本動力。但恰恰是他們,被視為“不穩定因素”,甚至“敵對勢力的代表”而橫遭圍堵和打壓。
最讓人痛心的,是老石自己最終也成了這樣的打壓對象。老石作為一個有自己獨立的教育理念和行動力的高校教師,無疑是中國教育改革的先行者,但在學校領導和一些教師的眼里,他卻長期被視為“異端”,一再被排斥,最后被迫辭職。讀他辭職后的公開宣言《老師是用來犧牲的》(這可能是他公開發表的最后一篇文章),我們不能不追問:為什么在中國,改革的真正動力總是被視為阻力,本應該是改革的依靠對象卻一再成為打擊對象?—這其實正是當下中國改革所面臨的最根本的問題,它是直接關系著改革的前途的。
原因其實很簡單:真正的改革是必然要觸犯既得利益的;而老石所說的農村精英,以及老石自己,卻是代表了公眾利益,特別是底層弱勢群體的利益,他們強烈地要求改變現實,就必然要打破既定秩序和相應的既成觀念,就會被權勢者和習慣勢力視為“異端”,他們特別具有行動力和號召力,更會被權力的執掌者看作“威脅”。在這個意義上,可以說,如何對待這些真改革的動力,是衡量改革的真假的基本尺度。
提出真假改革的問題,是因為今天的中國,幾乎無人不談改革,已經成為一種時髦。因此,我們必須分清:每一個“改革”的口號和旗幟下,其動力是誰?它要達到什么目的?魯迅曾經說過:“曾經闊氣的要復古,正在闊氣的要保持現狀,未曾闊氣的要革新”(《小雜感》)。中國的復雜性,就在于現在這三種力量都打著改革的旗號,因此,也就有了出于不同動力和目的的三種改革:一種是以“曾經闊氣”的人為動力的,他們也不滿意現實,要求改革,但他們改革的目的是要“復古”,比如要求中國回到“十七年”(1949~1966年)的體制,甚至是回到“文革”,他們表面上似乎很激進,實際上是一股保守勢力。第二種是以“正在闊氣的”人,即既得利益者,亦即那些老石說的“權貴資本”勢力為“動力”的,本來他們的利益就是“維持現狀”,是不需要改革的,但大勢所趨之下,又不能不把改革的旗幟拿在自己手里,于是就力圖使改革變得對他們有利,這就是“在改革的名義下,維護與擴展既得利益的改革”,這其實是當下中國真正盛行的改革,不管所提出的口號多么堂皇,其實行的結果都是對老百姓的利益產生更大損害。第三種,也就是老石和老石們所耗盡心血推動的改革,它是以“未曾闊氣的”人,也就是現行體制下利益受損的無錢、無權、無勢的弱勢群體為動力的,他們中間的首先覺醒者,也就是老石所說的農民精英、工人精英、市民精英,迫切要求改變現實,爭取自己的生存、溫飽和發展的權利,掌握自己命運的真正的人的權利,公民的權利。這也是我們,一切有良知的知識分子和覺悟青年所要求的“真正的改革”,它的標志有二:一是改革的基本動力來自人民,特別是底層民眾、弱勢群體,因此改革的前提就是必須順從民意;其二是以滿足、維護、發展大多數民眾的利益為改革的出發點和歸宿,并以此為衡量、評價改革,檢驗改革成效的標準,要實實在在地使老百姓得到好處。我們今天學習老石關于“改革動力”的思考,就是要分清這三種出于不同動力與目的的改革,警惕“復古”式的改革,拒絕“維護和擴大既得利益”的改革,推動老石所獻身的維護底層人民利益的改革,特別要支持和依靠這樣的改革的真正動力和主力的民間精英。在老石去世后,許多農村改革第一線的農民帶頭人紛紛贊揚老石“是農民的好朋友,好兄弟”,“你的一切都是為了中國的農民”,是真正“屬于渴望改變的農民”的知識分子(山東馬宜場,湖北房縣茶葉專業合作社等)。我們每一個人也都應該努力成為這樣的人。
老石參與和思考中國改革,所面臨的第二個問題,是改革的思想、道路、方針、政策來自哪里的問題。這個問題是在爭論所謂“真假合作社的評價標準”問題時提出的。關于“真假合作社”這里不準備作具體討論,我們關心的是老石在這次爭論中所提出的兩個重要原則,一是“我們不希望今天的農村合作最終一定要遵循西方的合作社標準才算規范,我們更希望中國的農民合作能夠創生出他們自己的規范標準,形成我們本土的合作社土標準來”。這里提出的是中國改革的一個根本問題:它并不拒絕吸取人類文明的思想成果,但絕不照搬外國經驗,它一開始就是從中國的國情出發,選擇了一條人類改革、發展歷史上從未有過的,產生于中國農民自己的實踐,并符合中國實際的,獨特而獨立的改革、發展道路。這也就避免了一些落后的發展中國家照搬外國經驗所造成的弊端以及嚴重后果。這應該是我們的一個基本經驗和原則:一定要堅持改革的本土性和獨立性,尊重中國農民本土實踐的要求與經驗。其二,老石提出,絕不能把知識分子“自己善良的愿望和想象作為準則來衡量一個鮮活的實踐運動”(《真假合作社再討論:規范的合作社標準與不規范的合作社運動》)。這就是說,既不能用我們的既定理念,即所謂“善良愿望”,其實是不加檢驗、未經反思的先驗的理論觀念、邏輯來規范實踐,也不能用我們的“想象”、主觀預設的“理想社會”模式來指導實踐,并以是否符合我們的理念、愿望與想象作為衡量實踐的標準。我們今天的改革,必須確定兩條原則,一是“尊重實踐”的原則:中國改革的思想和未來社會發展的道路,絕不能從某個既定的原則和理論出發,也不能靠少數人的主觀設計,而只能從群眾的實踐中去不斷探索和開拓。富有生命力的東西,永遠來自人民的實踐。必須面對新的現實、新的實踐所提出的問題、新的實踐中所形成的新的實體與結構,以此出發進行新的變革的實踐,從中總結出新的改革理論與發展道路。另一個原則,就是“尊重民意”。這就是前文所說的,不以是否符合各人主張的“主義”為標準,而以“是否順應民意,是否有利于大多數老百姓的生存與發展(不僅是眼前的生存與發展,更是長遠的生存與發展),是否有利于國家與民族的發展”作為衡量改革的唯一目的與標準。堅持“實踐”和“民意”,或許我們就可以超越“主義”,超越“左右”,而獲得最基本的共識,即所謂“最大公約數”,共同推動以民意和實踐為基礎的改革,這就能夠得到廣泛的民意支持,真正化為普通民眾的日常生活實踐,并不斷從民眾的實踐中獲得新的改革想象力和推動力。
老石多次談到,中國的改革需要“自上而下與自下而上”的結合,“民間草根力量與政府力量的配合”(《農村的精神文化重建與新農村建設的開始》)。中國改革的突破,要從地方的草根的試驗開始。這也是八十年代中國農村改革的經驗:首先是安徽、貴州等地的農民自發的以“包產到戶”為核心的草根改革試驗,最后得到高層的肯定,并變成國家的決策。這其間有兩三年暫不作結論的任其實踐發展和自由討論的時間,在草根實踐與高層決策之間保持一個時間的距離,有一個觀察、調查、研究的過程,這就既尊重與保護了群眾的實踐發展與創造,又保證了決策的科學性與民主性。這樣的經驗,在今天是特別有啟示意義的。如老石所說,“中國農村和農民有著無窮的智慧和創造力”,今天農村的合作社試驗就有許多“豐富多彩的農民創造”(《真假合作社再討論:規范的合作社標準與不規范的合作社運動》)。如果放開來看,不僅是農村,各地方、各部門、各領域都有不同程度的改革試驗,問題是如何對待:是要給予充分的時間和空間,還是要靠我們這里討論的“民意”和“實踐”來檢驗一切。而且要像老石所說的那樣,把“裁決權交給農民”,交給中國的老百姓(《真假合作社再討論:規范的合作社標準與不規范的合作社運動》),他們才是中國改革的真正主人。
關于農村改革和發展道路的思考
2004年10月老石在《農村的精神文化建設與新鄉村建設的開始》一文里,總結他參與新農村建設工作的經驗,將其概括為“一條從農村的精神激勵開始,近而形成農民的組織化,最終實現農村全面發展的思路”。這里有三個關鍵詞,構成了老石農村改革與建設思想的三個基本點:“精神”“組織”與“文化”。
這是老石對中國農村現實的一個基本判斷:“我們在下鄉中發現,農村中并不是我們想象的那樣最缺少資金、技術、資源,而恰恰相反,這些在一定程度上都被閑置,尤其是農村中現有的資源”;中國農村的根本問題,一是“不能還政于民”,二是農民缺乏“精神的支持”。也就是說,農民的經濟貧困是現象,根本的還是權利的貧困與精神的貧困。因此,“需要新的扶貧觀念:原來的物質扶貧不僅應該改‘補血’為‘造血’,而且應將‘造血’同營養良好的精神支持相結合”(《我們究竟能為農民們做些什么》)。老石認為,對農民精神貧困與權利貧困的忽略,把農村改革變成單純的物質扶貧,根本的原因在于,把農村改革和建設看成對農民的救濟,因而“把政府當作了扶貧的主體,忘記了脫貧的主體應該是農民本人”(《農村的精神貧困與大學生對于解決“三農”問題的貢獻》)。應該說這是抓住了要害的。這其實也是歷史的教訓。我在對志愿者的講話里,提到在“五四”以來的現代歷史中,曾有過五次知識分子下鄉運動,每一次下鄉的結果都是“雨過地皮濕”:在外來力量的推動下,農村可能發生一些變化,外來力量一旦撤離,就一切如舊。這里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沒有解決農民的精神貧困與權利貧困的問題,農民自己沒有成為農村變革的主人,就不可能有真正的,徹底的,持續的農村變革。
老石認為,造成農民精神貧困的原因,一是“農村自身缺少外來信息的有效流入”,老石因此十分重視網絡在改變農民精神面貌和農村政治、經濟、文化狀態中的特殊作用,這是抓住了信息時代的農村改革與建設的一個關鍵環節的,表現了老石的敏感和遠見,是應該另作專門的研究和討論的。這里要著重討論的,是老石的另一個判斷:農民精神貧困的最根本的原因,是“農村的非組織化”,“失去組織的農民個體在市場經濟和強大的政府面前,是無法做到自信的。沒有了自信之后,也就只有他信、依靠別人了”(《農村的精神貧困與大學生對解決“三農”問題的貢獻》)。這又是一個關鍵:農民沒有建立自己的組織的權利,這是最根本的權利的缺失。正是在這里集中顯示了農民精神貧困與權利貧困之間的內在聯系。于是,農村改革與建設的根本著力點就在于:把農民“組織起來”。我們可以看出,老石對農村改革與建設的介入,是有一個發展過程的,逐漸把主要精力集中在農民組織化的工作上來。在這方面,他有很多的論述。我最感興趣的,首先是他對“農業專業合作社”的論述。他指出,今天提出的新合作組織和五十年代的合作化運動,有著不同的背景:如果說當年是“為了更多地提取勞動剩余形成工業資本積累”,今天則是“希望在快速的城市工業化進程中能夠為農村尋找一條出路”,是“要解決工業資本擴展過程中的農村衰敗凋敝的問題”。因此,在他看來,在發展新合作組織時,一要“走出單純生產的誤區,要將利潤鏈條伸向流通和加工領域,甚至金融和保險領域”,農民也要掌握資本;二是“必須綜合發展”,實現“經濟、文化、社會的一體(化),尤其是人的綜合協調發展”;三是“必須走向聯合”,走出一個村的范圍,“建立鄉鎮縣乃至全國性的聯合組織”,并逐漸走入城市,“推動城市消費合作”,“實現城鄉互動”(《中國大陸的新合作組織建設運動》)。盡管這些全新的合作組織目前還處于初級的緩慢的發展階段,但它所顯示的中國農村發展的前景,還是能給人以希望的。
老石的另一個重要思想,是他和邱建生一起提出的關于“新農會”的論述。他們指出:“今天的農民提出建立農民協會,是在尋找一種社會協商和整合組織”,“農民協會的成立,可以填補目前我國農村不少地區的行政管理體制存在的明顯真空。這個真空就是,沒有一個組織能夠實事求是地整合農民的利益,也沒有一個組織能夠為農民提供必要的服務”。他們強調,農會不是政權機構,也不試圖對抗和取代基層政權,只是希望發出自己的聲音,“與縣鄉政府在如何忠實貫徹黨和國家政策問題上展開公平的談判”,起到“壓力團體”的作用。“農民自己組織起來,表達自己的利益訴求,維護自己的利益”的要求,不僅是農村改革與建設發展到現階段必然提出的歷史課題,也是中國改革,特別是政治體制改革所面臨的必須完成的歷史任務:人們越來越認識到,改革實際上就是各個利益群體之間的博弈,這就需要社會各利益群體都有代表自己利益的組織,特別是包括農民在內的弱勢群體,他們的政治、經濟、社會、文化資源有限,就更應該有代表和維護自己利益的組織,不斷發出強有力的聲音,這才能保證改革中的利益博弈的公開、公平,從根本上保證改革的公平、正義。當下中國不斷出現前文說到的“借改革之名,侵害工農基本群眾利益”的弊病,工人、農民自己的組織的缺失,是一個重要的、根本的原因。老石和邱建生的文章特意提到80年代中期鄧小平就表示過,對成立農會,要“再看三年,真的需要即可籌辦”。他們因此提出,“對待農民成立農會的要求,應該采取戰略模糊的態度。應該允許農會以合法的名義存在,既不能打擊取締,也不必自上而下興師動眾地推動,這樣就可以充分利用農民自我動員所產生的政治機遇,同時也有助于化解農民自我動員蘊藏的政治危機”(邱建生、劉老石:《組織起來》)。2004年提出的這一呼吁,在今天似乎具有更加迫切的意義:一切符合歷史發展要求的任務,不管遇到多少阻力,總會不斷地被提出,并最終一定要實現,是阻擋不住的。
老石在討論新合作組織時,提出一個運作思路:“以精神自立為起點”,“恢復社區的組織化”,達到“文化回歸狀態”(《中國大陸的新合作組織建設運動》)。這里引人注目地提出了“文化回歸”的概念和目標,以后他又提出了“鄉村文化重建”的命題,積極推動“新文化運動”,這都顯示了他的農村改革和建設思想的新發展。他在《鄉村文化重建的路徑選擇》一文里,把鄉村文化重建的現實意義總結為五個方面,即“它具有獨特的動員作用”;“它能化解矛盾,促進社區和諧”;“精神文化生活和經濟組織相輔相成,互為補充“;它可以”創造公共空間”,“形成公眾輿論”,這是“農村社區形成的真正開始”;“文化重建是社區再造的一部分,是農村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但如果仔細讀老石有關文化建設的論述,就可以發現,他其實還有更深層次的思考與追求。他曾經寫過一篇《誰的文化》的文章;許多志愿者在回憶老石時,都提到他的《文化三十年》的演講。在他看來,文化是“有階層乃至階級分別”的;改革開放三十年的文化依次是由“小資產階級文化”(八十年代)、“中產階級文化”(九十年代)和“大資本(權貴資本)文化”(二十一世紀以來)所主導的;正是作為權貴資本利益外化的消費主義文化,造成了社會道德與民族精神的嚴重危機,“大家已經被逼到頭了”。因此,就必須有一場“文化保衛戰”。其中的關鍵,就是要“重建勞動文化,重塑勞動地位”,以進入“資本和勞動真正可以平等對話、和諧相處的時代”(《重建勞動文化,重塑勞動地位》,與溫鐵軍合作)。同時,他又呼吁創造和發展一種“新鄉村文化”,“既要承擔對本土文化和本土知識的保護,也要承擔對舊文化的改造任務,同時也要承擔對外來和新生文化的過濾作用”,這樣創造出來的“新鄉村文化”就能夠成為“傳統的鄉村文化甚至是民族文化與世界先進文化接軌的橋梁”。他期待著用這樣的既保持文化本土性,又與世界先進文化接軌的“新鄉村文化”來“拯救”已經陷入重重危機的民族文化,達到民族文化的復興(《新鄉村建設中的文化重建》)。不難看出,老石的這一用新鄉村文化來改造中國文化的思想,是和梁漱溟鄉村建設思想一脈相承的。2006年他寫過一篇《新鄉村建設實驗如何深度推進—年初讀<梁漱溟鄉村建設運動>的一些啟發》的文章,首先為梁漱溟辯護:他“并沒有停留在文化保守主義的立場上踟躕不前,他非但沒有排斥西方文化,相反,他在堅持文化的民族立場上,下決心用西方的先進文化來改造中國傳統文化”。接著又從梁漱溟已經達到的高度來反思“我們今天進行的新鄉村建設運動”,就發現了不足:“我們過于單純了”,“我們的目標還來不及延伸到更遠的地方,似乎還停留在經濟利益上,停留在具體的形式上的改變”,“沒有把文化這種更深層次的改變作為目標”,“也沒有把教育理解為一種基本的文化改變方式”,“我們整個運動似乎還停留在初級階段,沒有順勢延伸到目標,也沒有來得及圍繞目標進行手段的綜合運用”。從此,老石就更自覺地像梁漱溟那樣,“把鄉村作為文化振興的根據地”,把“鄉村文化重建”置于新鄉村建設的戰略地位,強調“一個經濟體同時也是一個文化體,二者相輔相成,互相促進”(《新鄉村建設中的文化重建》)。
應該說,老石以鄉村文化重建作為民族文化振興的基礎的思想,是最集中地體現了他的思想的理想主義特點的,因此,也是最容易引起爭議的。但也有人把他的思考看作是“尋找和建設另一種可能”的“漫長征程”(劉海英:《悼念相波》)。還有學生這樣談到對老石的教育的看法:問題不在于老石的觀點是否全都正確,而是那種態度,“把自己相信的認為是善的東西拿出來,很急切地想給你,這是一種認知、感情、價值和行動統一的態度”,“對那些有著某種敏感潛質的青年來說,能讓他們在思考社會和自身的過程中得到些支持”,“讓他們知道其實還有不同的價值選擇和生活的道路選擇,還會有不同層次的幸福”,這樣,青年的選擇之路,就更寬闊,“更好走的可能性就會更大些”(呂程平:《對異化的反抗—紀念劉師》)。這些分析都是很有啟發性的。
關于中國教育改革和青年成長道路的思考
老石對中國教育改革的思考,是建立在他的一個基本判斷上的:中國的大學成了一個“精神貧困的地方—智慧的蛇還沒有來的伊甸園,人類精神還沒有誕生”;“中國大學的精神貧困主要表現在大學生們已經不能肩負起一個時代的使命,甚至無法讓自己負起對自己的責任來”。這一判斷是相當嚴峻的,所有的教育者都會感到尷尬與難堪。但只要了解中國教育的現狀,并敢于正視的,都必須承認,這一判斷是真實而準確地反映了中國教育的現實的。
于是就有了對造成教育精神貧困癥的教育體制的追問。在老石看來,這是一種在“發展主義和科學主義的教育理念”支配下的教育,其致命問題有三:一是“封閉式的教育”,學生從幼兒園開始就被裝入“鐵罐子”里,完全和社會隔絕;二是“機器教育”,沒有任何人文關懷的單純的技術教育和所謂能力教育,把本來有血有肉的人培養成“沒有理念的動物”,有技術無思想的“螺絲螺母”;三是“文憑教育”,學生花費四年時間,背誦外語和陳舊的知識,無用的文字垃圾,只是為了一個文憑。本來是信息資源最為富集、文化更新最快,應成為先進文化誕生地的大學,卻完全扼殺了學生的創造力、想象力,形成了信息資源的巨大浪費,制造了精神和文化的貧困。這是老石沉重的一問:“如果一個民族,連學校甚至大學都不能增進民族或者個人的精神成長,那么這個民族怎么能看到希望呢?”
而老石的獨到之處在于,他把這里討論的大學生的精神貧困和前文所討論的農民的精神貧困聯系起來,形成“農民和大學生是中國兩大精神貧困的弱勢群體”的概念,這就從一個特定角度揭示了中國民族危機的根本與嚴重性:無論是民族的社會基礎—農民,還是民族的未來—大學生都出了問題,而且是深層次的精神問題。找到了問題的癥結點,也就找到了解決危機的出路。這就是:“抓住大學生自己的精神貧困和自己現有的奉獻優勢,以及農村的精神貧困及潛在的教育優勢,進行互補式的精神扶持,達到大學和農村精神的雙向成長”(《農村的精神貧困與大學生對解決“三農”問題的貢獻》)。—我們可以把這稱之為“老石式的改革之路”,而且是具有很大的理論和實踐意義與價值的。
這里內含著兩個理論基點。首先是對大學生和農民兩個群體的科學分析和認識,在看到并突出他們的精神貧困的同時,也看到他們的潛在力量之所在:大學生作為有知識的年青一代,他們是最能夠吸取新思想,并且具有為理想而奉獻的精神內質的,如果開發和引導得當,就可以成為社會變革的推動力量;而中國的農村固有的鄉土文化,也有自身的精神優勢,并有著頑強的生命力和吸引力,開發得當,也同樣能夠成為年青一代的精神資源。由此而產生的,是另一個更為重要的思想:農民和大學生精神貧困問題的解決,必須依靠他們自己,把內在的被壓抑的精神力量解放出來,并相互支持,就能解決自身的精神問題,“從來沒有救世主,全靠自己解放自己!”而其中的關鍵,又是“自身組織起來”,當中國大學生組成志愿者隊伍,中國農民有了自己的合作組織,兩者結合起來,就能夠改變中國農村的面貌,并在這一過程中實現彼此的精神自救。
這條道路的實踐意義,也是明顯的。老石指出,“農民的精神成長需要一個象征符號和最必要的一點酵母”,也就是說,“僅僅依靠農民自身也很難自發地組織起來并進行自我啟蒙和動員”,它需要有外力的觸發和推動。前文我們一再談到,農村精英是農村改革和建設的動力,但精英的形成、發現、成長,是需要有人提供資訊,支持的,也就是說要有“第一推動力”,才會在“外部力量協助下,內外共同努力”。“沒有利益相關”而又“真正具有奉獻精神并且數量巨大的”大學生志愿者隊伍就能夠成為比較理想的“第一推動力”(《農村的精神貧困與大學生對解決“三農”問題的貢獻》《中國大陸的新合作組織建設運動》)。
另一方面,當大學生組織成志愿者群體,走向農村,腳踏在中國的大地上時,他們就開辟了一條中國教育改革和自身成長的全新之路。老石把它叫做“教育的回歸”:走出封閉教育,回歸社會和生活;走出個人的原子化教育,回歸群體;走出純粹的知識教育,回歸理論與實踐的結合;走出文憑教育,回歸理想與正義的追求,責任的承擔;走出機器教育,回歸于人,回歸人的精神成長(《走理想之路,過有意思的生活》)。老石熱情洋溢地寫道:“有一種生存,叫高尚”,中國的大學生志愿者正在創造自我生命的“新時代”:“是頂著烈日、冒著暴雨、引吭高歌的時代”,“是騎著單車,苦行僧式宣傳和行動的時代”,“是和農民兄弟姐妹同吃同住同舞同勞動的時代”,“是喚醒自己的良知,重塑民族尊嚴,挺起民族脊梁,叫做‘理想’的時代”(《向著一個新時代宣言》)。老石也在這一過程中獲得了自己生命的特殊價值,這就是人們在悼念他的時候所說的,“他在青年與農村,城市與農村之間架設了一座橋,這座橋的暢行無阻將使中國‘這棵老樹上長出希望的春天來’”(邱建生:《愛是永不止息—與相波的愛在一起》)。
最后,還要說的,是貫穿老石所有的思考與實踐背后的精神與哲學。我以為,最重要的有兩點。首先自然是所有和老石接觸過的人都會強烈感受到的,他的理想主義氣息和精神。老石的理想主義又有兩個鮮明特點:一是他的理想主義是和充分認識與估計實現理想的艱難的清醒的現實主義精神,和不怕做小事情的苦干實干精神結合在一起的,其背后正是“知其不可為而為之”的儒家傳統精神和人生哲學。其二,老石說:“當一種信仰,當一種偶爾為之的行動已經變成為一種日常的生活習慣以后,當我們每時每刻都生活在理想信念中,一個真正純粹的理想主義者就造就了出來。”而他自己,也就像他描述的那樣,“當你問及他們的理想,甚至他們都會很愕然,不知道如何應答:他們做的事情未必驚天動地,但是他們會把非常平凡的事情做得很好很認真,因為他們知道這是實現理想所必需的;他們已經不在意自己的得失,他們認為自己的價值和生命都已經蘊藏在奮斗和奉獻的群體中。理想、信念和生命三者已經融為一體”(《走理想之路,過有意思的生活》)。老石還對年輕人說過這樣一句話:“什么才是一種做事情的狀態?就是你成功了不覺得高興,失敗了也不覺得痛苦,就像一塊石頭一樣。理想已經內化,成為你的一種生活習慣”(吳豐恒:《老師天堂不孤單—緬懷劉老師》)—這大概就是“老石式的理想主義”吧,它標示著一種生命的境界。
人們不斷提及的,還有老石的執著。一位鄉村建設運動和志愿者運動的參與者說得很好:“世紀初的這場‘運動’,是各色人物的風云際會,大部分人呼嘯而來,很快又呼嘯而散,劉老師卻像石頭一樣,巋然不動,十年如一日守望著自己的理想”(賈慶森:《老石隕落到的世界里》)。在我看來,這除了因為老石信仰和理想的堅定,也源于老石對中國農村問題的深知,以及在此基礎上對中國改革的長期性的深知。于是就有了一種“只顧耕耘,不問收獲”的態度,以及認準一個目標,就拼命干去,慢而不息,永不懈怠,永不放棄的精神,這其實就是魯迅所倡導的“韌性戰斗精神”。
真正的改革是離不開這樣的能夠化為日常生活實踐的理想主義精神和韌性戰斗精神的。也正因為如此,我讀《文集》里的一篇文章,單就題目就讓我感到驚心動魄:“理想主義不該窮途末路”,它道出了現實的真相:今天的中國,并不是沒有理想主義者和韌性戰斗者,但他們總處于不被理解的寂寞中,在各種力量,不僅是體制的力量,也包括社會習慣勢力的圍堵和冷漠下,時刻面臨著“窮途末路”。于是就有了這同樣驚心動魄的一問:“社會能不能為他們做點什么”,讓健在的老石們,“至少不至于窮途末路,也讓理想主義不至于窮途末路”?在我看來,眼前這本集體寫作、編輯、出版的《紀念文集》,就是對這樣的呼喚的回應,作者與編者也借此相濡以沫,同時向我們這個多災多難、變化莫測的時代表明,還有人認同老石們的思想、實踐與精神,它活在一些人的心上。這就夠了:人在,心不死,就有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