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于清木，我所知并不多

1

學校終于批下經費去整修體育館前的空地。據說，不久的將來，那里會有綠茵茵的草坪以及極富摩登氣息的長廊。

我一個人站在效果圖前，心想幸好清木已經走了，他永遠不會知道那些在學校里游蕩的貓將要失去它們的家，那些被我們埋在地下的零碎物件要被提前挖掘。

“揚善，總有一天我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真的。”我閉上眼睛，回憶著說這話時清木的笑容。陽光下清木的嘴角扯出一個好看的弧度，他的牙齒白白的，他可以保持這個表情很久很久。

在無人的清晨，我伸手撕去了那掛在工地附近的效果圖，突然意識到清木真的會像他所說的那樣，再也不回來了。

而我始終沒有清木灑脫，很多東西我都沒有放開，所以我才傻傻地想要在這工地里挖些什么。我的撲克牌，清木的打火機，春游時從古村落撿來的鵝卵石。我用手扒著泥土，心里有寂寞鋪天蓋地襲來。從前我和清木一起埋下的東西，現在我一個人挖。

泥土弄臟了我的校服，我想現在的我應該是一副糟糕的樣子。

早自修的預備鈴響了，我兜著那些挖出來的零碎物件跑向教學樓。走進教室時，同學們正埋頭看書。他們沒有看到我的糟糕模樣。

同桌似乎剛做完一張練習卷，他悄悄地看了我一眼，顯然是注意到我臟兮兮的校服了。

“你干什么去了？有好多事情要做啊！”他朝我擠了擠眼睛，又從書堆里抽出一本習題集苦戰起來。

我沒說什么，把那些挖出來的東西放好，開始做《三年高考，兩年模擬》。再過71天，我就要高考了。倒計時，就是以一種絕望的態度，將一個龐大的數字不斷地削減，直至那個數字見底。心不再煩躁，所有的一切都是煎熬，我們只是在苦苦等待著終結的那天。

高中這3年終于要步入尾聲了，只是，清木不在。

2

第一次見到清木是在學校體育館的空地。

時至深秋，那塊廢棄的土地上的雜草發瘋似的開始枯敗。風吹過梧桐樹的枝丫然后壓在雜草從中，梧桐葉落的聲音與草叢翻動的聲音相錯，說不出的詭異。所以，當我的腳碰到一個軟綿綿的物體上時，我驚慌失措地叫了起來。

“你干嗎叫啊？被踩的人是我！”下一秒，從草叢里傳來一個人的聲音。

我壯著膽子轉身看去，一個男生躺在地上。

男生穿著有顆大大的五角星的T恤，手里拿著個單反相機，頭發理得很干凈。不同于學校里的其他男生，他的皮膚很白，白得甚至耀眼。

“同學，對不起，我沒看見你。”我抱歉地看著他。

“沒事。”男生看了我一眼，顧自擺弄著相機。

“你在干什么？”我有些好奇他為什么要躺在地上。

“拍天。”他看著我，眉頭微微蹙了起來。

我看著依舊躺在地上的他，又看了看他手中的相機，不知為什么，也在他身邊躺下來。我從來就沒有想過自己會躺在一片荒地上，身下沒有柔軟的草皮，也沒有溫潤的鵝卵石。我幾乎可以想象自己校服臟兮兮的背面。

可是，以那樣的角度看去，那些瘋長的野草幾乎遍布了整個視野，它們直指云霄，有種說不出的狂野，夕陽的斜暉映在天邊，雁陣從我們的上空飛過。

“很不錯吧？”男生稍稍舒展眉頭，溫和地說。

“嗯……感覺像是擁抱著整個世界。”

3

以平躺的角度所觀望的天空，叢生的雜草，結伴而行的雁群，屬于清木和揚善的共同仰望。就這樣，我莫名奇妙地和清木混到一起。

再沒有人像我們那樣瘋狂地癡迷這片荒地。我們漫無目的地走在這被所有人遺忘的土地上，邂逅一只只貓咪。陽光溫柔地落在貓咪柔軟的皮毛上，我感覺所有的一切都散發著植株的溫暖氣息，世界變成了一個金色的童話王國。

我把在那個地方所看見的景色以及那最初的觸動都寫在文章里，清木一次次地按著快門，將那些溫暖的色彩定格。校刊里我的文字與清木的攝影巧妙地搭配在一起。

“你看，我們是搭檔關系。”我指著校刊上“文/揚善”“攝影/清木”的字樣高興地說著。自從遇見清木，我總覺得有很多事情值得開心。

4

更多時候，我和清木會把自己埋在草堆里用石子挖坑。有時候是他說一些關于巖井俊二的電影畫面，他說他最喜歡《關于莉莉周的一切》里的那片麥田，純粹的綠色能讓他遺忘很多東西。我告訴他，我喜歡睡前聽帕格尼尼的協奏曲，并且深深迷戀小提琴。

我們相互傾訴，相互傾聽。然后當我們無話可說時，便隨手丟一個小物件在坑里，將其深埋。

這是一個游戲，或者說只是一個消遣。對于在何處挖坑，埋藏何物，我們都不講究。一切都不過是挖泥土游戲的延時賽，我和清木只是懂事地知道要將自己挖的坑處理好。真的，沒必要在乎我們到底埋下了些什么。

但做這些事的我們，多少是想要埋葬些什么吧。

“揚善，有時候，我真想把自己埋進去。”說這話的清木正煞有介事地把手放在坑里。

“你想死？”我挑了挑眉，看著清木用右手將泥土覆蓋在左手之上。

“不，不是的。”清木抬起頭看著我說，“我的意思是，想要讓自己扎根在那么一塊土地上，就像稻草人一樣，不再流浪。”

風吹過草叢，簌簌的響聲，如同一首音律簡單的童謠，在日光下暖暖地唱著。清木埋頭繼續著他的游戲。一旁的我望著清木，努力地想象著一個叫清木的稻草人站立在一片草叢之中，他的頭發，他的白色T恤都在昏黃色的陽光下變得黯淡無光。如果清木成為那樣的清木，那樣的清木……

“可是你更希望流浪，對吧？”我伸手抓住清木的手激動地說。直覺告訴我，清木心里渴望流浪，如同我渴望逃離一樣。

“嗯，揚善，你總能輕易地看透我。”清木動了動左手，倏地將手從泥土中抽出，“你看，我并不是個樂于接受安定的人。”

陽光下，清木的表情如同一朵明烈的花朵，開在寒風凜冽的冬日。少年的話語慘烈地撞擊著隆隆東風，如同一個不可違背的誓言。

“揚善，總有一天我要去很遠很遠的地方。真的。”

那一刻我在想，是否有那么一天，我和清木會一起結伴而行，完成我們共同的夢想。

5

我不在體育館前的空地上，就在去那兒的路上。我不在這兩個地方，便是在某個角落用文字刻錄與那兒有關的時光。

我忘了時間這種催化劑。當我反應過來時，我早已不在關于那片草地的角落里。

肆意生長的草終于被教科書里不停歇的“戰火”所代替。我高二了，是二分之一的高三人了。我會做一些混亂的夢，夢見清木埋著自己的左手，夢見我和清木變成稻草人的模樣。

我很少再在老地方看見清木了，因為我知道理科實驗班的清木很少有時間去那兒了。而且，待在文科實驗班的我，亦是很久沒有去了。

那些過去的記憶如同浮夢，因為太遙遠，所以看不真切。

其實我還是有時間的，如果我愿意，我還是可以用望著天空發呆的時間去那個地方待會兒的。可是我明白，那里會讓我想起我和清木的夢想。它是長在我心中的雜草，任是野火也燒不盡。我只能遺忘它。

我知道的，是我必須安分地待在這么一塊土地里，聽媽媽的話，好好學習，天天向上，走自己該走的路。這是我和清木在一起的日子里，一直選擇遺忘的事。

我叫揚善，鋤惡揚善的揚善。給我取這個名字的父親是一名軍官，他在很久以前因公殉職了，媽媽一人將我撫養大。所以，我一直努力地按照媽媽期望的樣子生活，上重點初中，考重點高中，將來還要待在名牌大學。這條路讓我很壓抑，但我明白我不能逃離。

6月，比我們高一屆的學長迎來了高考。最后一節晚自修，他們發瘋似的在教學樓里吶喊，將撕得粉碎的試卷從樓上扔下來。坐在窗戶旁的我打開窗，任紙屑隨著風在教室里紛揚。我難過得想要哭泣。

跑出教學樓的時候，我看見同樣偷跑出來的清木。

我們又一次來到老地方。夏夜里的草叢蚊子很多，但我和清木還是像第一次見面時那樣，任性地躺在地上。水汽很重，校服濕漉漉地貼在后背，知了的叫聲在靜謐的夜色中不肯停歇。

我眼睛一眨也不眨地望著天空，感覺夜空也在流淚。

“揚善，我很怕考試，很怕高考，它們像是一場慘烈的戰爭，我總覺得自己會輸。”清木起身離開的時候說了這么句話。我看著清木的背影頗為不解，排名總在理科前三的清木還會害怕高考失敗嗎？

那一天晚上，我夢見夜色里有一只小船靜靜地航行，突然天邊一片紅光涌來，是密密麻麻的箭陣。箭鏃上的火光照亮了小舟，舟上是密密麻麻的稻草人。箭鏃抵達之際，火光沖天。大火燒完了我的夢境。

6

在那之后，我很少遇見清木了。

我忙著復習，忙著準備期末考，忙著一切的一切。偶爾想起夢中被火點燃的稻草人時，會莫名心悸。我不知道那個夢境有何隱喻。

我過著與那片草地所背離的生活。很多時候，我忘了它，忘了清木，忘了自己。我太忙了。

得知清木離開是在開學初，聽同學說理科班的清木離家出走了，據說是因為考試作弊被抓。

“真想不到他會作弊。”一個同學嘖嘖地感嘆著。

我看著他說不出話來。我想問他：“難道你沒有作過弊嗎？”

突然想起清木說自己害怕考試。原來是真的。那種即使自己有能力考好，卻還是害怕出什么意外的心情，大家都會有吧，清木這樣，我也這樣。

害怕考試，害怕作弊的自己，害怕得到那些違心的成績。可是，卻不得不為身邊人的期望而努力，如同童話里的稻草人，張開雙臂，付出自己的一切。如同草船借箭里的稻草人，在步步為營中，取得勝利。

那個初見時躺在地上仰望天空的清木，其實一直是迷茫的吧。關于考試，關于成績，關于未來，他一直無法抉擇。

而他最終選擇離開。

7

很久很久以后，我習慣在睡前翻看一打打的明信片，它們來自西貢、墨脫、塔克拉瑪干等不同地方，卻都鐫著清木的筆跡。

直到現在，我才發現，對于清木，我所知并不多。他的家庭，他的遭遇，他的決心……所有的一切他都未曾對我說過，一直到現在。

那時，那個少年到底是懷著怎樣的心思離開的呢？

清木不說，我也不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