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2007年,農民工子弟學校老師谷孝臣在北京市大興區開了一家小農工工作室,專門教農民工的孩子畫畫。5年來,300多個孩子免費在這里學習過。谷孝臣的堅守,為生活在自卑陰影下的農民工子女的人生添上了一些亮麗的色彩。
被當做騙子的美術老師
一說起被別人當成騙子的事,谷孝臣的眉頭就蹙成一團,前兩天著涼的他咳嗽聲也更大了。
因為這些年,他做的一件事情,有人就是不信。
事情還得從7年前說起。2005年,谷孝臣到北京市大興行知新公民學校當了一名美術老師。兩年后,他開了一家“小農工工作室”,專門教農民工的孩子畫畫,而且5年來不收一分錢學費,300多個孩子在這里學習過。
但在剛開始的時候,谷孝臣曾被人誤解過,尤其是學生家長,一是判斷谷孝臣是個騙子,二是懷疑他沒有能力。
這兩個說法都很打擊谷孝臣。他想不通,自己畫也不賣了,家具也不設計了,只想教孩子畫畫,怎么就落得一個騙子的壞名聲。
谷孝臣委屈到“一宿宿睡不著覺”的程度。但是,除了平時上課,谷孝臣還是跟一群奶腥氣都沒褪盡的孩子待在工作室里。幾乎沒有私人時間。
他本來可以選擇去過另一種生活。
谷孝臣今年54歲,遼寧省沈陽市人,東北口音很明顯。
恢復高考后,谷孝臣考上魯迅美術學院。畢業后進了學校,當過老師,也做過校長。
谷孝臣有些不安分。44歲那年,他放棄了穩定的工作,帶著年輕小伙子才有的勁頭兒來到北京。
剛到北京的時候,谷孝臣在家具廠做設計師。他還有經紀人,幫他賣畫。“一年哪怕只有兩個合同,也能賺20萬元。日子過得相當滋潤。”
家具設計師只做了半年,谷孝臣就辭職了。他又去了北京的一所貴族學校當老師。
這次從教經歷更像做“臥底”。谷孝臣花了半年的工夫了解貴族學校教育,他看到“這些學校的師資、課程設置、學生參與社會的階層都跟普通學校不一樣”。
2003年,貴族學校的經歷又變成回憶。谷孝臣走訪了北京20多所農民工子弟學校。
“同在藍天下,但是差別很大。農民工子弟學校的孩子初中畢業考上高中的不多,能考上重點大學的更少。”谷孝臣覺得,教育公平對那些隨著父母涌進大城市的農民工子女來說還很奢侈。農民工子弟本身就是社會貼在這些孩子身上的標簽,即使是接受教育,也摘不掉。
2005年,谷孝臣走進行知新公民學校后,腳就像陷進了地里,再也拔不出來了。
校長把他當“專家”來聘用,月工資3500元。后來,他聽說校長一個月只拿1800元,說什么也不同意工資比校長還高。校長擰不過他,最后兩人商量每月2000元。
工資這樣定下來后,除了每年加50元的工齡獎,再也沒漲過。
五大三粗的漢子痛哭流涕
谷孝臣給每個在工作室學畫的孩子都建了一個畫本,從他們第一天來工作室到離開之前所畫的每一幅畫都保存在里面。
大部分孩子的處女作只能算是涂鴉。素描紙上,粗細不均的鉛筆線條勾出來的“小人”鼻不是鼻,眼不是眼。
往后翻,很多人會難以相信,這些畫只是不少孩子在工作室學了一兩年后畫出來的。說是美術作品,不夸張。
今年18歲的李鳳莉,3年前來工作室跟谷孝臣學畫畫。她的基礎也是拿鉛筆畫兩個小人和幾朵花瓣。
李鳳莉的爸爸知道女兒在學畫,還不用交學費,心里也犯嘀咕。他擔心孩子被騙,而且也沒發現自己家的孩子有美術天賦,怕搞美術影響學習,一直都不太同意李鳳莉去工作室學畫。
在學了一年基礎課之后,李鳳莉花了一年半的時間創作了一幅長超過6米、高1.3米,反映少數民族生存狀態的工筆兼寫意畫。
這幅描繪云南苗族風情畫作的右上部分,矗立著高樓、廠房還有吊臂車。兩種景象放在一塊似乎有些突兀。李鳳莉想表達的是:工業化的生產方式正在侵蝕少數民族的原始生態。
一天,李鳳莉的爸爸看到這幅需要五六個孩子一塊用手提著才能撐開的畫之后,怎么也不相信是自己的女兒畫的。
這個長得五大三粗的中年男人,當場哭了起來,眼淚和鼻涕攪和在一起,都分不清了。
談論起他的教育方法,谷孝臣好像忘記了咳嗽,陷在眼窩里的眼睛也有了不一樣的神采。
“我的理念就是讓學生在創作中成長。讓他們把每一次繪畫都當成一次藝術創作。”
“通過美術來開發學生的形象思維能力,用整合的方式教給學生美學、數學、物理學等知識。”
谷孝臣焦慮的是,一方面在學校里“美術基礎教育是被冷落的教育”,另一方面學生家長又熱衷于讓孩子上各種興趣班。
“農民工子女在城市里卻難有機會接受藝術興趣培養,誰都知道這種課有多貴。”
谷孝臣并不打算把每個孩子都培養成畫家或者藝術家。“教給他們一門手藝,讓他們有全面的素質,成為一個有自我完善能力的人。”
5年來,從小農工工作室里走出來的孩子,賣美術飾品,做服裝設計師助理,當美術老師,還有人從事金融和管理,遍布各行各業。
生活在城鄉邊緣的孩子們
行知新公民學校坐落在北京市大興區黃村鎮辛店村行知路。因為有了這所農民工子弟學校,才有了這條路的名字。
谷孝臣的小農工工作室就在學校的兩間平房里。一間屋子里擺放著孩子們的畫作,另一間就是他們的畫室。
周末,十來個孩子伏在木桌前,埋頭畫畫。個子小一點的孩子就蹲在圓凳邊上,兩個胳膊架在凳子上。“咣當”一下,凳子翻了,凳面就像一個盤子一樣在地上滾了幾圈,再被撿起來安在凳子腿上。
這幾把圓凳,還是谷孝臣從學校一間堆滿雜物的屋子里“搶”來的。
畫室的墻上也貼著孩子們的作品,大部分作品所描繪的內容都是他們熟悉的生活:等招工的男人,撿廢品的老人,烤地瓜的小伙子,孤獨的外婆,留守兒童,農家院,縫紉店,辛苦錢,進城,北京南站,交通充值站,網絡時代……
劉穎在13歲的時候創作了一幅名叫《城鄉接壤》的作品。在這幅長1.2米、高1.9米的畫里,一條馬路隔開兩個世界,一邊是高樓大廈,另一邊是鱗次櫛比的低矮平房。穿梭在樓宇間的人微小而模糊,行走在平房邊上的人熙熙攘攘,上百個人物的表情都是清晰的。
劉穎跟著父母來北京后一直生活在城鄉接合部,她的媽媽曾在新發地賣蔬菜和水果。
“我跟父母不熟悉。爸爸在山東打工,媽媽每天回到家就睡了,一周說不到幾句話。小時候一起長大的哥哥在外地,也不親近了。”劉穎說話聲音很小。
有時,劉穎也會到五環內看看。她喜歡北京的繁華和熱鬧。16歲的她還沒想過要離開北京。
谷孝臣感嘆,“這些孩子一直生活在城鄉邊緣,他們并不了解北京,也沒有真正融入這個城市。”他說,希望找機會多帶孩子們到大興之外的地方看看。
一個不能視而不見的問題是,小農工工作室里一些年紀偏大的孩子沒有完成初中學業。
2009年,行知新公民學校的初中部因為不符合北京市教委規定的辦學要求而被撤掉。正上初中的學生中途輟學,也包括在小農工工作室學畫的一部分孩子。
近幾年,北京有一大批農民工子弟學校因不具備辦學資格被“關停”。去年,北京就有30多所城鄉接合部的農民工子弟學校相繼停辦。
谷孝臣不得不面對這個問題:這些初中沒畢業的孩子應該怎么選擇?按照法律規定,他們應該接受九年義務教育。但是,現實情況讓這些孩子很尷尬。
至今,谷孝臣還在為一個女孩覺得惋惜。這個女孩曾在小農工工作室學習了兩年,在北京沒有學校可以上,就回老家上初中。書沒念多久,女孩還是輟學了,去一家發廊做洗頭工。
有一次,她給谷孝臣打電話說:“老師,別再關心我了,我已經墮落了。”
谷孝臣很無奈。他說:“為什么這些孩子總是畫火車站,畫城鄉接合部,因為他們總是在城和鄉、城和城之間流動,像浮萍一樣。”
“多給他們的人生添一些色彩”
17歲的張成富是湖北人,但是說起話來卻帶著東北口音。這幾年,他跟谷孝臣待在一起的時間要多過和他的父母待在一起的時間。
張成富身上穿的那件黑色棉服的袖頭破了,露出白花花的棉花絮。這件衣服也是谷孝臣送給他的。
這個留著鍋蓋頭的小伙子跟人說話的時候慢聲細語,嘴角一直掛著笑容。在來小農工工作室之前,他覺得自己“不是一個受歡迎的人”,總是喜歡搞惡作劇來引起別人的注意。
在張成富創作的一幅叫做《斗雞》的畫上寫著一段話:“在打工子弟學校讀書,都說我學不好,貪玩,沒有幾個人能讀懂我。偶然有一天老師讀懂了我,我像找到了知己和人生的目標。”
這幾年,小農工工作室也有了一些名氣。有教育界的人來參觀和調研,也有一些社會組織邀請他們參加比賽和活動。一開始,面對陌生的訪客,有些孩子臉上會顯露出不自然的神色。現在,他們正在習慣被社會關注。
谷孝臣一直想給這些孩子辦一個畫展。之前,他們也曾帶著畫參加過活動,甚至每每會成為新聞焦點。但是,谷孝臣還是希望用一次真正屬于他們的畫展來激勵這些孩子。
當谷孝臣逐漸走進這些孩子心坎里的時候,總覺得應該像為一幅畫著色一樣,“多給他們的人生添一些色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