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下午3點到達大溝的。
大溝離麻城約30公里。以前叫大溝公社,后來叫大溝鎮,現在叫大溝開發區。
30年前,我就在這里的一個林場“插隊落戶”。當時,那里還有比我們老的知青。后來,“四人幫”倒了,大多數知青就上調、上大學什么的走了。這之前,也有的知青耐不住寂寞,與當地的“小芳”對了象、結了婚、生了子,其中那些不忍心當“陳世美”的,只好永遠留在了鄉下。陳光即是其中的一員。
今天一整天我都在聯系陳光。打他的手機,他卻一直關機。到了大溝我才聽說,最近開發區搞廉政,公費手機都上交了紀委,所以現在開發區的干部一個個都成了聾子。有的干部還為此鬧情緒,白天故意不在辦公室,在外面亂跑,好讓下面的人找不到他們——難道陳光也是這么干的?
這次我來大溝不是玩兒,是搞“公干”的。我的身份是麻城民政局的副科長,陪我們的女副局長“送關懷”、“送溫暖”來了——大溝街道辦事處下屬的一家特困低保戶有個高中女生考上了名牌大學,我們給她家送助學金來了。這事找陳光接待就成。問題是我一直打不通他的電話。
我讓司機直接開車去街道辦,還是沒找到陳光。其他主要領導也不在,倒是碰見了余多。
余多也是我的“插友”。相比余多,陳光算是“混出來了”?,F在的陳光是大溝街道辦事處的副主任。以前我來大溝玩總是陳光管吃管住,余多則當“三陪”──陪吃陪玩陪睡。
余多這家伙不知怎么搞的,到現在快50歲了,連個老婆還沒混上。他恨不得有我這樣的朋友天天下來找陳光,他就可以天天搞“三陪”——吃喝玩樂全都有了。
陳光早我幾年來此地插隊。當年在林場知青團支部里,陳光是支書,我是支委。1977年底我考上大學走了,陳光沒有考取。郁悶之下,陳光很快與當地一個農村姑娘搞上了對象,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知青們大吃一驚,也令當地的貧下中農、黨員干部大吃一驚。領導令他在某某會上公開做檢查,差點開了他的黨籍。對象肚子里的孩子也被迫打掉了(據說有五個多月了,都看見小雞雞了)。然而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一年后成了正式老婆的她再一次挺起了肚子──這次是很驕傲的,不用再掩掩藏藏地勒肚皮了。不過一生下來就不驕傲了──是個丫頭片子。這足以令陳光痛心疾首,越發對上次失去的那個“小雞雞”耿耿于懷。要知道在鄉下,這兩者有天壤之別。過去那些強迫陳光做檢查、搞引產的領導同志亦開始問心有愧,覺得自己做了一件缺大德、絕八代的事情。要是這事遲兩年發生,形勢也許就“改革開放”了,誰也不會傻乎乎地干那種“豬不叫性硬掰腿”的蠢事了。
俗話說,堤外損失堤內補。陳光在實踐的磨練中漸諳此道。近三十年來,陳光歷任大隊團支書、大隊黨副支書、村支書、開發區土管局稽查科長、開發區大溝街道辦事處副主任等職,一句話,陳光把自己從一個“泥腿子”逐漸“補”成了一張“地方糧票”?,F在的陳光還有500元(人民幣)以內發票的批報權。這條尤為重要,更能體現出一個人的實際價值。能批500元,也就意味著能批5000元,50000元……因為從理論上說,任何一個天文數字都可以化整為零──分割成無數個500。可陳光看上去并不那么滿足。據我所知,目前陳光正在讀什么業余“黨校大?!?。但陳光也知道:等他手忙腳亂地讀出來,年紀也往五十上爬了,這把年紀的人還能干些什么呢?……
可想而知,一想到時光、歲月、年齡這類詞兒,陳光的心情有幾多頹喪。
為了公平起見,下面請允許我介紹一下我的另一個“插友”余多。
余多原是大溝鎮的居民。那年頭,居民也要下放。于是余多就成了我們的“插友”。后來,1978年吧,余多應征入伍,地點在浙江沿海,據說不久他就被提拔當了班長。后來──又是據說──為了入黨還是提干的事兒,他一時想不開,攜槍逃離軍營,在海邊的一個山洞里藏了兩天兩夜,之后堅持不住了,又回軍營自首。部隊并沒有嚴厲處罰他,只是打發他回了老家。這二十幾年來,他做過生意,開過店,發過小財(后來又賭輸了),賣過假煙假酒假鈔(為此進過幾次看守所),還有好幾次與女人同居、私奔的記錄。每次被抓起來,不夠判刑,都是插友陳光代表組織上出面將他領回家。他家里有什么呢?除了老娘,還有個來路不明的小丫頭(說是養女)。他家里原來有兩間破房子,十年前因為失火被燒掉了,此后他一直借住在村辦廠的一間倉庫里。開發區征用土地時,不承認他那兩間被燒毀的房子,不愿意補償居住面積。為此,余多一直在抗爭著,并使出了渾身解數,如攔領導的專車,在開發區政府門口絕食示威等等。功夫不負有心人!到上個世紀末的最后一個夏天,余多終于如愿以償地拿到了開發區“償還”的一套二室一廳新房。
有了房子,當時四十歲的余多的野心又膨脹起來,轉起了結婚成家的念頭。由于他在當地名聲不好,所以他決定把征婚啟事登到麻城的《廣播電視報》上,想找個城里女人做老婆。此事千真萬確。因為這個啟事就是他托我找人刊登的,為此我還墊了二百元錢(說是對折優惠)廣告費。我心里清楚,這筆錢是一去不復返了。但我想,為朋友的婚姻大事放點血大概也是應該的,因為他畢竟是我當年的“插友”呀,口口聲聲喊我“老領導”,何況他還許諾到時候請我吃喜酒不收我一分錢。我們不能嫌貧愛富,不能飽漢不知餓漢饑是不是。
為了征婚,余多專門配置了一只手機。啟事刊出不到三天,余多的手機便整天價像貓叫春似的響個不停,且大多是城里人的來電。余多簡直忙不過來,特別是女方的姓名記不住,比如小王就有四個,有時對方不肯報全名,他就傻鱉了。那段時間余多的感覺特好,他像王子一樣,一一地接見她們,甚至還想與她們逐一地都試一下婚……大約兩個星期之后,余多在電話里神氣活現地告訴我:此刻他在麻城,正睡在小王姑娘的床上,早已和小王姑娘“如膠似漆”了(旁邊還伴著姑娘嘻嘻的笑聲)。這聽上去真讓人羨慕,不是嗎。我心里還想,好了,我的二百元錢總算沒有白花。
如今的余多在大溝商貿市場當保安,是個臨時工。當天下午,他也是到街道辦事處來找陳光辦事的。這家伙非常珍惜、也善于利用陳光這樣的“插友”資源。人家說他是陳光的“狗腿子”,他一點也不生氣。
當時在街道辦,還是他發現了我,老遠就大呼小叫地喊著“章科!章科!”,邊喊邊向我跑過來,臉上笑得開了花,就差搖頭擺尾了。當年在林場當知青時他就這樣,永遠是一副嘻嘻哈哈的樣子,像是拾到了金元寶,用鄉下人的話說:三天吃六頓——窮開心。
——現在還早呢,等一會兒再來找他!走,我先請你們吃羊肉湯去。余多熱情地說。
我用眼睛請示我們的女副局長,她眼睛沒看我,似乎是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聽說這里羊肉湯泡“京江齊”蠻有名的。
開發區的馬路很寬,但坑坑洼洼的,不太好走。風很大,嗚嗚叫著,車窗外面,無數的塑料袋在漫天灰塵中飛舞。
這家羊肉館的老板看上去和余多很熟,聽了余多的介紹,老板對我們點頭哈腰的,顯得更加熱情。老板娘很快端來幾碗熱氣騰騰的羊肉湯,還有八只“京江齊”(一種六角形的燒餅)。
羊肉湯泡“京江齊”一直被稱為大溝一絕。這點我當年當知青的時候就知道的。可惜那時候我們山芋都吃不飽,哪有錢吃這個,再說有錢也舍不得吃啊。
余多喝湯喝得滋滋作響,還讓老板娘加了好幾次湯。女副局長似乎對碗里的羊肉不太感興趣,隨手挾了幾塊給司機,說你難得吃,多吃點。
我喊老板結賬,余多擺擺手說:找話說。跟我來喝碗湯還要你給錢?沒名氣了!我說賬一定要結的,又沒幾個錢。余多捺住我的手說,不是錢的問題!你給我個面子好不好?
這時老板跑過來敬煙。一定要給我們三個男的點上,說這是禮節問題。我一抽煙就頭昏,所以只好象征性地夾在手上讓其自燃。余多裝模作樣地從口袋里掏出兩張十元的鈔票放在桌上,老板眼疾手快,連忙將錢塞回余多兜里說,別罵人了,你們是貴客,請還請不到呢……
這樣不好,錢還是要給的。我們的女副局長邊說邊起身,走到外面去了。我趕緊塞了一張“老人頭”給余多,也跟著局長出來了。
我們把小車再次開到街道辦,還是沒有找到陳光,也沒有見到其他領導。那里的工作人員將我們引到會客室里坐下來,獻上茶,說由于手機上交的原因,他們也沒辦法聯系領導。
我們的女副局長有些不耐煩了,對我說,不一定等他們領導了,你問問他,認不認識那家人家,我們早點辦了事回城吧。
——你們找什么人?。课襾韼銈內?!余多聞言從沙發上跳起來,自告奮勇地說。
我拿出資料袋看了一下,說,畢家村,一個叫畢富貴的……
——富貴家啊?哈哈!跟我走跟我走!我來帶路!哈哈……
一路上,余多的嘴一分鐘也不閑著,天一句地一句地跟我們吹牛,說陳光他們辦事處還算好,還能正常發發工資,周圍的幾個鄉政府已有好幾個月不開支了,現在誰能弄到貸款、誰能借到錢誰就能當鄉長書記。這家伙真是天一句地一句,不知是真是假。我暗暗觀察著我們的女副局長,她臉上除了臉看不出其他東西。余多并不知趣,唾沫四濺地越說越起勁,說,現在一個鄉政府每月開支需要幾十萬,這筆錢怎么來呢?兩大塊:一是吃學生,二是吃農民。一個鄉的中小學生有萬把人,找些名目,一人收十元錢,就是十幾萬。所以鄉下學生交的錢總要比城里的多出好幾倍……
后來又說到我們要找的人——畢富貴你曉得是哪個啊?余多樂呵呵地問我。
我搖搖頭。
——畢富貴是陳光的親戚哎!
什么親戚???我倒有些好奇了。
陳光的小連襟哎!
???……那個,不會吧,我懷疑地說,他的連襟怎么會這么窮啊?
——窮?窮什么?余多奇怪地說,富貴在村上不數一數二,也是中等偏上吧!他還開了個皮鞋廠呢!
這樣的人怎么會是特困戶,還吃低保呢?這下輪到我奇怪了。你別搞錯了哦?村上還有沒有別的人叫畢富貴的?我問余多。
沒有沒有!余多肯定地說。小小的畢家村,幾十戶人家,比我身上的幾個腳趾頭還熟呢!哈哈!……
那我再問你,我又拿出資料袋,一板一眼地問道:他家是不是有個女兒,叫畢小蘭,剛考上北京航空航天大學?
不是不是!弄錯了弄錯了你們!余多不假思索地大聲說,畢家村是有個畢小蘭,剛考上了北航,她又不是畢富貴家的,她家的老子叫畢輝玉,是個癱子……
可是街道報上來的材料明明說畢小蘭的父親是畢富貴啊,而畢富貴是吃低保的特困戶啊!否則他們也不符合送溫暖的條件?。 矣悬c急了。
這樣吧,我們先到畢富貴家,了解一下情況再說吧。我們的女副局長說話了。她的聲音不高不低、不緊不慢的,像一針鎮靜劑,此針一出,我和余多立馬安靜下來。
而我們的司機,你根本就感覺不到他的存在。據說這樣的司機是最好的。
沒想到,這次的大溝之行,以我們白跑一趟而宣告結束。
前面說過,我是陪我們的女副局長來完成一項光榮使命——給特困戶送溫暖的,具體的說,是來給一個剛考上名牌大學的畢小蘭送一萬元獎學金的。按規定,這筆獎學金必須由畢小蘭的父親、特困戶主畢富貴親自簽收。我們找到了畢富貴,可畢富貴卻不是吃低保的特困戶;我們又找到了畢小蘭,可畢小蘭的父親又不叫畢富貴,也不是特困戶——雖說他是村上最窮的人……
女副局長走了,卻讓我留下來,讓我找街道了解和核實一下情況,這個張冠李戴的材料是誰搞的?是怎么搞出來的?……
其實事情到這個地步,大家都是啞巴吃餃子——心里有數了。包括余多。讓我們假設一下:如果我們一開始就順利的找到街道領導,找到陳光,事情就不會這樣麻煩了。他們只要一個電話將畢富貴找來,我們直接將“溫暖”送到他手上,簽幾個字,拍幾張照片,任務就完成了??涩F在,余多領著我們這么一找,一問,事情就亂了套了。
余多也意識到自己闖了禍,悄悄對我說,我不該把你們帶到村里去亂找人,我應該拼命去找陳光就對了。這下好了,我又給陳光捅婁子了,陳光要罵死我了。
這事怪不得你,我只好安慰他說,你是好心,這么熱心的幫助我們做工作,我們應該謝謝你才對。這事誰也怪不得,這事就是巧了,如果要怪的話,只能怪我們來巧了,正好碰上你們的領導手機上交,無法聯系。如果聯系上了,不就什么事兒都沒有了?……
到了傍晚時分,陳光神奇地現“聲”了。他主動打我的手機,說他已在華帝大酒店泰山廳設下宴席……
我正奇怪他的消息為何又突然靈通了,余多在一旁興奮起來,他自告奮勇地說:華帝啊?我來帶路!我來帶路!你曉得華帝的最低消費是多少?整兩千!哈哈哈!……
喝酒的過程沒什么可說的。反正鬧哄哄的一桌人,大多數我都不認識,你敬我我敬你的,不把你灌醉不算好漢。陳光這家伙一直不會喝酒,在酒桌上練了這么多年還是沒用,沾一點酒就面紅耳赤。過去他都是“以歌代酒”,人家喝一杯酒,他唱一只歌。現在官當大了,不好意思這樣搞了,就以干紅代白酒。一杯干紅下去,他就開始話多了,他的“花錢論”和“出身論”是每次必說的題目——
花錢不要緊,花得要有名堂,懂吧?吃能果腹,喝能忘憂,嫖女人快活,賭輸了那是你沒本事──總之,這些錢花得都是有名堂的,沒有名堂不行。
——我們這一代是最不幸的一代:童年碰上“大躍進”,發育碰上“三年自然災害”,上學碰上“文革”,工作碰上“上山下鄉”,想參軍碰上“唯成分論”,考大學的時候又要考“數理化”,知青上調時我又結了婚,想生孩子時碰上了“晚婚晚育”、“只生一個好”,現在想提拔時又要高學歷──總之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我們離開包廂的時候,酒瓶空了,一桌子菜還是滿滿的。
陳光堅持送我到客房部休息。余多跟在后面自告奮勇地說:今天我來陪章科睡!讓我也享受一次四星級的待遇!哈哈……
陳光笑他說:哪個要你陪睡?你又不是小姑娘,別他媽的不知趣了。章科難得單飛,你別他媽在這里礙手礙腳的。
什么叫礙手礙腳?。坑喽嗯d奮得滿面紅光,手舞足蹈:我這叫保駕護航,讓章科玩得開心,玩得放心。章科,要是你有興趣,我陪你玩二打一,敢不敢?
那章科就交給你了?章科有一點不滿意,我就拿你是問!陳光笑嘻嘻地說,章科啊,我辦事處那邊還要值夜班,今天就不陪你了,明天我什么事都不干,好好陪你玩。
我想問問他:畢富貴是你的連襟嗎?他是不是吃低保的特困戶?……可話到嘴邊我又咽回去了。我想有些窗戶紙,還是不要捅破的好。
倒是余多在旁邊傻乎乎地插嘴說:陳光你趕緊給畢癱子辦個低保吧,先把一萬元獎學金拿到手再說,浪費了就太可惜了!
工作的事明天再說,啊,明天再說。陳光伸出手來和我握別:在我的地盤,放開玩,都說好了,記在我賬上就行了。
陳光一出門,余多就笑嘻嘻地告訴我,今天晚上辦事處是小紅值夜班,陳光又想去“插蝦子”了。我趕緊沖他做了個“噓”的手勢,走過去將門關好。
對了,章科,余多忽然想起什么,壓低聲音,一本正經地囑咐我說:富貴和陳光是連襟的事,你可別在陳光面前說哦,陳光要是曉得是我說的,要罵死我的。
——小紅是哪個啊?漂亮吧?我故意岔開話題:陳光跟她搞到哪一步了?搭上手沒有?
余多又嘻皮笑臉起來:這個說不清,這家伙膽子太小,放不開。以前他是有賊心沒有賊膽,現在是想抓住最后的機會,不玩白不玩。(下轉第060頁)
(上接第065頁)
我跟他打過賭,說,別看我這癟三樣,假如我去勾引小紅,一個月之內保證把她擺平。
我被他的傻話逗笑了:可是你怎么證明呢?你說你擺平了,莫非讓陳光事先埋伏好了,在床底下偷看?
余多聞言越發笑得前仰后合,樂不可支,口水直淌??催@家伙在我面前手舞足蹈的樣子,我心里越發費解了:這鳥人混成這副模樣,還整天嘻嘻哈哈、沒心沒肺的,一點腦子都沒有,莫非他真的少一竅???
說真的,陳光交待給我任務的,要我給你安排活動,余多說著抓起桌上的電話:說真的,你想玩3P吧?就是二打一!你沒玩過吧?怎么混的你?還不如我呢!今天你要不要開個葷?沒問題,你放心,這里是絕對安全的……
如果我說故事到此結束了,你肯定不會相信。因為故事明顯沒有完。
但這就是生活。你拿生活有什么辦法呢?從某方面講,生活就像公共汽車,不時地將人拋上拋下,也會不時地來個急剎車什么的,莫名其妙的戛然而止……
實際情況是這樣的:第二天早晨我就離開了大溝,回到了鬧哄哄的麻城。原因是我們的女副局長給我來了電話指示:你那個富貴的事先放一放,你先回來吧,下午我們還有任務,要到新豐鄉去送溫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