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日本女人

那年秋天，貧民窟里來了個日本女人，是竇二哥的老婆。貧民窟的人都覺得奇怪，這個憨厚老實，以賣黃泥為生的農(nóng)民出身的竇老二，怎么能弄個日本老婆呢？

許多人都圍在竇老二的席庵子門口看，我也擠著往里看。這個日本女人中等個子，三十四五歲的樣子，臉黃黃的，很瘦弱，長相一般。她穿著一件藍粗布大襟上衣，黑色褲子，一條舊了的白羊絨毛巾箍在頭上，是一副地地道道的江南婦女的打扮。

她坐在庵子里的麥穰子上，臉朝外，表情很平靜，似乎不怕別人看她，見我擠到庵子門邊，她忽然盯著我看。這時，我用日語說：

“こんにちは，おばさん。”（你好，阿姨。）

她眼睛明顯一亮，也用日語說：

“あなたは，日本人ですか。”（你是日本人。）

“いぃぇ，日本人では，ぁりません。ゎたしは，中國人です。”（不是，我是中國人。）

她突然哭起來，擺手叫我到庵子里面來，我看了看竇大娘和竇二哥，他們也全點頭要我進庵子。

我當時只有8歲，是一個沒有母親調(diào)理，渾身臟臭，不懂世故的孩子，我就赤腳爬進了庵子。庵子很小，里面都是麥穰子，我們貧民窟都是打地鋪睡覺的，所以庵子里面都是厚厚的麥秸草。我立不起身子，只能坐在那日本女人的身邊。她把頭上的毛巾取下來，擦我的嘴臉，儼然是一位可敬的母親。

這時，日本女人溫和地問我：“你怎么會講日語？”

我說：“我在日占區(qū)上過洋學堂，學過一些日語。”

“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虎子。”

“你幾歲？”

“8歲。”

然后，她輕輕地用日語對我說：“我有一個兒子，和你同歲，我非常想念他。”她流著淚，用那條給我擦過臉的毛巾，擦著自己的淚水。

這些話，竇家母子也都聽見了，但是他們不懂日語，不知道什么意思。她還用日語說：“我非常非常想念我的兒子嗷！”

竇家母子見我和這個日本女人很合得來，也很高興，這總歸能叫日本女人感到有點暖意吧。這樣，我就做了這個日本阿姨在貧民窟里第一個中國小朋友了。

竇大娘、竇二哥忙著做飯，為了歡迎這位新娘子到來，竇大娘還割了塊豬肉，買了豆角、茄子等等。

中午時，我聽見父親叫我吃飯。我趕忙離開竇家庵子。庵子前面的看客也都走了。

那時，我家住在蚌埠市二馬路橫鐵路北邊的貧民窟里，和竇二哥的庵子緊緊挨著。我們都是河南懷慶府人，原本就走得很近。竇二哥很老實，身材高大，三十歲出頭，方方正正，一表人才，他很有些力氣。

他每天挑著黃泥，沿街叫賣。買黃泥的人家是為了把黃泥攙和在煤炭里，使煤炭有粘度，燒的時候就不會碎了。他的母親竇大娘撿破爛，常常撿一些爛菜葉子、魚頭雞腦來家當飯菜，日子過得十分艱苦。

1945年8月15日，日本人投降了。忽然有人傳說：南京某地方有許多日本婆子和孩子，都是日本人逃跑時丟下來的，目前無家可歸，愿意被人收養(yǎng)，留在中國。這些日本女人良莠不齊，有老太婆，有中年婦女，還有不少是隨軍的慰安婦。丑的有，俊的也有。如果哪個男人想收養(yǎng)她們，可以領回家，領養(yǎng)的時候男人須蒙上眼睛去摸，摸到什么樣的，就是什么樣的，不準更換。

這個消息很快就傳到了我們貧民窟。有一天，竇二哥忽然換上了一套嶄新的衣服，又理了頭發(fā)，接著就失蹤了。過了幾天，竇二哥回來了，就帶了這個日本老婆。這女人很周正，文文靜靜，不愛說話，顯得很自卑……

竇二哥有了老婆，立馬給老娘另搭了個庵子。平日里，竇二哥還是賣黃泥，竇老太太每天到菜市撿點菜葉子什么的，這個日本女人則坐在庵子里補鞋子，補衣服。

這個日本女人叫純子，她和我們說話時，從來不談她的日本家庭和她的籍里。別人也無法了解她，這使竇家母子十分擔心，怕留不住她。

由于想念兒子，那日本女人常常哭泣。她的兒子叫阿郎。據(jù)她自己說，是她把孩子推走的，她不愿意叫孩子去認個中國爸爸，可現(xiàn)在，她后悔了，覺得對不起兒子。

從我認識這個日本女人后，竇二哥就常到我家打聽她的情況：“她給你講了些什么？你一定要如實告訴二哥。”

我說：“她說，她有個兒子，和我一樣大，她非常想他。”

“嗯，嗯……她說過的。她還說什么？”

“她說她要跟你們好好過日子，做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國良民。”后半句是我加上的，我想叫竇二哥放心。

竇大娘也到我家庵子去，又問了我一遍。老太太說：“虎子，你要幫我們多了解情況。你二哥尋個女人多不容易啊！”

我說：“知道。”

見竇大娘倆都來問我，都憂心忡忡的樣子，我父親就說：“我兒子的胳膊肘子是不會往外拐的，放心吧。”

他們的擔心也許是多余的，我發(fā)現(xiàn)那日本女人好像很懂事，出去買菜或到淮河底下洗衣服都帶著我，我想，這大概是叫竇家放心的意思。當然竇家也樂意叫我跟著，說：“做個伴，她不懂的，你跟她說。”

11月初，忽然下起大雪來，小庵子里冷了起來。有一天，也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純子阿姨把我父親和我都叫到他們的庵子里。我們走進庵子后，純子跪下來，對著竇大娘和竇二哥說：“我有一件事，求求你們……”

接著她說：“我是一個日本女人，現(xiàn)在嫁給竇二哥，我就是中國女人了，不是么？”她哭著說：“我是一個好人，帶著孩子來到中國已經(jīng)有六年了。我嫁給佐藤川郎是個錯誤。佐藤是壞人，他殺中國人，強奸中國婦女；他常常當著我的面做這些事，毫不避諱我。他確實是個魔鬼，他特別仇恨中國人，他該死！他是一個可以帶家屬的日本軍官。沒有人敢欺負我，我也沒有受什么罪。日本人不敢欺侮我，中國人當然也不會欺負我，我是一個干凈的女人。我嫁給竇二哥，覺得很幸福，我不怕窮，我能吃苦。我要永遠做個中國女人，一輩子不會改變！”

據(jù)說，當初竇二哥蒙著臉去摸老婆時，是她主動拽竇二哥的。她看到竇二哥魁梧結實，看樣子就是個憨厚之人。

她接著說：“我有個兒子，和虎子同歲，現(xiàn)在一個人在南京，他就一個人，孤孤單單的。他沒有機會讀書，他不太會說中國話。現(xiàn)在天冷了，我想去把他找回來，我們娘倆都很愿意跟著竇二哥過生活。”說著，她拿出一張孩子的照片來：“這是他上小學時辦學生證用的照片。”

從照片上看，那孩子很瘦，小小的臉面，笑瞇瞇的，穿著黑制服。

她繼續(xù)說：“我發(fā)誓，將永遠跟著二哥過，生是竇家人，死是竇家鬼。我請求，婆婆，允許我和二哥到南京去找回我的兒子。天冷了，他只有8歲……”說到這，純子大哭起來，一邊哭一邊不停地給竇大娘磕頭。我們也都流淚了：日本人的罪惡，不能轉(zhuǎn)嫁到女人和孩子們身上呀！

純子繼續(xù)說：“我的第一個丈夫死了，他被人用菜刀砍死的。我和兒子阿郎在夜里把他抬到一個湖邊埋掉的。他是應該死的，他罪有應得！可我的兒子是無罪的，我想念他，我在這里不能安心。我想叫二哥帶著我，去南京找他。”

我父親毫不猶豫地說：“人之常情，老二，你就陪純子去一趟吧，興許能把孩子找回來的。中國人都是受孔老夫子教育的，都是知情達理的，有良心的。你兩口扒火車去，不要買票。帶著你的扁擔、泥筐，到那里你就賣黃泥。老太太由我們照顧。”

庵子里靜靜的……

竇大娘一直陪著純子流淚，這時她忽然從針線匾子里拿出一把剪刀，一下子剪破了自己的袖口，然后從里面摳出一枚金戒指來。她把那個戒指交給兒子，泣不成聲地說：“將人心比自心。父母之心，不可不敬！你們兩人去吧！純子是個好人，兩個多月來，我們婆媳有了感情。”

11月中旬，竇二哥到蚌埠老鳳祥賣了金戒指，然后帶著純子扒火車往南邊去了。

中午時分，賣菜湯的老頭子來了。那老頭子個子不高，圓臉，絡腮胡子，棉襖上束著布帶，渾身上下全是油膩。他每天靠得住是要到貧民窟來的。

他挑著兩桶菜湯，熱氣騰騰，多遠都能聞到香味。那菜湯很便宜，內(nèi)容卻很豐富。里面有肉，有細粉，有雞頭，有時還有海參……那是大飯店里，富人們酒宴后剩下來的黃湯辣水，但對于貧民窟的窮人來說，卻是山珍海味了。

我父親每天都叫我買一碗菜湯給竇大娘。竇大娘只有60多歲，但她已顯得很蒼老了。兒子走了以后，她每天都去菜市場拾爛菜葉，同時靠撿一些破爛過日子。我們有時也給她送點米和面，“老鄉(xiāng)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窮人見窮人，都是一條根”嘛。

竇二哥和純子到南京快有一個月了，但沒有音信。

那天半夜，父親突然用腳蹬我說：“快起來，二哥他們回來了。”

我趕緊穿上衣服，從地鋪的麥穰子里鉆出來，扒開門縫一看，果然看到竇大娘庵子門前站著三個人。他們渾身都是雪。竇大娘也起來了，開了庵門。我和父親都去幫忙。把地鋪上的麥穰子扒開，在一個破鐵鍋里燒起火來。小庵子里很快就熱烘烘亮堂堂起來。大家都很高興，純子阿姨特別感謝我們家，對我父親說了許多感激的話。那孩子叫阿郎，很瘦小，拱在媽媽懷里看著我們，幸福地笑著。竇大娘一直握著阿郎的小手，說：“你們怎么找著的耶？”

純子說：“到了南京后，我們拿著阿郎的照片到處給人家看，人家都說不認識……一個月下來，錢快花光了。我想，既然來了，一定得找下去！有一天我們到玄武湖打聽阿郎的下落，忽然有幾個流浪兒說，這不是小啞巴的照片么？二哥問，你們見過？幾個流浪兒搶著說，見過，他是啞巴，常常在孝陵衛(wèi)那塊子跟在人家屁股后要錢。”

這時我問：“阿郎怎么是個啞巴？

純子說：“他是裝的啊，他不太會說中國話，怕人家知道他是日本孩子！就這樣我們在孝陵衛(wèi)找到了我們的阿郎。”她說著，緊緊摟著阿郎，在他的小臉上不住地親吻。

到此為止，竇家的一家人算是團聚了。

1949年，解放軍打到了淮河邊上，國民黨在撤退前準備炸毀淮河上的洋橋。

1月18日，鐵路口戒嚴，中午時分，隨著“轟！轟！”幾聲巨響，淮河上的洋橋被炸掉了。聽到爆炸聲，人們蜂擁著跑到河邊，看被炸毀的洋橋，我和阿郎也跟著跑去了。

鐵橋的架子都倒在淮河里，水面上漂著許多道木，還有大魚，都是二三斤重的大鯉魚，肚朝上漂在水面上。有兩個小滑子在忙著撈魚。我把棉襖交給阿郎，穿著棉褲就下水了，那天，我撈了兩條大鯉魚，又撈了兩根道木。等我們到了家，我的全身都結冰了。我在小庵子里的麥穰子上睡了兩天。阿郎一直守著我。

我和阿郎同歲，有共同的語言。他天天給我講他在南京如何裝啞巴的故事。我問他日本的家事，他說他媽媽不讓他說。我就故意引著他講，但我感覺他確實不知道多少日本的家事。他只說：“我外公，就是我媽媽的爸爸嘍，很有錢啊，媽媽說外公是銀行大老板，你可千萬不要對別人說啊！”我答應了他。

兩天以后，阿郎跑到庵子里對我說：“八路軍來了，很多人耶！”我趕忙到鐵路上去看。我看到了許多八路軍，都穿著灰色的軍裝，挑著行李，肩后背著斗笠。他們沿著鐵路走，走得很快。身后的背包上都插著小旗，上面寫著：

打到南京去，活捉蔣介石！解放臺灣！解放全中國！

這時，我看到一個挎著盒子槍的八路軍首長站在鐵路上，他的身邊圍了很多人，都是貧民窟的窮人，向這位首長不停地問這問那。那首長態(tài)度和藹，問啥答啥。他說：“聽你們的口音都是河南、山東一帶人，你們趕快回老家去吧，那里都解放了，馬上就要‘土改’了。快回家分田地去吧！”

快過大年了，河南同鄉(xiāng)會會長派人來救濟我們。每家給了5斤米5斤面。

過春節(jié)時，二哥和純子帶著孩子去給我父親拜年。他們就跪在庵子里的麥穰子上給父親磕了頭。

純子說：“我過了年就跟二哥回老家去了，我們可以在老家分到土地。我對你老人家說：我娘家人，前婆家人，他們一定會來找我們的，你可千萬別搭茬，就說不認識我們。”

父親問她：“你為什么不愿意回日本？”

純子說：“想起我的故鄉(xiāng)日本，我就渾身發(fā)抖，起雞皮疙瘩。我剛讀大學時，有一個官僚大少追求我，他父親是一個很大很大的官，向我家提親。可是他名聲不好，我一直堅持著，要讀書，我堅持到24歲，大學畢業(yè)，該結婚了。沒人敢接近我，也沒有人敢要我；只有那個潑皮無賴，就是我的前夫，死死盯著我。我是一個女人，只好就范，嫁給了她。后來就有了這個阿郎。”

“支那戰(zhàn)爭開始后，他帶兵到中國來，也要我和兒子跟著來。我們就來了。誰知道，那個壞蛋殺人如麻，他說要人種更換。他叫他的士兵統(tǒng)計數(shù)字，每天殺了多少中國人。最不能忍受的是他強奸中國婦女。他當著我和孩子的面，剝光女人的衣褲……

“罪過，罪過！”父親說。

“日本的社會是動亂的，日本有些人，不安分守己，老是看著外界，他們看著中國，看著朝鮮，看著東南亞，看著大海……他們殺戮、強暴、貪婪、殘忍……”

純子阿姨流著淚說：“我不愿意回去，不愿意……我，我，我實在不愿意做日本人，更不愿意做日本女人！中國有句古話，在家千日好，出門半日難……我是日本人，我愛日本，可我為什么要到中國來受罪呢？”

她不再往下說了，我們也都了解她想要說的意思。

過了一時，她接著說：“我覺得中國人是溫和的，善良的。我今年34歲了（比二哥大兩歲），我要做一個中國人。我嫁給竇二哥，我姓竇；我兒子也姓竇。平安就是幸福！我不要家產(chǎn)，不做千金小姐，我只要做一個平平安安的女人！日本老家一定會來找我們的。娘家人是來找我，婆家人是來找阿郎。你千萬別告訴他們你見過我們！我決不回日本！我說過了，做一個日本女人是非常痛苦的，許多日本女人為了這次戰(zhàn)爭，去當慰安婦，做隨軍妓女；也有的要陪著丈夫去打仗，就像我這樣子。”她擦著眼淚：“我在大學是學哲學的，我讀過老子的《道德經(jīng)》，老子說‘無為’，順其自然就是天道，我既然來到中國，就順其自然吧；‘夫物蕓蕓，各復歸其根’，人總是要死的。我只要帶著我的孩子，平平安安活著！張大爺，你記住：千萬千萬別說認得我！虎子，你以后別再提純子阿姨了！”

她給我父親磕頭，二哥也跟著磕頭。

第二天早上，我們從庵子里出來，看不到竇家的庵子了，竇家的庵子扒掉了。原來的地方只有一堆麥穰子和一個破鍋腔子，還有幾塊燒黑了的磚頭。

從庵子上扒下的席子，還有一些鍋、碗、瓢、盆、壇壇罐罐都堆在我家的庵子門口，這好像是留給我們的。

我們知道：竇家的人都走了，回老家懷慶府修武縣分田地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