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樹

孫制片最近迷上了鄉風民俗，做了幾期節目，觀眾反響不錯，廣告效益也來了。更重要的是縣主要領導在某個場合也提到了，宣傳部長將領導的話傳給臺長，臺長很高興，鼓勵說，要再接再厲，趁熱打鐵。

孫制片絞盡腦汁地想：“清明”做過了，“端午”做過了，“中秋”也做過了，再做就得做“重陽”了。可重陽在此地沒有什么民俗方面的特色。但孫制片還是決定下鄉，希望能找出點重陽的習俗來。

夏天是讓人看來比較費解的女孩，她漂亮、伶俐，嗓音又好，當年是憑實力考進電視臺做新聞主播的，在小城算是明星級人物了。可她偏偏不喜歡這種崗位，尤其對播報新聞通稿十分厭煩。趁著今年又招了個新主播，她就主動要求轉到文藝部，做了采編人員。孫制片最喜歡帶她下鄉跑，因為她不僅年輕漂亮，好學肯干，而且知名度高，能給采訪帶來許多方便。另外，夏天買了車，自駕，孫制片不用找臺里安排車輛，他倆可以說走就走。

這不，趁著今天天氣好，孫制片叫上夏天，兩人開著車就走了。出了電視臺大門，夏天問：“去哪兒？”孫制片也沒有個主題，想了想說：“隨便，開出城再說。”夏天笑了：“領導你真會出難題，出城也得有個大方向啊，要不就門前這條路，你說我是左拐還是右拐？”

孫制片并不是什么大領導，不過是文藝部主任，他喜歡的是制片，并不把這主任當回事，可夏天總是一口一個領導地叫，有點調侃的味道，也讓孫制片心里樂呵呵的，想：這就是這丫頭的伶俐處。

這時，孫主任忽然就有了主意：“去楓樹灣吧。”“好主意。”夏天很贊同，“就算找不到什么民俗題材，起碼可以拍拍秋天的紅葉。”

于是車子向楓樹灣開去。

車子出了城，又開出七八里后，這時，一直在后排迷盹的孫制片突然聽到了剎車聲，接著又聽到夏天驚呼：“看，那棵樹多漂亮！葉子怎么那么紅？”

孫制片向外一看，遠處果然有一棵樹，樹冠紅彤彤的像團火。“過去看看？”他說，夏天立刻向前開去。

行不多遠，夏天看準路邊一戶人家，“吱——”一聲，將車停了下來。

聽到停車聲，從門里走出一位老婦人，“你們是縣電視臺的?”老人問。

“是的，阿姨。”夏天嘴甜，親熱地喊，然后指著那遠方的樹問：“阿姨，那是什么樹呀？好漂亮！”

“神樹！”老婦人答。

“神樹？我還以為是楓樹呢。”

“是楓樹，也是神樹！”

孫制片聽著兩人對話，覺得好笑，鄉下經常能見到上了年歲的老樹，被尊為神樹。“神在哪里呢？”他隨口問。

老婦人認真了：“神在樹上啊！”

“呵呵，當然，神樹神樹，神可不在樹上嘛。阿姨，那樹后的屋子好像有年頭了吧。”孫制片覺得自己剛才說的話有些冒犯老婦人，討好地問。

“嗯，有年頭了，那是孫家祠堂，聽說有二三百年了，前不久有人買走了門前的兩個石獅，聽說還要來買里面的雕花木件哩。”

孫制片著急地問：“那祠堂的屋主是誰？現在住在祠堂里嗎？”

“沒有哦，那祠堂土改時就做了村小學，后來趕上希望工程給蓋了新學校，祠堂就空下來了。是村里的財產。”老婦人解釋，又補充一句：“聽說那祠堂里不干凈，沒人會住里面的。”

鄉下人說不干凈是有神怪的意思，孫制片一聽更來勁了：“我們過去看看。”

“你們帶香燭了嗎？”

“沒有哩，這次來我們沒想到會去祠堂。這附近有賣的嗎？”

“附近沒得賣，不過我家里有，我給你們拿去。”老婦人說著走進屋里，拿出一把香，一刀黃表紙和一小串鞭炮。“呵，太謝謝阿姨了，沒想到你家還常備著這個哩。”“我們初一、十五都給神樹上香哩，不常備著不行。”“啊喲，每個月的初一、十五都上香啊？”夏天問。“是哩。”孫制片不像夏天那樣大驚小怪，他知道鄉下有許多習俗，大多于農歷的初一、十五有關，比如每逢初一、十五給廟里進香，比如每逢初一、十五吃素，還有人每逢初一、十五吃肉等等。但他原以為這香要供奉給祠堂的，沒想到老婦人說給神樹上香，他怕弄錯，就問：“是給神樹燒香，不是給祠堂里祖宗燒哇？”

老婦人說：“當然給神樹燒了，祠堂里早已沒有祖宗牌位了。”

孫制片點了點頭，跟著老婦人向祠堂走去。

很快，三人接近了神樹，夏天首先叫了起來：“哇，難怪那么紅，原來不是樹葉，是紅布條！”

孫制片這才想起來，鄉下人經常會對神樹祈求一些事情，比如小孩生病了，老天不下雨了，媳婦不孕了等等。許下一個心愿就在樹上系一根紅布條。這樹怎么也有二百年以上的樹齡了。順著樹干往上看，在一人半高處樹枝開始分杈，越往高處越是枝繁葉茂，總體高度在八米以上。樹枝有多高，紅布條就有多高，看上去十分壯觀。

夏天好像被樹上的紅布條震撼了，久久地仰著頭，這時，一片楓葉飄落到她的手心里。夏天把那楓葉拿到鼻子下嗅了嗅，閉著眼睛，深吸了一口氣。

孫制片沒有夏天那么陶醉，他望著高高的樹冠，心里還在嘀咕，神在樹上嗎？沒看見呀。這么想著，然后舉起攝像機拍了些楓樹的資料，接著又將鏡頭對準樹下的一處祭壇。

孫制片在拍片時，夏天拿出香、黃表紙和鞭炮放到祭壇上。等孫制片拍完后，兩人焚香、放炮。這些程序做完了，孫制片接過攝像機說：“進祠堂看看。”

祠堂已破舊不堪，大門只剩下高高的門檻，厚厚的門扇倒在地上，門樓和屋檐看上去尚寬大宏偉。門前有兩塊新鮮的地面，想必就是原來放石獅的地方。走進大門，院里雜草叢生，后面有個大殿式的建筑，也很破敗。他們從雜草中趟過去，走到里面時，頓感堂皇起來。雕梁畫棟的屋頂除了部分瓦片脫落外，屋里的木件都還閃著幽暗的紅光，顯示出年代的久遠和木質的精良。落地的圓柱上蟠龍吐霧，鏤花的窗扇也都完好無損。原先擺放祖宗牌位的地方還擺放著一張寬大的舊木桌，木桌后面的墻上是一塊水泥黑板，上面還留著些鄉里孩子的涂鴉，墻角處胡亂堆放著些缺胳膊少腿的課桌椅，灰蒙蒙的仿佛睡了好些個年頭。

孫制片用鏡頭一一記錄著這些細節，又在院里院外轉了好久，待折騰夠了，兩人也覺得累了，肚子也咕咕叫了。

兩人回到大殿里，將講臺打掃干凈，在課桌堆里找出兩條稍微穩當一點的跛腳凳，用石頭墊穩了，夏天就開始像變戲法似的從她的雙肩包里往外掏東西：罐裝啤酒、面包片、火腿腸、軟包裝的牛肉。兩人美美地吃了起來。吃飽喝足了，孫制片將煙屁股丟了，頭磕了兩磕，就磕到講臺上，隨即打起了呼嚕。

夏天則毫無睡意，她取下攝像機的鏡頭蓋，對準那些胡亂堆放的課桌椅和黑板拍攝起來。等鏡頭搖到黑板時，黑板上是那些稚拙的粉筆字畫忽然模糊起來、漫漶開來，像一塊電影幕布……這時，幕布上出現了一個女子，她蜷縮在祠堂的祖宗牌位下，手腳被捆住了，正在瑟瑟發抖。夏天急了，一下子跑進幕布里，她想去救那女子。夏天問：你怎么了？女子哭了，她告訴夏天，自己被冤枉了，丈夫是個秀才，癆病身子，她嫁過來不到一年就死了，死了還未滿七哩，昨夜不知是誰闖進了她的臥房，她還沒被驚動，婆家人已經喊叫起來，她被喊叫聲驚醒，只見一個黑影奪門而出，一莊人都被驚動了，那黑影就在眾人的追趕聲中跑掉了。于是，眾人和婆家人指責她偷漢子，她百口莫辯。眾人便將她捆了，扔到這祠堂里，讓她在祖宗牌位前懺悔。現在，眾人回家睡覺去了，明天還不知怎么羞辱她哩。

夏天非常同情這女子，就去給她解繩子，可她的手一點也不聽使喚。這時，女子扭動了幾下，掙脫了手上的繩子。等這女子顫顫巍巍地站起來時，夏天才發現，這是個嬌小的女人，穿著一身滾了白邊的藍布衣服，挽起的頭發上還纏著白布帶子，一雙三寸長的小腳上穿著白布鞋，是一身的孝服打扮。

掙脫后，小女子拿著繩子顫顫巍巍地向門外走去。外面，天剛剛泛出魚肚色，黑幕里透著慘白，遠處有隱隱的狗吠，近處死一般的寂靜。那女子走路像飄浮一樣，無聲無息的。夏天隨這個女子走出去，只見這個女子走到楓樹下，將手中的繩索往上一拋，便掛在了一根樹杈上。然后，她拉著繩子在自己的脖子上比劃了一下，打個結，又在附近找了塊土坷垃墊在腳下。夏天意識到了什么，她想去阻止她，可她的腳又不聽使喚了，她被定在祠堂門口，看著這女子從容不迫地做著這一切，她想喊她停下來，別干傻事，可她的嗓子也被憋住了，一點聲音也發不出來。

夏天就這樣眼睜睜看著這個女子將自己的脖子伸進了繩子里，然后身子陡地一沉，身子便被懸掛起來。

楓樹也像夏天一樣著急，搖晃起來，顫抖起來。抖著抖著，它的葉子一下子紅了，像充血一樣。而就在這時，那小女子倏地從衣服里鉆出來，輕輕一竄，便飛到了樹冠上。在樹冠上，她脫去了孝服，穿了一身紅色的衣衫，很快就與那一樹的紅葉融為了一體。再看吊在樹枝上的那個她，顯得一點份量也沒有了，紙片一樣在那里飄來蕩去。

夏天被眼前的情景驚呆了，更加讓她驚訝的事還在后面。

天亮了，村莊里來了一群人，吵吵嚷嚷，腳步震天，氣勢洶洶，待看到小女子掛在樹上的身子，便一下子噤聲了。這時，一個長輩模樣的人出來說話了，他說既然小女子死了，一切罪責也就免了，她這樣好歹也算殉了她男人了。忽然，有人發現了樹葉的變化，驚叫起來。其他的人也都驚叫起來。那長輩模樣的人沉吟半晌，手捻胡須，又說話了：八成昨天是冤枉她了，否則這春光三月的，楓樹的葉子剛剛長齊，怎么會一夜之間變紅了呢？俗話說捉奸捉雙，你們昨天不是沒有抓著人嗎？

他這話是對小女子婆家人說的，婆家人便點頭，說小女子本是個貞潔之人，從來沒有干過不規矩的事，昨夜跑掉的那個人恐怕是個賊，我們冤枉她了。

長輩說，既是這樣，這女子是節烈的，就沖這樹葉變紅，就可以斷定她是貞潔的。我們族里要給她上表，如果我們族里出了個節婦，也是莫大的榮耀啊。

很快，族里真的上表了，當然隱去了捉奸的情節，只說族中讀書人的妻子如何節烈，年僅十八，出嫁一年，便為丈夫守節而死，在丈夫滿七的當天吊死在祠堂前的楓樹上，楓樹為之葉紅。

縣官來驗看了楓樹，真的在三月里見到了一樹紅葉。便將折子層層報了上去。到了秋天，當楓葉紅遍天下時圣旨下來了，縣長來到祠堂宣旨，族里人于是刻了塊大石碑，上書“圣旨，旌表節烈故儒士孫某某之妻某氏，道光四年歲次甲申仲秋立”，安放在祠堂里。石碑安放時，紅衣小女子從樹上下來了，此時，人們為她擺上了三牲酒水，那長輩自然是族長了，領著眾人向這石碑燒香頂禮，稱贊她的節烈，稱贊她為族里爭光。小女子看完這一切，又回到了樹上。

夏天看著這一幕幕鬧劇，胸口堵得慌，她想說話，可又不知說什么，揭穿大家共同偽造的謊言嗎？為小女子討還公道嗎？那么，什么是公道呢？小女子若不死，會有怎樣的人生呢？

她慢慢踱到楓樹下，在當作祭臺的條石上坐下來，這時，小女子也從樹上下來了，和她并排坐著，小女子說：我那時不死，以后也不會有好活路，早晚是要被折磨死的。夏天點頭，她也知道，在那個年代，一個女子是不能左右自己命運的。不像現如今，自己可以決斷自己的一切，當初，那些曾經在她考播音員時做過考官的人，尤其是某些參加面試的領導，一直對她想入非非，在一些場合暗示或明示她，她都不買他們的賬，她相信自己憑的是實力，靠的是能力，于是，自己一怒之下，轉行到了文藝部，人以為冷清，她卻覺得安逸。

小女子想必現在也安逸了，換了歡快的聲音說，我現在多好，和楓樹在一起，樹可比人活得長久。

小女子的話讓夏天似懂非懂，正要發問，忽然，一陣“丁零零”的驟響，小女子應聲而起，兀地飛回到樹上……

夏天從夢中醒來，原來是自己的手機響了。孫制片也被鬧鈴驚醒了：“啊呀，我睡著了。”這句話提醒了夏天，她發現自己還坐在原處，懷里抱著攝像機。她記得自己剛才分明是坐在神樹下的呀。她還記得自己一開始是拍攝黑板的，她低頭看了看懷中的攝像機，發現鏡頭蓋都沒打開呢。

難道剛才只是一場夢？

她還迷糊著時，孫制片已經在祠堂里到處走動了，這里翻翻，那里看看，夏天問：“你找什么？”

“我剛剛做了個夢……我在找一塊碑石……”

夏天愣了愣：孫制片也做了夢？她抬頭看了一眼神樹，樹上一個人影也沒有。

孫制片也在看神樹，看著看著他想到了什么，快步跑過去，蹲下身子看那祭臺。揣摩了半天，將手伸到石頭底下摸起來，摸了一會，他又掀了掀石頭，石頭太沉，他招呼夏天過來幫忙。

夏天還在愣怔里，見孫招手方才跑過去。兩人合力將石頭掀翻過來。石頭一翻過來，夏天就想起來了，這就是剛才那塊旌表小女子的圣旨啊。果然，石面上雕刻著云龍花紋護邊的“圣旨”二字下面鐫著“旌表節烈故儒士孫某某之妻某氏”，落款是“道光四年歲次甲申仲秋立”。

“啊呀，真有這塊碑呀，了不得了不得。”孫制片感嘆不已。

夏天更驚詫了：難道孫制片和自己做了同樣的夢？“啊，我知道了，她是托夢告訴我祠堂的歷史哩。有了這塊碑，就是證據。給我托夢，肯定是想讓我幫他們保護祠堂。”孫制片興奮地說。

“你準備怎么做？”

“拍專題呀，就拍這祠堂的歷史專題。有了這些東西，一定能將祠堂列為文物保護單位。這樣，祠堂就能保留下來，再晚一步，那些木件被賣了，就沒辦法了。這兩邊墊石碑的石頭是石鼓的腳，院子里肯定還能找到些石件，那兩個石獅子也要找回來。”孫制片語氣急促，透著緊迫感。

“我不懂，誰會買那些木件？”

“古董販子呀。”

“他們買回去干什么？”

“造假呀。比如他們要造明清時的假古董，當然不能用新鮮木頭，就必須找那些年代久遠的木頭，這些山里的老屋呀，老家具呀，都被那些販子們弄去了，這些雕花木件在他們手中可值錢了。”

“呵呵，拆了真古董，造假古董？”

“是呀。問題是，他們拆的不僅是古董，他們拆的是歷史，是活生生的歷史啊！”

“歷史也能造假嗎？”

“歷史是任人打扮的小姑娘。可歷史也有其真相。我們保留這些實物，就是保留真相啊。”

“好了，回家，寫文案，明天再來，一定要把這個專題做好。”孫制片信心十足。

他們返回祠堂，將各自的行頭拿上。等他倆再經過老楓樹時，夏天停下來，又認真地看了看老楓樹，說：“神在樹上。”

孫制片也認真地看了看老楓樹，說：“神在樹上嗎？神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