奶奶走的時候是個冬天。那個冬天雪少,干冷干冷的。蕾拉握著奶奶枯樹枝一樣的手,眼淚便流了出來。從小,她就一直害怕這一天,怕奶奶走了,把她孤零零扔在這世界上的一天。可奶奶還是走了。淚水模糊之際,這二十年,蕾拉與奶奶相依為命的日子全都涌現(xiàn)在眼前……
蕾拉上大學的第一年冬天,每天早上起床第一件事就是看窗外下沒下雪。寢室的女生都說蕾拉有下雪綜合癥。天上一下雪,蕾拉就抑郁。
蕾拉沒法不緊張。奶奶一個人在家,守著五條街。雪花一飄,每條街上都鋪了條潔白的羊毛毯。她在家,能幫奶奶掃一段或者拎拎掃帚也是好的。可是,蕾拉在那么遠的北京,奶奶在哈爾濱,如果她摔倒了,會有人伸出手拉她一把嗎?一想到這些,蕾拉的心就揪在了一起。
小時候,蕾拉寫作文時說,雪是仙女被子里的羽絨,仙女不小心把被子弄破了,羽毛飛下來,就成了人間的雪。那時,蕾拉是喜歡雪的。可從什么時候起蕾拉就不再喜歡下雪了呢?
是那年冬天吧。奶奶把整整五條街冬天掃雪的活兒都包下來了,就為了那么一丁點兒的錢維持生計。從那時起,蕾拉就不喜歡下雪了。轉眼八年過去了。她想,再多做一份家教,回去過年時,讓奶奶把這活兒辭了,她來養(yǎng)奶奶。這樣想著,心里熱了一下。
周圍鄰居都記得蕾拉剛來時的樣子。他們無數(shù)次眉飛色舞地跟蕾拉描述那情景:“小小的一團,粉嫩粉嫩的。你媽心也真狠啊,你爸才出事多久?就把你抱回來扔給你奶奶,她倒好,嫁人吃香的喝辣的去了,留下你們祖孫倆……”奶奶白鄰居一眼,說我們蕾拉心事淺,別惹我們孩子不高興。鄰居噤了聲。
那座城市有那么漫長的冬天,整座城市變成了白色城堡。雪被包給了每家每戶。人們住樓都住懶了,誰愿意拿個掃帚出來受那個罪。于是聰明人說大家湊點錢,雇人來掃雪吧。
于是,奶奶手里有了五條街。那一段時間,奶奶跟蕾拉念叨著,有了錢,過年奶奶就給你買登山服,那種紅色的,鮮亮著呢!
那天清晨,蕾拉被奶奶叫醒,她說:下了好大一場雪啊!蕾拉一骨碌跳下床,跟在奶奶后面去掃雪,臉蛋凍得通紅。剛掃了一會兒,奶奶就趕她回去,奶奶說:你要是感冒了,我這點錢還不夠給你看病呢!
奶奶真生氣了,蕾拉沒再堅持。吃晚飯時,奶奶說:還是好人多。好多地方,人家自己都掃了。蕾拉嘿嘿地笑了,她說,就是。蕾拉沒說,她跑到另一條街上也掃來著。那年過年,蕾拉穿上了紅艷艷的登山服。
高三那年六月,家里開著窗子。蕾拉回家,遠遠地聽到說話聲。一個女人像爆豆子似的說些什么。沒有奶奶的聲音。蕾拉終于聽明白了,來人是自己的媽媽,她發(fā)了財,良心發(fā)現(xiàn),想來接女兒回去。蕾拉站在了陌生的母親跟可憐的奶奶面前。她說:我不走,你就是有座金山銀山我也不走。最后,媽媽哭著走了,蕾拉抱著奶奶哭了。
上了大學后,蕾拉用第一次領的做家教的錢,給奶奶買了一件羽絨服。穿著它,奶奶掃雪就不冷了。奶奶穿上后笑著說,借上孫女的光了。
奶奶走的那一年,蕾拉覺得自己在這世界上真真正正地成了孤兒。奶奶最后的一句話是,蕾拉,能原諒就原諒。這世上,沒誰不犯錯的。蕾拉的心柔軟了下來,奶奶從來都不會恨別人,蕾拉會聽奶奶的話,會去看母親,哪怕只跟她坐一坐,聽她說說話。仇恨松開手,放出去,人生的路便輕盈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