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京中有二丑。
丑王爺,我。
兩人面上都有碗大一塊疤。王爺是給火燒出來的;我的是胎記。
沒認識王爺之前,我的丑還沒這么出名。那時我的身份是崇文館外館一名小小的司辰官,不入流的品階,按理不該與位高權重的王爺結識。然而那年的紫薇花開得特別好,滿園的姹紫嫣紅,館正大人逸興大發,在館中后園開了個詩會,王爺是受邀的上賓之首。
一時間,花兒一朵兩朵三朵,酸詩一首二首三首。
也怪我貪涼,那日照舊溜入了園中午睡。挑的地方,是園中最偏僻的角落,那里挨著一個爛坭塘,原本種著荷花,近年敗了。連累著附近的花樹,也是光長葉子不開花。我鉆入樹叢時十分心安理得,諸位大人賞他們的花。我睡我的覺,本可相安無事。
可是還沒睡踏實,便給驚醒。
被眾星捧月圍著的王爺不知何時竟停在花樹前,隨從的大人們正對茂密的樹冠思如泉涌。
一只蚊子從我鼻孔穿過,我沒忍住,打了個噴嚏。諸位大人聞聲大驚失色,我行蹤暴露,只好鉆出花叢。
一望之下,你沉魚,我落雁。
二丑相會于爛泥塘畔。
按我朝律例,面有惡疾是不能入朝為官的。我不僅被抓了個現形,還頂著一張丑臉沖撞著了王爺一一盡管他也讓我倒吸了口氣。
我趴在地上,聽上司張館丞抖著聲音道:
“稟王王王爺,此人是副館正李大人薦來的,下官聽他有把好聲音,便讓他在館里當個司辰官,平時躲在屏風后面打更報數,從未出現什么紕漏,怎料今天競沖撞了王爺!下官瀆職,求王爺責罰!”
一個溫和的聲音道了聲罷了,隨口提了幾個問題,卻是問我的。我老老實實地回答:我姓顧,名眉君。副館正李大人是我的義兄。他這兩天剛好輪到旬休。
也不知是托了義兄的福,還是面上的疤讓王爺動了惻隱,此事不了了之。倒是義兄得知此事后,大為惶恐,還上王府請罪了一通。回來時帶回了一瓶碧綠清涼的藥膏,說是王爺賞的,有淡疤功效——雖是父母天生,年青人頂著一塊疤終是不雅。王爺的大度與拳拳之心讓我小吃了一驚。
我們再會,是在暴雨傾盆的朱雀街上。我路過,牽小毛驢;王爺外出公干,乘轎。
滂沱大雨忽如其來,小毛驢與轎子雙雙停在皇城朱檐之下避雨。
衣著體面的家臣待上前驅趕狼狽的我,轎里溫言道不必。
碧竹綢傘下,轎簾初掀。隔著雨幕,各自均是一愣。
我大禮參拜。
王爺說免禮。
我垂頭望著自己的腳尖。
王爺問你可是李潤大人的義弟?我說是。又問你面上的疤可是天生?我繼續答是,是胎記。王爺便點頭道:“發膚乃父母所贈,誠應珍而重之;然天生缺陷,非你之過,不必為此自傷。”竟是在寬慰于我。我不由一呆抬頭,王爺沖我溫和一笑,我傻傻也咧嘴笑了笑,各自牽動著臉上的疤。兩相猙獰。
雨歇時,輦轎被潑個濕透。
家臣面有難色。
整個京城的人都知道,當今圣上唯一的胞弟六王爺,自臉被燒壞后,外出向來只乘轎。
我不知哪條根搭錯了線,竟上前一步道:“王爺,晚雨新晴,天澄透澈,坐困在官轎之中,哪有打馬馳騁來得清爽肆意?”正欲起身的王爺聞言一頓,回頭用那對烏沉沉的眸子望了我片刻,忽地又笑了。
那一日他仍舊乘轎離開了。只是三日后,王府家臣遞來了描金請貼,王爺邀我外出溜馬賞花。
再然后,我騎我的小毛驢,王爺牽他的五花馬,兩人逛遍了京城的大街小巷,京郊的萬里青山。
這是初識,我們的關系,僅是要好。縱然坊間流傳著不和諧的聲音,我始終堅信,王爺之心定如我心,白花一樣純潔,烏龜又叫王八一樣單純。
直至大夏朝武德五年,這年中秋。
貳
夏地中秋,是團圓節,求偶節。
但到了那幾日,集上賣餅賣蟹賣煙花炮仗的忙,街上的媒婆們也忙,一個個打扮妖嬈,手執團扇腰系紅帕,在各色人家之間串門。
便是李府,也照例來了幾拔,一張又一張男女畫相送至,展開,佐以天花亂墜,將府中那位老奶娘聽得心旌神蕩。興高采烈的同時,用憐憫且微妙的眼光看我。
想府上大相公李潤,雖說歿過一妻,可是正當而立,相貌堂堂且身居要職,自然獲得京中不少閨秀青睞。
三小姐春香,雖說深居閏閣,但艷名早播,令多少公子王孫趨之若鶩。
唯有府中二相公顧眉君我……生得嚇人不說,名聲還不太好。
我素來低調,唯有一件不低調的事,便是與王爺的交好往來。
大抵去年的時候,坊間傳言中,我與王爺的交往還是停留在“好朋友”這么純潔的關系上的。畢竟自古君王愛俏,王爺乃皇子龍孫,長相再怎么嚇小孩,審美自是一樣的,怎么可能會與丑八怪顧眉君有什么瓜田李下。
然而就在那一夜……
那一夜,我在京中最大的客棧福元坊住了一晚。
天明迷迷糊糊醒來的時候,聽到樓下早起的住客竊竊私語。
“了不得啦!你們猜猜,昨晚上客棧來了誰?”
“嘁,瞧你大驚小怪的樣子。不就是今秋恩科折桂,六王爺奉圣上之命在金玉樓置酒恩賞諸仕,后面不勝酒力,就近在福元坊歇下嘛!”
“對!可是你只知道了一半!你知不知道,王爺來之前,有人早在福元坊開好了房!”
“嘁!王爺家臣數百,有人提前開好房間,有甚么奇怪!”
“啐,蠢驢一只!若是這樣,有甚么好大驚小怪!這個來開房的人,你們絕對料想不到!我太震驚了,實在太震驚了!”
“……嘎?!莫非你說的是那位鼎鼎大名的顧眉君?”
“我親耳聽店小二所說!他們一起住進了天字一號丙房!”
“胡說!我也聽說了,店小二明明說的是住進天字一號乙房!”
“丙房啦!我還聽說啊!掌柜的巴結王爺,還叫了隔壁醉金坊的花魁娘子過來伺候。卻給王爺拒絕了。花魁娘子在王爺房外小站了一會,聽到里面……”
“里面咋的?!”
“床板……咳,嘎吱嘎吱響……”
當時我聽到此處,下意識搖了搖睡榻,果然,福元坊的床都該修修了。
我推開天字一號乙房,對面天字一號丙房的門也適時推開。
隔著半道走廊,兩個傳說中昨晚睡在一塊,搖了一夜床的人面面相覷了好一會。
最終,王爺先收起訝異,微微一笑。
于是我也只好傻笑。
王爺說:“眉君,你也在這里。”我說是,真巧。王爺說:“既是如此,我順道送你回去。”
我不自在道:“好似有人誤會了什么……”
王爺說:“我們行為坦蕩,何懼旁人捕風捉影之詞?”說著走了過來,極其自然牽起我的手。
中間的門嘎吱推開,幾名仕子呆若木雞地看著我們。
下樓時我腳步滯澀,腿膝不小心便在樓梯上撞了一下。于是當我神情痛苦,腳步扭捏走過時,所經眾人反應,與數名仕子一般,俱都石化。
義兄聽說此事,大為緊張。一晚上嘴邊就起了一串燎泡。
他問我是怎么回事,我心中雖暗恨,偏又無可奈何。只好與他解釋,眉君雖名聲盡失,勝在清白尚存。
義兄發白的俊臉總算有了點血色。
他說:“眉君,這些年來為兄時常做著那一個噩夢,夢見大禍臨至,你身鎖鐐扣,被禁衛軍押入大獄。”
他苦笑:“我知你處事向來自有分寸,只是你莫忘了自己的身份……世間之事往往陰差陽錯,不是處處小心便能避過。你聽為兄的勸,還是早早放手,盡謀脫身的好。”
我點頭:“我不會忘了答應義兄的話。”
義兄伸手,仿佛是想給我掠開頰邊一縷發絲,最終卻縮了回去。小聲說:“眉君,有句話,我許久前便想對你說了。今日趁此機會。厚顏說與你知道。這些年來,為兄一直未再娶妻,便是心中存了一個念頭……若你不嫌棄,我愿意照顧你一輩子。”
我傻了地看著他。
義兄說,今日此話出我口,入你耳,我只說一次,卻是出自肺腑,你需好好用心思量。
他果真只提了那么一次,然而我能感受到,他殷切的眼光,時時在提醒我此事。
我想這是我與義兄之間的秘密。
我是一名女子,只有他知曉。
我在京城滯留了五年,是為了尋一個人,這個人是我的哥哥。
義兄給我五年的時間。我答應過他,五年后,若還是尋不著哥哥,便須死心,做回女兒身。
今年,已是允諾之期的第五年。
叁
武德元年,哥哥千里赴京,而后在京中莫名消失。這五年來,我幾乎尋遍了京城中的每一個角落,打聽過所有能打聽到的消息,一無所獲。
現在,我就坐在曲靖河畔樓榭之間,看著對面高搭的花樓。
這一晚中秋,花樓下人山人海,有人臨河放著煙花炮仗,有人聚集著觀看說唱戲文,另有大半人,卻是鬧鬧哄哄圍在花棚旁猜著燈謎,笑聲如沸。
酉時三聲鑼鼓過,一名三綹長須身著錦袍的老者走上花臺,他身后一溜兒跟著一隊俏婢,婢子們的手里各捧著一件物事,由紅綢遮著。
這是時下貴族之間愛玩的一種游戲,俗稱“拔彩頭”。出題者可自由設計題目,內容可以是猜謎,即興做首詩或者解一個棋局之類,并著彩頭一起拿給主持會場的管事,待管事公布題目,由臺下的賓客競爭解題,勝出者便可獲得那份彩頭,叫“拔注”。
老者拿著挑頭,一路揭了紅綢,待揭了最后一張紅綢,紅綢下露出一只白紗燈籠。當老者朗聲公布燈籠押注的彩頭時,連我身旁跟著的老實木訥的小廝也跳了起來。
他吃驚道:“二相公,我沒聽錯吧,那位老先生說的可是十萬兩銀子?”
我沒應聲,分神聽了會鄰桌的議論。
“……也不知道是什么人,不過是貴族之間逗耍取樂的一個游戲,竟然一擲萬金!當真好大的手筆——可惜,可惜啊!”
“哦,難不成兄臺有什么高見?”
“呵呵,哪里哪里。這只燈籠在菊陶居這里已經寄放了足足三年,每到大年元日、上元、仲秋都有展出。說出來讓你見笑,在下曾因囊中羞澀,上臺試了一次,這只燈籠也委實怪異。”
“它瞧起來與普通的串馬燈沒甚兩樣。可是整只燈籠密不透風,上沒留縫,下不留底座,連根細針也無法伸到里面去。寄燈主人稱,誰能打開此燈,便有重酬。可惜,彩頭由剛開始的一萬彩金到現在的十萬,還是沒人能拔注。這只燈籠,已被稱為京中第一奇燈。”
我看著老者挑了那只白紗燈籠展示了二圈,掛到戲臺高處去。臺下人頭簇擁,卻沒一個出聲的。
“依世兄所言,便沒有人能打開此燈籠么?”
“五湖四海大有奇人異士。更何況是京中富貴之地。就不知道,那寄燈主人將這么一只燈籠存放在此,以萬金引人注目。有何深意?”
“莫不是朝中哪位權貴尋樂子逗人開心的吧!”
說至最后付之一笑。
每一次似乎都是這樣的結局。
我再看了一眼那只無人問津的燈籠,起了身。小廝遲疑道:“相公,您臉色不好,要去何處?”
我道:“隨處走走。”小廝期期艾艾說:“大相公囑咐過,他赴過宮中晚宴便來接您。您若出去,呆會……”
我看了小廝一眼,小廝老實,即縮了回去。
曲靖河畔緊挨的是丹桂園,彤霞成蔭,映著各色花燈,紅晃晃一片。我信步走至園中轉角,旁邊擠過二名頑童,將我推個趔趄。我站直身,眼瞅著那兩小孩張著手臂一陣瘋喊,而后一頭扎入樹蔭下,里面響徹一陣孩童的哄鬧,夾雜著笑罵:“跛子!”“臭乞丐!”“豬!”
我便走了過去。丹桂樹下縮著黑漆漆一團,雖然一動不動,但明顯是個人,旁邊圍了一圈小孩。這班小祖宗們有的揚著沙子,有的解著褲頭準備撒尿,兩個還裂著嘴抓了兩根香點炮仗,正要往樹下縮的人身上招呼。我一把撈住點炮仗的兩個,斥了聲住手。這群小混蛋回頭,嗷地叫了句“丑八怪”,一哄作鳥獸散。
我移近了些,勉強看清那身影似乎是個少年。只是蓬頭垢面,衣衫襤褸。一條左腿軟綿綿拖在一邊,迎著燈光一瞧,上面布滿大大小小的傷口,還鎖著鏈扣。丹桂園尋常人家不能進得,更別說乞丐之流。這人定是哪家得罪了主人的家奴。我留了一碇銀子。正待離開,卻見趴著的人動了動,一伸手臂就將銀子掃開。
這時,從他懷里滑出一物。
那是一只小小精致的,用麥秸編成的花燈,手柄用毛竹串著。我一見此物,如遭雷殛。在他伸手要撿時候,一手將那小小花燈奪過。
與想象中的一般,竹柄中空,里頭裝著精巧的彈簧,憑感覺摸索至某一處摁下,拳頭大的花燈裂開八瓣,搖曳如盛開的蓮。
誠如那句古語,有心栽花花不發,無心插柳柳成蔭。
一剎那,我只覺情緒激動,既想痛哭,又想放聲大笑。
我問那少年:“這枝花燈,是誰給你的?”
聲音拔尖,連旁邊小廝都嚇了一跳,地上少年卻是理也不理。我一時情急就擎住那人衣襟,聽小廝囁嚅道:“相公,此人似乎是個啞巴。”我一愣,松了手。
我命小廝四處打聽。等了半盞茶,來了一名舉止三分拔扈的中年管事,一問卻是兵部王尚書府上的。
他一對小眼睛滴溜溜亂轉了圈:“相公有何指教?莫非地上這賤奴得罪了您?”
我擺手道:“不是。只是路經此處,眼瞧此人情狀有些可憐,冒昧問下情由。”
管事道:“他是府上一個家奴,名喚景生。他天生啞巴,脾氣孤僻,又仗著有幾分劍術,便猖狂無禮,不知天高地厚,竟在比試劍術時傷了王公子。因便有了今日下場,屬自作自受。此乃王府家事,勸相公莫插手的好。”
我點頭道:“原來如此!我瞧這少年倒有幾分骨氣。雖說罪有應得,只是罰也罰了,不知道貴府可愿放他戶籍,在下愿贖此人。”
管事一愣,還未答話。橫刺里響起一個輕佻傲慢的聲音道:“是誰在那里說要贖公子爺我的罪奴的呀?”話音一落,迎面走來幾名年青公子。
當先兩人,一名長著棗形臉,兩道窄眉,一臉乖戾;另一名,搭拉著扇子,一身扎眼繡花袍,油頭粉面,瞧見我便哎喲了聲,一副想惹事生非的晦氣相。
肆
來人的大名,我卻是聽過的。
據說在古今風流人物之人渣榜中,此二位公子名列前茅。
兩人一個是長公主外侄,一個是尚書幼子,身份相當,你為我欺男,我為你霸女,臭味相投。
他們連袂縱橫于京城各大勾欄瓦舍間,被稱章臺街二霸。二霸稱雄得久了,京中權貴或自持身份,或怕擔麻煩,向來能避則避,越發將兩人慣出諸多毛病。
我在心中嘆了口氣。
這種人,自然是避猶不及的,萬不得以需與他們打交道,便得提上十二分精神。
若按常理出牌,只怕會給他們牽著鼻子走。
因此我跟他們打了個賭。
我指著兩人身后一名虎背熊腰的壯漢說,讓這護院與地上的啞巴打,我賭啞巴會贏。
兩人一聽我的話,笑得前俯后仰,不可自抑。
尚書家的公子一打手勢,虎背熊腰男即時出列,三兩步摁住叫景生的啞巴,掄起碗大的拳頭,暴揍,揍完驕傲地挺了挺胸。
啞巴被毆出兩口血,徹底癱在地下。
燈光明晃晃照著他腰上一條皮搭子,皮搭的褶皺里有微小的孔洞。
長公主的侄子蔑道:“如何啊丑八怪,還賭么?”
一旁的小廝哆嗦著扯我的衣袖:“相公,這人怕都快死了,如何是那名雄壯結實的家丁的對手。這兩人看起來不好惹的,我們還是回去吧……”
我笑道:“莫怕。我說這小哥會贏,他便定會贏。”
地上的啞巴似乎動了動,看了我一眼。
尚書公子陰惻惻道:“好啊。比試一旦開始可就不能反悔了。顧公子到時別說我等恃強凌弱。”
我說:“這是自然,輸了任憑處置;贏了,景生便給我帶走。”
一名侍從上前,撤了啞巴的鎖鏈。
表面看,這根本就是一場毫無懸念的比試。虎背熊腰男原本就站得極近,聽得令下連挪動都不必,就勢再次老鷹捉小雞似地拿住啞巴。緊接著,拳頭雨點般落下。
密集的皮肉悶捶聲,聽得人牙酸。
二渣在一旁,又開始得意忘形地笑。一個道:“咭咭咭,顧相公是六王爺跟前的紅人。心尖尖上的,看在王爺面上,王兄呆會還是別太為難的好。”一個道:“啊哈,辜兄這不會是在憐香惜玉吧?”姓辜的便作勢欲吐。兩人你推我搡的如兩張爛腳凳子,著實東倒西歪了好一陣。
正舞得興高采烈,變化驟起!
啞巴景生蜷縮著身體,似乎是沒半分反抗,那名雄糾糾的壯丁卻突然“啊”地一聲,倒坐在地上。
二渣便傻住了。
兩人走了過去,掄起腿便給了壯男一腳,可憐壯男碩大身軀,連哼句就都沒有,就放平在地上。尚書公子的臉色難看至極點,惡狠狠一指我:“你使詐!”
我笑道:“王公子切莫誤會。方才我站在這里連動一下都沒有,景生身上的鎖扣剛解下,半寸武器也沒有。護院又是公子帶來的親信,周圍諸位有目共睹,我如何能使詐。”
一邊早聚了不少看熱鬧的人,有怕麻煩的已拔腿準備開溜。二渣在京城惡名昭彰,但凡還眷戀著自己舒心小日子的,莫不明哲保身。我曉得這道理,也沒指望誰挺身而出給我說句話。因此,當有人拔開人叢越眾而出時,我頗為意外。
“沒錯,本國舅便能作證。”說出此話的時候,來人扇著扇子,淺淺露出兩個小酒窩,瞬間如有萬道光芒在其身上聚集,令人眼前一瞎。
這世上有各色人品。有的人溫柔莊重,恬淡謙沖,如王爺。
有的人站著招搖,坐著扎眼,走路身姿搖曳,笑容艷賽門口兩串紅燈籠,就如眼前的人。
我笑容頓了一頓,不為他美勝冠玉的好相貌,只為那句本國舅。
國舅龐青——現今京中最炙手可熱的新貴。
他顧盼流轉地說:“如何,我做的證,可作得算?”二渣早換了副神色,一個道:“唉呀,不過是一名賤奴,我還打算著過幾日將他丟大江里處理了才干凈,怎么能勞動龐國舅為此等事出面……”一個道:“正是正是,國舅爺出現在此處,蓬蓽生輝啊!”
龐青沿著啞巴與暈厥的家丁踱了一圈,問道:“方才見你們前后翻找檢查,可看出這家丁是如何倒下的?”
二渣道:“這……卻是不知。”面上悻悻。
龐青掩扇一笑:“看來我等的眼光都沒有顧相公的厲害呢……顧相公,你說是也不是?”說話間望將過來,玉容生輝,灼灼如施了重肥的牡丹花。
我雙眼再度一瞎,忙垂頭中規中矩道:“這是從何說起,國舅爺說笑了。”說罷畢恭畢敬長揖了一記,口中稱謝。
龐青道:“怎么?本國舅從不輕易為人開口,你便準備只用一聲謝,將我打發?”
我聽罷,想了想,抬頭,燦爛一笑。
這一招,我曾數次攬鏡演練過,其操作過程也甚簡單,只要掀動嘴唇,露出八顆門牙,便能將面上那塊疤完美撕裂成四塊,營造出硬漢也腿軟的效果。
當真聽國舅爺狠狠地抽了口氣。
他幾乎是立即將臉轉至別處,邊搓著雙眼邊擺手道:“罷了罷了,暫且記著你這筆帳,本國舅不算你利息便是。”說完拔腿就要走。一旁王辜二渣早急得抓耳搔腮,連聲挽留說,早在玉湘軒備了酒席請了最好的姑娘,國舅爺怎么能不賞臉就走呢云云。
龐國舅拿扇子直接戳了對方的話頭,動作輕佻無比偏又好看至極點,帶著說不出的意氣風發一笑,道:“去去去,本國舅今晚要通宵達旦,時間尚早,此時喝酒豈不敗興!再說了,呆會兒還有無數天姿絕色的大家閨秀為本國舅獻花呢!這一身酒氣的豈能不將美人兒醺醉?——你們這頓酒,我記下便是。”
他這一動身,身后便嗤溜溜跟上大班人。圍觀的諸位,竟大半是他帶來的,也不知道站了多久。
我正傻眼,卻見已走過了十數步的公子哥兒驀地又掉轉身,沖我大有深意一笑。
他沖我大聲嚷了一句:
“聽說你是六王爺的男寵——哈哈,有趣,有趣。”
伍
龐青一走,周圍似乎也靜了不少。
坊間議論,若說六王爺是君子典范,那么龐青便是京中紈绔魁首,今日一見,果真當得這個盛名。
這個龐青,是朝中右相之子,上頭一個貴妃姐姐,這個身份,說顯赫極顯赫,但出身門第比他更高的貴族王孫也不是沒有。龐青之所以會一夜竄紅成為朝中最炙手可熱的新貴,靠的是年初安西平匪一場戰役,他在此戰中大露峰芒,立下赫赫戰功。班師回朝后,立即給皇帝封為一等侯。成為京中憑自身本領爭取來最年輕的侯爺。
若說龐青與六王爺之間有什么恩怨,不遠不近的時候倒真有這么一宗。
據說,龐妃曾提議讓自己的妹妹嫁給王爺,讓王爺婉言拒絕了。龐妹妹遭拒后不知怎么的就想不開,好長一段時間哭鬧著要抹脖子。龐青是名二十四孝哥哥,就這樣將王爺給記恨上了。
王爺何其無辜。
關于龐青此人,坊間還有諸多傳聞,除去那些夜夜笙歌,醉臥花叢的風流韻事不談,若干事足以證明此人是名脾氣極為古怪之人。
他說“有趣”的時候,往往并不有趣。
拿個新近的例子說。安西平匪中,某次此人領著百余人的官兵落了單,被千余名兇悍異常的惡匪圍上,以一敵十的困境步步殺機。龐青丟了把手已斷的弓箭,一撩戰袍抽出被壓在尸體下的金刀,瀲滟一笑,說的便是“有趣”二字。
值得一提的是,這一戰,龐青成了煞星破軍、浴血惡魔,匪軍的人數,先是由一千銳減至五百,五百銳減為二百五。沒人知道這名出身京城豪門富貴地的公子哥兒是怎么辦到的。
稍遠些,在龐妹妹為婚事鬧自殺時,龐青冷著臉看自家妹妹踩上凳子結好繩索脖子一伸吐出舌頭時,說的也是有趣。
他聽到王爺與我種種傳聞,也說有趣。
現在,蒙他抬舉,他又多提了一回,事情已經不是當眾受個辱這么簡單,他臨走時的那個眼神,明白代表著麻煩。
我稍一凝思,即刻又驚醒。現下頭等麻煩事,不是去猜測龐青究竟是何心思,而是面前二堵人渣。
暗自轉了一眼,四周已被二渣的家奴團住。而身邊的小廝,早嚇得面無人色,不能動彈,情況有些愁人。
我道:“今晚多有得罪,我瞧這位護院只是暫時昏厥,不過是個無傷大雅的賭試,還請二位公子不要掛懷。明日在下自當遣人將贖金與護院的診金送至王公子府上。”
二渣一聽,竟然嘿嘿笑了起來。
“不過就是一名家奴,顧相公看得上眼,將人提去便是。只不過嘛,我讓你三分情面,你也須敬我一分面子方可。我們也沒別的意思,就是想多交個朋友。酒席歌姬已備下,顧相公賞個臉喝二杯罷?”
我看看地上的啞巴,暗嘆了口氣。
拱手道:“二位公子盛情,那眉君便叼攪了。只是我近來身體不適,醫官囑咐不宜飲酒過量,二杯為上限,望見諒。”
“哈哈哈,二杯就二杯!請。”兩人交換不懷好意的眼光。
玉湘軒是家妓館,里面的姑娘們,額外地熱情。
七八人一入蘭榭,便給一堆脂粉淹沒。
姓王的敬我一杯,姓辜的敬我一杯,兩人眼光咄咄盯著我。
下藥暗算,背地詭詐,是這二人慣有的伎倆。
其時我心中只存一個念頭,是偷也好搶也好,今日無論如何需將啞巴帶走。因此明知那酒中定是有異,卻想冒險一試。
二杯下肚,面前的景物開始有點晃。
麝香粉脂的味道,一張張放浪形骸的臉。
一個舞姬腰枝一閃,硬擠到我腿上,向我灌酒。
美人柔軟的胸脯伴著滿盛的酒湊了過來。我伸手搭上她的肩膀,美人嗔我一眼。我不動聲色將手往下一移,指甲片往那一片雪白中狠狠掐下,美人的檀香小口登時張成鴨蛋,嗷的一聲慘叫。
酒潑了兩人一身,我就勢就將她彈開。
我需承認,自己的手段忒陰損,以至于,美人兩眼含怕帶怨,淚光楚楚。衣衫被酒潑濕了半幅,我借故換衣離席。這位可憐美人別無選擇,引著我至更衣室伺候。
早在進入這家妓館之時,我便暗中將房屋地貌大約觀察了一遍。因此一入換衣室,我立即緊鎖了房門。
我咬牙操縱著發顫的手舉起一個燭架。
美人面露驚懼。
我道:“你可叫小蕙?你是愿意讓我砸暈,還是裝作什么都看不見?”
美人哆嗦道:“相相相相公,請、請自便。”忒識時務。
我贊賞地點點頭,囑道:“外頭若是有人敲門,莫理會他,懂么?”又道:“將你頭上花鈿拔下,借我用用。”美人點頭。
我放下燭架,而后又在桌上留了一封銀子,道了聲得罪,取過美人頭上的花鈿,握在掌心。
正門不能出,那里還候著二渣遣來的扈從。而小廝,現在只怕還傻傻與那幾個扈從一道,等我更衣。
我從窗戶上翻了出去。
花鈿銀葉的針尖狠狠刺入掌心。我依靠著這陣尖銳的疼痛提了提神,埋頭悶趕。
耳邊響著路人一陣一陣的驚呼聲,我只作充耳不聞。
啞巴還被扔在原地。我已經沒力氣察看他的情況,隨手就捉住一名路過的小茶倌。與他說,你背了地上的人,將我們送到東七巷李府,銀子賞你。小茶倌驚懼地看著我,手里端的茶壺當啷摔了一地,結巴道:“相公,你你你怎么了?臉色好些怕人!”我喝道:“休要羅嗦!”不由分說將一張銀票塞進他的手。
茶倌背著啞巴,疾走過賞月的人群。
眼瞧從后園到前門問還有一段碎石路,濃密的丹桂樹蔭將兩旁遮個結實。
幾個蒙臉的漢子突然跳了出來,提起刀,便往背后門戶大開的啞巴狠狠扎去。
那時,我只覺渾渾沌沌的腦中嗡的一聲響,來不及多想,縱身便將啞巴撲倒在地。
而后,我也不知道自己是在做夢,還是教迷藥控制產生了異相……我竟看到了一身朝服,肅容清冷的王爺。
陸
我想起了那一年中秋,王爺邀我過節。那時王爺與我雖日漸熟諗,一起過節還是頭次。我登上王府的花舫,并沒有想象中的宴請群客的熱鬧場景。一輪圓月下只候著一個微笑的王爺。
我記得自己倒了酒,捏了塊果脯,一臉的笑嘻嘻:“王爺不傳絲竹乎?不傳歌舞乎?良辰美景,怎可無美人?”
他飲盡了酒,眼角依稀是瀲滟風情。道,未曾備下。
那一晚的月輝碎成無數塊,曲江的水格外蕩漾。
王爺倚在船頭,豎著笛子吹著一首什么曲子,出奇地好聽。我一邊聽著,一邊吃瓜子。
吃著吃著,抬頭朝他那邊看了一眼,突然發現,月光下的王爺,那側影,分明是個美男子。
便是這樣的震動。
那一瞬間,我只覺他就是我最親近信賴的人了。我緊握他的手,連手心的花鈿也忘了丟,忘了自己滿手的血,說了一句“啞巴與我是一塊的”,垂頭便倒入溫暖的懷里。
之后,便是真真切切的夢境了。
夢里頭的自己,顛狂無比。
我先是將那里中秋的情形又重溫了一遍,后來我洗凈了臉,換了一身綺羅,極矯情捻著一角袖子,走到美男子王爺面前,勾勾嘴唇,挑釁地笑。
我揮揮手讓他看清一身裝束,極無所謂地道:“其實我是女的,你覺得如何?”
美男子點頭:“現在我知道了。”
我走近他,抑頭摸上他的臉頰。我覺得有點糊涂,因我看到的臉皮明明是滑的,摸到的卻是粗糙的,正如我明明覺得自己并沒喝酒,噴出的氣息卻帶著酒味。
我覺得十分不滿。
而后我鄙夷。我說:“王爺啊王爺,現今我還想告訴你一件事。往后你也不必在我面前裝了。你知不知道,好幾次你臉上的疤都貼歪了,我忍了好久,欲言又止,欲言又止,方始沒有說出來。”
我道:“你看看,現今將疤撕了,豈不是好多了。”
我想再摸摸,卻見美男子又變成了丑王爺,他說:“眉君,我臉上的疤并沒掉,你將我想成了誰?”
我頓時嘎的一聲,徹底糊涂掉了。那人卻在此時,攔腰將我抱住,垂頭吻了下來。
我掙扎,可是那懷抱緊匝緊實,根本無法掙脫。
我想還好只是個春夢。
只有在夢里才能如此荒唐,軀體交纏,唇舌交融。
此時我的糊涂早化作了吃驚,手里似乎抓住了些什么,便砸了過去。這一砸,丑王爺又給我砸成了美男子。
美男子冷冷笑道:“既看穿了我的真面目,你便只有死了——”說著,一手就將我從船頭推下。
這一下沉,似乎墜入了時光,身體在快速地縮小。
而后,又是我夢魘過無數次的情形。
藍天白云,北邙山上摩天崖,歲月分外悠長。
面色煞白的哥哥攀下峭壁,抱下掛在樹干上的我。我用擦得血肉模糊的手指著腳下的云淵,與哥哥說,爹爹的管家在下面。
我說,管家抱著我,想將我摔下去。我抓著他的胡須,他便一起摔下來了。
很長的時間,我總是悄悄跑至崖頂發呆。
每一次,哥哥總能發現。
進入北邙山的第一個中秋,我在崖頂望著那輪圓月,終于噙了泡傻淚。
哥哥就坐在我身邊,我悶頭鉆入他懷里。
身邊散著大大小小的花燈,紙扎或草編的,是哥哥給我做的。
傻淚將掉未掉之時,哥哥抓著桔子大的小花燈,將手柄一扯,燈身盛開出花瓣。
哥哥摟著我,說:“你是哥哥的寶貝遂意。”
我是哥哥的寶貝遂意啊……還未咀嚼透其中的歡喜滋味,呼嘯的風刮過面頰,我定睛一瞧,哪里有什么哥哥,自己又掛回懸崖那顆樹上,藍天與云朵仍在原處飄。唯一變化的,我不再是小小陰郁的女孩兒聶遂意,而是身量長開,著男裝且丑了吧即的顧眉君。
想到這里,渾身都在哆嗦。
這千丈懸崖的峭壁,再不會有哥哥來救我。而那個跌死在崖下的管家,卻一直在等我。
他在呼喚,眼光兇狠,笑容卻是詭異。
我驚恐難以言狀,手一松,就直直墜了下去。
摩天崖終年繚繞的云霧將我吞沒。
似乎有無數妖魔復蘇,張牙舞爪撕扯過來。只能拼了命不停揮打著自己的雙手,要將這些令人厭惡的東西趕開。
無窮無盡,直至脫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