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師傅交代任務的時候,我正忙著吃加了花粉花蜜的海棠糕,熱氣騰騰,馥郁清香。
這是大嫂水仙早上送來的,她人和名字一樣水靈,尤其一雙剪水的瞳孔,一把細細的蠻腰,簡直像極了一株亭亭玉立的水仙,讓我羨慕不已。
我大口大口地嚼著,然后斜眼看向一邊坐得筆直的大師兄,繃了一上午的臉,此刻依舊沒有第二種表情。我用胳膊肘碰了碰他,壓低了嗓音:“大嫂特地為你做的,你怎么不吃?”
大師兄覷了我一眼,伸手抓過一個。緊緊抿著的嘴唇終于松開,小口地咬了一下后,慢吞吞地吞咽??此臉幼?,倒像是滿腹心事。
師傅還在喋喋不休地說著最近的案件,而我卻心不在焉地歪過腦袋,用手背撐住了腮幫子,一遍又一遍地用視線描摹大師兄臉部的線條。那寬寬的額頭,細長而深邃的眼睛,還有高挺的鼻梁,都是我最喜歡的。
邱涼用手在我眼前晃了晃:“喂,師傅叫你?!?/p>
我慌張地用手一抹嘴巴,轉移視線,卻見邱涼一臉的鄙夷,外加得逞的表情,我就知道我又上當了。狠狠地回瞪了他一眼,師傅卻在這時候開口:“小七,我要離開一段時間,這次的案子就交給你和是非了,也算是你的第一次歷練?!?/p>
案子?什么案子?我茫然而又無措地抬頭,卻見那高高的位置上,早已沒有了人影。
邱涼雙手抱劍而立,站在一邊說著風涼話:“剛剛師傅的確叫你了,誰讓你不信我?!蔽覒械美硭1任掖髢蓺q的他,就因為入門比我晚了一天而被迫成為師弟,心中一直有些不平。我只是奇怪,六扇門的案件向來不讓我插手,為何獨獨這一次破了例。
門外傳來聲響,又有人前來報案:城外河堤上的大槐樹下,發現了一具尸體。
二
尸體還很新,除了軀體僵硬臉色蒼白之外,整個人看上去就像是睡著了。周圍站了一圈看熱鬧的,嘰嘰喳喳地討論著死者的身份。大戶人家的女兒,還未出閣就被糟蹋,實在是可惜了。
我聽著有些嫌煩,便向前走了兩步,正巧聽見仵作向大師兄匯報驗尸的情況。
“身體表面沒有任何傷痕?!?/p>
沒有傷痕?我用劍挑開了那上等布料,果然沒有。
葉是非挑眉:“死因?”
“暫時不知道,還得將尸體解剖了看看。”
他點頭,算是默認。只有我還在不停回味著他剛剛的表情。
葉是非挑眉的動作,被全城的姑娘們贊譽為最帥的動作。我開心的同時,也有些酸溜溜的不是滋味。然而這種酸溜溜的滋味,在看見了另一個身影時,變本加厲地不好起來。
葉是非順著我的視線掃過去,原本冷峻的表情就像是冰雪融化,從眼角眉梢處漾開的溫柔,連我都沒有見過。水仙站在槐樹的陰影里,正向著這邊張望。長裙包裹下的玲瓏曲線,卻怎么也遮掩不住她臉色的蒼白。
大嫂身體一直不好,可就是病美人的模子,也比一般人美上三分。難怪連大師兄這種千年不化的堅冰,也陷了進去。
我血見著臉跟上,笑得眼睛都瞇成了一條縫:“嫂子,身體好了沒?”
水仙笑起來很溫柔,就像三月里的春風,沐浴的人全身毛孔都舒張開來。她點點頭,依偎進葉是非的懷里:“好多了,謝謝你的關心?!?/p>
我的眼睛卻像是被粘住了一樣,死死地盯在了他們相依偎的部分。
葉是非有些心疼地撫過她的臉:“這么熱的天,你不在家里歇著,跑出來做什么?”
“藥喝完了?!彼傻哪X袋低低地垂著,聲音幾不可聞,“出來走走?!?/p>
這里橫豎是站不下去了。我笑得臉上的肌肉都快要糾結在一起,眼前的兩個人卻誰也沒工夫看我一眼。
邱涼橫了我一眼,嗤笑:“眼紅得都要成兔子了?!?/p>
我轉臉,卻沒話可以反駁。從小被師傅收養,跟在大師兄后面這么多年,差不多整個太平鎮的人都知道,燕小七明戀她大師兄葉是非??上{空里多出來了一個嫂子,還長得如花似玉,讓我自慚形穢的同時,心甘情愿地服輸。
沒人知道她從哪里來,只是聽邱涼說,人是葉是非一次執行任務的時候救下的。
我望天撇嘴,為什么他救的不是我。
三
不大的城鎮里,最近氣氛很是緊張。
究其原因,也和我才接手的案子有關。葉是非說,大概是有些草寇流竄到這個與世無爭的地方了。我很不以為然,好歹六扇門也算是這里的保護神,什么草寇敢在這里作亂?
正說著,仵作卻連滾帶爬地跑了進來,一邊跑一邊大喊著:“好奇怪啊!好奇怪!”
我攔住他:“什么好奇怪?”
“那個人死得好奇怪!”仵作瞪大的眼睛里,滿是恐懼與迷茫。他哆哆嗦嗦地摸著自己接近禿頂的腦袋,惴惴地看著周圍人,“她的心沒了!”
我倒抽一口涼氣:“難道是妖怪?”
民間經常有這樣的傳說,妖怪是要吃人心的。
葉是非的臉色極其難看,英俊的臉龐,白皙的皮膚竟然一瞬間氣得鐵青。他用從來沒有過的音量沖我怒喝:“燕小七!”
我抖了一下,手一松,仵作已被嚇得兩眼翻白,暈了過去。
我不知道他為什么那么生氣,只是看著他盛怒的臉,我有些難過?;蛟S像大師兄這樣的英雄式人物,是極其討厭這些東西的吧?憑借所謂的妖術興風作浪,也讓那些偷懶的捕快們找到抓捕兇手失敗的理由。
邱涼拍拍我的肩,用極其諷刺的眼光看我:“你也相信妖怪之說?師姐?”
“師姐”二字咬得極重,仿佛出了一口惡氣般舒暢。我羞愧地漲紅了臉,感到一陣難堪。大門口的人漸漸散去,葉是非背靠在墻上,仰面曬著太陽,金色的光撒了他一身,看上去那么不真實。直到地面上的影子一點一點傾斜了過去,他方才吐出一口氣:“去準備一下,晚上行動。”
到了晚上,邱涼有事早早離開了飯桌。只剩下我和大師兄二人。默默地嚼著口中飯菜,腦中思索著晚上的事情,看門的大伯一溜煙急急地跑了進來,一見葉是非就迭聲叫嚷起來:“小葉,聽說你夫人又發病了,你快回去看看!”
“砰”的一聲,葉是非手里的碗筷已經扔在了桌上,他一個箭步沖到門口,突又想起還有一個我的存在,只得剎住步子,回頭沖我喊叫:“你一個人行嗎?”
我笑著點頭。
“那……注意安全?!?/p>
終于只剩我一個人了,嶄新的衣服穿在身上,血液里的興奮因子,叫囂著鼓動我全身每一塊骨骼。走到窗前,今天是新月,夜色朦朧之際,最適合行動。我身輕如燕,幾個腳蹬子上墻,屋頂上的磚瓦還沒來得及發出聲響,我已經躍上了另一條長長的房梁。
燕小七,六扇門里輕功最好的人。比不過葉是非的武功,也沒有邱涼的聰慧,我只有在敏捷上取勝。
站在全城鎮最高的重圓寺塔頂,下面的一舉一動都可以看得很清楚。葉是非說,幾具尸體都是半夜時候被丟棄在城外的,只有晚上偷偷地跟蹤調查,才能找出兇手。大師兄說的話,一般都是對的。我口中叼著一根草,哼哼著靠在墻上。沒有月亮的夜空,星星也不明亮。
可就在我被小風吹得熏熏然微醉,眼皮上下打架的時候,一個人影闖進了我的眼簾。
四
大半夜的,街道上連狗都睡著了。這個時候鬼鬼祟祟出來的,一定有問題。我一下子來了精神,縱身一躍,悄悄地跟在了那個黑影背后。
那人看上去年紀不大,挺拔的背影,應該是個男人。難道是小賊?這是我腦中的第一個念頭。
他看上去很是謹慎,每走上幾步,便回頭勘察一番,害得我幾次差點暴露。不得已拉開了一段距離前行,可僅僅一轉眼的工夫,他就消失在一面墻之后,不見了。
我心中暗暗叫糟,上前緊追兩步,空蕩蕩的大街上,果然一個人也沒有。他上哪里去了?
抬頭看向眼前的建筑,不大的小院子,木頭搭的二層小樓。那白紗飄起的窗口,一看便知是女子的閨房。難道他進去了?
正在猶豫的當口,一聲嬌弱的驚呼讓我驀然回神。他果然藏在了那里!
提一口氣直直地飛上二層,影影綽綽的形狀倒映在門上,看不清楚人形,但屋內輕微的掙扎聲,卻躲不過我的耳朵。
正當我一腳把門踹開,奔進去要救人之時,卻發現屋內的男人早已離去,喘著氣的女子,面帶桃色,眼含春水,領口虛掩,一臉羞憤地看著我。纖細的手指顫抖地指著我:“你……誰準你進來了?來……”
下面的話都被我鎖進了她的體內。好心幫忙反被責備,真是讓人憋屈得很。
慢慢踱到窗口,那黑色的影子果然踏月而行,只可惜那月光實在朦朧,讓我看不清楚他。我冷笑:“看來他的魅力還很大?”
女子臉上的羞憤之色更濃,眼看著淚盈于睫,倒讓人覺得是我的不對,攪亂了別人的鴛鴦戲水。
五
第二日吃飯,三人都很沉默。
我一覺睡到日上三竿,吃著飯還有些犯困;邱涼本就與我不和,相看兩厭,便索性大家誰也不瞧誰;而葉是非……我看著他,心里的一缸醋直接打翻,那泛著青色的眼圈,是因為過于擔心大嫂的病情,沒休息好吧?
懨懨地結束了一頓飯,我打著哈欠打算回房繼續睡我的蒙頭大覺,昨晚在房頂上追了那采花賊一夜,累得全身上下都像拆開重裝了一般。只恨那小賊,竟帶著我滿城繞圈,想起就讓我咬碎一口白牙。
葉是非叫住我:“昨夜如何?”他滿眼的憂色和不安,讓我心里一陣溫暖。
我一聳肩:“沒什么?!?/p>
“是嗎?”他喃喃,似還有些不放心,“真的一點問題都沒有?”
有,只有一個采花賊。
我點點頭,又是一個哈欠:“放心,我沒事,不過一個采花賊而已,我辦得來?!?/p>
他臉色一僵,很快又平靜了下來。我理所當然地認為他是在擔心我,索性又寬慰了他幾句。他思索半晌,叮囑我道:“小心行事,這人對城里如此熟悉,怕不是一般的毛賊?!?/p>
我也這么覺得,能讓良家婦女一見傾心的人,定不簡單。當然這話我沒說。
水仙的病,似乎有些嚴重。葉是非本就不住六扇門,他一走,就只剩下我和邱涼了。
我搬了張椅子坐在門口曬太陽,沒想到討厭的邱涼也跟了出來,還好死不死地停在了我的身后。過了半晌,他都沒有再挪動一下,也沒有任何動作。我豎起耳朵靜聽,卻發現他的呼吸聲都輕不可聞。他到底在做什么?
溫暖的太陽照得我全身發軟,瞌睡勁兒涌上,一放松,我便睡了過去。
六
等我醒來的時候,身上搭著一件衣服,葉是非站在不遠處的樹下,靜靜地看著我。見我醒來,有些不自然地移開了目光。
天色轉眼到了傍晚,天邊的云彩被熏得發紅發紫,這是六七月特有的顏色。捏著手里的衣服怔怔地發了會兒呆,他向我走來。
“這么累?”伸手接過衣服,他的話里也透著疲憊。我有些不好意思地摸了摸腦袋,以前師傅不讓我插手六扇門的事情,天天好吃好住地養著,第一次晚上沒能睡覺,自然有些倦。
他看我的樣子,原本準備出口的話似乎也說不出來,只好拍了一下我的腦袋,帶著長輩的勸誡:“你現在是捕快了,大白日里睡覺,若是有了案子,誰去?”
我剛想頂嘴說不是還有邱涼嘛,就發現邱涼不知何時已站在了葉是非的身后,薄涼的嗓音里,透著股不耐煩:“今天是我幫了你,以后你的分內事,不要再麻煩別人了?!闭f著,從葉是非手里拽過衣服,一副清高的模樣。
我要你幫我了嗎?心里十二萬分的不情愿,嘴上卻不得不道了聲謝。這個邱涼,真夠討人厭的。
我抬頭想再說些什么,卻發現葉是非極快地向我投來警告的一瞥。更夫提著燈籠循街而至,一聲聲清脆的更聲,在這樣的夜晚分外嘹亮。
七
惶恐的情緒,隨著又一具尸體的發現,再一次籠罩上了人們的心頭。不大不小的太平鎮里,幾日來已經連續死了三個姑娘,還都是未出閣的。
家家戶戶都開始閉門過日子,懸掛在門口的鏡子一閃一閃地反射著太陽光。有人說是妖怪。有人說是采花賊。只有我的心情,越發地沉重起來。夜夜的盯梢不僅沒有任何收獲,反而像是助長了那人的氣焰似的。當我趕到事發現場時,才覺得心下凄然。
這已經是第四個未出閣的少女了。死的時候衣衫凌亂,雙眼微合,卻像是想極力看清什么一樣,半睜不睜。大概是在最幸福的時候被人捅了一刀,那種不敢置信的情緒中,還糅雜著其他諸如欣喜,幸福之類未來得及褪去的信號。我想起第一夜,那個少女,滿臉桃色,眼含春水,衣衫不整地沖我嗔怒。
“小七。”葉是非的臉色冷凝,眼眸深處的寒冷讓我不寒而栗,“你怎么做的工作?”
我低頭,自那一夜之后,我日日守在高處,卻見不到那人半點影子。垂眼看向地上的尸體,因為被拋城外遭遇了狼的眷顧,除了腦袋以外的部位,狼狽得不堪入目。仵作們站在一邊,也對死因束手無策。
他似又嘆了一口氣,帶著恫悵:“算了,今晚我與你一起,給我機靈些?!?/p>
真的嗎?我欣喜地抬眸,與他的正好撞上。有些尷尬地紅了臉,我的聲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那嫂子……怎么辦?”
“她身體已經好多了?!彼坪醪辉敢馀c我多談這方面的事情,只是側過身子,驀然矮下半截,與我同高。溫熱的氣息噴在我脖頸側面的皮膚上,引起粉色的戰栗。我有些緊張地立在原地,卻聽得他低沉的耳語鉆入耳內:“小心邱涼?!?/p>
邱涼?我飛快地掃向一邊。今天他沒有一起跟來。
見我不解,他又站直成了原本的高度,苦笑:“你不覺得奇怪嗎?近日來他舉動的反常?!?/p>
八
晚上的行動,因為有了葉是非的加入而讓我格外的熱血沸騰。
邱涼照舊吃了飯就告辭離開,雖然平時我不甚注意他的舉動,但師傅在時,他每每都會拖到最后一刻才走。
我慶幸自己沒有質問葉是非懷疑的理由,因為如今的邱涼,連我都覺得可疑。
迎風站在塔頂,身上長袍的下擺發出輕微的聲響。葉是非安靜地站在我的身邊,空氣里滿是他的味道。他睜著無論何時都很冷靜的細長雙眸,俯身向下,很有一種君臨天下的味道:“你每夜都在這里?”
“是?!边@個地方還是葉是非告訴我的。他就在這里遇上了奄奄一息的大嫂。我舉目四望,打量著這不大的空間,試圖想象當時的場景。
“看。”修長的手指突然指向一點,讓我一下子來了精神。站直了身體,果見一黑色的身影,鬼鬼祟祟跟在什么人后面。
我拔劍就要上前,葉是非卻以比我更快的速度奔了過去,就在愣神的時間里,一向以輕功自豪的燕小七,落后了。
等我到那里時,水仙正癱軟在地,倒在了葉是非的懷里,而那采花賊,胳膊上被挑一劍,原本掩面的布也斜斜地從耳后垂下。
毫無特色平淡無奇的一張臉。
我從房頂直接跳下。悄無聲息地落在水仙面前,她一張美艷動人的臉,如今蒼白得就像半夜的幽魂。我急了:“大嫂,你怎么樣?”
水仙纖細的睫毛顫動了幾下,眼睛張開,對我微笑而語:“沒事,不用擔心,只是……有些嚇到罷了。”
我也對著那人怒目而視。這么一副尊榮,也能迷倒少女,看來真的是黑夜幫了大忙。
葉是非氣得很厲害,他雖不語,但全身透出來的肅殺氣味,讓我覺得氣溫都降了三分。采花賊竟然敢對水仙出手,葉是非不廢了他才怪。銀劍挽著劍花出擊,那人卻只防守不還手。我冷眼看著他們交戰,間或一道冷冽的目光向我射來,倒讓我頓時清醒了幾分。
這個采花賊,看來還對我有印象。
我正猶豫著是要幫忙還是繼續作壁上觀時,靠在我臂膀上的水仙突然驚呼一聲,軟軟地倒了下來。葉是非不敢戀戰,收了劍從我手中接過水仙,急急地走了。
我半天才回過神來,依依不舍地收回目送他們遠去的目光,才發現那人居然還沒有離開。
“怎么?還想比劃比劃?”我慢慢抽出了自己的長劍,劍光未到之處,那人的目光似是閃爍不已。一張平凡的臉上,倒是長了雙不錯的眼睛。
待我要傾身上前時,那人卻飛快地回身鉆入了身后烏黑的巷道,消失不見了。
九
葉是非直到第二天也沒有出現。擺在桌上的菜冷了熱,熱了又冷,最后終于靜悄悄地沒了溫度。邱涼坐在一邊,不催促,也不動手,氣氛很是尷尬。
我忍不住開口:“不等了,我們……先吃吧。”
邱涼第一次沒有與我作對,一張干凈俊秀的臉沒有任何表情地拿起桌上的碗筷,開始進食。
無趣的男人,我沖他翻了一個白眼。又突然想起那天葉是非對我說的話。我的視線漸漸上移,停在了他的胳膊上。
且不論昨晚那人長相與他大相徑庭,就是他穿著短袖的左胳膊上,也干凈平滑沒有任何傷痕。我坐在他的對面,尋思著究竟是哪里出了問題。
邱涼似乎對這一切并未察覺,淡淡垂下的眼睛,睫毛掩去了他所有的情緒。我一邊吃著口中菜一邊上下打量著他,一起生活了這么多年,因為討厭他,竟始終沒有好好看看他的模樣。
我知道,上門為他提親的人,其實比大師兄還多。只是他那張俊秀中略帶陰柔的臉,到底不是我的菜。他抬眼:“怎么了?”
我搖頭,猛扒了兩口飯,心中還在想著昨夜的事情。一頓飯也因為心里有事而吃得味同嚼蠟。可惜飯還沒有吃完,外面便有人前來報案,我被一口飯塞了個滿嘴,差點沒噎死。
等事情處理完畢走在回家的路上,我一步三搖地抬頭看天,已經是月滿西樓的時候了。
葉是非還是沒有出現,這樣消失了一整天的情況,以前是沒有過的。看著空曠的屋子,我的心里也不禁開始擔心起嫂子的病情來。趁著時間還早,我換好了衣服就順著小路直取大師兄家,抄這條近道,只要一盞茶的工夫。
今晚十五,正是月圓??上Ш窈竦脑撇剩瑢⒕К摰脑鹿庹趽醯脟绹缹崒?,兩邊高高的屋檐下,投射在地的黑色魅影,也變得扭曲恐怖起來。夜色不深,但死亡的氣息席卷了整個城鎮,還未到休息時間,路上便沒有了行人。
眼看著近在咫尺的屋子,“噗”地熄滅了燈,我有些遲疑地停下了腳步,想著這時候造訪,是否太過突兀了些。這樣的想法剛在腦中劃過,眼前的門便悄然打開。葉是非站在門口,回首相望的動作,讓我感到心醉。
我很想就這樣撲過去,叫喊著他的名字,然后將他的視線拉回到自己的身上。然而我一個“葉”字還沒來得及出口,口鼻便被一個人從身后牢牢地捂住了。一驚之下,后背已經沁出冷汗。我不禁責怪自己太不小心,竟讓別人鉆了空子。
努力地掙扎,并沒有效果,除了力量懸殊之外,他似乎輕易就能化解我的招數。黑暗里的較量,進行得沒有一點聲音,直到葉是非的身影融化在了黑夜里,身后的人才稍稍松開了手。
“別動。”刻意壓低的聲音,就像是夜晚的風,徐徐地吹進我的耳朵。手還搭在我的胳膊上不敢挪得太遠,溫度從他的身上一點一點傳到了我的身上,很溫暖。寬闊的胸膛緊緊貼在我的背上,似乎連他的每一下心跳,都可以聽得很清楚。從沒有和誰這么親近過,我的臉一下子燒到了耳朵根。
“你是誰?”我也壓低了聲音。周圍一片安靜。
沒有得到想要的回答,身后的人已經轉到了我的面前,那一雙仿佛會閃光的眼睛,讓我立刻識破了他的身份,冷笑一聲,手里的劍已經架上了他的脖子。
好囂張的采花賊,今夜竟然打上了我的主意!
可他的注意力,卻絲毫沒有在我的身上。擺了擺手,他不再說話,只是指了指那黑漆漆的窗口,示意我跟上。我狐疑地看著他,沒有挪動身形。
“你玩什么把戲?”
他靜靜地看著我,不甚在意那架在脖子上的東西:“想看看兇手長什么樣嗎?”
十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他輕輕推開鋒利的劍刃,有些不耐煩地一皺眉,像極了平日里邱涼的模樣。
我不禁輕呼:“邱涼?”
他涼涼地看了我一眼,不耐的神色更甚,這一次不再等我有任何動作,自己向著那窗口慢慢移去。我站在原地躊躇不安,心里卻已經對他的話產生了好奇。
月亮終于從云彩里探出了腦袋,原本還漆黑的夜色,被乳一樣的光化開了不少。我小心翼翼地從窗口縫隙里瞇眼瞧去,卻又是一個驚嚇,差點氣血逆轉。
躺在床上的,正是我那美若天仙的大嫂,只是她身上的衣服早已褪去,散亂地扔在地上,赤裸的身軀下面,竟是一條蛇的尾巴。她的臉色已然沒有了血色,雙眼緊閉著伏在枕頭上,只有一條蛇尾巴有氣無力地甩動著。讓我知道眼前的一切,不是夢。
我的呼吸慢慢急促,腦門上的汗,潮濕一片。我站在那里,已然忘記了自己身在何處,只有那如捶鼓一般的心跳,擂得我雙耳生疼。我像被定住了一般,動彈不得,直到那雙蛇的眼眸倏地閃過一道光,采花賊已用更快的速度將我撈到一邊。
“沙沙”的聲音傳來,像是有什么東西慢慢靠近。但我的眼前一片發花,耳中還殘留著“嗡嗡”的聲響。我無論如何也想不到,那讓我自慚形穢,像水仙花一樣美好的大嫂,竟然成了半人半蛇的怪物。
采花賊有些急了,伸手在我的眼前左右搖晃。我卻只能用一雙失神的瞳孔,愣愣地看他。腰上一緊,已經箍上了一只緊實的胳膊,我只聽耳邊的風漸起,又一點一點弱了下去,再回神時,已經回到了離六扇門不遠的地方。
那人將我放下,轉身要走,我無力的手指卻已拉住了他,半天從僵硬的嘴唇里吐出了兩個字:“去哪?”
他沒理我,溫暖的手,將我的手指一一掰開。
我固執地拽著他:“你什么時候知道的?你怎么會知道?”
他依舊沒有理我,只是眉頭蹙得很緊,像是對待一個討厭而又黏人的酒鬼。他終于將我的手從他的衣袖上甩了開來,向后退了兩步:“別再追查這個案子了,也千萬別和第三個人說起你今晚看到的,尤其是……”他的目光沒有溫度,飛快地從我身上掠過,“尤其是你的那個什么大師兄?!?/p>
我“哈哈”笑了兩聲,心想我怎么可能眼睜睜地看著大師兄落入蛇口,眼前的人已經一個閃身,像他之前很多次的那樣,消失在了黑夜里。
然后我就看見了不遠處匆匆趕來的葉是非。
他在我面前站定,口中急促地呼吸,身上的夜行服隨風飄動。他用手拉住了我,像很多年前那樣,這樣一份拋棄了身份和性別的關心,已經有多少年沒有過了?
我有些悲哀地看著他,想著如果他知道了嫂子的真實身份,會是一種什么表情。
會不會崩潰,會不會生氣,還會不會像現在這樣,擔心我的安危?畢竟,他那么討厭別人提起鬼怪之說。
十一
那個晚上,我什么也沒說。但就是夢境里,也亂七八糟的都是蛇的影子。
我第一次在熬了夜之后,早早醒來。太陽還沒升到半空,六扇門里忙碌的聲音已經陸續傳來,卻沒有人來叫我。
我出門,正好撞上邱涼抱著一疊文書匆匆走過,少有的心不在焉,讓他在跨一個門檻的時候,險些摔跤。葉是非出現在他的身邊,適時扶了一把,然后抬眼就看見了才睡醒的我。
他沖我微笑,笑容里的溫度卻讓我第一次心中有了怯意。
他若知道……他若知道……
我滿眼都是他絕望的模樣。有些發白且哆嗦的嘴唇終于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一步一步走近我,在我的面前站定。
寬寬的額頭,狹長而深邃的眼眸,高挺的鼻梁。葉是非一直都是這個模樣,我心中的形象。他抬手,把手背擱上我的額頭:“不舒服?”
我搖頭,想著大約真的是受了驚嚇又吹了風,眼下竟真真切切地暈眩起來。
他用一只胳膊拖住我:“若真的病了,還是休息的好?!?/p>
我看著他,囁嚅著卻怎么也說不出事實的真相。他好看的眼睛注視著我,靜靜的,沒有一絲波瀾,像是在等著我的回答。手指糾纏上他的衣擺,我終于硬著頭皮開口:“大師兄,我有話要和你說?!?/p>
采花賊的話,還響在我的耳邊,但看著葉是非的側臉,卻怎么也不忍心這么欺瞞下去。照顧嫂子,還要幫我一起查案,這么兩頭奔波的葉是非,一天天消瘦下去,瘦得連眼窩都深深凹陷,卻根本不知兇手就是自己的枕邊人。
可話還沒出口,邱涼就已空著手走進屋來??匆娢覀兘葡鄵淼膰喢僚e動,一貫喜歡出言諷刺的他,也只是轉開了薄涼的眼神。
葉是非放開我,原本溫熱的體溫,一下子被冷風灌滿。他站定,看向來人,微微挑眉:“什么事?”自從他心中有了懷疑,便一直對邱涼敵意頗重。
邱涼卻不成不淡地看著他:“張柱子媳婦生產,王曉負了傷,我需要再調幾個人手。”
葉是非點頭,不甚在意:“我手下的人,你自己去挑。”說完,他再一次看向我,眼中滿是擔憂。邱涼卻依舊站在原地,不動彈。
我本就有些著急,心中有事卻礙著邱涼不能說出口,現下見著這樣的場景,火也不免有些大起來:“邱涼,你到底想干嘛?”
邱涼睜著一雙眼睛,很是無辜:“我一個人去調動人手,不合規矩?!?/p>
好個邱涼,平日里不合規矩的事情做得多了,也沒見他幾時如此自覺過。葉是非暗嘆一口氣,緊蹙的眉頭下,滿是厭惡的神色。他摸摸我的額頭,推我進房休息,在邱涼不注意的瞬間,低沉卻清晰的聲音滑過臉側:“今晚,塔頂?!?/p>
十二
和大師兄約定了之后,我覺得每個人都越發奇怪起來。手下的兄弟各個提不起精神,就連邱涼,也總是冷著一張臉,苦大仇深的模樣。
好不容易等天色變深,一向晚飯過后就玩失蹤的邱涼,今晚卻特別好脾氣地賴在大堂里,一動不動地扮雕塑。我懶得理他,直接回房換衣服。
眼前一花,他攔住我的去路。
這還是第一次如此直接的面對面。平日里見到一面都發厭的人,此刻像兩只斗雞,眼對著眼。
我有些不耐,手將垂肩的頭發盤起。意欲繞過他。誰知他修長的胳膊抬起,硬是將我逞在極小的空間里不能動彈。
我失聲喊出:“你……你做什么?”
他不說話,一雙冷冽的眼睛里,閃過我看不清楚的東西。我突然打了一個哆嗦,察覺到眼前人的可怕。雖然共處了這么多年,但他對我而言,卻陌生的像個迷。
他突然彎腰,將我打橫抱起。我剛要驚叫出聲,卻發現自己已發不出聲音。我驚恐萬分地看著他,從未有過的恐懼席卷全身。
他的身體很溫暖,很結實,若是那些看著他發花癡的姑娘們靠上去,或許會覺得特別有安全感。而我此時,卻瑟瑟地縮在他懷里,身上一陣陣的發冷。他究竟什么時候對我用了藥,我卻毫無所覺?
手腳無力,就像是小時候練功練多了一樣,酸軟地搭在他的身上。他推開我的房門,小心地將我放在床上,我一顆心直接蹦到了嗓子眼。
他卻像是看穿了我在想什么似的,嘲諷的笑容在嘴角一閃而過:“放心,我沒心情?!?/p>
一瞬間血液直沖上頭頂,我真想將他的臉咬爛,省的再去坑蒙拐騙別家的純良少女。
他伸手拉過疊在一邊的薄被,輕巧地蓋在我身上,轉身又從一邊的箱子里,翻出我的一套衣物,拿在手里上下細細地研究著。我滿頭大汗,卻發不了聲。
他究竟要做什么?
十三
他將我一個人扔在床上,拿著我的衣服就走了。我孤零零地躺在那里,看著頭頂發灰的頂子,腦中一片混沌。他拿著我的衣服,這是要去哪里,難道是……
我猛地一掙,像脫水的魚。想起和葉是非的約定,涔涔的冷汗直接流下。
難道他知道我們今晚見面?還是他看出了葉是非對他的懷疑,想要將葉是非滅口?心中越想越亂,種種可能讓我又驚又疑又怕,將我逼迫得如同一個即將噴發的穴口。卻無處傾瀉。
燭燈熄滅,幽幽的月光涂滿了我的窗子。我絕望而又煩躁地在床上試圖翻滾,奈何夜晚的六扇門,根本無人能夠幫我。心急之下猛地咬破舌尖,血腥之氣溢了滿口。劇烈的疼痛讓我稍稍恢復了些力氣。我雙腿猛地后蹬,翻滾在地,肩膀撞上了一邊的茶幾,桌上的東西全數撞落在地。
我知道那里放著一個錦袋,里面是平日里用的藥物。我艱難地移動腦袋,將藥丸悉數從袋中倒出,也不管他們藥性是否相克,全部囫圇下肚??ㄔ诤韲道锏乃幫?,惡心得我一陣干嘔,但那緩緩抽回四肢的力氣,卻讓我知道,藥效開始發作了。
邱涼,我不管你要做什么,一定要阻止你。
匆匆趕路的腳步,踉踉蹌蹌。沒有完全恢復的身體,每一次提力奔跑,都不免一陣頭暈眼花。好容易奔上了重圓寺的塔頂,卻在倒數第二級的臺階上,全身僵硬得無法動彈。那如水的月光下,站著的,赫然是大師兄葉是非和……
自己。
我倒抽一口氣,無法理解究竟我是燕小七,還是那人才是。只是那張臉,那身衣服,還有體格,都與我一模一樣。
愣神的空當里,葉是非已緩緩移動至“燕小七”的身邊,一向冷靜的雙眸里,今日競倒映著月光,盈滿了溫柔。
這是……怎么回事?
我覺得大師兄似乎有些奇怪,卻又說不上哪里奇怪。但我燕小七豈是什么狐媚之輩?
我很想立刻站出來,義正言辭地告訴他們,我才是真正的燕小七,然而葉是非低沉的聲音卻在夜色里蕩開,清清楚楚地傳入我的耳中:“小七……其實我一直知道你的心意?!?/p>
我當場定在原地,除了眼睛眨動讓我知道自己還活著之外,其他的意識全部變成空白。他他他……說了什么?
“其實我今天也是想告訴你,我……”
后面的話吞沒在了相貼合的口中,那對相擁而立的人影,絲毫不受外界的干擾。我直直地瞪著眼珠子,看著眼前疊合在一起的人影,心如刀割。
他究竟知道不知道,他吻的,根本不是我?
就在我快要忍不住跳出之時,身后一陣腳步聲卻讓我下意識地躲進了一邊的暗格之中。
“小七!”凄厲的聲音驀地劃破長空,回蕩在這古樸而又年久的塔里,讓我猛地一震。回過了神。然而當我瞪大了眼睛,不可思議地看著眼前一景時,真想暈過去了事。
又出現了一個葉是非。
那“燕小七”已經軟綿綿地倒在了地上,毫無知覺,原本柔情似水的葉是非,也在一瞬間恢復了原貌,竟是我那天仙似的大嫂。可她口中還拖著長長的芯子,沾滿了口水,四處晃蕩著像是在品嘗什么美味,猩紅的顏色提醒著眼前人,她剛剛正在進行晚餐。
“你!”又驚又痛的神色,在葉是非的臉上閃過,借著月光,他看清楚了地上的人。
“你!”他復又抬起頭,后退一步。
水仙收回了自己那又長又尖的舌頭,微笑重新掛在嘴角,平日里那個溫柔的女子,仿佛又出現在了眼前??伤谥械脑?,卻森冷得讓人心寒。
“你打擾了我?!?/p>
她不高興的話,好像平日里對情人的一句抱怨,絲毫沒有惶恐之意。葉是非將地上的“燕小七”抱在懷中,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然而我看清了,他眼中的淚水,一滴一滴地滴在了懷里人的臉上。
我實在忍受不了了。葉是非的痛苦,讓我更痛一百倍。我猛地拔出劍,跳到了葉是非的面前,對著水仙刺出劍尖。水仙冷笑一聲,輕巧地閃開。
葉是非抬頭??戳丝次?,又看了看懷中的人,似乎有些迷茫。
我看著他,微笑:“大師兄,那人不是我,我……沒死……”
話音全部被堵,葉是非瘋了一般地摟住我,口中一連串的感慨,讓我聽著險些落淚:“太好了小七,太好了你沒死,小七……”
大師兄,其實你還是有一點在乎我的,是不是?
水仙看著我們,眼神愈來愈冷。
葉是非終于放開了我,卻依舊將我輕輕裹在懷中,好像擔心我受眼前人所害。我甜甜地一笑,將身子轉了一個圈,抬頭看向水仙的時候,第一次覺得自己打敗了她。
“原來那些人,都是你殺的!”
水仙沒有反駁,也沒有說話。她的視線完全落在我的身后,那個輕輕摟著我的葉是非。她柔柔的目光,像是月光下的溪流,涓涓緩緩。
“只要吃了她的心,我的病就能好。是非,你難道不希望我好嗎?”
葉是非緊了緊胳膊,帶著我后退一步。
水仙窮追不舍:“子時交界點出生的少女,整個太平鎮就只剩下她一個了,是非,我知道她是你師妹,但你看看我,我是水仙啊,是你的妻子。”
葉是非的身體震了一震,我立馬掙脫了他的胳膊,撲身上前:“原來是你,真的是你!”那些無辜死去的少女們,都是你害死的!
劍鋒險險地掠過水仙的裙擺,在她潔白的胳膊上留下了長長的血口子。她頓時戾氣爆出,長長的指甲向我揮來,卻被我輕易避開。
葉是非一把摟住我,將我拖回:“小七,別打了……”他的身體僵硬得就像是冬天里凍僵的老樹,在風中微微顫抖著。
我知道他怕,他怕我被眼前的妖怪索要了性命。我反身也抱住他,聞著懷里那熟悉的味道,已經太久太久,失去這種溫暖了。
身后似有什么倒地,葉是非的身體猛地一抖,向前傾出少許。他在我的頭頂上急急地喊著:“水仙?”手卻像是牢不可破的繩索,將我緊緊箍在懷里,不能回頭。我不知道后面究竟發生了什么,但看他的樣子,應該是水仙大嫂的病又犯了。
我幾不可聞地低聲嘆息:到底是恩愛了這么久的夫妻,就算對方是妖怪,那一瞬間幾近本能的反應,還是讓人嫉妒得發狂。葉是非很痛苦,我感覺得到他很痛苦。他越鎖越緊的手已經讓我生出疼意。他站在那里,全身都在輕微地顫抖。水仙的聲音,也盛滿了痛苦。
“是非……若你定要護住她,我……我也無話。”她的喘息聲越來越重,斷斷斷續續的話語,仿佛下一秒就會消失。我也害怕起來,將頭深深埋進眼前的懷抱,想努力分擔一些他的痛苦。
“是非……沒想到,你為我犯下了那么多的殺戒,什么都不怕,最后卻……卻斷送在了這個小丫頭的手里?!彼脑捳Z,讓我全身一緊,腦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想不到。她凄苦無助的聲音,像是水,一滴一滴地滲入人心,聽著一片慘然。
“早知如此,你也不用為我費心如此……咳咳……死……死了,倒也干凈……”
葉是非的胳膊,如今就像是滾燙的烙鐵,燙得我一陣一陣揪心的疼?;秀敝校业哪X中卻像是一個驚雷猛地炸過,水仙的話,讓我陡然豎起了一身汗毛。
那些少女,難道不是她殺的?而是……
我猛地抬頭,卻看不清楚葉是非眼里的情緒。他抿緊了他的唇,繃緊的下巴看著讓人心疼??晌业男?,卻真的疼了。
我驀然張大了我的眼睛,滾滾的淚水大顆大顆的順著臉頰砸向地面。那薄薄的刀片。真的好涼,涼得我的心,都跟著一陣陣痙攣。我軟軟地癱倒下去,倒在葉是非的懷里,他卻自始至終都沒有看我的眼。他緊張地叫著水仙,問她是否被我傷到,他滿心滿眼里都是他的水仙,根本沒有我。
而我,哆嗦著嘴唇,就連一句“為什么”都問不出。葉是非,這個我自小就明戀的大師兄,想要親手了結我的生命。
他要拿我的心,去救他心愛的人。
十四
“小七!”
身體被猛烈撞擊,卻感覺撞進了另一個人的懷抱。背上插著的刀,還閃爍著寒光,動一動,都是一陣撕心裂肺的疼痛。
真正的撕心裂肺。
我努力地想要對準焦距,卻因為失血過多。眼前一陣一陣的發暗。
“小七!”又是一聲急切的叫喚。
血流得很快,身上一陣陣的發冷,我卻翹起嘴角想笑:今晚,“小七”竟是被叫的最多的名字。我閉上眼睛,耳邊卻聽得見刀劍叮當作響。我能感覺的到頭頂上粗重的呼吸,還有那寬闊的懷抱,貼上去,心臟怦怦地劇烈跳動。
我知道這樣以一對二的結局不可能完美,更何況還有我這么一個隨時會死的累贅。我放棄地想,要不……就這么結束吧。
耳邊的風,忽然響起,鼻尖的空氣,前所未有的清新起來。失重的感覺讓我一陣一陣地想要嘔吐,還有那越來越近的水流聲。
是了,重圓寺的窗外,是一條河。
然而那雙手,緊緊環抱著我的手,還是那么堅定。他將我的頭按在他的懷里,風吹散的聲音,在我的耳邊凝聚,然后再一次吹散。
“小七,別怕。”
十五
當我再一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過了兩個多月。全身的肌肉都像是罷了工,害得我連眼皮都覺得沉重。
窗外的陽光,實在太過明媚,鳥語花香的好像春天已經來到。
一抹修長的人影站在我的窗口,見我醒了,施施然走來。
“師傅……”闊別已久熟悉的臉,讓我忍不住潸然淚下。僅僅分別幾個月,卻好像分別了幾年。有些粗糙的手抹上了我的臉:“傻丫頭,怎么還那么愛哭,乖,現在沒事了?!?/p>
坐在太陽下,溫暖和煦的日光,讓我知道,似乎真的到了春天。后背上的傷口,還時常隱隱作痛,我靠在竹椅上假寐,卻連睡夢中都感覺不到安穩。夢里的那兩張臉,每每奪去我的呼吸,讓我痛不欲生。寬寬的額頭,深邃而狹長的眼眸,高挺的鼻梁。他的身邊,那個笑靨如花的女子,一雙剪水眼瞳,一把小蠻腰,如水仙一般美好。
然后,他們拿著一把明亮的刀,狠狠地插進我的身體,他們伸手,口中喃喃:“你的心……你的心……”
眼前的明亮,忽然被一片陰影擋住,我從夢中驚醒。一頭汗地抬眼,卻正對上邱涼淡淡的眼眸。他一怔,慌忙移開眼。
“太陽下睡覺,想瞎眼嗎?”一如既往刻薄的話語,卻讓我鼻子又是一酸。
原來自己還活著,原來又開始了新的生活。
看我眼圈一紅,邱涼似是慌了神。他在我面前蹲下,臉色糾結著不知道如何開口。一旁有人匆匆趕來,在他耳邊說了什么,他臉色一變,看了我一眼,轉身打算離開。
我叫住他:“又有新案子了嗎?”
他點頭,向前走了兩步,終又停下。他回首,臉色凝重地看著我:“小七,葉是非今日午時要被處死,你……要去見他最后一面嗎?”
我搖頭。
他有些訝異地看著我,像是不敢相信我的絕情。我卻只是淡淡地笑。
原來最危險的不是妖怪,而是被蒙蔽了心的人。
像葉是非,像我。曾經一心只為水仙的葉是非,曾經一心只為葉是非的我。只可惜他的一條命,根本賠不起四條。
“邱涼,”這是我第一次主動開口叫他,“你的傷好些了嗎?師傅可把你的秘密告訴我了哦?!?/p>
他頓住,繼而加快了步伐,想要狼狽逃開的消瘦身影,看上去竟是前所未有的溫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