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人,我是一只水妖,可以是活的,也可以說是死的。
我報了游泳班,因為段不落,但我沒想到游泳班是那么艱難的事情。
我覺得他們一而再,再而三地將我拉下水,完全是對我最后一縷靈魂的褻瀆,水妖怕水,我很厚道地承認我是水妖中的蠢貨,但是要把一個一不小心失足落水從而變成的水妖推下水,我只想說一聲,這叫我情何以堪。
可是一想到段不落也在水里,我就開始奮不顧身地往里跳,這樣子至少有百分之零點零零一的機會在他身邊溺水,讓他撈起我。
由此可見,我是一只純情的好水妖。
我猜段不落肯定也是悟到了這點,才答應了和我做朋友,還邀請我去他家坐一坐,看他收集的各國大片,但他好像卻并不高興跟我之間的談話。
我說一句話,他的臉就拉下一分,直到最后他完全拉長了臉跟我說:“葵砂同學,不如,還是請回吧,等改天我們再約時間?”
“我真的會魔法,而且絕對不會是像點石成金撒豆成兵那么簡單的魔法。”我惆悵地看著他,冥頑不靈地對至少跟我說了一百次改天再聚的他說,一邊指向他家門的方向,“不信,你看我手指隨便點點,你家的門就會被我打開。”
隨后我念了一聲“咻”后手便指了過去,段不落一臉的不耐煩還是循著我手指的方向望了一眼。
“葵砂同學,我想你認錯人了。”段不落沒好氣地說。
“不不不。”我繼續跟著他走,伸手試圖擋住他,“一定有什么意外。”
“意外就是——”他已經走到了家門口,指了指門上,
“我家的門鎖了。”
他無奈地沖我攤手笑了笑,掏出鑰匙打開門,與此同時我看到了門上高懸著的紅紙上書“天地正氣”四個大字,瞬間明白了為什么我的手指失效,他說:“擁有魔法和臆想癥的葵砂小姐,今天我真的有點累了,真的很抱歉,請回吧。”
我想告訴他我能消除他所有的疲憊,可是我砸砸嘴巴,最終也沒有說出些什么來,只好眼睜睜地看著門和門上的紅紙把我擋在墻外。
三仙山上,我和我的朋友澈離一杯接著一杯借酒澆愁。
澈離是一只千年狐妖,公的,全身純白,本來是長了九條尾巴的,但是現在只有七條了。一條因為勾引凡間的姑娘未遂,被人家父母發現,找來了道士,道士很兇殘,借了道雷就劈掉了他一條尾巴;還有一條,那條是為了救我才斷掉的。看著他的七條尾巴,我心中又萌生出愧疚感,大恩不言謝,我舉起杯子又敬了他一杯。
澈離不推脫,端起酒杯一飲而盡,看他的樣子有些惆悵,我猜他是在想念我們的另一位朋友瓔珞,她去云游四海了。瓔珞是只雉雞精,來路相當的牛掰,據說她的先祖曾是領命去勾搭商朝之王的其中一位,三仙山也是她的,本來是一仙山,我們歃血為盟后她邀請我們住到了這里,以表開心她改了山名,當然別人怎么叫這座山我們就不知道了。
月光之下,酒喝完了,我和澈離就面對面盤著腿坐著,他們動物一類的總喜歡吸收日月精華,而我不同,我得在水里,但是我討厭水,所以我很弱地抵擋不了一個簡單的四字符。
我嘆了口氣,舉頭望明月,低頭思不落。
澈離很善解人意地幫我出主意,他說:“不如,我抽個時間把他推下水好了,你們變成同類就好辦很多了。”
“呸!”我毫不留情地駁回了他,恨屋及烏,我同樣也討厭水妖,但是,要讓段不落接受我,還真得澈離幫忙,除了他我也不認識別的什么妖啊仙之類的了。
我將我的算盤打給了澈離聽,澈離沉思良久,最終很義薄云天地點了點頭。
最后,他囑咐我一句,“你要知道,你可是沒有九條命的。”
我沖他干干地笑,我說,“沒事!你還有七條,分我一條就好了。”
澈離無奈地看著我,重重地嘆了口氣。
我知道,澈離他終究算是個好狐貍。落,與此同時我斥重金租住在了他隔壁,在此之前我從來沒想過,他的興趣愛好那么廣泛。
明明是暑假的時間,每天的行程安排都滿滿的,如果不是我蓄意跟蹤,或許我跟他打個照面的機會都沒有。
“說好的一起看電影呢?”每天早晨聽到他鎖門的聲音我都必定準點拉開家門出現在他眼前。
“改……改天吧……”他尷尬地笑笑。
這也沒關系,于是我落落大方地拎著包站到他面前扮鵪鶉樣,
“那不落同學,我們一起走吧。”
“好……好的……”他看起來很緊張。
段不落是個天賦異稟的少年,而且相當有耐性,美術班的一個禮拜,我們都在畫一個板凳,我畫了幾張就放棄了,開始畫旁邊的他,但是他孜孜不倦地畫著板凳,越畫越好,簡直栩栩如生,而我也同樣,越畫他就覺得他越美,比狐貍族的澈離還美,但是他人就沒澈離親切,比如我叫他過來看一眼的時候,他看都不看,就說:“嗯,不錯,繼續加油。”
這樣的態度,足夠將一顆二八少女的玻璃心擊得粉碎,但我不同,雖然自從變成水妖那年就再沒長大過,但是我的心已經老得讓我的臉可以成為一塊牛皮。帶著一點兒幽怨,我繼續拉扯他的衣袖,“喂!就看一眼啦!會有驚喜喔!”
“我在忙。”他頭也不回。
“看看看看看看看一下不會死的。”我變成復讀機。
他終于不耐煩地擱下筆,直直地整個身體轉過來,“看什么?”
我很適時地將畫板一轉,朝向他,只是一秒,他揚起了嘴角,眼神里也有了光彩,好似春風拂面,我笑意盈盈地看著他,“畫得好嗎?”
“哈?”他揉了揉他要笑歪的嘴角,“這是畫的我嗎?天,葵砂,你簡直是個繪畫奇才,不對,老實交代。什么時候開始學畫畫的!”
“大……大概三百年以前吧。”我掐指很認真埋頭苦算了一番,好像應該是這么多年。
“你又在胡說八道了。”他很隆重地站了起來,給了我一個爆栗,
“真不知道你腦袋里每天都想的什么亂七八糟的,以后不能這么胡思亂想了,會影響學習的,對了,你是哪個學校的?”
這絕對是溫柔的一個爆栗。
夜風已至,我躺在沙發上看著電視覺得有些涼意便起了身去關窗戶,海邊的城市,晝夜溫差很大,這一點,完全比不上三仙山上,在澈離和瓔珞的強大修為下,愣是把三仙山整成了恒溫的。
對于人間,我始終很不習慣。
也于是,我一關窗戶,就看到了澈離。他坐在窗外的樹丫上,歪頭看著我微微笑,風一吹過,衣袂翩飛,他手指一劃,漫天花飛。
“好啦!別演啦!奧斯卡最佳男主角!你可以下樹了!”我沖他喊。自從我把漫畫書帶回三仙山上給他看,并告訴他我覺得最美的場景時,他每每見我,都喜歡這么演。
但他風華絕代的pose顯然沒擺夠,倍兒幽怨地賞了我一個側臉,戀戀不舍了好一陣,才從我窗戶飄進來,長長的衣服在窗臺上掃了好多灰,我追著給他拍,澈離立馬回過了身哀怨地看著我,“你是想占我便宜呢還是想趁機打我。”
“……”我發誓我是出于好意。
他搖了搖頭,然后自顧自地說,“看來以后來你這得換上你們這的衣服,不過那樣就不能似天仙下凡般出現了,真憂愁。”
接著他朝衣擺上吹了口氣。灰塵瞬間消失。
一時間我妖生中第數不清次地覺得一一我弱爆了。
我知道澈離這是來幫我的,于是,我趕緊狗腿地鋪平了沙發上亂七八糟的靠墊,邀請他坐下,再撒丫子去給他倒水,想著還要給他敲肩捶背的時候,門鈴響了。
門外響起段不落清亮的聲音,“葵砂,你在家嗎?”
我渾身一激靈,反應極度之快,幾乎是瞬移,奪走了澈離手上的水杯,覺得不對又塞給了他順便將他推進了里屋,朝他使了個眼色告訴他別出來。澈離滿臉的仇恨,可是我已經管不了這么多了,迅速地調整了神態,面帶微笑我開了門,說:“不落同學,晚上好。”
他揚了揚手中那張他說過很多次的碟片,說:“噯,要不要一起看電影?”
我點頭如搗蒜,但是并沒有打算要把他往屋里讓,屋里藏著不可見人的澈離。于是我隨手便要關門跟他走,沒想到卻被他擋住了,“你家也有播放機喔!”
我又點點頭,他有些尷尬地抓抓耳朵,“我家的壞了,可能要在你家,不知道可不可以?”
“沒問題。”我答得響亮。
“那……我可以進去嗎?”他看著我立在門口中間的姿勢有點兒猶豫。
“當然可以。”我想著也只能這樣了,站到了一邊,喜憂參半,只祈禱那只狐貍不要給我出什么亂子。
要是早知道一張畫的魔力有這么大,我就不那么費勁心機地往水里跳了,直接畫上一百幅一千幅送給他,指不定他一感動就當場對天發誓今生非我不娶了。
因為下午他那個溫柔爆栗產生的奇妙心情,回到家里無所事事地我就打掃了整個家,還去超市購置了大堆水果,于是我看到他分外贊許的眼光后,又打起了雞血去廚房洗水果,而他在客廳調制播放器。
但我腳剛踏進廚房,客廳就傳來“哐”的一聲,我回頭一看,手中端著的水果也險些沒掉在地上,電視機上那張美到慘絕人寰的臉,那不是澈離又是誰。
我就知道他一定會給我來惡作劇,于是我水果也不洗了,氣得直接走了過去,對著電視機就踹了一腳。
又是一聲“哐”之后,澈離消失了,只剩下面無表情的段不落呆呆地看著我。
“我……”我擺著手要開始解釋。
“沒想到你還有這么英勇的一面!”他回過神來摸摸我的頭,“真是太不可思議太震撼太帥了。”
他一連說了三個太字,讓我頓時很不好意思地低下了頭,頭頂上他的聲音還在飄,“我覺得你真是個有意思的人,讓我越來越好奇了。”
“呃……”我的臉是徹底地紅了,也徹底不知道該說什么了,總之,我覺得好像好運光臨,一時間人品爆棚,于是我低著頭說著我去洗水果,就開溜了。
但我沒想到,在我重新踏進廚房的那刻,意外又發生了,段不落連連感嘆,“葵砂葵砂,這是你養的狐貍嗎?你居然養了狐貍!好可愛啊,它的毛好軟啊!哇,它還在蹭我的手!”
我只覺得我要瘋了,直接踏著正步就邁了回去,澈離,不,是他的原形,一只白狐貍,此刻正躺在段不落懷里,享受著段不落溫柔的撫摸,朝我甩來得意的神情。
“你養的寵物都這么特別的。”段不落抬起頭來,手還在不停地撫摸著狐貍頭。
看來小狐貍很得他歡心,我冷哼了兩聲,坐了過去,對著狐貍就是一頓揉,“是啊是啊,我最喜歡狐貍了,看到它就恨不得掐死它!”
“啊?”段不落疑問地望向我。
“唔,我的意思是,愛之深情之切。”我笑瞇瞇地看著他解釋,又揉了狐貍幾把,“狐貍喔!太可愛了!”
順便,拔下幾根狐貍毛,狐貍很有志氣地一聲都不吭。
“葵砂同學真是幽默。”他高高舉起了狐貍,“你看它多可愛啊!”
我一個頭兩個大地看過去,是的,真的很可愛,水靈靈的眼睛骨溜溜轉著賣著萌,一臉無害的樣子。
我覺得,這個晚上我們不用吃水果了,玩狐貍就夠了。我和這只狐貍打過的算盤也可以宣判無效了,直接玩他就夠了。
澈離被我們玩了幾天之后終于憤憤不平地走了,當然我跟段不落的解釋是,狐貍太難照顧了,老掉毛,送回外婆家去了。
也于是就這樣,我和段不落成了好朋友,因為他父母遠行的關系,他可以來我家看電影不管多晚。他家還是我進不去,因為天地正氣。我們一起上各種興趣班,一起做飯吃,雖然我廚藝不精總把菜弄得半生不熟,但段不落一點都不介意,像我很久前認識的他一樣,只要是他認可的,那么一切便都可以包容。
雖然我堅持告訴他我會魔法時,他還是會打擊我,但情況比之前好太多,他偶爾也會戲謔地跟我說,“其實呢,在我小的時候,我也會魔法。”
“后來呢?為什么忘掉了?”我追問。
“我媽媽說魔法不是什么好東西,醫生也這么說,說這是病,得治,后來我就好了,也不會魔法了。”他滿臉輕松地這樣說著,一邊比了個手勢,“呶,以前只要我這么一點,心里想什么,面前就會出現什么。”
“會出現侏羅紀的恐龍嗎?”我同他開玩笑。
“也許會……但是破壞性太大了,沒試過。”他誠實地說,未了又神情嚴肅地看著我,“葵砂,除了我,真的不要再跟其他人講你會魔法了,他們會把你抓住關起來的。”
繁盛的樹木擋住陽光,我們輕松地走在林蔭道上,時不時聽到聒噪的蟬鳴,我看著他忽然就想讓他見識一下真的魔法,但是很快我又放棄了,就這樣已經很好了。
是的,沒有什么比這更好了。我和他并肩走著,只要一點點,再靠近一點點,我就能牽到他的手,但是這個動作,我想要留給他來完成,這樣才更有意義。在此之前,我可以先享受簡單散步的時光。
只是熟悉之后的他大有變成話嘮之勢,時不時就來幾個疑難雜癥問題。
“你為什么一個人跑來這個城市?認真點說,不要還是說是來找我喔!”他問。
“我父母離婚了。”不能說實話,我絞盡腦汁地扯謊。
“對不起。”他隆重地道歉,腳步停在臺階上,居高臨下的他很方便地一只手就搭在了我肩膀上,“問到你傷心事了。”
我低著頭,撒謊的時候我總是大氣都不敢出。
“其實沒關系啦!”他故作輕松,“像我爸爸媽媽也分開了,我一個人也很好,沒有人嘮叨,多自由的日子。”
“他們不管你了?這是什么時候的事情?”我很驚訝。
“三年前。”他另一只手也搭在了我的肩膀上,“怪不得我見你總有種特別親切的感覺,原來我們有著相似命運,你要相信,我們都可以很好的,會長大,戀愛,結婚,有自己的家。”
相似的命運,我記得,三年前,澈離也跟我說過這句話。
我發誓我憎恨三年這個時間。
Long Iong ago,這是我跟著段不落去上英文加強班學會的第一個詞,之所以印象深刻,是因為我很喜歡這個詞,很久很久以前。我是很久很久以前認識段不落的,當時他還只是個小正太,而我以十六歲少女的姿態已經活了上百年。
那時的段不落很喜歡到江邊撿石頭,那些透明的又或者是形狀獨特的石頭,那時候的我跟上百年來過的生活沒什么兩樣,在水淺的地方發發呆,無聊時救救江邊垂釣者們鉤上的魚,也偶爾救救即將觸礁的船和偶然落水的人,夜深了就躺到水草上睡覺。這樣的日子波瀾不驚。直到有天段不落掉到了水里,秉著一慣無聊就救人的習慣,更何況他還是個可愛小正太,我果斷地甩著水草救了他。但是那天,我特別的無聊,又或是我覺得他和我一樣沒什么朋友,或許有話說,于是我救完了他,特地鉆到了水深的地方,從水中冒出半個身體,跟他搭訕。
“喂,我救了你,你不謝我嗎?”我說。
“啊!”他顯然被嚇了一跳,剛爬起來的身體就倒在了岸邊的沙石上,手開始胡亂比劃,身子開始往后退,
“你你你……你是個什么東西……有鬼啊!救命啊!”
最討厭別人叫我鬼了,于是我不耐煩地手指一點就閉上了他的嘴,從水中走上岸,努努嘴示意他看好,然后晃了晃我的美腿,說,“鬼都是沒有腿的,你看好了,我不是鬼。”
年幼無知的段不落一下子平靜了。
“怎么樣?”我坐到了他身邊,指了指我上來的地方,“剛剛你掉進水里,是我救了你一命呢!不打算謝我嗎?”
“你要我怎么……”段不落話說了一半又收了回去,很不屑地扁扁嘴,“是我自己運氣好,掉到了水里的水草上,被水草彈了上來的。”
“你以為水草是彈簧床嗎?”我跟他針鋒相對。
“那也不能證明是你救的我。”年幼的他就特別的執拗。
“我是水妖。”我頓了頓聲,危襟正坐地看著他。
“哈?”他伸手戳了戳我的手臂,“你騙人。”
“我真的是水妖。”我很嚴肅。
“是么?”他有點相信了。
但是下一秒,我就發現我錯了,這個執拗的少年眨巴著他水汪汪的眼睛跟我講,“其實吧,我會魔法,所以剛才是我施展了魔法,才上了岸來,就連你在水底的覺醒,也是我召喚的功勞呢,所以,你該謝我。”
我知道,在那時候起,我就敗給他了。
回想前塵,我的妖生只干過一件義無反顧的蠢事。
我承認了是被段不落喚醒,以身相許當了他的召喚妖,后來升級為秘密朋友,陪在他身邊,用我的妖力去成全他的私人美夢。整整七年時光,他從一個懵懂無知的小正太長成了玉樹臨風的好少年。
那時候他的家里還沒有貼上符咒,每次節日他都會送我卡片,上面只寫一句話——你是我的唯一秘密。
這本應是一段佳話。但之所以會成為蠢事,是我險些因此喪了我的妖命。
時間一長,我便喜歡上了他,他也說想一輩子和我在一起。而正值大好年華的他,時不時能收到情書。喜歡一個人是會吃醋的,賭氣之下我三個月沒再出現,但沒想到我按捺不住去找他時,他已經因為沒有我的加持而成績急速下滑,而后被家里發現異常。迷信的奶奶找來了法師,以至于我如同平常一樣穿墻現身,在他身后想要捂住他的眼睛時,直接被他脖子上的符咒打成了重傷。
記憶里最后一幕,他眼中含淚,說,“他們過些天就會把我關起來了,你快走,以后不要再來了。”
可我還沒來得及走。他奶奶就路過了他房間,人到暮年依舊英姿颯爽的奶奶一腳踢開門抓著一把符就朝我灑了過來,砸得我眼冒金星之下只好化成一股青煙,逃回到水邊時看到有只狐貍正在舔水,那悠然自得的姿態一看就知道并非普通貨,于是奄奄一息的我朝他發出呼救。
這是狐貍。就是澈離。
澈離把我帶到了他朋友的住處,再之后,就失去了他的第二條尾巴。他并不好說話的朋友瓔珞很大方地收留了我,他也答應了瓔珞留下來小住,這一住,就是三年。
三年之后,在澈離好人做到底的幫助下,好不容易恢復了一點元氣,又馬不停蹄地來找段不落了。
但他已經忘了我。
這都沒關系,我還可以央求澈離幫忙,去借閱上古的神書讓段不落看看十年前,讓他看我們曾一起度過的時間。澈離也答應了,但現在,完美主義的我改了主意。
我覺得,他可以重新認識我。重新接受我。
于是,我決定跟他去表白,但我沒想到,這成為了我妖生中的第二件蠢事。
蠢事之所以為蠢事,是不自知。
表白之前,我又回了一趟三仙山,找澈離這個愛美如命的狐貍出山幫我打點了一番,才信心滿滿地準備打隔壁的電話。
與此同時,我的美麗顧問澈離穿著他在商場順手牽羊的全套新裝,窩在沙發上斜斜地看著我,連連發出嘖嘖的感嘆。
他之前在商場不付錢仗著自己妖力無邊瞞天過海的行徑已經很為我不齒了,于是我朝他翻了翻白眼,示意讓他閉嘴,這才開始按鍵。
有太多的事情,起關鍵性作用的,真的是一念之差。
客套的寒暄后我步入正題,段不落跟我同樣的默契,他說,“咦,你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我說?我也有很重要的事情要跟你說!不過,你先說!”
“不,你先說。”我不想錯過一次我矜持的機會,我覺得他完全可能說出“在一起吧”這樣的話,因為明天就是七月初七。
可是他說的卻是,“葵砂,能幫我去送一個禮物給一個人嗎?”
“什么人?”我登時警覺。
“一……一個女生。”他有些不好意思,沉默了一下,才鼓起勇氣般又說,“我跟她搭訕過幾次,但是她好像很冷漠,我想你去幫我,你們女生應該會比較好說話。”
“這個人很重要嗎?”我開始生氣。
“是的,很重要。”
“……”
我覺得澈離他們經歷過的天劫也不過如此吧,一時間我只覺得千萬條雷光電閃朝我劈過來,打得我神形俱滅。
“好,我幫你去!”我咬牙切齒地答應了,然后掛斷了電話,準備到門口去接他的禮物。
澈離從沙發上一躍而起拉住我的手腕,捏著便開始把脈,“嗯?沒病。”
我當然沒病,我也很想認識一下這個叫做凌楠楓的女生。
一個段不落口中說的琴棋書畫樣樣精通的女生,一個促使他奔波在各種課外班的女生。
我是去送禮物的,不是去興師問罪的,可我為了壯士氣還是拉上了澈離,我生怕我一不小心指著她鼻子咆哮,然后她恰好是個世外高人,直接一張符咒就滅了我。
或許是我想多了,但總之,能讓段不落青睞有加,我就覺得她很恐怖。
澈離以我表哥的身份見過了段不落,在段不落的帶領下,我們三人行浩浩蕩蕩開到了凌楠楓家的小區門口,段不落拉著澈離站到了馬路對面,我在烈日炎炎的小區門口守株待兔。段不落給了我他的手機,說她出現的時候,會給我電話,讓我直接沖上去。
抱著那只傻兮兮的熊,我等了兩個小時,等得我口干舌燥快要暴斃。來往的行人包括小區保安都時不時對我行注目禮,要不是頭頂上那片一看就是澈離弄過來的云,我想我早死了,水妖是不能這么曝曬的。
在我即將暈倒的那刻,手機響了,于是顧不上暈倒,我極大努力地睜眼四處看,一個頭發長長的女生走了過來。
漂亮,這是我的第一感覺。有氣質,這是我擋在她面前時的第二感覺。她不說話,只是冷冷地看著我,這種冷,讓我汗毛都快豎起來,緊張得準備好的臺詞都忘了。
于是我盯著她舉著熊不知所措,她直直地看著我好一陣后,很不耐煩地開了口,“葵砂,你搞什么鬼!”
“瓔珞!”我幾乎要驚呼出來,這么強大的冷氣,也只有瓔珞了,我驚喜之下騰出了一只手指向馬路對面,“澈澈澈離在對面,他很想念你,你要不要見他!”
“叫他自己來找我。”瓔珞頭也沒回,馬路對面的段不落倒是會錯了神,朝我豎起了大拇指。
“我也很想念你,你一消失就是兩年,哎,你看我差不多恢復了……”
“是差不多快要死了。”她打斷了我,指了指天,“這里很熱,跟我走。”
她惜字如金,說完就自顧自開走,我趕緊抱好熊尾隨其后,心情很澎湃。路過保安亭時倒是很郁悶地聽到細細的念叨,“現在的女孩子們,真不知是該說世風日下還是真愛……”
瓔珞顯然也聽到了,她停下了腳步,眼睛直勾勾地注視了一下前方。
“踩到香蕉皮。”她說。
說完她又繼續開走,沒出五秒,只聽到身后一聲“唉喲”,我回頭一看,唔,那個保安正以一種四仰八叉的姿態躺在地上。
瓔珞從來就是一個有仇當場就報了的角色,澈離曾經這樣說過,我看,他一點沒說錯。
瓔珞的家里,掛著一張全家福,但是她卻是一個人住。雖然換了樣子,卻還是像我認識的那個她一樣,不愛說話,我問一句她答一句,終于搞清了她的狀況。
她現在的狀態根據專業角度來說,叫做附身。
附身于凌楠楓的她用了凌楠楓的身份生活,過的是自己的日子。
“不是同類,住在一起不方便。”她這樣說,指著墻上,“更何況,凌楠楓出車禍被撞成植物人,是我讓他們以為女兒蘇醒,他們應該知足。”
我“嗯”了聲表示認同,我始終覺得瓔珞也是個好妖,但我也始終跟她找不到合適的說話方式。
“說吧,找我有什么事?”瓔珞的目光看向了我身邊的熊,“這是段不落要你送的。”
她語氣肯定,沒有疑問,我不由佩服了一下具有優良血統的妖能力果然不一樣,于是我擠出一張笑臉,“請你收下吧?”
“收下?”瓔珞冷哼了一聲,“這種凡人的東西送我?我是打算陪著凌楠楓的父母度過六十年沒錯,我用了人家女兒的身體。可我沒打算,陪一個無聊的凡人演戲演足六十年。”
我想我是傻了,在這之前我是恨不得將凌楠楓大卸八塊的,但是眼下瓔珞冷漠的語氣生硬的字眼在褻瀆著段不落,我就要挺段不落一把。于是氣頭上我分貝也加大,“段不落哪里無聊啦!多好的人啊!你不知道人家為了你學游泳學唱歌學畫畫學了好多東西啊!”
“嗯?”她秀美的眉頭蹙了起來,“是什么樣的人,值得讓你這么說話。”
“沒……沒什么……”我心虛地低下了頭,我記得在澈離犧牲自己一條命救我時,我就發過誓,再喜歡誰就讓誰去死或者自己死,當時瓔珞也在場。
“我想起來了。”她目光如炬。“他就是害你三年前差點死掉的人,段不落。”
于是,我知道,我完了。
整個下午的時間,我守在衛生間門口,守在書房門口,不斷重復,“瓔珞,求你放過他。”
瓔珞不理我,直到暮色西沉,段不落的電話打了過來。瓔珞才發了話,“你先回去。”
“求你放過他,他是個好人。”我眼巴巴地看著她。
“我對凡人沒興趣。”她冷若冰霜。
“那……”我緊張了一下,“求你放過我,好歹姐妹一場。”
“你的命是澈離的,不歸我管。”她這樣說著,我頓時懸著的心放了下來。
“不過,我決定,接受他。”她高高地揚起了頭,露出精致的下巴,“這正是你希望的。”
“啊啊啊!不要啊!”我已經被她推出了大門外,把門拍得噼里啪啦響,隔壁八卦的鄰居好奇地開了門探頭望了我一眼,很快又被我兇狠地瞪了回去。
我失戀了,七月初七的那一天,段不落消失了一整天,隨后便很順理成章地帶了瓔珞回家看電影,理所當然。我沉不住氣了。
我郁悶氣結一次又一次試圖去敲段不落家的房門,但都被無情的天地正氣擋回,于是我只能不停地撥打段不落家的電話,可接通了我又只敢找著借口說,“你吃過飯了么?”
粗心的段不落意識不到,但瓔珞已經搶先一步猜到,最后一個電話,她接的,說,“回三仙山上等著,六十年之后興許你還能見他最后一面。”
說完就掛掉了電話,我再撥,就是無限的忙音。我氣得要吐血,像一頭發怒的獅子一樣滿客廳暴走。澈離在專心的吃葡萄并沒空理我,看著他我也來火,但是,我想到了。我說:“澈離,上次的書你還有吧?現在立刻馬上,讓段不落看到十年前,就隔著一堵墻,應該沒什么問題的!”
“來不及了。”他抱著葡萄靠在沙發上,“瓔珞已經拿去了,就在昨天晚上你睡著了之后。”
“不可能!你騙我!”我不相信。
“在瓔珞面前,她要是認起真來,你的那點小九九能瞞過她的掐指一算么?”澈離斜瞥著我。
她認起真來,她為什么要認真呢?我覺得她就是故意的,她就是存心要跟我搶,她并不喜歡段不落,她只是爭強好勝,我記得曾在三仙山上猜拳喝酒時她就是這樣,她贏了,無所謂,她輸了,就非得拉著你繼續直到你把她喝的分量也喝上一次。
于是,我的心就徹底的冷了,喝酒無所謂,但是愛情有所謂,朋友不待這樣的。
于是我隆重地跟澈離說,我要去找瓔珞決斗。
澈離正在吃一顆葡萄,我話一出口,他就被噎到了,咽了半天,才發出一個音節,“呃!”
“葵砂!”澈離跟著我進了廚房,眼看著我抄起一把菜刀,他的手就要揚起來,被我一把攔下。
“讓我勇敢,最后一次。”我說。
我操著菜刀站到了段不落家門口三米開外,與此同時,段不落家的房門“吱呀”一聲打開了,開門的是瓔珞,她說,“你找我?打架?”
我點了點頭,舉起了菜刀,澈離一臉憂愁地站在我旁邊,一手扶著額頭。
“動手吧。”我朝她努了努嘴,一邊緊張地看了一下她身后。
“我已經讓他睡了。”她一抬手,門框上的天地正氣化為灰燼,“你可以過來砍我了。”
不冷不熱,不怒不驚,這種語氣,這種姿態,已經將我打趴在了地上,我揚了揚刀子,兇狠的氣焰一下沒了,最終無力地垂了下來,刀子掉落在地上發出“哐當”的一聲。
“不知好歹。”她抬手又毀掉了刀子。
“你說誰呢!”我惱羞成怒,我想不明白到底是誰不知好歹,于是我撲了上去,打不過,我是可以咬她的。
她發出吃痛的一聲“嗷”,她料不及我會來這一招。但是再之后,我就被她掀翻在地上,迅雷不及掩耳,她再度抬手,將奔過來的澈離定住,然后手指向了我,我閉上眼睛安然等死。
十八年后,我絕對不會是一只水妖了。
但她沒有取我的命,只是再度冷哼了一聲,“發過的誓忘記了么?仗著他寬容就可以無休止任性么?你當他救你是為了什么?是為了讓你繼續找死么?”
她連連幾個反問,問得我嗆聲不及,她又彎下了腰來,眼睛直逼我,“不要再出現在這里。”
重重的門響之后,我被關在了門外,澈離能動了便來拉我,我甩開他的手,一氣兒就跑上了頂樓。
“死不了的。”澈離跟在我的身后。
我想想也是,我是妖啊,我得用妖的思考方式,于是我遠遠地眺望到樓頂對面的山上,好像有座道觀,我準備飛過去,但澈離拉住了我。
“跟我回山上吧。”他呼出一口長氣。
我搖搖頭,我覺得我已經無顏面對這個世界。
“其實,瓔珞,是為你好。”他將我從天臺邊緣拉了下來,語重心長,“她不想你重蹈復轍,才接受段不落,你不要誤解她,飲過一碗水,便是一家人。”
“呸!”我重重地唾棄了一聲,“你們認識的時間長,關系比我好,你當然會幫著她說話!”
“你不懂,我們妖的生存方式。我們跟你有區別,你曾是人,知道情是柔軟的,但妖不懂,生性兇猛,橫沖直撞,不善言辭,大多愛獨處,就像她想幫你,也只懂得,你失去了,沒有了,就不會再想。”他淳淳善誘。
“那你怎么懂?”我扁著嘴看著他。
“曾經愛過。”他笑。
我回到了三仙山,終于接受了自己水妖的身份,開始勤加泡水以增長妖力。澈離看著我起早貪黑地泡在水里,深感欣慰,他以為我是受了瓔珞強大力量的刺激而立志要成為一只高手水妖。其實他不知道,我只是眷戀著水花,在水中吐的每一個氣泡,稍縱即逝,像我看到過的曾經,遇到過的他。
瓔珞最后離開了段不落,在我走后的三個月。聽她說,是段不落提出來的,和平分手,原因她也不知道,她很瀟灑地扭頭就走了,這是她的一貫作風,凡人本來就不是她的菜。
只是我得知之后,偷偷去找過段不落一次,我想知道為什么。
段不落很是驚訝地接待了我,卻沒有直接回答我的問題,而是跟我說其他,他說,“我小的時候做過一個夢,在夢里,我忽然就會了魔法,還喚醒了一只水妖和我做朋友,我們一起玩耍,一起做夢,一起變出很多零食和玩具,搞定過很多場棘手的考試,但是后來,她不在了。”
“你想念她嗎?”我問。
“是夢,怎么想念。”他笑意盈盈地看著我,“我猜,你一定也做過這樣的夢,才會說自己有魔法。”
“也許吧。”我默然垂首。
“很希望那場夢是真的,但是又希望永遠不要是真的。”在送我走的時候他這樣說。
我沒有說什么,只是笑笑。
臨別的車站,他又囑咐我,“你才十七歲,很快就要開學了,你要去上學,不然以后找不到好工作沒人娶就會變成剩女的!”
“你不能娶我嗎?”反正都要走了,我也大膽了。
“我們是朋友啊!”他笑瞇瞇。
于是我秉著朋友的姿態跟他揮手告別,但他這個朋友卻一點都不知道,在我們妖間,從來就是剩者為王的,相互殺一殺,遭受幾道雷霹過,剩到最下的,才是狠角色。
只是我知道,這個朋友,是會變成不會再聯系的朋友了。
澈離在我回三仙山后又找瓔珞拿到了那本上古神書,讓我看到了段不落的未來——兒孫滿堂,膝下承歡,旁邊的老太太不是我不是瓔珞也不是凌楠楓,一臉安詳。
昨日擦肩的情人最終會找回各自歸家的路,我想這大概是最好的結局。
我猛地鉆出了水面,湖面被我掀起了水花,澈離正在岸邊打坐,我換了口氣,又猛地再鉆了下去,就像曾經在游泳班時的那樣。
水里很溫暖,很安靜,適合一場想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