畫魂

雨斷斷續續地下了三個月余才有了停歇的意思。

待荒澤枯干龜裂的野地又再一次變得潤澤的時候，魂河的水便漲漫過了河堤，循著半人高的蘆葦桿子問的空隙一直淌到了我和疆婆婆住的矮屋前。

疆婆婆赤腳站在一灘水里面，漫上來的水淹過了她的膝蓋。她一個人望著水喃喃：“作孽喲這青莞……”可盡管如此她還是換下了她慣常穿的寬大漁袍，套上副還算正式的裝扮，劃拉著那幾只羅盤便預備出門。

臨出門前她終究沒有忘記叮囑我道：“晚霧，這規矩你確也曉得的。這荒澤哪兒你都去得，獨獨這蘭塢，若你不是到了萬不得已的時候有求于畫先生，可是萬萬不得去的喲……”尾音的嘆詞被拉長到怪異的音調，整句話便顯得和疆婆婆本人一般令人感到莫名的涼意了。

我遲疑地點點頭，心中卻生出幾分不屑。

——這蘭塢到底算是個什么樣的地方?有的人窮其一生找尋它的蹤跡，卻永遠到達不了魂河的對岸，海市蜃樓，黃昏別夢。

壹

我叫晚霧，是這一大片荒澤的圣女。

荒澤，荒涼蕭索。顧名思義便不是個好地方，誠然我在這兒空擔了圣女的名頭，卻終究是個無趣。成天與一些冰冷的家伙打交道——為他們誦經，或是替疆婆婆拔除矮屋前的雜草和不知名的野花。

這荒澤，在陽間亦被喚作冥界。凡人固執地相信這里是人死后被帶到的地方，他們虔誠地燒紙給前人以祈望自己在世的安康太平，可是這冥界終究是留不住人的。死魂來到這里，要么一直走到魂河中心再世為人，要么永生永世不得寂滅，被疆婆婆派去守荒澤的一塊地，前塵俱忘，獨獨記得傷自己最深的那樣東西。

通常死魂在見過疆婆婆后都會發出凄厲的呼號，然后毫不猶豫地奔向魂河。可我知道當我還是死魂的時候，我的反應一定令疆婆婆非常滿意，因為在我有了混沌記憶伊始，便同疆婆婆住在一道了。

至于這荒澤究竟有多大，我不好說，只不過在閑暇的時候我常常隨著疆婆婆去探望荒澤大麓的祭靈們，他們膽敢拋棄了陽間的身份存活在這里，守著一塊地方還是不容易的。

我如此，疆婆婆口中喚其“作孽”的青莞更是如此。他是魂河的擺渡人，負責引那些死魂到江心重返陽間。

我去過荒澤不少地方，獨獨未曾到過魂河對岸的蘭塢，青莞的船只到得了河中央，剩下的路途便不知所至了，因此那蘭塢和畫先生，始終是我無趣時聊以消遣的猜測對象。

畫先生真真是荒澤的傳奇人物。我聽說他不過是百余年前到的荒澤，初來時還沒有住在對岸，可已經十分孤僻了。先是有一個擺渡不成的死魂向他傾訴，而畫先生研了墨，隨手勾勒幾筆，竟使得那死魂安心地投胎去了，從此畫先生的名頭便傳開了，不知怎的，他在某一日忽然搬到對岸去了。

畫先生從不向祭靈透露自己的姓名，我想大抵是他名字太過風騷的緣故罷了。同樣的，他作畫有個怪癖，便是只替找得到蘭塢的有緣之人作畫，因此他替祭靈作畫，也替死魂作畫。其他人不論在陽間有多位高權重，找不到蘭塢卻又有求于他的，一概視若塵芥。

他作畫自然不是白白便宜了那些有緣人的，他總是收取他們的一年陰壽作為代價，每次不多不少，亦不管作畫的篇幅大小。一年陰壽。于一個無生無滅的祭靈而言算不了什么，不過是一年的具象皆空，只有意識存活在荒澤罷了。只不過對于擺渡不成的死魂來說，那幾乎是他們為數不多的全部財產了。

貳

大凡疆婆婆不在矮屋的那些辰光，都可盡算作是我為數不多的節日了。

于是這幾日便過得甚逍遙灑脫，聽不到耳旁敦促早些就寢或是早些醒轉的粗糲聲音，每天睡到日上三竿再懶懶地去和青莞說會子話，望著他永遠也裝不滿的竹筏嗤笑幾聲，偶爾也會再看看終日籠著層陰影的蘭塢，疑心這畫先生到底是否僅是鏡花水月。

疆婆婆這一走卻走了有半個月余。

等到我終于將所有牢騷統統向青莞發泄干凈的時候，這才發現原本沒過腳踝的蘆葦蕩子里的水不知什么時候早就退了去，只留下空蕩蕩黏答答的蘆葦管橫七豎八地凌亂搖擺著，似乎在嘲笑著我的后知后覺。

說來也是好生奇怪，自打疆婆婆出門之后，來擺渡的死魂竟然少了大半，來的也多是那些呆呆傻傻的行尸走肉，青莞簡直是樂開了花，期盼著天天來的都是如此乖順安心上路的死魂那該有多好。

“晚霧啊，你說說看，那畫先生到底是有哪般的好看?不然怎的那么多死魂拼盡全力不計代價都要見上一見?”閑來無事，青莞送完看似是這日的最后一程死魂，躺在蘆葦蕩子里一邊挖著耳朵一邊閑閑地同我扯淡——通常我們的話題不外乎疆婆婆和畫先生，兩個人在整片荒澤中皆是神秘得不像話。

我學著他的樣子躺在蘆葦蕩子里，雙手枕在腦后望著漸漸濃稠的霧靄：“大概是和疆婆婆一般的‘好看’吧?總之不會太俊，不然怎的突然一個人搬到對岸去了。要說這對岸也還真是奇怪，偏偏他去的，其他祭靈都是過不去的。”

青莞突然起身，然后狀似親密地湊近我，在我耳畔呢喃般小聲說道：“如若，那畫先生不是祭靈呢……”

我原本搖晃著的雙腿就那么尷尬地停在半空中。

旋即青莞大笑著起身，撣掉身上雜亂的蘆葦桿子，他沖我眨眨眼道：“這種事兒你也不必太計較的，他是或否與我們又何干?我還是老實本分地渡我的死魂，你還是安分守己地念你的超度經。要說這鏡花水月到底何如。自己能夠看上一看自然是最好不過了，既然我們是看不到的，那么，也就斷了這肖想的念頭才是。”

他說罷便唱著胡亂從哪里聽來的小調走了，留我一個人在蘆葦蕩子里。

——有關于畫先生或是對岸的蘭塢，我的腦海里卻是怎么也遏制不住念想了，我決心要趁著疆婆婆外出這會子去對岸好好看上一看。

叁

要說這去對岸，也算是不大不小技術活一件了。

青莞的渡船自然是不肯載我去的，不要說疆婆婆的禁令嚴苛，就是青莞自己，平素是絕對和善的，一旦扯到這樣關乎原則的事情，他便換上副比疆婆婆還要六親不認的晚娘面孔，著實讓我怵得慌。

既然都行不通，那么便只能靠自己游過去了。我望著深不見底的魂河不覺咽了口唾沫。

好不容易尋了個青莞忙著擺渡的當口偷偷溜到他視線之外的魂河岸口，我這才發覺日常看著覺得膚淺的魂河竟然也是湍急的，青莞的渡船尚且只能勉強穩妥地行進……我瞇起眼，開始拼命回想我在陽間時候的事情，揣測我到底是不是出身東海鳧水功夫了得。

遠處的青莞似乎吹了個口哨。這意味著他的渡船已經預備著回程了。由不得多想，我嘆了口氣便一頭扎進了魂河中，此刻不過是四月出頭，盡管荒澤是無謂四季的，可四月的魂河水總歸還是冷的，我哆哆嗦嗦地開始向前游，看著逐漸渾濁的河水一點一點浸滿上來。

我已經忘了在陽間時候到底是怎樣一番情景了，就只好照著那些在河里胡亂撲騰幾下的死魂的樣子刨著水，然而愈發行進到魂河中央，刺骨的寒意愈發凜冽地侵入我的骨髓。這滋味，我這一百多年來是快要遺忘了的。

雖說是這荒澤的圣女，我卻也未必比那些沒有名號的祭靈多些什么特異的體質，甚至比些精壯的還要不耐寒些，因此在這寒氣逼人的河水中，體力便漸漸轉化成暖意消散開去了，我感到撲騰的力道漸漸小了。

魂河水，水何混。這荒澤萬萬千千的死魂逃不脫的是魂河中央那個渾濁詭譎的漩渦。我已經離那漩渦近得不像話了，強大的引力幾乎要把我的頭和身子分離開來。

擠壓——強烈的痛楚感侵入到頭皮。我不斷將頭浮出水面大口大口地喘息著，耳畔是不甘愿就這么回到人間的死魂尖銳的叫聲，我感到不時有長的指甲抓破我的手肘，有手在拖動著我一同就此返回人間。

“救救我……”我已經無力呼吸，可這熟悉的聲音分明就是我自己的。

有那么一瞬間我幾乎都以為自己第二次死了，可確乎腦海里閃過了些許陌生的畫面，待我再有力氣浮出水面的時候，已是離漩渦很遠了。

我不曉得到底是在哪兒看見過那樣的場景，像是刻在腦海中一般清晰：人間的江南，四月杏花，霧氣沆瀣，有少年人獨自天涯。

終究不過是一瞬閃過的念頭罷了。我搖了搖頭，繼續向著對岸游去——確乎近了些。

當我終于渡了那條河望向岸口時。卻不見了那慣常遠望著的蘭塢。正詫異間，卻拾得柄精致小巧的銅鏡。我湊近去，想再仔細看時，銅鏡中卻突兀地閃出一道曜光，一瞬間將我擊倒在地。

我在一片刺目的強光中感到天旋地轉起來，直覺眼皮先于意識一步沉沉闔上……

肆

待我醒轉時已是晌午，先闖入眼簾的卻是一床橫疊在我身側的褥子。

純白的底子。沒有一點花紋，唯一值得人稱道的是在縫合的線腳處補上了幾縷黑色的線紋，像極了疆婆婆臉上縱橫交錯的疤痕。

“你醒了。”一個清儒的男聲在我身后響起。

我驀地一驚，一骨碌從床上躍起，卻見得個樣貌英挺的男子正似笑非笑地望著我，他著一襲白衣，沒有綰發，看著是極親切的樣子。

在荒澤上過了那么多年，我還是第一次見到那么好看的男子，就連自詡荒澤第一美男子的青莞大概也會自慚形穢的。然而如此陌生的樣子以及家居擺設……我皺起眉，警惕地問道：“你是誰?”

顯然他對我的問題毫不意外，挑了挑眉，順便揀了張矮凳坐定，才施施然開口道：“自然是這間屋子的主人了。難不成我單是供你茶水食宿的小廝么?”

這間屋子……鬼才知道這間屋子是個什么玩意啊!

“可我連這間屋子是什么都不曉得，如何知道你是何方神圣?”我繼續問。

可能是我的這個問題逗笑了他，他咧開嘴角兀自笑得暢快，直到笑得驚動了屋外樹上忙著筑巢的鷦鷯，這才說道：“欲問生前事，必求畫魂人。這蘭塢，我想是在荒澤的名氣也算大的了。我本名寧言，不過大概我說我是畫先生你比較容易曉得吧?”

居然是我念叨了那么多日子的畫先生。

他又望了望窗外，才轉回頭來看著我說道：“倒是姑娘你，不是因為有執念有求于我，莫不成單因為聽得這進不來進得來的奇怪傳說便生出來看看的念頭?”

我的臉瞬間便紅得通透。

“喔?看來是真的了。”他再一次咧開嘴大笑，神采飛揚的樣子還真是令人賞心悅目。我不覺望著他發起了呆。

伍

由于渡河的時候耗費了太多精力，在出水的時候居然不知覺便割破了腳踝，我思忖著既然是沒法子在幾日里趕回去了，便安心地在蘭塢里住了下來。

畫先生寧言，人如其名，寧可多言。

我是不曉得他在替死魂們作畫的時候是否也是這副玩世不恭的嘴臉，可每每他揚著笑臉望著我時，我卻總是陡生出一股涼意，緊接著雞皮疙瘩便遍布裸露的皮膚了。

“晚霧啊，你也在這兒住了有不少時日了吧?既然你傷好之前是決計不會離開這里的，那么往后你來做飯，我替你去采草藥，這樣可好?”

“晚霧啊，你這腳踝上的疤長得可真好看，莫不是自己咬上去的?”

“晚霧啊，今兒咱開葷，吃點魚。唔?怎么來?自然是你去抓了，我的手還要拿畫筆，萬一這時候來個死魂可不好說喲……”

一聲聲叫喚和疆婆婆喜歡拖長調大相徑庭，后邊跟著的卻同疆婆婆的話語一樣從來不是什么好句子。大多數時候我都是任勞任怨地做著那些事情的，偶爾使個性子偷會子懶，也總會在他祈求的眼神下稀里糊涂便應了下來。

不管怎么說，寧言確實是個極好的畫師。至少在我得空看他的涂鴉時，總能看見些逼真的風景，譬如擺渡過程中面容猙獰的青莞的艄公船，譬如我渡河的那個岸口成片的蘆葦蕩子，再譬如蘭塢周圍的小的雀兒，卻是從來沒有見他畫的肖像的。

和寧言逐漸熟稔后，我也問他個中緣由，他仍是一臉良善的微笑，沖我神秘地招了招手，示意我將耳朵湊近。我按捺住欣喜假裝矜持地湊近，感到他說話時口中的熱氣噴灑在我的耳廓周圍，我分明聽得他說：“不、告、訴、你。”

居然是個這般惡劣的結果!

我惱怒地推開他，將原本堆疊地整整齊齊的生宣給散得滿地都是，他卻亦不惱，彎下腰一張一張將畫撿拾到案上，用沉重的石硯仔細壓好，才伸出手彈了彈我的額頭道：“自然是忘了的。不過，要不要聽個故事?大抵是我很久之前看的話本里的。”

我點點頭，隨意地坐在榻上沖他道：“光講故事也沒什么樂子，不如你畫個我吧，也算是給你的肖像技巧練練手。”

寧言淡淡一笑，不推辭。只是搬來那張大大的桌案，鋪開生宣，抬頭說道：“你應該曉得的，畫先生，從來畫的都是生前事……不做假。”

我打了個呵欠，沖他擺擺手道：“畫的到我的生前，自然是再好不過了。”

于是我就這么聽寧言講了一個長長的故事。

陸

寧言講的故事極其平凡，發生在一個江南的鎮子上。

是一個青梅竹馬的故事，青梅和竹馬的名字寧言說是記不大清了，便權且用我和他的名字做了代替。我自然是只有聽的份，也沒什么好計較。

他說的青梅叫晚霧，竹馬叫寧言，出身都不是什么大戶人家，是鎮子上普通的小老百姓，和所有簡單的人家一樣，過日前雞鳴日落炊煙的生活，爹娘再怎么疼愛也只有偶爾十旬休假帶回來一兩串糖葫蘆，過年時可以有破舊的衣服去換糖人。

晚霧家開了家不大不小的藥材鋪子，平日里都有山里的采藥人送奇怪卻珍貴的藥材，晚霧的爹娘是不識的，不過寧言的爹曾師從京師有名的郎中，便在晚霧家的藥鋪子里當個坐堂郎中，兩家的關系自是親密的。

待晚霧豆蔻初，那送藥的山人竟在采藥時不小心磕斷了腿，而他又無后，這藥材的來源算是斷了，萬般無奈，晚霧的爹便只好央著寧言替了山人的使命，背著藥簍子進山采藥。

寧言在山里確是被山人的怪談養野了的，他在家中閑的時候也是坐不住，便給晚霧講說山里的怪談，什么單只腳跳著走路的夔獸，什么日出時可以看到的三足烏，晚霧聽著是決計想不出什么來的，寧言便鋪開生宣研了墨描畫出那些景象。

初開始是毫無技巧地隨性描畫，虎作貓、樹作草都是慣常的景，但日積月累下來寧言競也能將山里的景象描畫得似個七八分，盡管用的色彩顏料不過是街頭再廉價不過的貨色，可繪出來的畫兒已足以勾起晚霧對山的向往了。

三月杏花六月雨，十二月臘梅花枝俏。日子平淡地過著，寧言的怪談漸漸變得干澀，而晚霧對山里的事物愈發好奇一一這樣的境況直到寧言的長兄考取了進士才打破。

要說寧言這進士長兄，不知怎的便被宰相家的二千金給看上，入贅做了女婿，算是過上了好日子，打算著將爹娘及自己不曾認真管教過的弟弟接到京城，讓他們好好地享福。

消息很快傳到了鎮子上。寧言一家都歡歡喜喜地收拾家什準備入京。

可寧言自然是不愿的。早在黃口垂髫的稚子年紀便偷偷喜歡著鄰家的姑娘，好不容易待到她將要及笄了，終于可以下聘迎娶她的時候，卻偏偏要隨著長兄去京城，這樣的感覺自然是不好受的。

不過鄰家的姑娘確實是遲鈍的，直到寧言要動身的前幾日才發覺那竹馬不知何時已消失了影蹤，匆匆地跑來找他時，被告知將久別。

“那么，在走之前不如去看看那夔獸和三足烏吧。”晚霧向寧言央求道。

寧言當然是求之不得的。兩個半大不小的少年便趁著寧家收拾家什的慌亂當兒偷偷溜出了城門，寧言領著晚霧熟門熟路地向城郊那座高聳入云的山奔去。

本來上山應該是極順利的，然而出門時兩人皆是忘了帶吃食，就連可以用來捕鳥的彈弓或是竹簍也沒有帶一個，寧言常常行走在山中，是無大礙的，而晚霧平素便是不怎么行走的，遇上這崎嶇的山路，不過走了一個分岔路便扶著棧道口累得走不動了。

無可奈何，寧言便只得背了晚霧向山腰走去，一步步逐漸深入云海。

要說這去山間，少年人還真是挑了個好時候，方才四月出頭，山寺桃花始盛開，杏花也未曾過花期，晚霧一路貪看風景，由著寧言將自己背到了他采藥時慣常去的峭壁旁。常言說無限風光在險峰，峭壁旁的風景自然也是美不勝收的，晚霧嚷嚷著讓寧言放自己下來，一骨碌便跑到了寧言的前頭去了。

山間的天氣本來就是變幻無常的，方才還艷陽高照的晴好天氣，往往一下子便會煙云聚攏變得極讓人不適意。眼見著山霧漸漸漫上來了，寧言這才感到有些心慌，沖著早已跑離自己四五步遠的晚霧大聲喊道：“晚霧!莫跑了!隨我回去吧……”聲音被因霧氣驚擾的小雀的吱喳給掩蓋住，等霧氣略略削薄再看時，晚霧竟已經不見了。

晚霧是不曾來過這山的，萬一迷了路……寧言不敢多想下去，忙追上前去，在下一個分岔口看到了正沖著自己招手的晚霧。

晚霧沖寧言說道：“寧哥哥，來這邊呀。”

來這邊呀。這邊會是個怎樣的風景?

他上前想一把捉住晚霧的手，然而晚霧顯然是沒有準備，一下子跳開四五丈遠，回過神來時尷尬地向寧言笑了笑，轉身向霧氣迷蒙的小岔路跑了過去。

——那岔路分明是通往懸崖底的唯一途徑。

晚霧就這么悄無聲息地從崖頂墜落，甚至來不及驚呼出聲。

柒

“后來呢?”我忍不住沖端著茶杯吹著茶水沫子的寧言問道。

寧言專心致志地吹開茶水沫子，心滿意足地呷了一口茶，這才抬起頭對我爾雅地一笑：“自然是結束了，哪里來的后來。”

我望著他放下茶杯，仔細地搗碎鳳仙做顏料，不死心地追問道：“那個‘晚霧’的故事當然是完結了，可那個‘寧言’呢?他后來怎么樣了?”

寧言放下畫筆，頭疼地揉了揉眉角，似乎是在回想著話本的結局似的：“哪里來的這個‘晚霧’那個‘寧言’的。大抵寧言也是生受不了這事端，去不了京城，待晚霧的頭七做完亦是死了吧?”

“嘁——”我失望地坐回榻上，“這故事比起青莞講的那些死魂的故事來。實在是不算什么好故事了……噯，故事講完了，你的畫可畫完了?”

寧言吹了吹畫上未干的顏料，退后兩步似在欣賞自己的技藝，一面將畫筆擱在案上。“這畫我拿回去曬干了之后給你。”他說。

我很滿意地點了點頭，從榻上跳下來，跑出門去同蘭塢旁的小雀嬉耍了。

捌

這日的蘭塢的確有些不同尋常，荒澤的雨從來都是單在雨季里痛痛快快下個干凈的，然而這日的天空卻是同處在雨季里一般黑云沉沉，滿是一副風雨欲來的模樣。

我遠遠地瞥見青莞的渡船搖搖擺擺地晃向魂河中央，似乎魂河水漫漲上來了，同一個月前疆婆婆走時那般將蘆葦蕩子都漫過去了。我站在蘭塢旁伸了個懶腰，思索著往常在這樣陰沉的天氣里我到底是做了怎樣打算——似乎是盡用作打瞌睡了。

許是這一番思索的緣故，困意漸漸涌上來了，我決定回房睡個回籠覺。

寧言已經關在自己房里四五天了，用他的話來說正是在閉關修煉技藝，他忙得連吃飯都顧不上，我只好天天充當老媽子將飯送到他的窗臺口，等他自己記起來了再將飯菜收進房內匆匆填進肚子。

我這一睡可能是三兩天的功夫，我擔心他這三兩天里會就這么一直餓著作畫，計較了一番之后便只好硬著頭皮去敲他的房門，一聲兩聲，逐漸成了擂鼓那般的聲響。

仍是無人應答。

我皺了皺眉，卻聽見屋內有人的聲音，將耳朵仔細湊近之后，卻發覺在房內的似乎不止是寧言一個人。

“晚霧在這里打攪夠久了。該隨我回去了。”竟然是疆婆婆的聲音。

寧言似乎還在替我爭辯著什么：“畫還未曬干，待曬干后，我自是會打發她回去的。”

“你也該知道的……這種怪異的雨季說明了什么。”疆婆婆的聲音聽上去嚴肅的很。

沉默半晌，寧言才緩緩開口道：“我當然是明白的。”

他們這樣如同打啞謎的一來一去實在讓我心里鬧得慌，我不耐煩地一把推開虛掩著的房門，毫不意外地看見疆婆婆正坐在桌案上，穿著她那寬大的漁袍，枯槁的手正指著看不出悲喜的寧言。

見我硬生生地闖進來，疆婆婆也不顯吃驚，只是將指著寧言的手收回，再用凌厲的眸子掃了我一眼：“不是同你說了多少遍了，這荒澤其他地方你都可以去的，就是這蘭塢你來不得。你這丫頭也著實不乖順的緊，怎的我前腳一出門你后腳便溜了出來。”

我自知理虧，吐了吐舌小心翼翼地躲到了寧言身后。

換了個姿勢，疆婆婆繼續開口道：“今年可是有重雨季的，看這天氣第二撥雨也是快來了的，你今晚便隨我回對岸去，日后再也莫要到這蘭塢來了。”

聽著疆婆婆的警告，我忍不住回嘴道：“寧言也算是我的朋友了，怎么，來看看朋友亦是不可以的?”

疆婆婆不為所動，仍然用嚴厲的模樣望著我：“這魂河水的厲害你也不是沒有嘗試過的，這一趟你僥幸能夠過河，還一半依仗的是畫先生的功勞，這以后……”她忽然噤聲，似乎決心不再多說一個字。

寧言將我從他背后扯了出來，然后同疆婆婆點了點頭道：“我估計著畫這會子也干了，那么今晚你們便走罷。”他對我淡淡地笑了笑：“以后莫來了。”

一瞬間雷電撕裂了陰沉的天空，我愣愣地望著寧言的笑臉，難以置信地問道：“你是說，以后莫要再來了?”

寧言仍是一成不變地微笑著，然后重復我的話：“對，莫要再來了。”

滂沱大雨開始傾瀉下來，我看著寧言轉身抽過放在案旁的卷軸。

他走過來，將卷軸遞與我，我攥緊拳頭不肯接受，他卻硬掰開我的手將卷軸放了進去：“既然是答應要給你的，我是決不會食言的。今天便是要告別了也如此。”他張張嘴似乎還想說什么似的，最終還是沒有發出其他的音。

“寧言，你有沒有喜歡過我?”我忍不住又開口道，“我喜歡你，你呢?”

可無人應答。

疆婆婆望了望窗外的大雨，抓起被她擲在地上的斗笠戴上，努努嘴示意我跟上她。我氣極，頭也不回地先她一步出了蘭塢。

“晚霧一一”我聽見寧言忽而又在我身后喊著，可我沒有回頭。

“那故事的結局是我騙你的，采藥的寧言最后成了京城有名的畫師，他只畫杏花和懸崖，從來都不畫肖像。因為他不曾學過……”身后是寧言的喊聲，最后逐漸被雨聲擊打得模糊不清。

我狠了狠心仍是沒有回頭，不知什么時候疆婆婆已走到了我身旁。她望了望天空似乎是在喃喃自語：“好久沒有碰上重雨季了呵……上一次還是你和畫先生出現的那個年份。”

我手腳冰涼地僵在雨中，任由疆婆婆將我帶上了青莞的渡船。

玖

從蘭塢回來之后，我便再也沒有見過寧言。

就連擺渡的青莞也不知道寧言的蹤跡，他像是突然間從荒澤消失了一般，連帶著蘭塢一同成了被埋葬在荒澤深處的隱蔽秘密。

可那又如何?

荒澤一百一十年才出一個畫師和一個圣女。

一百一十年逢一次重雨季，遴選出來的死魂被授以無上的榮耀。從了疆婆婆的便是祭靈，忘卻前塵不受一百一十年的束縛；而甘做死魂的，三年陰壽，此后一百零七年，要么荒澤無圣女或是畫師，要么尋個折中的法子生受過這一百零七年。

畫師是魂河的引路人，給迷途的死魂找尋一條回到陽間的道路。畫師不僅僅畫死魂的過往，還畫死魂的執念。圣女則是魂河的守護者，給驚懼的死魂以安定的力量。圣女在為死魂誦經的同時，總是可以窺見死魂的前塵往事。

我已經忘記了自己的一百一十年前，可寧言的一百一十年凜冽而活卻刺入了心臟。一百一十年前的晚霧或許不曾喜歡過寧言，可我卻曉得一百一十年后的圣女喜歡上了畫先生。

寧言對我道：“在對這荒澤絕望以前，你莫要打開這卷軸。”

我沒有食言，只是身為圣女的我又怎會不知道那卷軸里裹挾的是何等悲哀而不忍看的畫面呢?

——四月杏花，少年獨自天涯。

寧言不言，我還是知道，他只能是死魂，因為祭靈將前塵忘卻，他強要死魂一年陰壽，為的是自己的不忘卻。他在找他的晚霧，找到后卻已無力結束。

他等我等了一百零七年，我見他忘了自己的一百零七年。

畫師，畫心畫魂。若扯上自己的皮面往事，便堪堪是到了該輪回的劫數了——要么轉世為人前塵不忘，要么魂飛魄散物人俱亡。我想我還是聽清了寧言最后對我說的話。

他說：“晚霧。你是我命定的劫。”

可惜喜歡太晚，錯過你我最美好的辰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