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本來,這一切都不關我的事。但在他們眼里,我好像就是這一切的綱繩,抓住我,似乎就能拎起整個網,還能看到網兜里白花花的魚。
日怪了。世上有很多事就這么日怪。
我所說的他們,譬如我的老鄉梁山。
梁山自坐到我家的客廳里,連茶都來不及喝一口,張嘴就說,這是一條命啊,一條命值多少錢?無價之寶!個狗日的,老子問他們要老板的電話號碼,他們竟然說不知道。個狗日的,比趙本山還會忽悠呢。強牛,你說說,這是不是為富者不仁。
梁山擦了擦嘴角邊涌出來的唾沫星子,繼續說,這次,老子一定要替四季搞10萬塊錢,不怕他們不給,老子有的是殺手锏。
梁山神情激昂,家鄉的痞話一嘟嚕一嘟嚕往外冒。那雙短粗的大手時不時在空中揮舞一下,好像他真的成了聚嘯山林的江湖老大。
好半天,我才弄清原委。四季病了,鼻子出血。剛開始以為是心火大,沖的。四季三十多歲,按流行的說法,正是如狼似虎的年齡,老婆不在身邊,他腿雖殘,其他重點部位結實著呢。內心有火,正常。可出血越來越頻繁,用棉絮沾酒精塞都塞不住,一滴一滴扯成線往下淌。四季還在車間拋光,眼一黑,暈倒在地。送到醫院一檢查,得,鼻咽癌,后期。親戚們怕四季老婆知道后受不了,就派四季的姐夫梁山從老家過來同工廠老板交涉。
沒想到,梁山連人家老板的影子都沒見著。
梁山和我同一條村,并且從小一塊長大。梁山小時候還救過我的命。我倆一塊下河游水,就我當時那點水性,居然敢往河溝子中間游。遇到激流,唿哧一家伙卷了進去,只留一撮黑頭發忽隱忽現的在水面上漂。梁山當時就嚇呆了,幸好這小子沒逃跑,而是撿起岸邊一根竹竿,瞅準位置,往水里一插,這根竹竿就成了我的“救命稻草”。等梁山把我拉上岸,我的肚皮漲成了一面鼓,咚咚地響。我敲,梁山也敲,樂得梁山的小雞雞一顫一顫地直點頭。
這事,我曾在一篇小說中寫過。梁山看后,在電話里對我說,操,你這頭強牛,還沒忘本啊。
梁山說,他的殺手锏就是,老板若不答應他的要求,他就把四季抬到工廠門口,堵住工廠的大門,讓工廠所有的人進不去,也出不來。反正是沒救的人啦,看看到底誰狠。梁山咬牙切齒,連腦門子上的青筋也不停地扭來扭去。
而在我印象中的梁山應該不是這個樣子。
那時的梁山在我們村子里有名的老實牯子,是打一百鞭子也嘣不出個屁的人物。他中學畢業后,在家種地,把滿身的力氣使在了镢頭和犁耙上,他渴望在他灑下汗水的泥土里,能長出他想要的莊稼,能開出他心中最美麗的花。然而,事與愿違。每年收獲的季節,都是今年盼著來年好,來年依舊黃花瘦。
我母親見他老實肯干,曾牽線搭橋把鄰村的一個女孩子介紹給他,沒想到倆人一見面,梁山緊張得不知腳手該往哪兒擱,站也不是,坐也不是。手,垂也不是,背也不是。見面才一會,鼻尖都冒出冷汗。那臉,紅得如同猴屁股。人家問一句他答一句,不問,就像個啞巴。
最后結果自然是拜拜。
女孩家說,這種男人,連老鼠膽大都沒有,今后怎么支撐門面?梁山受此打擊,蔫了大半年。最后在一個秋日的下午,為了練膽,他跟一個賣老鼠藥的跑了,從此,闖蕩江湖。
后來,據說梁山發了財,在家鄉率先建起了小洋樓。他討四季姐姐月季做老婆時,四季家是不同意的。原因是月季長的漂亮,很早就訂了親,并且結婚的日子也掐算好了,這時“反水”,會被鄉人笑話。笑話四季家貪財。這個重要關頭,梁山就顯示出非凡的能耐,一張嘴游說八方,竟讓即將成為月季老公的男人主動退場,而且,還和梁山成了好朋友。
鄉親們自然對梁山刮目相看,梁山由狗熊變成了英雄。我曾在電話討教過他的高招,梁山倒也直接,他說,錢啊!這世道,有錢就是大爺。
這話說得牛皮哄哄,我想反駁,一時卻找不到理由。
而今,面對一別多年的梁山,聽他高談闊論,一副運籌帷幄的樣子,我總感覺到不真實,更有些犯迷糊。
梁山說,如何?
我問,啥啊。
操,梁山罵。說了半天,你根本就沒有聽進耳朵里去。我再說一遍,不要嫌我俗啊,老板要是不答應,我們就挾尸要錢。
我忍不住機靈靈打了個尿顫。四季還活著呢。
梁山瞪了我一眼,不這樣整,你想要點錢,門都沒有。商人,自古以來都是把錢穿在肋巴骨上的主。我出此下招,都是為了我那可憐的舅倌啊。
2
四季確實可憐。
10歲,死了母親。父親不甘寂寞,給他找了個后媽,并且帶來兩個“手拖”。這一下,四季除了姐姐月季外,又添了個弟弟和妹妹。由于家大口闊,四季只上了個小學就成了放牛郎。16歲那年,父親醉酒,騎自行車從前門橋上過,一跤摔下來,連人帶車沉在了河底。后媽見大勢已去,不待亡夫滿孝,再次遠走他鄉。
四季成了孤兒。多虧已結了婚的姐姐月季幫忙,當然也有梁山的大力支持,四季在27歲那年才娶到一個大山里的媳婦。在我老家,若說山里的媳婦,其含義就是有點呆、有些傻。四季不在乎,有女人,家就有了味道。四季知足,整天像一頭不知疲倦的牛,白天,在田地里操勞,晚上,就在床上耕耘。三整兩整的,竟給他折騰出一對龍鳳胎。這可把四季樂壞了,他沒想到自己會有這種能耐,晚上好幾次做夢都被笑醒,干起活來更是不要命。
按說照這樣過下去,四季的日子雖然清苦,但幸福指數絕對會比一般人家高。可誰知樂極生悲,蒼天無眼。在一次開山炸石頭時,四季的右腿被震裂而下的巨石當場砸斷。從此,生龍活虎的四季就成了殘疾人。
莊稼活,自然無法再干。而一家四張嘴,每天都要飯吃。特別是那一雙兒女,肥嘟嘟的小臉招人喜愛。四季不忍看兩個小孩瘦下去,一咬牙,套上假肢,隨老鄉們來到這南方小鎮,打工。
四季進了一家五金廠,臺資企業,主要加工燈飾用品白鐵管。五金廠向來以又臟又累出名,特別是拋光工人更難招。這活兒,進去時,是白種人,出來,就成了非洲人。每天臉上蒙兩個口罩,哼出來的鼻涕依然是黑家伙,所以,沒人愿意來。四季干。
四季有自己的想法,一來這活兒不用站,坐著拋,他的腿能承受。二來工資高。他千里迢迢跑出來為啥?錢啊。
這一進廠就是五年。把國家的一個整體規劃都在機器前吭哧吭哧的磨掉了。
醫院里,我見到了四季。
他躺在病床上,正打著點滴。雙眼空洞,死氣,臉上呈現出一條一條暗紅色的血痕,猶如鬼的爪子撓了一般。
雖同在一個南方小鎮,我只覺得他面熟,卻記不起在哪里見過。這讓我很是自責。其實我也是一個打工的,只不過我在政府部門做事而已。平日,很多老鄉見了我,都是禮貌地笑笑。你若真走過去同他們招呼,他們會借故及時離開,又在不遠處扎堆,有說有笑,很融洽。仿佛我的問候就成了不和諧的破壞因子,讓他們渾身不自在。
我知道,這是一種陌生的隔閡。但我不知道的是,癥結在哪?就如同我找不到梁山發生質的變化的根源。
見我進來,四季想立起身,我忙扶住了他。他叫我,哥,你坐。聲音極其沙啞。話沒說完,眼淚刷刷地流了下來。他不擦,任淚水從臉頰流到衣領上,再從衣領滴到被面上。一滴接著一滴。一會兒,被面洇出濕漉漉一片。順著他的淚水,我發現,被面上已有很多這樣的印痕,像不規則的世界地圖,傻呆呆的望著四季的臉。
梁山拿了一把毛巾,要給四季擦擦,我攔住了他。進病房時,醫生已同我交待過,由于癌細胞的擴散,盡量要讓病人安靜,盡量少說話,因為他的口咽和鼻咽已經腫大,神經稍一緊張,就會出血。這讓我很是不安。
一剎那間,病房里靜了下來,只有風,像頑皮的孩子,根本不顧大家心里有事,從窗戶縫隙里鉆來鉆去,把墻壁上張貼的病人注意事項吹得嘩啦啦地響。
好久,四季才止住淚水。
我安慰他,別怕,現在科技發達,醫術高超,相信醫生們會有辦法的。
四季苦笑著搖搖頭,哥,我的病我知道,好不了的。四季邊說邊從被子里伸出手,一把抓住了我。哥,我想求你一件事,我想,這事你一定能辦到。
四季一激動,眼淚又流了下來。我感覺到手背一陣刺痛。是四季如鐵沙般的手掌箍痛了我。憑感覺,我能得出,四季手掌內全是厚厚的繭子,包括每個指頭肚上都是繭子。就是這雙手,為了遠方的婆娘,為了嗷嗷待哺的小兒,為了能過上自認為幸福的日子,整日與機器為伴,硬是在光陰的浸染里,慢慢將血肉之手變成了鋼性之手,既冷,又硬,還如同鐵屑一樣扎人。我低頭瞄了一眼他的手背,筋脈暴凸,指甲如刀,一條棱一條棱起突起著,把整個指甲殼強硬地分成了不規則的山川河流。
四季說,哥,我臨死前想見見我的老板,請你一定要幫忙。哥。
望著四季血紅的眼絲,還有即將在眼眶內燃燒的淚水,我連忙點頭答應。好兄弟,你放心,你這點要求,我一定盡力辦到。
從病房出來,我找到了主治醫師。醫生看我表情,知道我想問我什么,他雙手一攤,說,確實沒辦法了,這就好比一座森林著了大火,你滅得了這塊,滅不了那塊,只有讓他燃燒。我的心像一塊石頭丟進了深井里,久久不見回響,只有寒氣嗖嗖地往上冒。
我問,他的病,同他的職業有沒有關系?
這個,很難說。這個,需要專門的機構來認證,只怕……他等不起。醫生說的小心翼翼。
在醫院的圍墻邊,一叢叢三角梅開的正熱烈,火一樣的耀眼。這顏色讓我想到了四季的眼。我走進距離醫院不遠的鮮花店,點了康乃馨、滿天星、紫羅蘭、劍蘭和馬蹄蓮扎成一束,讓梁山給四季送去。
梁山說,他是個粗人,給他送這玩藝,糟蹋了。
我狠狠瞪了他一眼,罵了一句個狗日的。
3
梁山說,四季想見老板,肯定是想多要點錢。
我沒理他,僅僅相處這幾天,從內心來講,我越來越討厭梁山。相反,從四季身上,我似乎又看到了家鄉的山、家鄉的水,以及那片片黃土地上長出的紅高粱。
我既然答應了四季的請求,就應該努力去完成。
好在,四季的那個老板我認識,姓劉,叫滿倉。50歲出頭,保養挺好,猛的看上去,如同40多歲的人。
他的公司自落戶到這個小鎮上,我倆就有一些接觸。不是業務上的往來。在這方面,臺商注重抱團,所有審批文件和行政攻關,均由代理廠長搞定,老板一般是不出面的。
我熟悉劉滿倉純屬于有共同的愛好。釣魚。我釣魚純屬于為了解悶。所以,我常常是空手而歸。
一個雙休日,在白鵝潭邊,當夜幕漸濃的時候,劉滿倉望望周圍只剩下我倆,自言自語地說了一番話。他說,真正愛釣魚的人,并不是炫耀誰釣的魚多,而是看誰在寂寞中穩得住。
就這樣,我倆粘在了一起。人往往很奇怪,一句話投緣,就能成為狐朋狗友。
有時,要到更遠的山里垂釣,他準會約上我。兩個人,兩把竿,兩頂太陽帽,靜靜看日出日落。
我自認為,劉滿倉應該算得上個雅人。
打通了他的電話,我還沒張嘴,劉滿倉已猜出了我找他的目的。
是為四季的事吧?
我不想奉承他的思維敏捷,更不想拍他未卜先知的馬屁。那樣,只會把事情辦砸。我老老實實的回答,是。
他是我的工人,出了事情,你們應該走法律程序,而不是漫天要價。該我付的,一分不少,懂嗎?
懂。
還有什么問題沒有?
四季有一個請求,他想…他想見你一面。我忍了忍,把“臨死之前”四個字省略掉了。
對不起,我在臺灣。說完這句話,劉滿倉也許感覺到自己的口氣太過于生硬,他頓了頓,又說,阿牛,你知道嗎?我對四季已經包容過一次了,他曾在我廠里當過賊。
這個消息確實讓我吃了一驚,劉滿倉沒有再往下說多余的話,點到即止收了線。
國際長途我打過,從接通電話的聲音里,我能聽出劉滿倉沒在臺灣,他在撒謊。這讓我從內心忽地生出諸多憤懣來。
我決定到劉滿倉的公司去看一看。
劉滿倉的公司座落在小鎮的邊緣,名字起的很燦爛,光耀五金公司。面臨公路,背靠青山,廠子不大,占地約一萬平方米。院里栽了幾排玉蘭樹,乳白色的蓓蕾正在悄悄綻放,撒滿一院子清香。
廠里員工不多,總計才100來位,共分四個車間,分別是鋸管、車牙、拋光、組裝。陪我一同前來的是企業管理辦公室的小邵,小伙子研究生剛畢業,戴著厚厚的眼鏡,一身書卷氣。讓他陪著我,有些公事公辦的樣子。
廠長接待了我們。
從廠長嘴里,我得知四季確實做過賊。
那是一年前的事。廠里經常好丟一些東西,比如說銅線、鋁錠之類的貴重金屬物品。這讓劉滿倉和廠長很惱火,也加緊了防范。一天晚上,為了出貨,工廠里加班到12點才休息。半夜,廠長起來拉尿,站在陽臺上往車間方向一看,就見一條人影從車間里鬼鬼祟祟走出來,手里拎著一個蛇皮袋子。這賊還真小心,臉上蒙了土匪帽,只露出眼睛。廠長沒聲張,急忙下了樓,叫醒所有的保安,到車間一查看,四臺手提式氣動脈沖扳手沒有了。這氣動扳手是從臺灣帶過來的,設計非常精巧,可安裝各種型號的螺絲。在國內是買不到的產品,很多五金廠都需要這種工具,一臺約值二仟人民幣。最要命的是,現在正是趕貨期,一下子丟這么多工具,一定會影響工作進度。
廠長吩咐保安要看好大門,守好圍墻,若發現有人在廠里亂竄,一律抓住再說。
天一放亮,廠長就帶人挨個搜索。依廠長的判斷,這氣動扳手暫時沒有出廠,一定會被賊人放在宿舍里。
廠長的判斷無疑是正確的。第一層宿舍搜完,上第二層樓時,廠長想到樓梯間住的有人,就進去一搜,四把氣動扳手正躺在床下睡大覺呢。這宿舍這天晚上就只有四季一個人。
四季看著廠長搜出來的扳手,嚇蒙了,漲紅著臉,好久都說不出話來。廠里很多人都圍在宿舍看熱鬧。求情的、勸告的、出主意的,說什么話的人都有。四季哭了,一個大男人,哭成了花貓臉。
廠長把結果告訴了劉滿倉。劉滿倉氣極敗壞,一聲令下,把四季開除。
在收拾行李的時候,劉滿倉看到四季從床頭上取下一張照片。四季所有的行李都是黑乎乎的,唯有這照片干凈明亮,并且還過了塑。照片上一雙兒女正笑得天真爛漫。
劉滿倉問,是你的小孩?
四季“嗯”了一聲,又哭出聲來。
劉滿倉扯過照片,看了又看,忽然嘆了口氣。不可否認,四季是把干活的好手,再加上當前正是出貨的旺季,劉滿倉給了四季一個改正的機會。他讓四季在全廠工人面前檢討,并寫下了保證書。
廠長說到這,從抽屜里翻出了四季的保證書放到我面前。只見上面歪歪扭扭地寫了幾行字:
保證書
我叫許四季,我感謝老板給我機會,我保證從今以后在廠里好好干活,若在(再)發現一次小偷小摸行為,可扣除我倆個月的工資及進廠壓(押)金,即使讓我去坐勞(牢),我也決無愿(怨)言。
許四季
2009年7月
在許四季的名字上按上了紅堂堂的拇指印。
我問廠長,能確實是四季偷的嗎?
廠長說,四季供認不諱。
出了廠,天已黑了下來。南方的天,說變就變。剛才還明朗朗的,一下子變得陰沉沉的。猶如我的心。
4
我不想回到家中,我渴望下一場大雨,讓自己在大雨中淋個濕透。我知道自己不是身累,是心累。
真要盼望下雨,天卻只刮風,一點雨星也不滴。我仰起脖子,對著黑暗的天空,扯開喉嚨,拼足力氣來一通臭罵:我操你奶奶八輩祖宗——
我丑陋的聲音,在空曠的野外傳出老遠老遠。待心情漸漸平靜下來,我才往回走。
這個南方的小鎮,聚集了我很多的老鄉,他們有的進工廠,有的做小買賣。有開發廊的、補鞋的、修自行車的、收廢品的,各行各業,繁衍生息,不經意間流露出我熟悉的鄉音。
經過一家出租屋前,里面傳來了乒乒乓乓的麻將聲。這是我老鄉開的麻將館,我曾嚴厲地警告過他們不許賭博,他們卻笑我是婊子開大會,假正經。十億人民九億賭,還有一億在炒股。皇帝佬兒都不管,我豬鼻子里插大蔥,裝什么相?漸漸地,他們不但不理我,還有點仇恨我。
這老鄉以擺麻將臺為主,兼營搖碗子、詐金花、斗地主,房東抽水帶望風。這在小鎮已成為一道風景。虱子多了不癢,相關部門也是睜只眼閉只眼,沒人管。
我即將走過這家賭檔的門口,一個熟悉的聲音硬生生的扯住我的腳步。
個狗日的,怕老子沒錢?先欠著。
兄弟,你已經欠我五百了。
五百算個啥?知不知老子這次來準備搞多少錢?10萬。五百算個球毛。
你搞得到嗎?
怎么搞不到?人反正是要死的,這是最好要錢的機會。到時,你們都聽我的,凡參與的老鄉,每人每天一百元小費,我們人多,不怕老板不給錢。
哦,山哥,聽你這么一說,我們有底了,剛才多有得罪,來來,繼續下,沒錢的話,我再借你五百元。
我轉過身,忽地推開大門。太大的響動,把屋里的人嚇了一跳。梁山一見是我,不甘示弱地瞪了我一眼。
我忽啦一下將麻將桌掀了底朝天。屋內幾個老鄉握緊拳頭向我圍過來。我罵,個狗日的,誰敢動一動,老子立馬報警,聚眾賭博,你們好大的膽。
一聲大吼,震住了屋里所有的人。
回到家里,余怒未消,電話卻響了。是醫院打來的,四季要見我,并且交待只要我一個前去。
我不知如何面對四季,他交待我的事,一籌莫展,我能說些什么?
在日光燈的照耀下,四季的臉顯得更加卡白,臉上的血痕已由紅變黑,像病房里多年未換過的燈管,里面有一道道燒黑的圓圈。
四季說,哥,我問你一個事,你一定要如實告訴我。
我不敢吭聲,只是點頭。
四季問,是不是梁山要趁機問老板要錢。
這話讓我有點吃驚,難道說梁山要錢的事,四季不知道?
四季搖搖頭。哥,不能問人家老板要錢,老板也不容易。這事你一定要制止梁山。哥,我只想見老板一面,老板答應了嗎?
這下輪到我搖頭了。
我問四季,能不能告訴我,你想和老板說點啥。
一聽這話,四季的眼睛濕潤了。好半天,四季哽咽著說,這事我只能當老板的面才能講。哥,你一定要想想辦法,幫幫我。
我再次給劉滿倉打電話。線路剛接通。劉滿倉就給我掛了。再打,再掛。
是忙,還是有意推脫,我拿不準。只好發一條短信給他。這短信,沒有文字,只有一幅圖畫,是我從網上復制下來的。一個釣魚的老者看到魚鉤在動,緊張得抬起了屁股。劉滿倉如果還是個雅人,他應該懂畫里的內涵。
一會,劉滿倉回了電話。
我說,四季不要你的錢,他只想見你一面,有話對你說。
劉滿倉說,這不可能吧?這是不是個圈套。
騰地,我火了。我恨自己常常自以為是。我說,劉滿倉,你這是什么話,你走南闖北,什么世面沒見過?既然你相信法律,那么你還害怕什么?別把人都想得那么齷齪,都在死盯住你的錢,若你還是炎黃子孫,就勇敢點站出來,別讓我瞧不起你。
劉滿倉沒想到我會發火,他再次陷入沉思。好久,他才說,好吧,三天后,我見他。
我把這個消息告訴了四季。四季淚流滿面。
5
三天,我像在熱鍋中度過的螞蟻,寢食難安,嘴角,也沖了血泡。
四季的病情越來越重,已經插上了氧氣管。我每天都要去看望他一次,四季都艱難地轉頭腦袋,那雙白眼珠緊盯著我的臉,慢慢會發出一絲激動的光芒。我知道,他是在從內心里發出強烈地呼喚,希望他的老板能早一天出現在這充滿藥味的病房里。
四季的時間不多了。
我安慰他,劉滿倉會來的,他答應的事,一定會做到。
第三天下午,四季不行了。醫生催促我以最快的速度趕到醫院。
我的頭頓時就大了。我邊下樓,邊打了一個電話,雙眼忍不住濕潤了。
我趕到光耀五金公司,一個衣冠楚楚的青年正站在門口,我說,你就是劉滿倉的公子?
青年人說,是,叫我劉緯好了。我父親因有急事來不了,所以讓我來看望他的員工。
我握著他的手,連說,好,好劉緯。
我倆趕到醫院,四季歪著頭緊緊盯著門口。見到我,他的眼珠轉了一下。我把劉緯一把拉到四季的面前,說,四季,劉滿倉沒來,可他的兒子專程趕了過來。來看你了,你有什么話,就盡情的說吧。
劉緯忙伸出了手,緊緊握住四季的手。四季先生,我父親有事在身,不能前來,特囑咐我來看望你,你為我們公司盡了力,我代表我們公司感謝你。你有什么要求,盡管提。
在旁邊的梁山一聽,上前一把抓住了劉緯的衣領,個狗日的,人都被你們害死了,說感謝的話有屁用。
劉緯說,你給我住手。劉緯不怒而威。我也在旁邊罵梁山是個人渣,個狗日的搗什么蛋。梁山這才乖乖退到一邊。
四季說,劉公子,沒想到你長這么高了。我想讓你父親來,主要想講兩件事。第一個,我的生死與你們公司無關。人吃五谷雜糧,哪有不害病的。你們也不容易,我們是打工的,雖然窮,但絕不訛詐人。你放心,生死由命,我得了癌癥,是我命不好,不能怪你們。姐夫,我死后,你不能用我的身體去換錢,讓我死得有尊嚴點。你若不聽,我變成厲鬼也不放過你。
四季說這話時,用眼睛盯著梁山。梁山說,四季,你個豬啊,我是為你好。四季搖搖頭。
四季喘了口氣,接著說,請你轉告你父親,那次氣動板手不是我偷的,是我一個老鄉偷的,放在了我的宿舍。他幫過我,我不忍心出賣他。現在,我要死了,我只想把真相說給你們聽,我希望你能把我的保證書還給我,同我的尸體一起燒……掉。
兩件事情交待完畢,四季長長吁了一口氣,再也不能動彈了,心電圖上的電波也成了一條直直的射線。
劉緯哇地哭開了。
梁山再次揪住了劉緯的衣領,劉緯,人已經死了,你們至少要陪五萬塊錢。不然,老子跟你拼命。
我再也忍不住,上前就給了梁山一個拳,把梁山打了個朗蹌。我說,他不叫劉緯,也不是劉滿倉的公子,他叫小邵,企業管理辦公室的小邵你知道嗎?
沒想到,梁山聽了這話,反手抽了我一記耳光。這一記耳光用力太大,打得我眼冒金星,腦袋轟轟直響。
在陣陣的暈眩中,我看到了剛剛閉目的四季,眼睛里忽然流出一串串血淚。這血淚順著臉頰,流到衣領,再從衣領滴到雪白的床單上,停住了,再也浸透不下去,就那樣停住了。
白的床單,紅的血淚,如同一串紅色的瑪瑙,散發出幽幽的光。
責 編:熊正紅
題圖插圖:石 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