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憶是眼中的一粒鹽

綠豆糕VS普切塔

2007年的第一天，陽光格外的好，梁小筑剛走到樓梯的折角處，就看到了劉宇呈。他在踱著步子數數，就像小時候等她一起去上學時的樣子。他們一起去了外婆家附近的面包店，那里有很好吃的普切塔。

梁小筑向他極力推薦著這種烤成金黃色的面包，上面鋪著的意式餡料是多么的誘人可口。而劉宇呈只是撇撇嘴、兩眼直勾勾地盯著她說：“我要吃綠豆糕。”

于是他帶著她穿過大大小小的街道，找到了一家破舊的中式餅鋪，鋪子里的師傅還在忙著往花形的木坯里填塞綠豆糕泥，那些已成型的糕泥被按平壓實、翻身敲出，繼而整齊地排列在一個大鐵皮盤子上，等待著接受爐子的蒸烤。

廚房里剛剛出爐了一批熱騰騰的綠豆糕，甜甜的味道，像在空氣里灑了一層豆沙糖。他們坐在街心公園的長凳上享受這種綿軟的點心，綿綿的，軟軟的。

如今，梁小筑已經不記得那天他們說過些什么，她只知道從那天開始，在她心里，綠豆糕戰勝了普切塔。那天從天空中灑下來的不是陽光，而是金子，燦爛的金子般的時光，留下了兩個人的影子在地上……

凌晨時分的風景會奔跑

之后的再次碰面，是在朋友的生日派對上，劉宇呈作為環境生態學系的交換生，準備在來年春天前往臺灣。派對上，每個人都在忙著往肚子里灌酒，醉倒一片的場景活像剛經歷過一場災難后留下的痕跡。

劉宇呈從某個不知名的角落里冒了出來，出現在梁小筑跟前。他眼睛明亮，白凈的臉頰上帶著微微的笑意，同時將手伸向她，像是一種邀請。迷迷糊糊的梁小筑似夢似醒，抓住了這個邀請，瞬時只覺得整個人被一股力量拉了起來。他握住她的手，穿過光怪陸離的人群，逃離了燈紅酒綠的喧囂。在凌晨無人的街上，她跟著他放肆地呼吸空氣，穿越向后推移的橘黃色路燈。他們拼命地在馬路上奔跑，穿過那些橫七豎八的街道，劉宇呈大聲地喊著：“看到了嗎？街上的風景都在奔跑。”

梁小筑被他的話逗樂了，跟著氣喘吁吁地嚷嚷著：“看到了，會奔跑的風景……。”

最后，他們累得一頭栽倒在街心公園的綠色草地上，青草香氣撲鼻和著泥土的味道，帶著溫潤的濕氣，露珠在路燈的映射下成了地上的星星點點，兩個人傻傻地看著對方，笑作一團。

那晚梁小筑半醉半醒，劉宇呈慢慢地把她背回了宿舍，步子邁得小心翼翼。她把頭擱到他的肩上，鼻尖不時地觸碰到他的臉頰。她閉上眼睛，感覺連風里也夾雜著他呼吸的氣息。

酒醒過后，一切變得順理成章，無人訝異，也無人問津。只是姐妹淘們警告梁小筑說，兩地分隔的愛情注定夭折。而她依然沾沾自喜，“那又怎樣，還有半年時間呢。”如果愛上一個人，即便明知波折重重、分隔千里，也會奮不顧身。這個道理梁小筑早就明白，所以她決定像會奔跑的風景一樣，用盡全身氣力，拼命拼命地去愛這個人。

2008年，時光迅速流轉

2008年初的冬天，南方出奇的寒冷，大雪把人們困在鐵路的列車箱里、擁擠的機場和車站里。雪災、停電、物資緊缺、人員傷亡……這年的新聞總是能冒出令人揪心的字眼。

過年的時候，每晚漆黑的夜空總會有煙火劃過，星星點點，看得人眼花繚亂。高聳在杯子里的綠茶冰激凌凍得人舌頭發了麻，路口糖水店里鋪了一層紅豆的雙皮奶，味道綿膩而親切，還有路邊大排檔里的豬肚雞把鍋里的沸水熬成了牛奶的顏色……

晚飯過后，他們慵懶地靠在街頭的長凳上，仰著頭，看漆黑的夜空中那些數不清的花火。空氣中飄散著陣陣烤白薯的香味，梁小筑起身，走向街角跟賣烤白薯的大叔討價還價，路邊賣玫瑰的小女孩拉著劉宇呈的胳膊，纏著他買花。

折騰了一陣，提著白薯的梁小筑剛要轉身，就看到一朵巴掌大的玫瑰在她眼前搖晃，“這么大一朵，是月季吧！”梁小筑沒心沒肺地笑著大聲嚷道。

“梁小筑，你找掐是吧……”在大冷天里被潑了冷水的劉宇呈，說著就把冷冰冰的手伸向了梁小筑的脖子，凍得她直嚷嚷。

他們偷偷跑到學校的天文臺，一邊吃烤白薯一邊看煙火。那個時候，梁小筑心里只想著能跟多拉A夢借一臺時光機，然后把它砸碎，讓時間永遠停住，讓他們就這樣互相靠著，直到永遠。

那晚，在這座城市的夜空出現了一場只屬于兩個人的煙火，它們顏色濃艷，火苗歡快而熱烈，讓南方寒冷的冬季竊取到了一絲絲的暖意。

時間就像被割開的血管，在一點點地流盡。南方的初春，流感肆意。劉宇呈把全身裹得嚴嚴實實，像只呆笨的企鵝。梁小筑在宿舍里給他熬粥，潮汕式的砂鍋粥，在不相稱的煤氣灶上撲哧撲哧，撲騰出熱氣。房間的唱片機里，溫嵐還在孜孜不倦地唱著那首《傻瓜》，“傻瓜也許單純地懂，愛得沒那么做作，愛上了我不保留……”，聽說傻瓜的愛是純純的愛，像在金色陽光下拼命放出氧氣的綠色植物，無論是悲傷快樂，都可以用來澆灌。

對所有的人來說，離別總是一種折磨，特別是當未來變得即成事實，就會讓人害怕那個期限在一天天地迫近。梁小筑開始變得小心翼翼地去度過和劉宇呈在一起的每一秒鐘。他們一起閱讀，一起看DVD，去博物館、畫廊看展覽，再去觀看話劇，把生活文藝得一塌糊涂。

劉宇呈終究還是在一片花雨的季節里去了臺灣。梁小筑在機場看著他遠去的身影，還時不時會轉過身來和自己揮手告別。她站在原地，笑著流淚。

五月，大陸汶川發生了一場8級大地震，梁小筑告訴劉宇呈這里的人們流離失所，與親人生死相別，救援隊不分晝夜地在冰冷而破碎的鋼筋水泥之中尋找著生還者，人們的臉上寫滿了恐懼和絕望。幾天之后，臺灣民進黨敗北，馬英九就職，劉宇呈打電話告訴她三通有可能要實現了。

這年的夏天，大陸在震痛過后成功舉辦了奧運會，而臺灣也迎來了政治的清明。

只要在一起

2009年的冬天，兩岸實現三通，梁小筑在冷風過境的之后飛往臺北。那天，她在偶爾遇到氣流小幅度顛簸的機艙里興奮不已，想象著無數和劉宇呈重逢的畫面。她坐立不安，甚至還跑到機艙的衛生間里排練著要做的動作、要說的話，樣子蠢笨而拙劣。可是，所有的預想都白費了功夫，在機場被人流沖散的梁小筑像一個走失的孩子，拖著行李走到出口處，慌張地把手伸到股股的提包里尋找手機，還不忘來回張望。

臺北的冬季陰雨綿綿，寒冷的東北季風穿過東海，登陸后被大屯火山分成兩路，進入臺北盆地。梁小筑只覺得嗖嗖的大風夾著冰冷的雨點像無數刀子一樣，和自己擦身而過。突然，一個人從她身后用大衣裹住了她，她嚇了一跳，猛的抬頭看到原來是自己要找的那個人，松了口氣，踏實地向后靠著。劉宇呈用側臉蹭了蹭梁小筑的鼻梁，低聲說：“好像時空變換得太快，能不能一直這樣站著，好讓時間慢下來或者停止。”說著，他把大衣裹得更緊了。梁小筑把脖子往他的大衣里沉了沉，口中輕輕地念著“只要在一起”。

他們就這樣站在陸續離去的人群中，站在臺北的冷風里，不知道過了多久，也不知道讓時間停住了多久。

劉宇呈帶著梁小筑去吃了她最喜歡的日本料理，軟綿綿的三文魚讓人膩到不行，就像有人在耳朵邊說情話。綿綿的魚肉帶著微微的鮮甜，攪得梁小筑的口腔和腸胃不停地翻滾。那么美的時光，他們拼命用芥末混著各種壽司下咽，想為流淚找一個名正言順的借口。因為幸福，連眼淚都是甜的，流到臉頰上，粘粘的，像是裹了一層蜂蜜。

那天的厚蛋燒讓梁小筑覺得看上去像家里溫暖的枕頭，可樂餅嚼起來很清脆像是在發出嘰嘰喳喳的聲音，點綴著魚子的花枝壽司像帶有霞光的玉蘭花碎瓣，讓人不忍下口。午后的綠茶清香得似乎每一寸肌膚都在吸取水分。她還是喜歡紫菜包飯，因為紫菜會把飯團緊緊地抱在懷里，好溫暖，好幸福的樣子。劉宇呈說，如果你是幸福的飯團，那我就是被烤得香噴噴的紫菜。

梁小筑從來不知道劉宇呈也會說出這么肉麻的話。她大口大口地把壽司塞到嘴里，生魚片和米飯還有芥末、醬油在她嘴里倒騰，劉宇呈看著她大口吃東西的樣子，和孩子一樣一臉滿的足感，米飯粘得滿嘴都是。

原來相愛的人不一定可以廝守

從前學化學的時候，書上說帶有亞鐵離子的溶液好不穩定，變成沉淀的時候會先變白，再變綠，最后變成紅褐色。一段時光沉淀下來，在這之中事事都會有無數的變化。如今看來，梁小筑更希望所有美好的時光都可以一直定格在某一個畫面。

2009年酷熱的七月，梁小筑還在整理背包，郵差送來了劉宇呈寄來的明信片，地址是高雄縣甲仙鄉小林村。每次梁小筑打電話都會問他還有多久才能離開那個多地震、多臺風的小島，而他總是笑著說這座小島很堅強。

這個夏日劉宇呈和同伴背上行囊去了小林村，他在明信片上告訴她，那是一個寧靜的村莊，鑲嵌在玉山和阿里山之間，安詳而沉默，陽光灑下來的時候，看起來特別溫暖。

大陸南方的夏日，天氣晴朗明亮，陽光明媚得刺人眼眸，梁小筑獨自一人穿越四川盆地，那里的氣候溫潤潮濕，像人心一樣糾結。

四川盆地南緣的一個小村落里，一部收音機不知疲倦地開著，喇叭里傳來新聞，“截止到8月25號的下午六點，莫拉克臺風一共造成全臺灣有461人死亡，192人失蹤，42人受傷……”

學校接到臺灣發面打來的電話，被告知劉宇呈的名字已在失蹤人口名單中。梁小筑已經不記得自己究竟撥過了多少次劉宇呈的電話，可是手機的另一頭仍然是無法接通。她又開始不停地發簡訊，“劉宇呈，如果你看到我的簡訊，記得打一通電話給我，告訴我你人在哪里。”

這年的秋天，一場由莫拉克引發的泥石流讓一個叫做小林村的村落遭受了滅村之災。梁小筑再也沒有收到任何關于劉宇呈生還的消息，那些渺茫的希望就和她的心一樣失沉大海，不再回來。

南方的陽光依然燦爛，它們就像是玻璃碎片一樣，扎得梁小筑兩眼生疼。

愛情終究只是一場盛大的幻覺

梁小筑以為自己可以平靜地生活。而她身上的種種行為反應都在叛離這個假設。她的心不停地想念，眼睛不停地流淚。殘酷的時光就像碎紙機一樣，把現實撕裂成一片片，拼接不成，折返不去。

她聽人說，去世的人們都會變成天上的星星，在夜空里看著地上的人。梁小筑手里的筆在紙上爬著，“劉宇呈，你知不知道愛情也有顏色？當我看到你時它是紅色，想念你時它是藍色，和你一起走在街道上時它是綠色，和你分離的時候它是灰白色，失去你的時候只剩下黑色。”她寫著寫著就撲倒在桌上，用模糊的視線看窗外的場景，直到累得睡去……

梁小筑開始瘋狂地看片子、吸收各種能阻止自己清閑下來的精神食糧。某個午后，她翻開一本書，密密麻麻的文字上，一句話吸引了她，“魚的記憶只有7秒”。她忽然希望自己就是一只魚，那樣的話，她就不需要再承受著無盡的思念繼續生活了。可是在下一秒，她又反悔了，她害怕自己只是一只魚，那樣的話，她的心永遠都將是個空殼，無法用他們的回憶繼續維持她的生命。

中秋時節，這座南方的城市依舊放起了焰火，街道熱鬧，氣氛歡騰。被點燃引線的焰火震耳欲聾，它們迅速升上天空。可是當梁小筑凝視著它們的時候，卻仿佛看到火在流淚，一點點的星火像是潺潺的淚水，它們在漆黑的夜里升騰而去，綻放開來，最后化為虛有，完全消逝在黑暗中，只剩下灰飛煙滅的魂魄。

焰火會后，擁擠的人群紛紛散去。凌晨時分的風景不再向前奔跑，只剩下梁小筑一個人駐足不前，她的思緒不停地翻滾。愛情終究只是一場盛大的幻覺，把回憶變成了眼中的一粒鹽。

責 編：熊正紅

題 圖：石 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