獻給活人的花圈

在別人眼里，我是一個什么事情都敢干的家伙。這種說法我覺得有點片面，主要是因為別人不真正了解我。其實我這個人挺好的，不僅人長得帥氣，而且有文化，還喜歡打抱不平。既然別人不了解我，所以我也懶得和人家計較。不過，我要聲明的是，我從來不主動地挑釁，一般都是在忍無可忍的情況下才有可能做出一兩件不好的事情來。再說兔子急了還咬人呢。特別是當我真的被逼急了的時候，我也會一時頭腦很不冷靜。比如，給活人獻個花圈什么的。

就因為給領導送花圈，我這一輩子還有緣和警察打交道，還會在那里面呆上幾天。在里面的日子里，審問我的警察都被我氣得笑了，說：“你小子膽子還真不小，只聽說過給領導送禮的，還真的沒見過給領導送花圈的。你到底怎么想的？知不知道這會給自己帶來很嚴重的后果？”我當然知道，因為我就是大學法律系畢業的。專業不對口，不好找工作，我才極不情愿地來到工廠當工人，你以為我愿意來嗎？我們廠是一個有著四千多人的大廠，說白了就是一個小社會。由于給領導送過花圈，還因為在里面呆了幾天，我一不小心就成了名人。也可以這么說，我是建廠四十多年來第一個敢給領導送花圈的“名人”。雖然這次事件是負面的，影響是惡劣的，性質是嚴重的，但我感覺其實并沒什么。我得感謝這次事件，要不是我給活人獻花圈，就是到退休，泱泱大廠的人認識我的恐怕也沒有多少。更重要的是，我用實際行動證明了我是一個有血性的男人，一個敢于伸張正義的男人，雖然手段不那么光明磊落甚至有點卑劣，但是也徹底地粉碎了廠里原定的不公正的分房方案，使包括我在內的一些本來符合分房條件但就是一直分不到房子的人都有了屬于自己的房子。在他們心目中，我簡直就是英雄。

現在想來，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那時是哪里來的勇氣和狼膽，反正，事情已經做了，牽頭的并不只是我，還有三個人，我們一起干的。

那是十六年前的事了。

那年，我二十六歲，大學剛畢業兩年，在四車間當操作工。

我所在的工廠是大型國有企業，利稅大戶。由于效益不錯，廠里建了不少房子，由于人多，但還是不夠分。特別是像我這樣的小青年，到了談婚論嫁的年齡，都為能擁有一間房子想破了頭，大家都在憋著勁想分到一間屬于自己的房子。我也為分不到房子的事情而深深地苦惱，論資排輩，只有默默地等。我把申請書遞到行政科一次又一次，一次又一次分房，還是沒有我的。剛談的女朋友提出來要跟我吹燈，這使我很難為情。師傅一個勁地催促我去給領導送禮，我哪會呀。想想師傅說的不是沒道理，我狠了狠心，在一個夜深人靜的晚上，提著花了我半個多月工資買的禮品到了行政科長家。行政科長打著哈哈說：“管分房的不僅我一個，分房小組的成員是行政副廠長、工會副主席、黨委副書記，我這里沒問題，你最好也和他們分別打個招呼。”搞定了行政科長，連續幾個夜晚，我又狠了狠心分別提著禮品到了那幾個領導家。幾個領導說的都很原則，但沒完全拒絕我的要求。因為我是大學生，大學生可以在分房時適當加分照顧。我心里有了底，就一直耐心地等。聽說還有十六戶搬遷戶騰出了平房要搬到樓房，廠里規定除了照顧沒有房子的五位勞模外，余下的平房要公開分配。我感覺禮沒白送，仿佛現在就拿到了房門鑰匙一樣高興。有了房，女朋友還敢跟我提吹燈的事嗎？

很快，僅有的平房又分完了，我還是沒分到房，這大大出乎我的意料，我有點被人耍了的感覺。我去質問行政科長，我和他說話的聲音不再那么低聲下氣、小心翼翼，我劈口就問：“你怎么說話不算數？我的房子呢？”行政科長說：“我也沒完全答應你呀，房子少、要求分房的人多，按理說，你的條件是不錯，但是有些特殊情況就不好說了。”我又去找分房小組的那幾個領導，行政副廠長告訴我：“別急，慢慢來，明年廠里打算建新樓，到時，你可以集資。”工會副主席對我說：“可以先出去租間房子過渡一下，你是大學生，是人才，房子會有的。”黨委副書記緊握著我的手：“小伙子，好好干，這事我一直記著。”我感覺我的腦子麻木了，他們究竟對我說了些什么，我什么都沒記住。我心里只有房子。

分房結果公示當天，很多人在辦公樓前“告示欄”圍觀，當然也有我。分到房子的人喜笑顏開，很多和我一樣多次寫了申請分不到房子的人罵罵咧咧。當大家看到名單上有錢小毛、李飛飛和王彤彤的名字時，一下子炸開了鍋，紛紛指責這次分房弄虛作假，他們憑什么分房，不就是有關系嗎？大家都不服氣。我也不服氣。最不服氣的是一車間的孟曉軍，不僅罵了娘，還揚言要報復。

我們幾個沒有分到房子的年輕人就是這樣認識的，因為分房，我們有了共同的愿望和牢騷，還緊緊地團結在了一起。我提議，我們分不到房子，也不能讓條件還不如我們的人分到房子。我的提議得到了包括孟曉軍在內的杜大偉、朱文明的一致同意。我們在一起喝酒時，一個個大倒苦水，都說禮算白送了，既然禮要不回來了，還不如給分房領導小組的領導再送一次禮。送什么呢？大家集思廣益，有的說，干脆送炸藥包，用布包上土，再插上一根導火索，做得跟真的一樣，一家送一包，就放在他們家門口，嚇唬嚇唬他們，咱也算解解氣。有的提議，瞅準機會，把他們家的摩托車、自行車胎扎了，或者卸一只車轱轆賣了。還有的建議，晚上分別往他們家扔石頭，砸他們家的玻璃，看他們以后分房還敢不公正。大家發言的時候，我一直在笑，大家見我笑，以為我有什么高招，我否定了大家提出的想法，我說出了自己早已想好了的主意：“既然都給領導送過禮了，那我們也不差這一次，干脆就送個花圈吧。”大家一聽，都覺得這是一個不錯的主意。接下來，我們幾個人趁著酒興，又秘密研究了行動方案。

花圈從哪里來？有人提出問題。這個問題提到了點子上，我也一時沒考慮好。對這個問題，我們進行了專題討論和認真研究。方案一，去花圈店買，分房小組的人一家一個。方案二，去野外墳頭上偷，關鍵是不可能有那么多的花圈等著我們去偷。最后經過集思廣益，我們放棄了原打算分房小組的人每家送一個花圈的想法，決定去花圈店買一個最大的花圈，并且在挽聯上分別寫上他們的名字然后送給他們。

關于花圈在哪里擺放，我們也作了詳細分析、探討。總的原則是，既要出這口惡氣，又要擴大影響，讓他們無地自容。誰讓他們分房弄虛作假愚弄職工，都是他們自找的，活該！在決定了給他們送花圈這件事后，我們都覺得解恨，我們實在想象不出到時候他們會是如何狼狽不堪。

大家一致建議由我來琢磨挽聯怎么寫，就在我提筆準備寫上他們名字的時候，我突然感覺有點冒險，決不能用毛筆寫，那樣，如果他們報了案，公安就會查，一對筆記就會暴露。頃刻，我有了一個絕妙的主意，我動員孟曉軍他們幾個從報紙上拼湊好挽聯上的字，復印放大后一個個剪下來貼到長條白紙上。上聯是那么寫的：沉痛掉念XXX、XXX、XXX、XXX同志逝世。落款是這么寫的：公平正義何在？敬挽。我們決定凌晨四點行動，為此，我們還宣了誓，大家點頭，表示會堅守秘密，互不出賣。按照分工，我們四人在凌晨四點就聚在了上下班的交通要道路口，趁著天黑，我們撐開花圈，用膠水粘上挽聯，然后用石頭壓住花圈的三根竹竿，確信風吹不到后，我們迅速消失在夜幕中。

早晨七點鐘的時候，如同我們所料，擺放花圈的路口早已被人圍得水泄不通。我們幾個也擠在里面看熱鬧，我們最關心的是想聽聽大家都在說些什么。

保衛科的人很快封鎖了現場，公安局的人也很快趕到了現場。分房小組的領導們一個個臉色鐵青，氣得說不出話來，他們發誓一定要揪出給他們送花圈的人來立即進行開除，消除影響和晦氣。

我和孟曉軍始終堅信這事不會查到我們頭上，因為我們那么小心翼翼，擺弄花圈、在長條白紙上貼字時，我們都一直戴著手套，不會留下可以供公安偵破的任何信息，這一點，我們確信做得天衣無縫。

接連一個星期，我們都是在快樂和心驚膽戰中度過的。在這期間，廠里決定暫停分房，這就預示著我們獲得了初步勝利，我們成功地粉碎了廠里不公正的分房方案，我們得不到的，他們也別想得到。雖然充滿了快感，但也并不是一點擔心都沒有。

那天下午，我正上著班，一輛警車閃著警燈悄悄地停在了我們車間門口，兩個警察把我帶到了局里。和我一起來的，還有孟曉軍、朱文明、杜大偉。直到這時，我才明白，這一天遲早要到來。

我問警察，憑什么把我們帶到這里？

負責審問我的那位警察很幽默：“你真讓我開了眼，虧你還是學法律的大學生。”我說：“請你回答我，怎么認定就是我們干的？”警察說：“你以為我們警察是吃干飯的，百密一疏，說，主謀是不是你？”警察這么一說，我知道兜里包不住火，想了想就說：“是我讓他們干的，這事與他們沒關系。”警察讓我在筆錄上簽字，我看也沒看就簽了字。

在里面呆了幾天，我，還有孟曉軍他們就都被放出來了。這出乎我的意料，我沒想這么快就被放出來。

廠里派車把我們幾個接了回去。除了我以外，他們三個都有點害羞，我倒是沒有覺得怎么樣，我還是我，只不過有點沉默。我不明白的是，我們為什么會被放出來。

從里面出來的第二天，車間主任通知我去廠部開會。陸續到來的還有孟曉軍他們三個。在座的是所有的廠領導，當然，挽聯名單上的那幾位領導看我們的眼神都綠了。我預感到我們幾個都會被廠里開除。

廠長說：“送花圈這件事，對我們當領導的是一個深刻的警示，它告誡我們，任何的不公平不公正都將引發職工的強烈反對，這次分房，要推倒重來，堅決杜絕裙帶關系，要堅持透明、公開，自覺接受職工群眾監督。”頓了頓，廠長對著我們幾個又說，“送花圈這件事影響是極壞的，你們一定要深刻認識到所犯的錯誤，改正了還是好同志。你們還都年輕，只要好好工作，我敢保證，企業效益好了，不多久，你們都會住上嶄新的樓房。”廠長的話給我們幾個吃了定心丸。我在會上主動站起來作了檢討，并向在座的領導們深深地鞠了一躬。

按照新調整的分房方案，我分到了一座平房，孟曉軍也分到了一座平房。分到房的還有朱文明和杜大偉。

花圈事件就這樣結束了。

后來，我在車間生產一線又呆了幾年。一個偶然的機會，廠黨委公開招考一名宣傳干事，資格審查時，我被刷了下來。我去找黨辦主任，黨辦主任也很為難，他也知道我寫作功底好，想了想對我說：“關鍵是前幾年你給領導送過花圈，這樣吧，我請示領導后再說，按說像你這樣的人是不允許報名的。”我覺得，要想跳出車間，這是一次難得的機會，我一定要把握住。很快，黨辦主任回復了我：“你如果覺得自己行，那就報名試一試。”考試結果下來后，我是第一名，真正錄取的時候，聽說會上有的領導不同意，理由就是曾經給領導送過花圈。關鍵時刻，當年的工會副主席、現任黨委書記、廠長說了句公正的話：“每個人年輕時都會犯錯誤，不能盯住那點錯誤不放，要說氣憤，我當然也很氣憤，因為當年花圈上也有我的名字。”廠長接著說：“我們現在是選拔培養人才，要不拘一格。”廠長的一句話，決定了我的命運，我成為了一名宣傳干事。

在機關，我從干事做起，一步一個腳印，扎實做人，認真做事。后來，企業改制，機構精簡整合，由于業績突出，十幾年來，我先后當過團委書記、政工處長、紀委副書記，工會副主席。現在，干辦公室主任兼職勞動人事處長、董事會秘書也已經多年，無論在哪一個崗位，我都是兢兢業業。我深深地體會到，我來自一線，最懂得一線員工的苦，最懂得廣大員工想什么、盼什么，只要有益于員工利益的事情，我都會竭心盡力地維護好。我不知道將來自己會怎么樣，但我心里清楚，無論怎樣，即使將來肩負再高的職務，也不能忘了職工，更不能侵犯職工的利益。沒有什么比公平正義更讓職工關心的，關心職工，企業才會凝聚，才能形成戰斗力，類似當年我們曾經給活人送花圈的事才不會再發生。

責 編：謝荔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