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人生哲學是中國哲學的主要內容。通過對以“現實性社會人生哲學”為主旨的先秦諸子哲學的突破,《莊子》內篇開創了中國哲學史上獨特的“超越式個體人生哲學”。它以超時空的道為自我的本體;以個體自我為哲學的主體對象;為個體自我提出了超越式的人生價值取向——通于大道而外天下、逍遙無己。它為中國現當代哲學提供了新視域。
關鍵詞: 《莊子》;本體;自我;人生哲學
一、引題:超越式個體人生哲學的學術背景
與西方哲學、印度宗教和希伯萊神學相比,中國哲學,尤其是先秦諸子哲學具有明顯的社會現實與實踐特質;[1]與古希臘哲學在西方哲學中的地位一樣,百家爭鳴的先秦諸子哲學確立了中國哲學的主要問題、內容與方向,“現實性社會人生哲學”是它們共同的主旨。
在先秦,以“天”為本體的哲學占主流地位。面對此起彼伏的社會動蕩,墨子以“天志”為基礎,提出了“兼愛”、“非攻”的救世主張,倡導“摩頂放踵”以利天下的“仁人”與“圣王”社會人生哲學;面對禮壞樂崩,孔子也以“天”(天道、天命)為最高本體,提出了“克己復禮、“為政以德”的濟世方略及“仁以為己任”的“仁者”社會人生哲學;[2]孟子繼其志,將仁納入到人性與天性之中,高揚人的主體性,但自我仍是社會倫理化的自我;法家同樣重視社會現實與秩序。墨家、儒家和法家主張積極應世,以闡釋和解決人與社會的關系為主旨,哲學主體是社會化、群體化了的人,沒有自我,這三家都可以看著是“現實性社會人生哲學”。
以楊朱為代表的“為我”自利派,以華子和瞻子為代表的貴生派將哲學主體從天下、社會返回到個體自我,主張“重生”、“輕利”,[3]重視生命自我的現實自由與獨立;但個體自我只是社會現實關系中的自我,仍是以適應現實為目的,雖有人格獨立性,但無超世精神,無超越社會異化意識,是一種“現實性個體人生哲學”。
面對天本體的泛濫,老子認為,道是萬物的根源,個體自我為哲學主體。人生苦難的根源是“我”的有為,主張“道法自然”、“為無為則無不治”的處世策略與“貴柔”、“不爭”的順世哲學;倡導回歸小國寡民的原初自然社會狀態,還沒有發展出超越性的自我精神與哲學主旨,因此也是一種“現實性個體人生哲學”。
現實性人生哲學在社會實踐中常受挫折。個體自我的苦難,并沒有在仁者們的奉獻中減少。正是在這樣的哲學背景下,《莊子》內篇以超時空的道為本體,以個體自我為哲學主體,反對社會對個體自我的異化,提出了以無己為人生目標的“超越式個體人生哲學”。《莊子》內篇以哲理的寓言、內省的話語,高遠的意象,展示了新的哲學天空,開創了超越社會異化的人生價值向度。本文通過對《莊子》內篇的解析,試圖展示這一“擊水三千,適彼南冥”的宏大哲學氣象,冀能對當前中國哲學疲憊乏力的解讀與哲學的創新,提供另一種視域。
二、《莊子》內篇的哲學主體——與道通為一的超越式個體自我
什么是自我?這是科學和哲學無法達成共識的問題。在莊子之前,中國哲學沒有提及這個問題(后來禪宗將此做為核心問題)。
非彼無我,非我無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為使。若有真宰, 而特不得其朕。可行己信,而不見其形,有情而無形。百骸、九竅、六 藏、賅而存焉,吾誰與為親?汝皆說之乎?其有私焉?如是皆有為臣妾 乎?其臣妾不足以相治乎?其遞相為君臣乎?其有真君存焉!如求得其 情與不得,無益損乎其真。一受其成形,不亡以待盡。(《齊物論》)
《莊子·齊物論》對“我”對進行了反思:自我與外物對立而存。沒有外物(彼)就沒有我,反之亦然。但《莊子》內篇認為,這一自我一定有真君(真我)在。
《莊子》內篇的另一個假設是:社會化的我與通于大道的我,是相對立的(天之小人,人之君子;人之君子,天之小人也。《大宗師》);社會化的我,被異化,社會倫常及其是非標準是人為的,是道的“駢拇枝指”。從“道通為一”得出,個體自我是道化自我,而不是社會化、倫理化自我。與老子不同,道并不在莊子哲學占主體地位,國家、社會和人也不是莊學的主體,《莊子》內篇以反思性、寓言式的筆觸,將個體自我放在中心位置。
在《逍遙游》中,作者通過列舉寓言、事例,直接為個體自我提出了逍遙自適、自由自在的人生目的。只要做到無己,就可以不像動物那樣,受自身和壽命所限;不像俗人那樣,受到見識、榮辱和社會責任所累,識得自我的大用途,作逍遙之旅;《齊物論》為個體自我的自由人生哲學開啟新途徑,主張齊一萬物,等同是非,超脫論爭,混同萬物,通于大道;《養生主》為個體自我開啟了自養自得的生活方式,提出了“養神重于養形”、“緣督以為經,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養親,可以盡年”的養生哲學;《人間世》為個體自我提出了內修處世的“心齋”方法;《德充符》為個體自我提出了精神修持理論。通過四個形體殘缺、卻有德行之人的事跡,借孔子的口吻,提出了一套與儒家完全不同的“德不形”的道德理論。倡導合于自然(道),不合于俗情的德。如果說《人間世》是為了讓個體自我在行為上順世、合世,那么,《德充符》則進一步讓個體自我在內心德行上合于自然和大道,合于大道,“受食于天,又惡用人”;《大宗師》為個體自我提供了修道之法。它闡述了個體自我德行充沛后,如何修成“真人”的修行之道。它指出,凡夫不能照顧好自己的身心:若狐不偕、務光、伯夷、叔齊、箕子、胥余、紀他、申徒狄,是役人之役,適人之適,而不自適其適者也。而真人則可以“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提倡“外物忘己”的“攖寧”之術和“同于大通”的“坐忘”之法;《應帝王》則提出了無為治天下的政治主張。《莊子》內篇認為,個體自我達到了“同于大通”的智慧境界,則可以“應化帝王”了:
“明王之治:功蓋天下而似不自己,化貸萬物而民弗恃。有莫舉名,使物自喜。立乎不測,而游于無有者也。”(《應帝王》)
通過神巫給壺子相面的故事說明:達到至人境界者,可以超越《大宗師》中子桑之類的真人不能超越的命運,在人間任運自化:
無為名尸,無為謀府,無為事任,無為知主。體盡無窮,青而游無朕。 盡其所受乎天而無見得,亦虛而已!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逆, 應而 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應帝王》)
很明顯,《莊子》內篇七篇皆圍繞個體自我,展示其超越社會羈絆、自由逍遙的人生風貌。
三、《莊子》內篇對自我的本體假設——超越時空的道
自我為什么具有超越性?莊子為其在本體上找到理由。《莊子》內篇通過對《老子》道本體的改造,建立了超越時空,為天地萬物的總體的、實在性的道本體。在《老子》那里,道是天地萬物的初始(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老子》四十二),是天地萬物變化的規律(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二十五),它絕對地處于萬物之上,而不在萬物之中。《老子》的本體,是時空絕對化始源性本體,是超越于萬物之上的非總體性本體。莊子在中國哲學史上第一個意識到始源性本體不足的哲學家。在這種本體論下,一切(主體與客體)都被時空所限,墜入循環性的邏輯陷域,導使邏輯上的循環與背謬。《莊子》內篇對此做了反思:
古之人,其知有所至矣。惡乎至?有以為未始有物者,至矣,盡矣,不可以加矣!其次以為有物矣,而未始有封也。其次以為有封焉,而未始有是非也。(《齊物論》)
《莊子》內篇認為,古人習慣認為時間有一個開始,萬事萬物都有一個界限:
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始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始也者;有有也 者,有無也者,有未始有無也者,有未始有夫未始有無也者。(《齊物論》)
然而,如果宇宙在時間上有一個開始的話,那么在開始之前,還有開始;有無之前,還有沒有有無的無。這樣下去,哪里還有窮盡呢?
俄而有無矣,而未知有無之果孰有孰無也。今我則已有有謂矣,而 未知吾所謂之其果有謂乎?其果無謂乎?(《齊物論》)
宇宙中突然出現的無和有,真的存在嗎?我現在真的說了這些話嗎?《莊子》內篇首次意識到初始時間假設的缺限。《莊子》內篇以罕見的反思品質,建構了超時空的道本體:天地與我并生,萬物與我為一。(《齊物論》)天地萬物與個體自我在時空上同時存在,在本體上一體。由道的超時空性得出道的總體實在性:“故為是舉莛與楹,厲與西施,恢詭譎怪,道通為一”,“凡物無成與毀,復通為一。”(《齊物論》)“一”就是道。道不僅是事物存在的根源,也是萬物的總體。它既超越萬物,也存在于萬物之中。[4]
《莊子》內篇挖掘出產生錯誤命題的方法論根源:“夫道,未始有封;言,未始有常。為是而有畛也,” 是非之彰也,道之所以虧也。道之所以虧,愛之所以成。(《齊物論》)人的語言與是非標準,產生了對“開始”與“界限”的認識判斷;有是非判斷,就有偏見,有偏見就如同處于大夢中,是不能認識道的。“且有大覺而后知此其大夢也,而愚者自以為覺,竊竊然知之。君乎,牧乎,固哉!”(《齊物論》)《莊子》內篇對道的時空超越性和萬物總體實在性作了總結:
夫道有情有信,無為無形;可傳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見;自本自 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極之先而不為高,在六極之下而不為深,先天地生而不為久,長于上古而不為老。 ……莫知其始,莫知其終。(《大宗師》)
《莊子》內篇通過超越時空的道本體,為作為主體的個體自我設定了超越性的本體理由。
四、《莊子》內篇的個體自我的哲學目標——無待、無己
《莊子》內篇將人分為普通凡人、圣人、神人(真人)、至人。前三類都“有所待”,只有至人才能達到無待的境界。縱觀《莊子》內篇全篇,個體自我的人生目標就是超越主客二分化,超越人倫是非,超越生死,超越得失,通于大道,成為無待、無己的至人: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氣之辯,以游無窮者,彼且惡乎待哉!故曰:至人無己,神人無功,圣人無名。 (《逍遙游》)
只有“喪我”的至人才能聽見大道的天籟之聲,才能辯明萬物的變化:
今者吾喪我,汝知之乎?汝聞人籟而未聞地籟,汝聞地籟而不聞天籟!(《逍遙游》)
如何達成至人呢?莊子內篇提出了具體的過程:
吾猶守而告之,參日而后能外天下;已外天下矣,吾又守之,七日而后能外物;已外物矣,吾又守之,九日而后能外生;已外生矣,而后能朝徹;朝徹而后能見獨;見獨而后能無古今;無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 殺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為物無不將也,無不迎也,無不毀也,無不成也。其名為攖寧。(《大宗師》)
這是一個逐步消解外物的過程:先外天下,外物,外生,然后能朝徹、見獨;而后才能超越生死,任運接物。也就是要超越儒家所倡導的仁義道德、超越身體、頭腦和智慧,與大道相通:
顏回曰:“回益矣。”仲尼曰:“何謂也?”曰:“回忘仁義矣。”曰: “可矣,猶未也。”他日復見,曰:“回益矣。”曰:“何謂也?”曰:“回 忘禮樂矣!”曰:“可矣,猶未也。”他日復見,曰:“回益矣!”曰:“何 謂也?”曰:“回坐忘矣。”仲尼蹴然曰:“何謂坐忘?”顏回曰:“墮肢體, 黜聰明,離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謂坐忘。”(《大宗師》)
命運,是墨家、儒家都認為無法超越的人生束縛。莊子在內篇中對此也做了分析。死生、存亡、窮達、貧富、賢與不肖、毀譽、饑渴、寒暑,是事之變、命之行也。(《德充符》)既使超越是非,但尚未做得“無己”的圣人,也無法超越命運束縛。
子輿與子桑友。而霖雨十日,子輿曰:\"子桑殆病矣!\"裹飯而往食之。 至子桑之門,則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有不任其聲而趨舉其詩焉。子輿入,曰:“子之歌詩,何故若是?”曰:“吾思夫使我至此極者而弗得也。父母豈欲吾貧哉?天無私覆,地無私載,天地豈私貧我哉?求其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極者,命也夫!”(《大宗師》)
生死,也是哲學家應面對的主要問題。莊子內篇對生死做了較多的討論。“生死,命也”,但生死是一體的,“方生方死,方死方生”(《齊物論》);內篇首次提出了“不生不死”的境界,通過“攖寧”之法,成就“無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的至人境界:
至人神矣!大澤焚而不能熱,河漢冱而不能寒,疾雷破山、飄風振海 而不能驚。若然者,乘云氣,騎日月,而游乎四海之外,死生無變于己, 而況利害之端乎!(《齊物論》)
“無己”的至人同于天地:
赍萬物而不為義,澤及萬世而不為仁,長于上古而不為老,覆載天地、 刻雕眾形而不為巧。此所游已!(《大宗師》)
總之,通過無己的修煉,個體自我超越了倫理、得失、生死,通于大道。如果說,儒家社會人生哲學以大同世界為旨歸,那么,莊子的個體人生哲學則以絕對的個體自由為歸宿。
五、《莊子》內篇的哲學啟示
荀子曾批評莊子“蔽于天而不知人”(《荀子·解蔽》),的確,莊子輕視儒家無視個體生命感受,用禮教規范出來的、被異化的人,主張從道本體來認識真實的個體自我,使個體自我通于大道,獲得“無待”“無己”的超越式自由。
關于個體自我哲學,并不是罕見。在東方,莊子后的道家、佛學、印度宗教哲學,都是在這條大道上聳立的豐碑。他們都以超越的無我為道路。無我才是真我。莊子的個體人生哲學在西方也可以找到呼應,那就是費希特的唯我哲學、謝林的同一哲學、克爾凱敦爾的存在哲學及弗洛依德的精神分析哲學,但它們皆不具備超越式的品質,因此充滿更多理論上的矛盾。
在當代,中國哲學的解讀與建設失去了方向而無所適從。搬照西方的價值向度與方法論,被認為不倫不類,與中國哲學精神相去甚遠;想進入中國古代哲學的系統,又不得其門。
哲學是否應該回到個體自我這一基本主體向度上來,重新關注個體自我的生存價值與生活意義?是否應該允許實證主義與經驗主義之外的方法探索?《莊子》內篇的個體人生哲學如一只巨大的鵬鳥,它所激起的千里浪濤和狂風,仍能為中國當今的哲學探索開啟新視域。
參考文獻:
[1]趙敦華:《西方哲學史》,北京大學出版社 2000年版,第2-5頁。
[2][3]馮友蘭:《中國哲學史新編》,人民出版社2001年版,第108-113、271-274頁。
[4]崔大華:《莊子研究》,人民出版社1992年版,第122-127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