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世界》:白老師您好,日本產業巨人索尼已經連續4年虧損,您如何看待索尼的這個敗績?
白益民:我們觀看、報道的視點可能存在問題。索尼如今已經是一個財團了,不再是傳統印象中做電子收音機的企業,在某些產品方面,索尼確實已經讓位給一些國家的本土品牌,比如三星、長虹等,但索尼退出之后帶動了日本電子產業零部件、材料的發展,很多中小企業圍繞著索尼、東芝在發展。如果是一家虧損已久的美國企業,恐怕早就被清理了,但是索尼不會,因為日本的很多企業是共生關系,通過交叉持股等方式相互關聯,索尼雖然虧損,但是很多圍繞它存在的中小企業在盈利,讓產業鏈活下去。所以說,索尼巨虧的過程,實際上也是日本的中小企業在不斷調整的過程。
《看世界》:索尼在電子產品方面確實是虧損的,但金融服務領域是它最大的利潤來源,這種傳統企業的金融化是不是日本企業的普遍現象呢?
白益民:索尼這些年都在向內容產業發展,很多不以索尼命名的產品其實都是索尼旗下公司推出的,比如電影、音樂。它形成了一種財團體系,比如我的書《三井帝國在行動》中講到,三井財團中包括豐田、東芝等多家企業,豐田一直在賺錢,東芝的電子產品不太賺錢,但是東芝最賺錢的其實是成套設備。日本的這些傳統企業都已經升級了,同時在海外擴張,比如說索尼在全球電影產業中的收購和發展,其實也帶動了日本的其他企業,又如以數碼攝影、攝像器材聞名的佳能。日本的企業往往都是在做一個龐大的產業體系,不能孤立地看某個局部的虧損。
至于金融化,日本的企業賺了很多錢,這些錢怎么增值呢?一部分回饋到產業中進行投資,另一部分就是利用自己的金融財務機構來管理,就形成了金融服務體系,這不是日本獨有的,是任何國家的企業發展升級之后的必經之路。金融往往還可以起到潤滑劑的作用,使得企業可以挺過危機。當新的產業項目要開發,也可以通過自己的金融機構來融資,日本的企業是“產、商、融”的結合體,中國總是在談“產融結合”,但實際上缺少了一個商業的環節,索尼的商業是很發達的,把中小企業攢到一起做品牌,它負責組裝,它在做市場,所以說索尼并不是高科技企業,真正的高科技企業是東芝、日立,他們做陶瓷芯片、集成電路甚至軍工,但索尼就是做了一些實用性的設計,它更像是一個商社。
《看世界》:在歐美金融危機來臨之時,很多人又重提“日本失去的10年”這種說法,認為這個認識是錯誤的,因為日本并未失去10年,日本人的平均生活水平和經濟情況甚至要好過歐美國家,您如何看待這種說法?
白益民:我一直在說,日本根本就不存在“失去的10年”。所謂“失去的10年”指的是1985年美、日、德、法、英等國簽署“廣場協議”之后,日本在1991年發生了泡沫經濟的崩潰,經濟不景氣的情況一直持續到了2000年左右,把這10年稱為“失去的10年”。但實際情況并非如此,我是1993年進入日本三井商社的,三井一切都很好,賺了很多錢。
日本簽署“廣場協議”是做好了充分準備的,它已經完成了產業升級,把產業鏈的很多部分轉移到了韓國、新加坡等“亞洲四小龍”國家和地區,去那些地方賺錢,當然,產業鏈部分的外移,當然會導致日本GDP的下降,但是產業的關鍵核心仍舊在日本企業手中,他們仍舊在賺錢。
如今也是,日本企業在海外創造的價值已經遠遠高于其在日本國內創造的,所以不能用GDP(國內生產總值)來衡量,而是要用GNP(國民生產總值)來衡量(編者注:依據世界銀行發布的數據,2010年日本的GNP排名為全球第三),日本的GNP一直在高速增長。
而且日本經濟泡沫破裂的主因也并非是本國的產業問題,而是因為當時美國制裁中國,導致中國經濟收縮,日本在中國投資巨大,所以損失很大。這就是在歐美國家制裁中國的時候,日本卻沒有制裁中國的原因。1991年日本天皇訪華,也是力挺中國,因為他們在華有巨額投資。
《看世界》:目前,索尼在電子移動設備上也頻頻發力,向蘋果等巨頭進行挑戰,您如何看待索尼在電子移動設備市場中與蘋果的差距,原因何在?
白益民:很多人覺得蘋果是美國的產品,但我們可以看到在此次日本大地震之時,蘋果的供應鏈也受到了很大的影響,因為很多關鍵性的零部件都是日本企業設計生產的。蘋果其實是一家很善于制造概念的美國公司,通過股市融資,然后交給日本等國的企業生產零部件(編者注:據《21世紀經濟報道》,日本零部件占到了iPhone的34%),而生產線則交給了中國臺灣企業,中國臺灣企業再到中國大陸設廠,用中國大陸的勞動力來組裝,是這樣一種產業鏈條分布。所以,蘋果的相當一部分利潤是被日本企業拿走了。
索尼的確出現了虧損,但是我們應該看到就是索尼帶動起來的日本電子零部件企業是可以通過供貨蘋果而賺錢的,我們應該從整個日本工業體系的損益來看。
《看世界》:就是不能夠孤立地看待索尼是虧還是賺?
白益民:對,索尼再怎么虧損,它也不會倒。因為它有關系企業以及背后財團的支撐,索尼當初起家就是依靠三井財團的資金等方面的支持,索尼與日本諸多金融機構與財團的關系十分密切,美國企業的生死存亡很多是靠其在股市的業績,企業之間往往缺少共生的關系,但日本百年企業很多,恰恰說明企業之間的共生關系很好,很多企業在支撐索尼,其實是在支撐索尼背后的龐大產業體系,就好像在戰爭中為了贏得整場戰局的勝利,一定會犧牲一部分人是一樣的,索尼的虧損給了其他日本企業以調整重生的機會。
《看世界》:您近期最為關注的日本經濟現象是什么,或者說您在寫作的新書的主題方向是什么?
白益民:2008年金融危機之后,日本企業大量收購美國的金融資產,日本的產業重點聚焦于金融服務、物流和資源三個行業上。三井物產、伊藤忠、丸紅等日本著名的商社都在積極地收購海外資產,這些財團手上都很有錢,每次危機的時候,這些財團都會抓緊機會去收購資源。日本在華投資去年增加了60%,而且投資增長最快的還不是制造業,而是金融服務業。另外在金磚四國的投資也急速增長,日本企業正在抓緊歐美經濟頹勢來搶奪資源。在這個海外收購的過程中,日本的商社都扮演了重要的角色,而商社是由日本的金融機構持股的,就相當于“日本式的投行”。他們之所以叫“日本式的投行”是因為他們往往是產業投行,而不是向美國那樣的金融投行。以貿易帶動投資,然后戰略性持股,一旦持股就很少再退回來,是“產、商、融的結合體”。
日本的海外收購在大地震時暫緩了一下,但去年底又開始加速,包括收購美國的油頁巖,我的下一本書就是講日本企業在海外拿資源的,我們一直以為日本是一個資源匱乏的國家,但實際上通過海外收購,日本企業手上擁有大量的資源,它甚至已經是一個資源豐富的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