抱一抱
看到她,他笑出牙齒,轉身,往回走。她小跑幾步跟上,一只手插進他的臂彎。他們擠出熙熙攘攘的接站口,天空陰了下來。他站在車站廣場上抽煙,將煙灰小心地彈進掌心,她的手仍然不肯從他的臂彎里抽出。他捏著煙蒂,走向廣場一角的垃圾箱,她急急地跟著,就像他的臂彎里長出一個漂亮女人。他笑笑,扔掉煙蒂,說,別黏扯了……這么多人。她將他松開,撇撇嘴,臉上有了不快。
他們走進候車大廳,轉一圈,卻只找到一個空位。他說你坐吧。她說我都坐了十個小時了。看看表,距她返程的時間,還有三個小時。本來他們可以擁有六個小時——她從那個城市乘十個小時的火車來到這個城市,再從這個城市乘十個小時的火車回到那個城市,之間,空出正好六個小時——可是火車晚點了。火車總是晚點,就像一頭費盡心機不肯下地的老牛。它靜靜地躺在鐵軌上,蠶食了本應屬于他們的寶貴時間。
兩人面對面站著,誰也不肯坐下。很快,位子就被一個農民工模樣的男人霸占。坐下來的男人從包里掏出啤酒、燒雞、火腿腸、咸菜和面包,又在膝蓋上鋪了報紙,他注意到報紙上有一個很大的標題:抱一抱。男人用牙齒咬開瓶蓋,又將瓶蓋吐出很遠,瓶蓋像輪子那樣滾動,他隱約看到瓶蓋內側寫著紅色的“叁角”。
你餓嗎?他盯著瓶蓋,問她。
火車上吃了點。她說,好像有點冷。
她的嘴唇的確有些發青。她冷,他毫無辦法。半個月以前她來,他帶她去宿舍,同屋的五個兄弟就躲出去。他們走出三條街,扎進一個飯館,喝得昏天暗地,待他將她送上火車,五個兄弟已經醉倒三個。飯館非常簡陋,屋子里充滿煤煙和地溝油的氣味,可是這并不影響他們在六個小時內灌掉十瓶白酒。天冷得惡毒,酒喝到肚子里,連那團火都被凍住了。走在街上,他能夠聽到五個兄弟的肚子里一起發出的咯鈴咯鈴的清脆冰音。
可是今天他們沒有躲出去。從早晨開始,他們就在玩牌。幾張鈔票從雞窩搗到鴨窩,又從鴨窩掏到狗窩,幾個人仍然興趣盎然。都是好兄弟,只要他一句話,就會躲出去。可是他沒說。他認為他沒有資格讓他們為他做出犧牲。——也許城市里,屬于他們的溫暖,只剩下一張連翻個身都得小心別掉下來的木板床。
他為她買一杯奶茶,她雙手捧著,輕輕啜。他看看表,說,還剩兩個半小時。她眉毛輕蹙,說,你著急讓我走?他笑笑,問,還冷嗎?她白白眼睛,跺著腳,不理他。
男人吃喝完畢,將自己裹進棉大衣,只露出一個圓溜溜的腦袋。他打起放肆的呼嚕,腦袋在大衣領口上滾過來滾過去。不斷有人從他們身邊擠過,拎著大包小包,說著不同的方言,穿著和表情暴露著各自的身份。她仍然在旁若無人地跺腳,跺著跺著,竟有了踢踏舞的節奏。
別跺了。他終于上前,輕拽她的胳膊,咱們找個暖和的地方坐一會兒。
她順勢將胳膊插進他的臂彎。
往外走,他彎腰撿起寫著“叁角”的瓶蓋,迅速并且隱蔽地揣進口袋。她罵他一句,卻是語氣輕盈,似乎剛才的不快一掃而光。他們走出候車大廳,經過車站廣場,越過一片冬草叢,左拐,再左拐,就來到“站后飯店”。飯店不大,卻戳著很大的銅字招牌,如同一只蜥蜴硬貼了鱷魚的標簽。他們尋到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點了清炒土豆絲、蜜汁苦瓜、紅燒雞翅,又要了一瓶二兩裝白酒。
窗外豎著一個巨大的廣告牌,廣告牌上碧海金沙,綠地藍天,男人穿著休閑衫,女人白裙飄飄,孩子手牽天鵝形狀的風箏。風箏上寫著三個字:抱一抱。
什么意思?她問他。
樓盤廣告。他說,開發商削平山頂,蓋起兩棟高檔住宅樓。聽說本該只蓋一棟,可是開發商為了賺錢,就把兩棟樓房建得很擠并刷成一藍一粉,這樣遠遠看去,就像兩個面對面的戀人或者夫妻。然后開發商在兩棟樓房之間連起很短的天橋,讓兩棟樓房構成一個整體,于是就有了擁抱的意思。樓盤今天上市,不到一個小時就搶空了……
你干了嗎?
干了。
塔吊?
塔吊。
多少錢一平?
一萬八的,兩萬二的,兩萬五的……粉色那棟貴些,象征女人嘛……并且能看見大海……
她咬咬嘴唇,將一次性筷子啪地掰開。他往她的杯里倒酒,她盯著酒,不說話,直到他把一瓶酒全都倒進她的酒杯。長能耐了啊!他笑著對她說,喝這么多酒上火車,還不把自己弄丟了?
你抱抱我。她抬頭,突然說。
他有些為難。往另一個空杯里勻點酒,看看,再倒出一些,然后,他將酒杯遞給她。
抱不抱?
他瞅瞅四周,說,你讓他們先把眼睛閉上……
你說真的?那我喊了啊。
你喊吧。
我真喊了?
喊吧。
她站起來,筷子拍上桌子。卻沒有喊,她繞過桌子,緊緊擁抱了他。他不動,任她抱著,他感覺到她冰冷的鼻翼和滾燙的呼吸。是時,兩個喝紅眼的男人正在高聲劃拳,突然一個男人歪在椅子上睡過去;廚師在半透明的門簾后一邊揮動炒勺一邊唱歌:紅燒雞翅我喜歡吃,又香又辣有蜜汁,展翅膀我要飛翔,兄弟姐妹過好日子。他啪地一個亮相,鍋鏟舉過頭頂,一條腿高高抬起……
放開吧!他悄悄說,意思意思就行了。
偏不。
現場直播,不好。
我想和你親熱……
他一愣,臉隨即熱了。她是湊近他的耳朵說出這句話的,他卻懷疑所有人都聽得清清楚楚。她抱著他不放,他不敢推開她,只剩下躲閃。她的額頭掃過他的臉頰,她的睫毛掃過他的下巴,她的頭發掃過他的耳臺,她的呼吸掃過他的眼睛,一種極舒服、極撩人的癢。他看一眼窗外,窗外飄起了雪……
你,松手……
咱們走吧……
他咬咬牙,終把她推開。看看表,還有不足兩個小時。菜已上齊,他沖她舉舉杯子,說,喝口,暖暖身子。
她盯著他,不說話。
他摸出手機,給宿舍的兄弟打電話。他說哦哦哦哦哦,然后將電話掛斷。他沖她聳聳肩膀,說,他們還在打牌。
我回去了!她站起來,抓起挎包,轉身就走。待他追上去,她已經走出半條街。
他攬她的肩膀,卻被她甩開。再攬,再被甩開。他跑到她前面,張開手。這樣吧,他說,咱們再找個暖和一點的地方。
她試圖從他身邊擠過去。
其實……我也想。他咬咬嘴唇說,只是我不習慣那種場合……像偷情……
不偷情怎么辦?她揚揚眉毛,你買得起房子嗎?
他尷尬并且內疚地笑,然后,揮手,攔下一輛出租車。他將她拽上出租車,她掙扎著,在他的大腿上狠狠掐了一把。司機問他,去哪?他想了想,說,找個酒店。司機問他,吃飯還是睡覺?他想了想,說,休息。司機問他,什么價位的?他想了想,說,干凈點,安靜點,安全點,別太遠……司機回頭看看她,又看看他,表情復雜地說,知道咧。
他在座位上撿起一份被遺棄的晚報。晚報上狗在散步,貓在睡覺,鴿子在啄食,兩棟扭曲的樓房將身體像蛇那樣糾纏到一起。旁邊的一大片空白里,只寫了三個極小但極醒目的黑體字:抱一抱。
這么大的地方,寫三個字,他認為太浪費了。
他走向服務臺,臂彎里掛著她。一個女孩正緊攥鼠標,嘴里爆豆般叫著,走,走,跳,跳,臥倒,臥倒,放炮,放炮……他敲敲桌面,說,開間房……有暖氣,能洗澡……
女孩盯著電腦,說,放炮,放炮……
他提了提聲音。有鐘點房嗎?
女孩瞟他一眼,迅速將腦袋扎回屏幕。有。
多少錢?
臥倒,臥倒……
多少錢?
放炮,放炮……
到底多少錢啊?她上前一步,沖女孩扯開嗓子。
女孩看看她,不滿地扔開鼠標,接過他的身份證。她一邊往登記本上嘩嘩地抄,一邊用眼睛斜瞟著屏幕。抄完了,手指在身后的墻上一抹,一彈,一個鑰匙就滑到他的面前。上樓右拐!女孩說著,手指再一次捏緊鼠標。
這是我們的結婚證。他示意女孩說,你該看看。
不用看了。女孩頭也不抬。
我們是夫妻……
上樓右拐。女孩說,別弄臟床單……臥倒!放炮!
樓梯上,她的手終從他的臂彎里抽出。她低著頭,默默跟在后面,步子邁得又碎又輕。進了房間,他把鑰匙扔上床頭,她卻仍然站在門口不肯進來。他沖她笑,做出一個擁抱的姿勢,她走進來,卻不是奔向他,而是奔向鑰匙。
你注意到女孩的登記本了嗎?她看著鑰匙,說,上面寫著:306,鐘點房。
怎么了?
這是308。鑰匙也是。
她寫錯了吧?
她故意的。
她寫錯了。她一門心思開炮。
她故意的。她以為我們是偷情……
我們就是偷情。
他擁抱她,擁抱她,擁抱她。他吻她的鼻翼,她的鼻翼仍然冰冷。他吻她的嘴唇,他聞到淡淡的白酒香氣。他吻她的下巴,她的下巴既冷且燙,弧線溫順并且乖張。他將她一點一點逼到墻角,她的手里仍然舉著那把鑰匙。他抱她起來,又將她扔到床上。他開始剝自己的衣服,可是那個該死的拉鎖這時候突然變得不流暢起來。她等他十秒鐘,然后從床上爬起。她說,先洗個澡吧!
她去浴室沐浴,他在對付那個該死的拉鎖;她唱起歌,他在對付那個該死的拉鎖;她歌聲停止,他在對付那個該死的拉鎖。似乎她在輕輕抽泣,側耳細聽,又只剩下單調的嘩啦嘩啦的水聲。他終將拉鎖拉開,她已經裹一條浴巾出來,身子白得就像一尾雪亮的銀魚。他擁抱她,她卻輕輕將他推開。她說,你也洗個澡吧!
他洗得很快,甚至,有些地方還是干的。他聽到她打開電視,他聽到主持人說,抱一抱。他出來,她已經穿戴整齊,手里擎著遙控器,坐得筆直。他問她,你怎么了?她不說話。他再一次擁抱她,卻再一次被她輕輕推開。她說,我們沒有時間了。
他看看表,說,還有一個小時。她說,下雪了,出租車不好打。他說,路很近,咱們走回去。她說,雪大,路不好走。他說,那也趕趟。她說,還得提前檢票。他說,提前十分鐘就行。她說,檢票口在三樓。他說,那也很快。她說,可是現在我不想了。他愣怔,定格,嘆一口氣,坐下,點一根煙。你到底怎么了?
她盯著電視機,不說話。
還在想房間的事情?
她故意的。她說,她不看結婚證,又故意把房間號弄錯。她憑什么?
他上前,擁抱她。她掙扎,卻被他抱得更緊。別去管她,他說,我就從來不在乎別人怎么想……
可是我在乎!她在侮辱我們!
你多心了。她只是不看結婚證……
不買房子的話,別再碰我!
他沖她扮一個鬼臉,猛地將她推倒在床。她仰躺,不動,手里的遙控器卻啪嗒啪嗒地換著頻道。如果今天你敢碰我,她咬牙切齒地說,我會恨你一輩子。
他趴在她的身上,一動不敢動。少頃他煩躁地從她身上爬起,將鑰匙摔到地上,又在鑰匙上狠狠跺了兩腳。然后他開始穿衣服,一件一件,穿得緩慢并且憂傷。拉鎖再一次卡住,他喊一聲去你媽的,將拉鎖粗暴地拽斷。
兩個人走出旅館,女孩還在瘋狂地敲擊著鼠標。放炮放炮放炮!女孩如同英勇無畏卻該千刀萬剮的女戰士。
他買一張站臺票,將她送上火車。他將一個購物袋放到她面前的小桌子上,購物袋里塞滿蘋果、碗面、奶茶、火腿腸……他去為她打開水,回來,她正往碗面里擠著醬料。剛吃完又吃?他討好地沖她笑。她白他一眼,不說話。
一路上她都沒有說話。她走得很快,他認為她的速度完全可以和出租汽車比個高低。天冷得邪惡,走著走著,他竟然從睫毛上摘下一片雪花。雪花美得令人眩目,明亮里透著微藍,手心里躺著,硬是不肯化掉。
他往碗面里倒開水,她開始削蘋果。削完了,一分為二,遞他一半。他愣了愣,去接,她忙縮回了手。
親我一下。她盯著他,抬起下巴。
別鬧了。他可憐巴巴地說。
那你走吧!她說,火車馬上就要開了。
下次,什么時候回來?
下次再說吧!她開始啃蘋果,也許不回來了。
他搓搓手,表情狼狽。
親我一下。她啃著蘋果,看著他。
他尷尬地笑。
親不親?她不依不饒。
別鬧了……
那就抱我一下。她終于降低了要求。
他瞅瞅四周,鼓足勇氣,蜻蜓點水般探身,張開兩臂。她突然跳起,使勁摟住他的脖子,將身體掛上他的腰間。然后,她慢慢將胳膊繞回,一只手擎到他的嘴邊。手里,啃了一半的蘋果,散發出濃郁的清香。
她輕輕說,我沒生你的氣……我愛你……
刀馬旦
刀馬旦腰身舞動,婀娜可人。花槍抖開了,啪啪啪,耍得人眼花瞭亂,過癮,透著舒坦。
刀馬旦半年前調到省城,很快成了劇團名角兒。舞臺上刀馬旦魅力四射,舞臺下,卻是沉默寡言。她不主動找人說話,你問她話,也是愛理不理,心不在焉。這讓常和她演對手戲的那個武生,心癢得很。
下了班,武生對她說,回家?她說回家。武生說,一起喝茶?她說,謝謝。武生說,只是喝杯茶。去還是不去?她說,不了,謝謝。人已經飄出很遠。武生盯著她的背影恨得牙根直癢。第十三次碰壁,窩囊。
武生不是那種蠻不講理的人。舞臺下,他是一位紳士。他恰到好處地掩飾著自己的感情,除了請她喝茶,他不給她施加任何壓力。他知道刀馬旦的婚姻并不幸福。他聽別人講過。他還知道刀馬旦的丈夫曾經試圖結束他們的婚姻。他只知道這些。他不知道為什么。沒有人告訴他。甚至,沒有人認識刀馬旦的丈夫。
武生三十二歲。他認為,他終于找到了自己的愛情。他可以等。哪怕長久。
有幾次,武生感覺舞臺上的刀馬旦非常疲憊。他把大刀劈下去,刀馬旦拿槍一迎,卻并不到位。有一次,武生的大刀,險些劈中刀馬旦的腦袋。
武生問她,沒事吧?她說,沒事。武生說,一起喝杯茶?她說,謝謝,以后吧。人已經飄出很遠。武生搖搖頭。下次?那是什么時候?
劇團去外地演出,晚上,住在一個鄉村旅店。累了一天,所有人睡得都香。夜里武生被一股濃重的焦糊味熗醒,他發現到處都是火光。武生和其他人擁擠著往外逃,場面混亂不堪。武生數著逃出來的人,突然大叫一聲,再次沖向火海。他摸到刀馬旦軟綿綿的身子。他把她扛在肩上。他的頭發上著了火。他搖搖晃晃地往外跑。他一邊跑一邊哭。人們頭一次看見武生哭。人們驚嘆一個男人,竟會有如此多的眼淚。
武生和刀馬旦坐在茶館喝茶。刀馬旦說對不起。武生摸著自己被燒傷的臉,什么對不起?刀馬旦說其實我什么都知道,可是不可能。武生說我可以等。刀馬旦說等也不可能。武生說我抱抱你吧。刀馬旦說好。武生就抱了她。武生說我吻吻你吧。刀馬旦說不要。武生說我真的可以等。刀馬旦說真的嗎?武生說真的。刀馬旦說,好。星期天,你來我家。
武生敲刀馬旦家的門。只敲一下,門就開了,像是等待很久。刀馬旦披掛整齊,完全是演出時的行頭。正愣著,刀馬旦拉他進屋。于是武生看到一個男人。一個瘦骨嶙峋的男人,正躺在床上,歪了頭,對著他笑。男人說原諒我不能給你倒茶,讓玲兒幫你倒吧!刀馬旦就給他倒一杯茶。男人指指自己,動不了,這狗屁身子!男人抱歉地笑,不能去捧玲兒的場,只好在家里看她演……可苦了玲兒了。男人的臉紅了,有了靦腆害羞的樣子,與瘦長的滿是胡茬的輪廓,很不協調。
刀馬旦開始舞動腰身,碎步邁得飄忽和穩當。花槍抖開了,啪啪啪,耍得眼花瞭亂。錄音機里傳出鑼鼓齊鳴的聲音,小小的客廳,便仿佛涌進千軍萬馬。刀馬旦一個人指東打西,很快,那施著淡妝的臉,有了細小的汗。
武生兩個空翻過去,和刀馬旦并肩作戰,試圖擊退并不存在的敵人。刀馬旦朝他笑笑,不等了?武生說,不等了。刀馬旦說,真的不等了?武生說,不等了。
男人鼓起掌來。那是他們最成功的一次演出。
靈魂監獄
(中篇小說)
若內心奸詐、齷齪、兇險、邪惡,這里便是你的去處。
—— 題 記
美玲并不知道我殺死過她。
我們驅車前往山野,深宅里度過美妙的一夜。我們與老人告別,帶上他送我們的山棗、靈芝、茱萸、咸肉以及祝福。我把吉普車開出風的速度,美玲興奮得大喊大叫,又將繡了我名字的內褲剝下,罩住我的腦袋。她的長發和長裙在風中飛揚,她的乳房隨著車子的顛簸跳躍成歡愉的鳥兒。她不停地喝酒,又將空酒罐扔出窗外,我數得仔細,空罐共十二個,外加一個不銹鋼空煙盒。當我返回,我會將它們一一找到,撿起,掩埋。計劃周致縝密,美玲在劫難逃。
我在一個土坑邊將車停穩。土坑里長滿艾蒿、荼蘼、蒟草、白蘞、金銀花和山棗樹,一只肥碩的蜘蛛正在編織它強大并且復雜的網,兩只修長的螳螂正在烈烈并且絕望地交配。我捏捏美玲小巧的下巴,我說我想再來一次。車子里播放著維塔斯的《歌劇2》,高亢尖銳的海豚音瞬間將美玲的碎花長裙撕成碎片。
座位下面藏了兩公斤重的鐵錘。鐵錘上纏滿厚厚的布條,我的美玲絕不會血濺三尺。她開始扭動,呻吟,紅唇滾燙,吐氣如蘭,當她開始呼喊我的名字,我的鐵錘狠狠敲中她精致美麗的頭顱。她來不及發出任何聲音便死去了,臉上甚至定格了高潮時的美好表情。我下車,從一棵山棗樹下挖出事先準備的繩索、帆布袋、膠帶、剪刀、草籽……我用膠帶封上她的鼻子和嘴巴,用繩索捆上她的兩腿和兩手,又將她塞進帆布袋,深深掩埋。我在地面上撒滿草籽,又將三棵山棗樹和兩棵刺槐樹移栽過來。用不了多久,我的腐爛的美玲,必將讓那里變得草木葳蕤,她用她腐敗的身體掩蓋了我的罪惡——當靈魂不在,身體就會背叛。
我順路返回,撿起十二個空酒罐和一個空煙殼。我燒掉她繡了我名字的內褲,我仿佛觸摸到她迷人的私處。我回到城市,讀書,寫作,喝酒,打牌,釣魚,發呆,偶有人問及美玲,我會說,我們分手了,我很想念她。除了老人,絕不會有人知道我和美玲去過那片遙遠的山野,絕不會有人想到曾給我太多快樂和希望的美玲被我殘忍地殺害。我和美玲生活在不同的城市,我們的約會極其隱蔽,充滿神秘和刺激。多年以后,當我再一次回到殺死并埋葬美玲的地方,我與她淺吟低唱,喝掉整整一箱啤酒。山棗樹掛滿紅色的果實,每一粒都如同美玲嬌小堅挺的乳頭。我摘下一粒,細細舔,細細嚼,嘴角流下殷紅的鮮血。我嘗到美玲的咸與甘甜。
美玲并不知道我殺死過她。她對我仍然百依百順,毫無戒備。我把張裕干紅澆上她的腹股溝然后舔掉,我在她的兩乳間畫上一朵高貴妖艷的藍色妖姬,我命令她戴著詭譎的蝴蝶面具與我做愛,我說美玲,我們去唐僧那里度假吧!唐僧是我給老人取下的外號,盡管他的模樣像極了牛魔王。
美玲不知道我殺死過她,可是有人知道。某一天警察闖進我的屋子,將我從床上拎起。他說他知道我那些兇險的念頭,他說我犯下滔天大罪,被判入獄三年。他將一紙判決書展給我看,又喝令我躺在地板上,將一個類似鋼盔的金屬鍋扣上我的腦袋。我感覺腦袋被猛地一燙,然后,我,即靈魂,便飄浮起來——我是本我模樣,方臉,大眼,高鼻,平頭,虎背熊腰,卻輕飄飄的,毫無質量——我從本我身上爬起,如同爬起一尊逼真的蠟像——我被警察戴上手銬,然后一路風聲,我去到完全陌生的地方——那里無比龐大——那里就像一個復雜的蛛網或者蜂巢,每一個透明的格子里,都關押著犯人。警察說這里距離我所生活的城市三千八百余里,這里是羈押靈魂的地方。——我要找我的律師!——你已經被關押了,你失去再找律師的權力。——我犯了什么罪?——你殺死了你的女友。——可是我并沒有動手!——所以只是關押你的靈魂。確切說,只是關押你靈魂里的邪惡部分。在這里,不管如何邪惡的靈魂,都將得到垂憐、凈化和拯救。——這里是天堂嗎?——不,這里是監獄。盡管有些殘忍,但是三年之內,你兇險邪惡的靈魂只能夠呆在這里。
警察再一次將金屬鍋扣上我的腦袋。我感覺腦袋猛地一燙,然后,靈魂便開始了艱難的切割和剝離——的確異常艱難,你可以將我的靈魂想象成一筐混到一起的麥粒和砂粒,一瓶混到一起的紅醋和醬油,一根尼龍絲和蠶絲搓成的繩索,或者想象成切開的藕或山藥,錯綜復雜的血管和神經……過程漫長并且痛苦,我想動,想掙扎,想逃離,可是我輕飄飄的身體似乎被鑲在地板上,絲毫動彈不得——當最后一絲邪惡被抽走,大汗淋漓的我感覺到前所未有的舒適和疲憊。我盯住站在面前的邪惡的靈魂,他仍是我的模樣:方臉,寬額,大眼,高鼻,留著平頭,戴著眼鏡,只不過瞳孔藍綠,表情詭秘。他被警察帶進一間透明的六邊形牢房,那里面除了馬桶再無他物。警察將門鎖上,他愣怔片刻,撲上透明的墻壁,又啃又咬。哪怕他的牙齒變成鉆頭也沒有用。警察沖我聳聳肩膀,說,三年以后他將獲釋,那時候,他將與你融為一體。
我能過來探望他嗎?
當然。警察說,其實探望的是你自己。
警察為我打開手銬,風聲一路,我再一次看到我的身體。我向身體靠近,靠近,終于再一次回歸。就像兩張照片、兩個影子或者兩尊雕像天衣無縫的重疊,我坐起來,摸摸腦袋,喝掉一杯咖啡,做滿三十個俯臥撐,又沖了一個暢快淋漓的涼水澡。我有一種空山新雨的感覺。
我給美玲打電話,我說我們去唐僧那里度假吧。美玲說好啊好啊!盡管看不到她,我卻能夠感覺到她漆黑明亮的眸子和閃爍著白瓷光芒的蓓蕾般的胸脯。我的美玲,我的美玉,我的玫瑰,我的燭光,我愿意用生命交換我們綿延一世的愛情。
美玲曾經是一名卡車司機。
她開著滿載貨物的卡車在公路上顛簸,車子里播放著瑪莉亞·凱莉、蜜妮·萊普頓或者維塔斯的音樂,她狂熱地喜愛所有能夠穿透靈魂的聲音。有時天太熱,她就會脫下長裙并將長裙系上反光鏡,她的卡車如坦克般轟隆隆推進,她的長裙就像無畏的旗幟隨風飄揚。赤裸下身的她宛若一條濕淋淋黏漬漬的魚兒,卡車穿越荒涼的鄉野,魚兒放聲高歌,煙塵四起。
晚上八點左右,她坐在服務站的餐廳里吃飯。餐廳很大,我與她相距至少三十米。我的旁邊是一個洗手池,每隔一會兒,美玲就會過來一次。她甩著濕漉漉的手從我旁邊擠過,眸子深處開出一朵又一朵粉紅色的桃花。當她第六次過來,我笑了。我說你是不是想泡我?她扭頭瞪我,說,白癡。于是我起身,埋單,跟住她,爬上她的卡車。我們在六小時以后抵達一處鄉間旅店,我把她摁到床上,一遍又一遍地蹂躪和耕耘。窗外驟雨疾風,當閃電來襲,美玲雪白耀眼的身體便會幻為一條剝掉花皮的小蛇。小蛇身體扭動,暗紅色的信子突擊我毫不設防的咽喉。
醒來時她已驅車離去,我只得搭坐一輛販運牲口的篷車返回服務站。整整十個小時,我與哀嚎的豬們擠在一起,苦不堪言,妙不可言。然后我駕車北上,闖進那片陌生的山野。我第一次見到老人,老人躺在藤椅上,藤椅隱在陰影里,老人如同一片荒蕪并且繁茂的梯田。
我喜歡那片山野。它無限旖旎,無限蓬勃。我喜歡隱居的老人。他無限淡定,無限從容。他說他已經在這里生活了三十年。我想再呆三十年。老人遞我一把山棗,說,假如我還能再活三十年的話。老人開懷大笑。他說,我在說夢話吧?
我相信夢。我認為所有的夢都是征兆、暗示或者警告——好的或者壞的征兆、暗示或者警告,吉的或者兇的征兆、暗示或者警告,友善的或者蠻橫的征兆、暗示或者警告。我不止一次夢過這片山野,夢過這位老人,山野總是伴隨著暗紫色的鋪天蓋地的黃昏,老人總是伴隨著灰黑色的安安靜靜的土狗。狗有一個奇怪的名字,狗的名字叫做老人。我喜歡那條狗,不管夢境里,還是現實中——我認為它是我的過去或者將來。
山野和老人首先展開于我的夢境,然后展開于我的現實。但美玲不是。邂逅她完全是一個偶然,我希望這樣的偶然無限次重復、延續和延伸。她在我的肚臍里填滿番茄醬,她用剩下的番茄醬在我的后背上亂涂亂畫,她將我扔在偏僻的鄉村旅店,這說明她愛我。她愛我,所以對我做出與眾不同的怪異舉動。她為我留下一個色彩艷麗的蝴蝶面具,她嫵媚、低賤、高貴并且神秘。
我霸占了洗手池旁邊的位置,我終于將她盼來。她一次次擠過來洗手,對我視而不見。我將蝴蝶面具放上桌面,她的眸子深處即刻閃爍出燦爛明黃的火焰。她在我對面坐下,拔掉我嘴里的香煙,說,我們走吧!這次我沒有坐到她的身邊,我駕駛我的吉普緊緊將她跟隨。我看到她一邊開車一邊將白色的罩衫系上反光鏡,然后是白色的長裙、白色的文胸、白色的內褲,甚至,白色的身體。她變成天使或者乳膏,將我一路指引。公路兩邊擠滿一望無際的青玉米,墨綠色的葉片如同鋒利的鐮刀,粉紅色的纓子在一波又一波的熱浪里瑟瑟發抖。
我們無比瘋狂無比幸福。美玲問過我的名字,去浴室沖澡回來,又問,你叫什么來著?我說周胖子——大框周,大胖子的胖,大胖子的子。美玲說可是你并不胖。我說胖子是我的名字,而非我的體型。美玲笑。她說你小時候,肯定營養過剩。
她說錯了。父親和母親瘦得就像兩桿筆直的高粱,“胖子”是他們對我的期待和愿望。饑餓占滿我童年的所有記憶,我頭大如斗,四肢細短,圓滾滾的肚皮近乎透明;我吞下麩皮、槐根、月季花、花生殼、棉籽皮、酥石、淤泥、螞蟻、蛇蛻、扭動身體的蚯蚓、活蹦亂跳的青蛙……甚至有一天,當美麗芬芳的鄰家女孩從我面前走過,我萬般無恥地流下澎湃的口水……
我不胖,然我心寬。對于美玲混亂的從前,我并不計較。我知道她有一個兩歲的兒子,我還知道她現在不過二十歲。我知道她的兒子緣于她的一次艷遇,我還知道她與那個男人只有唯一的一次。她甚至不知道那個男人的名字,她甚至忘記了那個男人的樣子。她與太多男人有過唯一的一次,加油站里的男人,超市里的男人,旅店里的男人,公園里的男人,地鐵里的男人,服務站里的男人……卻只有這個男人頑強地在她深不可測的土地里播下種子。他到底是單眼皮呢還是雙眼皮呢?美玲從冰箱里取出一瓶啤酒,笑得花枝亂顫。
幾分鐘以前,我做了一個夢。夢里我和美玲在床上纏綿,我亢奮地抬起她的兩腿,讓她腰部以下完全懸空。我醒來,發現我幾乎將內褲灌滿。那時美玲就坐在我的身邊,手捧一本拉什迪的《羞恥》,眼睛卻盯緊我的私處。夢見誰了?她問。我說,你。我就在你身邊,她說,你到底夢見誰了?可是這并不影響我夢到你。我脫下散發著青草氣息的黏乎乎的內褲,萬般坦率地說。美玲舔舔嘴唇,揶揄一笑,起身,打開冰箱,提出兩瓶啤酒。他到底是單眼皮呢還是雙眼皮呢?她用尖尖的指甲刮著啤酒標簽,笑聲清脆響亮。
我決定伴她全程。我撇下吉普車,爬到她的身邊,我們一路向西,天氣愈來酷熱。我看到干涸的河床,燃燒的葵花,冒起白煙的小蛇,只剩骨架的駱駝和飄浮不定的并不存在的城市。我們躺在滾燙的沙礫上做愛,我聽到沙漠深處的水聲。當美玲海豚般的呻吟炸起,沙漠里所有的蜥蜴全都驚惶失措地扔掉尾巴。
返程時候,美玲撞死一只母鹿。夜深,月光如水,萬籟俱寂,母鹿突然從草叢間躍出,卡車的擋風玻璃被撞成一輪散發著光輝的太陽。美玲一聲低呼,狠狠踩下剎車,然,晚了。母鹿如同女人一般打開身體,電光石火間,我無比清晰地看到它柔弱并且嬌美的生殖器。美玲沒有下車,她點上一根香煙,吸一口,便燒到了嘴唇。我說我們好像撞到一只鹿。美玲說,我知道。我說我們應該下去看一看。美玲說,它死了。我說或許還有救。美玲說,它死了。美玲發動車子,我看到蜷縮路邊的母鹿從鼻孔里噴出鮮血。它靜靜地看著我們,眼神哀怨,粉紅色的嘴唇輕輕抖動。當卡車終于抵達那個鄉間旅店,我發覺美玲的嘴唇,比月光還白,比月光還冷。
我不在乎美玲是否殺死過一只可能懷孕的母鹿。我更不在乎美玲混亂放蕩的過去。我計劃將她殺死,那只是一個計劃。我既不想將計劃實施,更不想將計劃告訴美玲。它只是我無聊時候的智力游戲,就像圍棋、麻將、謎語或者幾何問題。我將計劃反復修改打磨,直到它周密細致,無懈可擊。然后我把電話打給美玲,我說我們去唐僧那里度假吧!那是美玲第一次見到老人,她說她似乎在哪里見到過他,我說,夢里?美玲想了想,堅定地搖搖頭。我從不做夢。她說。
美玲從不做夢。她的世界是二維的,平面的。因為她只有現實。
我魂陷囹圄。我不知身在何方。
我被關在透明的囚室里,每天只有十分鐘時間與別人交流。我沿一條逼仄的走廊來到院子,院子里擠滿形形色色的犯人。我似乎見過每一個犯人,可是我想不起來到底在哪里見過他們。他們彼此打量,握手,交談,勾肩搭背,然后,十分鐘結束,各自順從地回到六角形的房間,睡覺,看書,發呆,反省,或者將身體緊貼墻壁,一點一點浮起,終達屋頂。我知道很多人喜歡躺在天花板上睡覺,這令我懷疑我們的靈魂與能夠舔舐自己眼睛的壁虎極為相似。
我的獄舍處在F區,負責這里的只有一名看守。看守四十多歲,鼻梁挺直,眼神深邃,卻常常給我一種趾高氣昂的感覺。他喜歡在走廊里走來走去,他把他這種類似于貂或者狼的行為叫做日常巡視。他當然也是靈魂——靈魂監獄只能迎來靈魂——他是靈魂的看守,看守靈魂。他說監獄早已擁擠不堪,如果世間少些卑劣齷濁,他會輕松很多。
大致說來,罪孽可以分為三種。他往嘴里扔一顆干山棗,說,第一種,肉體和靈魂的雙重罪孽。比如一個殺人犯,他計劃去殺人,首先罪孽深重的,便是他的靈魂。然后他將計劃付諸行動,這時候,肉體便也有了罪過。這樣的罪犯應該被投進傳統的監獄,接受極刑;第二種,僅僅是肉體的罪孽。比如持刀殺人的精神病患者——他剝奪了他人生命,他是毋庸置疑的罪人,但是請注意,雖然他的肉體犯下罪過,可是他的靈魂是無辜的——意識和靈魂在他那里是混亂的、凌亂的,而混亂和凌亂并沒有罪過,不該受到牽連。所以,我們應該在保護他的靈魂的前提下,讓他的身體接受懲罰甚至接受極刑;第三種,僅僅是靈魂的罪孽。幾乎所有的罪犯,殺人犯,強奸犯,搶劫犯,詐騙犯,等等,他們罪孽的初始,都是靈魂的卑劣、兇險和邪惡。比如你周胖子,你計劃殺死你的情人,你身體里那顆與生俱來的邪惡種子已經偷偷生根發芽,所以這時候,我們只好把你關起來,直到你邪惡不再……
你剛才說,邪惡的種子與生俱來?
是這樣。
可是人之初,性本善……
不是這樣。絕對不是這樣。
可是邪惡的種子與生俱來?我沒有一點感覺。
所以需要靈魂監獄。看守從嘴里吐出一顆尖尖的山棗核,說,等你有所察覺,已經晚了。當邪惡生根發芽,邪惡便會越來越強大,善良便會越來越弱小。到最后,邪惡、陰險、猥瑣、卑鄙、骯臟等一類東西就會像瘋狂分裂的癌細胞那樣侵噬并占領整個靈魂,而圣潔、正義、美好、純潔、善良等一類東西將會被消滅得無影無蹤。靈魂里的齷濁和邪惡永遠會戰勝靈魂里的圣潔和正義,這一點請你必須相信。
我緊貼墻壁,身體浮上天花板。我認為他在胡說八道——我相信自己無論如何也不會殺死性感迷人的美玲——我坦坦蕩蕩,光明磊落——我待人友善,珍惜愛情——我邪或不邪,我深知——可是我明明被關在這里——我是從我的靈魂里剝離、分離和抽離出來的部分——就像從血管里抽離出血滴,從綢緞里抽離出蠶絲,從四季里抽離出冬季,從一年里抽出一天——過程萬分痛苦,結果千真萬確——假如我真的善良純真,毫無邪念,那么,我是從哪里來的?
更讓我悲傷和恐懼的是,我既不知這一個邪惡的我身在何方,更不知另一個純凈的我身在何方。我想他肯定在與美玲約會,在那片熟悉的山野,在那個親切的老宅,曬著太陽,瞇著眼睛,呷著香茶,捧一本書,又突然摟過嬌小的美玲,往她的嘴里塞一顆又脆又甜的山棗。
靈魂也有靈魂嗎?我突然問。
什么?看守嚇了一跳。
靈魂的靈魂。比如我在這里,我是我靈魂里的邪惡部分,可是我的感覺,卻是那般真實——我是指,不是僅有靈魂的我,還有肉體的我。除了身體有些輕,除了可以躺在天花板上睡覺,我與原來的我沒什么不同。我照樣需要喝水,需要吃飯,需要洗澡、刷牙、撒尿、娛樂……你罵我一句,我會生氣;你打我一拳,我會很痛……并且我那般寂寞,孤獨,想念美玲,渴望自由。那么,這樣的我,會不會生出未知的靈魂?
未知的靈魂?
與現在的邪惡完全不同的靈魂。一與負一那般不同、抽象和具體那般不同,卻仍然邪惡的靈魂……當然也可能是純凈的靈魂……
哦,靈魂的靈魂。看守思忖道,我從沒有考慮過這個問題。你真的很討厭。我只是一個獄卒……
最重要的是,當三年刑滿,你們如何確定我已經不再邪惡?假如你們放走的仍然是一個邪惡的靈魂呢?
這不是我的責任。看守攤開兩手,說,靈魂法院判你入獄,靈魂警察帶你進來,而我,只是一個看管你們的獄卒。
他不是一個合格的獄卒。他被我問住了,難倒了,臉上寫滿尷尬和困惑。他轉身,不再理我,他的警靴讓幽暗的走廊響起古剎木魚的聲音。
放風時候,我結識了兩位朋友:老荒和小桃。老荒試圖勾引他最好的朋友的情人,為此他擬定了一系列漏洞百出的計劃。他的計劃最終被靈魂警察獲知,于是他被判入獄。而他試圖勾引的如花女子,正是小桃。
勾引一個年輕美貌的女子并不犯法,犯法的是他勾引的方式。他將他的朋友灌醉,然后無恥地將咸豬手搭上小桃的膝蓋;他往小桃的酒里摻入足量的春藥,然后殷勤地送她回家;他關切地讓小桃去浴室洗澡,又突然闖進去,淚流滿面;他跪在地上抱著小桃的大腿往上攀爬他說我愛你我真的愛你,然他想得到的,不過是小桃春蔥般的身體。當然他沒有付諸行動,他只是空想、瞎想、冥想、臆想,說得再嚴重些,計劃或者規劃,可是這并不影響靈魂法院判他有罪。
可是小桃為何而來?
因為她也有一個幾乎完全相同的計劃。老荒笑出兩顆丑陋的牙齒,只不過,她試圖勾引的,是我的另一位朋友。
我坐在院角,無所事事地盯住一篷淺褐色茅草。白色的暖融融的陽光從紅色的圓椎形的屋頂擠進微不足道的一隙,看守淡藍色的影子若隱若現。銀灰色塵埃在我面前盤旋飛舞,橘紅色的螞蟻在草叢間來往穿梭,草綠色的蜻蜓飛落草尖,孑孑顫顫,又機警地逃走。一只黑色的燕子從我的頭頂掠過,我看到它淡黃色的嘴巴里銜著一團深褐色的淤泥。世間色彩分明飽滿,一切那般真實,然真實之中的我,只是一個邪惡的靈魂。
這的確令人沮喪。
然后我發現一個問題。雖然每天只有短短十分鐘可以讓我看見一線藍天和藍天中的一線太陽,但是,我還是發現了一個問題。
因了這個發現,我渾身顫栗。
問題出在太陽。
太陽不是由東向西移動。
它移動的方向竟然是由西往東!
如果不是幻覺,這只能說明一個問題:這里的時光,正在倒流!我不知道他們用了什么辦法,但是,證據不會騙人。
就是說,我被判入獄三年,他們就有整整三年的時間讓我消失。我獲釋那天,便是我消亡的日子。所以事實是,三年以后,我,即邪惡,將不復存在。就像清晨六點三十分的雨點,六點二十九分時候,它沒有落下;就像正午十二點鐘的雷聲,十一點五十九分時候,它沒有炸響。之前,哪怕一秒,半秒,十分之一秒,也不會存在,更沒有發生。這個監獄的作用,便是讓我回到邪惡產生之前。——我即邪惡,回到我產生之前,等于我從未存在。可是真正的事實是,我的確存在,比如現在。那么,回到我之前,等于將我殘忍地殺死。
——就像為殺死蝴蝶而殺死蛹。就像為殺死我而殺死我的母親。
如此說來,所謂教化、感化、拯救、垂憐,都只是謊言。這里既不是監獄,也不是醫院,更不是教堂。這里是一個刑場,或者說,這里是一個屠宰場,雖不見刀光,卻血流成河。
我憤怒,絕望,不寒而栗。
我沒有將發現告訴任何人,包括最為信任的老荒和小桃。我回到屋子,我想起看守說過的一句話。他說靈魂里的齷齪和邪惡永遠會戰勝靈魂里的圣潔和正義,我想也許,不僅我們的靈魂是這樣,某些打著救贖或者垂憐的行為、規則、道德或者法律,也是這樣。
我身處鄉野。我不知魂在何方。
我們為老人帶來磚茶、火柴、食鹽、白糖、香煙、二胡、碳素筆、啤酒、書籍、熱水瓶和收音機。我們將東西搬進儲物間,老人無比開心。他伴著收音機里的音樂為我們跳一支舞,舞姿怪模怪樣,卻有板有眼。興奮的美玲猛地躥上我的脖子,又趁老人不注意,在我的后頸上狠狠咬了一口。
其實那天,我很不開心。
我和美玲在服務站吃飯,美玲說我們做個游戲吧!我問什么游戲?她說,裝作互不認識,看誰先憋不住。然后她去洗手池洗手,我看到洗手池旁邊的座位上坐著一位五官俊朗虎背熊腰的年輕人。年輕人拿出一個造型夸張的蝴蝶面具沖美玲輕晃,美玲罵一聲白癡,捂起嘴,咯咯地笑。
吉普車一路北上,我一言不發。美玲掰過我的臉,遞上腥紅的唇,我將她推開,說,讓我專心開車。美玲笑,脫下內褲,罩上我的腦袋,我卻將她的內褲扔出窗外。內褲像一個白色的垃圾袋般越飄越遠,我扭頭,它掛上一棵青玉米的頭顱。美玲仍然不惱,她彎下腰,將頭伏到我的兩腿之間。我問她干什么?她說,我認為你開車的時候,也應該享受。這次我沒有拒絕。沒有拒絕的理由并非我認為開車的時候也應該享受快樂,而是因為,我不想讓美玲傷心。
是的我并不在乎她的從前。她與一百個男人一千個男人睡過我都不在乎,她收錢或者不收錢我都不在乎,她有兒子或者沒有兒子我都不在乎,她被人贊成女神或者罵成婊子我都不在乎。可是我在乎她的現在。她應該,必須,也只能,屬于我——她的嘴唇和下巴,乳房和私處,肚臍和腋窩,膝蓋和腳踝。當然,包括她的靈魂。
后來我想,也許我在乎的并不是她,而是自己。我在乎的只是我作為一個作家的聲譽,以及作為一位中年男人的尊嚴。
那夜我們沒有纏綿。之前我們就像兩只蛤蚧,只要相約,相聚,必糾結一起,無止無休。然那夜,沒有。我們感覺著彼此的后背,聞著彼此的呼吸,僅此而已。后來她翻過身來,一只手輕輕搭上我的肚腹,我看到,她的眼睛里,盈滿淚水。我輕撫她的肩膀,輕吻她的眼睛,我聽到老人在院子里輕輕咳嗽。
幾天以前我還沒有來此度假的打算。我正寫著一首長詩:藍色的玫瑰花瓣灑落大海般浩瀚的沙漠,波斯詩人的玫瑰園正在變得狼藉蕭瑟……我深陷其中,不能自拔。是警察的電話讓我從無邊的哀傷和絕望里解脫出來,于是我才想起我的靈魂里的邪惡的我已經在牢獄里呆滿一年。
他瘦了,模樣不再像我。可是他瞳孔里的綠光變得微弱,竟有了我眼神里那種淡黃色的調子。他似我,他不似我。但其實,他即我。
我們手持話筒,中間,一道透明的玻璃堅墻。我問我你還好嗎?我答,還好。我問我想美玲嗎?我答,非常想。我安慰我說,我會替你照顧好美玲……我會讓她快樂,幸福,不受一點兒委屈……只剩兩年時間,我等你。我突然潸然淚下。可是我永遠見不到美玲了。我說。
怎么會呢?我驚愕。
我將死。我說,兩年以后,我會消失得無影無蹤。知道嗎?這里不是監獄,而是地獄。
我向我描述我的發現,我憤怒,絕望,兩手捏緊成拳。我向我控訴他們的陰謀,我憤怒,絕望,兩手緊捏成拳。看守堅硬的皮靴在我身邊踢踢踏踏響個不停。我偷偷瞅他一眼,我看到他掛在嘴角的詭幻的笑容。我偷偷睨他一眼,我看到他掛在嘴角的詭詐的笑容。然后,探視時間到,我扔掉話筒,與我告別,與看守告別。
我肯定在哪里見過那個看守。我應該在夢里見到過他。
我回來,發現寫了大半的詩稿不翼而飛。我翻遍屋子各個角落,仍然找不見它。我試圖憑記憶將它寫出,卻無奈地發現我對詩稿的記憶同樣不翼而飛。我一連喝掉六杯咖啡,終于決定放棄。我將電話打給美玲,我說我想唐僧了。我更想你。
我懷疑美玲二十四小時守候在話機旁邊——當我撥她電話,她總是第一時間接起;我懷疑美玲二十四小時等候我的邀約——當我說我要見她,她總是說好啊好啊!雖然她不再是卡車司機,但也不是我飼養的鸚鵡或狗,我想唯一的解釋是:她孤獨。她光著身體或者穿著睡衣在客廳、書房和臥室間蹀躞,她的單放機里炸出瑪莉亞·凱莉、蜜妮·萊普頓或者維塔斯的海豚音,她被擊中,站定,看一眼窗外,但見陰雨不霽,天地迷蒙。
她獨處時,我想,也希望,是這樣的日子。她孤獨,我更顯重要,所以快樂的更快樂,甜美的更甜美,珍貴的更珍貴。我只是自私——我愛她。我希望占有她的一切:我在她身邊的時候,我不在她身邊的時候——自私的情人值得歌頌和贊美。
美玲伏到我的兩腿之間,我看到她玉米纓子般的褐發。我將車子泊到路邊,我希望快樂的更快樂,珍貴的更珍貴。我終于顫栗,幸福無邊。我想我已經原諒了她。
我們被一群迎親隊伍強行拖上車子并強行押上喜宴。后來新郎新娘過來敬酒,于是本應屬于洞房花燭的鬧劇提前上演。賓客們命令新郎在兩腿之間夾一個插上竹筷的啤酒瓶,又命令新娘用舌頭將筷子啜出。但見新娘雙膝跪地,嘴含瓶口,表情迷離,腦袋如風箱般前后拉動,賓客們拍手叫好,樂不可支。我和美玲趁機逃走,卻不忘為老人順上一把喜糖。
老人的咳嗽小心翼翼,似乎生怕將我們驚擾。我走進院子,咳嗽聲止,火柴在暗夜里擦出幾點磷光。我說,您少抽點。老人點點頭,卻將煙點著。他深吸一口,突然沖我做一個鬼臉。沒快樂?他說。
哦。我回應他一個鬼臉,美玲不太方便。
呆多久?
一星期吧!
多呆幾天?
不了。太靜。靜得心里發虛。
發虛?
差不多吧!沒著落,松散,閑逸,懶洋洋的……忙習慣了,突然閑下來,不適應……是這個意思……
我在這里生活了三十年。老人笑笑,三十年里,除了你們,我沒見過任何人。
可是狗……
它自己跑來的。老人輕輕撫摸趴在身邊的老狗,老狗吐出舌頭,感恩地舔著老人的手心。它跟了我二十多年。你看它,連牙齒都掉光啦!狗活二十年,相當于人活一百四十年吧。你咋能活這么大年紀?老人拍拍它的腦袋,你是一匹狼吧?
您為什么要隱居?
我沒隱居。這里是我的家,我是這里的主人。
這里是老人的家。老人的父親娶有一妻四妾,老人之上有六個哥哥,三個姐姐。老人出生那天,正趕上父親七十大壽,父親在觥籌交錯中將耗子般的老人捧在掌心,看了又看,笑了又笑,摸了又摸,掐了又掐,然后,父親滑下椅子,叫一聲娘啊,嘴巴里吐出螃蟹般絢爛的氣泡。父親就這樣死去,充滿蹊蹺,可愛并且可疑。父親死后,老人的大哥順利繼承了父親的家產、權威以及小妾。大哥比父親的小妾年長二十八歲,嬌弱的小妾站在大哥身邊,更像他最小的女兒。然后,五年以后,大哥五十歲生日那天,除了老人和一個花匠,一家人死得干干凈凈。全都死在酒宴上。全都如同吐著氣泡的螃蟹。小妾死得最為凄美最為慘烈最為漫長,她爬上臺階,將自己剝得一絲不掛。她大罵著老人的父親和老人的哥哥,她的聲音就像羔羊一般可憐動聽。她將老人抱在懷里,看了又看,笑了又笑,摸了又摸,掐了又掐,又將滴著鮮血的美麗的乳頭硬塞進老人嘴里。那年她二十二歲。她十七歲那年為七十歲的老人的父親生下老人。傳說里她來自溫潤潮濕的江南水鄉,傳說里她在月光下可以照出孤貍的影子。花匠將三十多具尸體一一掩埋,用去整整兩天時間。花匠比現在的老人還老,花匠侍弄的花兒,美過嬌嫩可人的小妾。花匠將老人撫養,直到他終于死去。老人將花匠埋葬,那一年,老人正好十七歲。十七歲以前老人從沒有離開過大宅,他認為大宅外面,到處游蕩著可怕的鬼魂。
我的頭發根根豎立。
怕?老人喝一口茶。
他們怎么死的?我仿佛看到大宅深處飄蕩著三十多個可憐孤寞的冤魂。
應該很明顯吧。老人說,只剩下我和花匠……
花匠為什么這樣做?
老人笑笑,起身,說,該睡覺了,年輕人。
再見到我,我已經認不出我的樣子。
不過一年時間,監獄里的我完全變成另一個人——五官,身材,神態,習慣,全都大相徑庭。我們不再像兩張并列的照片,我們之間甚至沒有任何聯系——就像一個人和一條狗,一杯酒和一條江,一粒稗粒和一片天空,一座青山和一首長詩……之間,透明的玻璃堅墻固若金湯。
我不相信一年以后你會消亡。我說,就像我不相信有一天我會殺死美玲。
我也不相信。我說。
我愣住。我想我應該反駁,表情扭曲,情緒狂躁。之前我想好一大堆安慰我的話,我相信這些話完全可以讓我振作起來起碼可以讓我安靜下來。這些話突然派不上用場,我大張著嘴,被自己噎住。
可是一年以前你就發現了他們的陰謀:時光正在倒流,你將在兩年以后準時死去……
當時,我以為是。
現在呢?
現在,我知道不是。
你不必死去?
而且永遠不必。
永遠不必?
我將永生。靈魂擺脫了血肉之軀的束縛,都會變得永生。這正是我和監獄里所有犯人的悲哀之處。因為,他們不可能將我們釋放。他們堅信我們永遠不會得到垂憐、浣洗和救贖,因此,當我們回到本我,災難便會發生,世界就會大亂。他們將我們關在這里,不管不顧,充其量偶爾講些連幼兒園小朋友都不會相信的道理。所以,當刑滿,我們即被帶走。我們將被帶到一個無人知曉的地方,過永無天日的日子。你知道嗎?現在,我并不懼怕死亡,我懼怕的是永生。無休無止的永生,不能死,不能自由,你明白我的意思嗎?沒有自由的永生,就是最徹底的永死——我將永死而不是永生。你真的明白我的意思嗎?
我將身體攀上天花板,然后下來,我再一次將身體攀上天花板,然后再下來。我重復著單調枯燥的游戲,似乎,我并不喜歡我來看我。看守的皮靴呱嗒呱嗒地響過去,我看到他胸前的桃木胸墜蕩來蕩去,我看到他寬闊的后背上緊貼著一只丑陋的蒼蠅。我想起他的話——只有靈魂才能夠抵達這里……
你怎么知道這些的?我問。
因為老荒和小桃。我說,他們已經被帶走。
被捕以前,他們各自心懷鬼胎,被捕以后,他們突然開始了真正的眉來眼去和勾搭成奸。在監獄里勾搭成奸是極為困難的事情,因為每天屬于他們的只有短短十分鐘時間。到那時看守便會爬上圓椎形的屋頂,守住一隙缺口,虎視眈眈地盯著我們。我們就像透明玻璃缸里的金魚,即使最微小的舉動,也會被看守輕易發現。
可是我有辦法成全老荒和小桃。我讓他們完成了世界上最為困難最為驚險最為刺激的偷歡。
我們疊起羅漢。我們的羅漢越疊越高。我們疊成立體的圓椎形狀,就像倒扣的冰淇淋底座。這并不困難,我們個個身輕如燕。我們如同在做游戲,嘴巴喊出號子,然事實上,老荒和小桃才是游戲的主角。他們正在偷偷做愛,在羅漢的底層,在羅漢的中心,在我們為他們疊出的狹窄空間里。我們的身體抵擋了看守的目光,我們的號子掩蓋了小桃的呻吟,我們抱成一團,空前團結,老荒即我,我即小桃,小桃即我們,我們即老荒。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很久,直到某一天,我們的行為終于敗露。一個叫做高醫生的男人突然體力不支,栽倒在地,羅漢訇然間傾倒崩解。鐮刀般的陽光掃過老荒鐮刀般的后背,幾滴汗珠頓時閃爍出寶石般的動人七彩。我看到屋頂上的看守目瞪口呆,他手指老荒,哆哆嗦嗦,卻咬不出一個字。老荒沒有理他。老荒一直沒有理他。他繼續著他的沖擊,表情亢奮,一聲不吭。世間萬籟俱寂,唯小桃的呻吟一聲高過一聲。橘紅色的螞蟻在草叢間穿梭,草綠色的蜻蜓飛落草尖,油黑色的燕子掠過低空,銀灰色的塵埃盤旋飛舞。世界一成不變,老荒開始了沖刺。看守沖進院子,沖開人群,沖蛤蚧般的老荒和小桃狂呼亂叫。他用堅硬的皮靴猛踹老荒的屁股和小桃的腦袋,他的舉動令老荒和小桃更加瘋狂。可是那一天,老荒終未成功。最后一刻他被看守從小桃身上拔下來——就像從土坑里拔出蘿卜,從瓶口里拔出瓶塞。我看到老荒粗大的陰莖如同即將爆炸的手榴彈般冒出白煙,我聽到老荒高聲嚎叫,宛若將屠的豬。
我看到小桃淚珠滾滾。
他們不應該被帶走。他們應該被繼續困在這里,加刑五年,十年,或者二十年,三十年。可是他們被帶走,看守說,得把他們打進十八層地獄。看守的權威受到挑戰,尊嚴受到傷害,他將牙根咬得格嘣嘣響。
沒有十八層地獄。十八層地獄是虛構出來的。拔舌,剪刀,鐵樹,孽鏡,蒸籠,銅柱,刀山,冰山,油鍋,牛坑,石壓,舂臼,血池,枉死,磔刑,火山,石磨,刀鋸,全都是虛構出來的。真正的地獄在一個遙遠的地方,迢迢千里,迢迢千年。真正的地獄絕不是讓一個人痛苦,而是讓一個人絕望。老荒和小桃被送去那樣的地方,他們將在絕望中永生。
是看守告訴我這些的,他知道疊羅漢的辦法是我想出來的。他將我饒恕,他說他希望監獄里有一個能夠給他解悶的聰明人。疊羅漢是給他解悶,我自以為是的時光倒流也是給他解悶。
時光永遠不會倒流。他對我說,你長到十歲,就不能再回到九歲;你過完二零一一年,就不能再回到二零一零年。你之所以會產生那樣的錯覺,是因為,你是邪惡的靈魂。邪惡的靈魂常常看到相反相逆的東西,卻并不覺察。就像小孔成像,小孔里的世界和真正的世界永遠顛倒。打個簡單些的比方,假如你靈魂里高尚的部分是一,那么毫無疑問,邪惡的部分就是負一,兩者相加,即為零。同樣,二和負二,三和負三,四和負四……只要相加,即為零。就是說,不管你如何善良,如何正直,如何博愛圣潔,高尚忠貞,只要有了邪念,即為零,零,零,零……但是,假如邪念消失歸零,再相加,即為一,二,三,四……你靈魂里那些高尚的,正直的,善良的,勇敢的,純潔的,正義的,誠懇的,勤奮的,堅定的,可靠的,忠貞的,謙虛的,無私的,慷慨的,廉潔的,公正的,儉樸的,仁慈的,博愛的,忍耐的,豐富的,內斂的,等等等等,都會被放大并且會被無限放大。正與負是什么關系?相對,相反,相逆。因此你看到的,太陽西升東落而不是東升西落;你的行為,躺在天花板上睡覺而不是躺在床上睡覺……
你當我白癡?
信不信由你。看守笑,我告訴你這些,只是不想讓你太過恐懼……
就是說我會獲釋?
看守盯住我。你認為呢?
正是晚餐時間,我卻坐在他的辦公室里。作為疊羅漢事件的懲罰,我失去享用那頓晚餐的權利。辦公室狹小簡陋,電話、水杯、警棍、香煙、書籍、口香糖、干棗、盆花、魚缸、二胡、鋼筆、筆記本和拇指銬將一張辦公桌擠得不成樣子,屋角花架上,一個精致小巧的檀木箱很是惹眼。檀木箱只有香煙殼大小,之所以說它是箱子,是因為它具備了箱子的所有因素。箱蓋,箱底,鎖鼻,一把堅固的小鎖,更為重要的是,箱面上雕刻了極為細密華麗的纏枝蓮圖案。
那個箱子,有什么用?我問他。
你看它是箱子,還是盒子?
那個盒子,有什么用?
你看它是盒子,還是棺材?
那個棺材,有什么用?
你看它是棺材,還是煙盒?
到底有什么用?
很好奇?
隨便問問。
你是作家吧?兼做古董商?你不該關心一個檀木箱,你該關心的是你的未來。比如,我們到底會不會將你釋放?
你們到底會不會將我釋放?
當然不會。看守大笑起來,我說過,靈魂里的齷濁和邪惡將永遠戰勝靈魂里的圣潔和正義。邪惡如此強大,怎會被我們消滅?
所以?
所以兩年以后,你將被秘密轉移。我們對外宣稱將你釋放,所有人、甚至包括你的本我都會相信你已經回歸本我并堅信你真的改邪歸正,但其實,你與本我再無關系。事實上從你被帶來那天便與本我再無關系,你是你,他是他。就像水與火,陰與陽,正與負,我們不會給你們任何相加的機會。你被轉移的那個地方無人知曉,它可能在現實里,也可能在虛幻里;它可能在高山上,也可能在深海里,或者在一個鳥巢里,一粒塵埃上,甚至一個詩句或者一個音符里……唯一肯定的是,那里同樣人滿為患。是的你將永生,可是你永遠不可能回到真正的世間。
每個犯人都必須如此?
是這樣。
老荒和小桃呢?
他們先走一步。看守瞅瞅墻上的掛鐘,說,晚餐時間結束,你該回到牢房里去了。
我坐在牢房的地板上,感受到來自四面八方的恐懼、絕望和憤怒。陰間的鬼怪制造了陰間的地獄,世間的人類制造了世間的地獄。他們利用邪惡的手段將靈魂剝離,然后讓剝離的靈魂永無天日。可是他們有這樣的權力嗎?他們有將靈魂關押起來的權力嗎?突然之間,我對我和我們所謂的邪惡產生出深刻的懷疑。我幫了老荒和小桃,我們都幫了老荒和小桃,我們成全了一對愛得死去活來的情人,我們有錯嗎?我們沒有錯。有錯的是監獄,是看守,是法官,是所謂的這樣或者那樣的法律這樣或者那樣的道德這樣或者那樣的倫理這樣或者那樣的信仰。甚至我認為,即使某一天,我真的殺死了美玲,或許,我也不應該受到懲罰。讓一個深愛的人定格在她最美麗的時刻,剝奪一個深愛的人的所有,有罪嗎?就算有罪,剝奪生命的罪過,也遠遠小于剝奪自由的罪過。你們將我們抓來,誰來抓走你們?你們將我們囚禁,誰來囚禁你們?你們為我們的邪惡制定標準,誰來為你們的邪惡制定標準?
更加令我絕望的是,我不再有夢。我的世界是二維的,平面的。我只有現實。
意幻里的現實,比現實現實萬分。
我被老人的琴聲擾醒。之前我從未聽過老人拉琴,也從未聽老人說起他會拉琴,但我就是固執地相信老人拉得一手好琴,就像我固執地相信我的美玲必將伴我終生。
老人端坐院角,胡琴穩立膝蓋,淡紫色的晨霧將老人圍繞,老人如同身陷彌漫的硝煙之中。然后,弓抖弓轉,老人的面前驟然燃起烽燹——快弓如同擊鼓,連弓如同利箭,顫弓如同刀劍出鞘,頓弓起,刀光閃,血光燦,息鼓,偃旗,所有爭端和仇恨,霎時煙消云散。
晨曦中,但見胡須飛揚。
這么早?我走過去。
年紀大了,睡不踏實。老人抬眼看我,面色赤紅,老人也睡不踏實,所以它死了。
老人死了。那條伴他三十多年的老狗,突然死了。老人說它隨他一起醒來,一起來到院子,他坐下,它趴下。它安靜地聽他調琴,又嗚嗚咽咽,表情愴然。終于陽光拐過樹梢,刺進它的眼睛,挑過它的咽喉,它便死了。琴聲讓它上路,伴它上路,送它上路。老人將它抱起,走進山野深處。我認為老人比它蒼老萬分。
老人將老人埋到一棵山棗樹下,連同它的飯盆、便盆、水盆和一根搟面杖般的牛骨。老人從樹底下挖到一個發卡、一個耳環、一串珍珠項鏈和一個妖冶神秘卻是銹跡斑斑的蝴蝶面具,老人說它們被埋在這里至少二十年有余。可是三十年里,除了你們,從沒有人來過這里……最近的人家距此八百里之遙,這里在地圖上沒有標識。老人扭頭看我,說,沒有標識,就是不存在了。這便是世人的邏輯。
老人將發卡、耳環、珍珠項鏈和蝴蝶面具收攏一起,然后將它們重新掩埋。如果我不停地挖,不停地挖,也許能從這里挖出一個女人。老人說,我的記性越來越差,我不記得這些東西是否屬于我的母親,更不記得老花匠到底將母親葬在哪里。
老人咧開嘴,笑。唯一的牙齒搖晃著,竟是玉般潔白。
腦后驀然刮起冷風,我打了一個寒顫。我盯住那個蝴蝶面具,我認為它應該并且只能夠屬于美玲。美玲戴上它與我纏綿,美玲變成蝴蝶、蜥蜴、花蛇、蠱惑迷人的女妖……或許我真的殺死過她,既不是在紙上,也不是在心里,而是在現實里,在山野中,在五年以前,在二十年以前,在認識美玲以前甚至美玲出生以前,在昨天,在昨天夜里,在美玲赤腳下床為我取一只蘋果,我的鐵錘萬般清晰地擊中美玲的后腦,聲音悶鈍,美玲訇然倒下。
我跌跌撞撞地跑回大宅,撞開木門。美玲仍然躺在床上,貓般蜷曲著身體,蓓蕾般的乳房擠出淺淺的迷人乳溝。我俯下身體,溫柔地將她親吻和愛撫。我為她的大難不死激動萬分。
整個上午我們都在參觀老人的老宅。之前我和美玲來過多次,可是除了老人安排的寢室,我們沒被獲準進入任何一間屋子。老宅極其壯觀,共有前院一個,后院一個,回廊一個,馬廄一個,魚塘一個,水井兩眼,花園兩個,甬道九條,房間九十九間,臺階三百三十三級。老人說大宅耗盡父親一生心血,即使死去那天,父親也在擴建完善著他的王國。
長工在山里采石補階。老人說,開山錘下去,石開,一只睡了千年的蛤蟆蹦將出來,父親就死掉了。
房間雖多,卻分工精細。它們分別屬于父親和大太太,屬于二太太三太太四太太五太太,屬于大少爺二少爺三少爺四少爺,屬于大少奶奶二少奶奶三少奶奶四少奶奶,屬于廚子馬夫轎夫花匠繡工長工短工,屬于祠房書房繡房餐房油房麻將房……有些擺設和用具仍在,憑此便可大約猜到房間的主人。八仙桌,梳妝臺,雕花木床,彤漆木幾,梅瓶,馬鞭,玉枕,鴉片槍,手飾盒、銅盆、瓷盤……甚至,美人椅,歡喜佛。這些東西屬于過去,屬于過去的過去,它們必然故事豐盈。
他們死后,便再也無人動過這些東西。老人說,十七歲那年我將花匠埋葬,離開這里,奔赴遠方。可是多年以后,當我回來,這里仍然是老樣子——我離開時,這個石縫里長出一棵只有三片葉子的茱萸,我回來,它仍然是三片葉子;我離開時,陽光照在第五十六級臺階上,我回來,陽光仍然照在第五十六級臺階上;我離開時,一只紅狐正蹲在門前青石板上曬太陽,我回來,它仍然蹲在那里曬太陽;我離開時,一只麻雀飛進祠房,我回來時,它還在祠房里胡亂地撞——時間忘記了光顧這里。時間把這里忽略掉了……
你離開多久?
二十三年。我去了很多地方,做了很多事情。我娶妻,生子,度過一段吵鬧并且幸福的日子。可是最終,我還是回來了。
為什么要回來?
只想回來看看。看看,就不想動了。住了一天,又住了一天;住了一個月,又住了一個月。后來有一天,我記得是早晨,我收拾好東西,正準備回去,一條臟狗突然小心翼翼地從門縫擠進來,小眼睛閃啊閃啊,小鼻子嗅啊嗅啊,又扎進我懷里,舌頭舔我的手……我就知道,我回不去了……我回不去了,命該如此……可憐他們孤兒寡母,肯定以為我死掉了……
我好像沒找到花匠的房間……
我住的那間便是。
你不怕他嗎?
我為什么要怕他?
就算你不怕他,難道你不恨他?
我為什么要恨他?
他毒死了你們全家……
他沒有下毒。
可是只剩他還活著……
活著的不僅有他,還有我。老人盯住我,說,你該知道,一個五歲的男孩,什么事情都能做出來。
老人突然笑了,目光陰鷙幽遠。所以,我為什么要怕他呢?他應該怕我才對。
這一次,我和美玲在老人那里待了整整一個月。中間我們離開過一次,回來,煙酒糖茶幾乎將我的吉普車壓扁。我和美玲在歸途中做了一個最簡單的游戲,美玲將這個游戲叫做“可以沉默,但不準說謊”。
你有幾顆牙齒啊胖子?
我有32顆牙齒。你有幾顆牙齒啊美玲?
我有28顆牙齒。你愛我嗎胖子?
我愛你美玲。你愛我嗎美玲?
我愛你胖子。假如我不再與你做愛,你仍然愛我嗎胖子?
我愛你美玲。假如我不再與你做愛,你仍然愛我嗎美玲?
我愛你胖子。你有幾顆牙齒啊胖子?
我有32顆牙齒。假如我做了一個殺死你的夢,你會恨我嗎美玲?
我不會恨你。你有幾顆牙齒啊胖子?
我有32顆牙齒。假如我想隱居山林,你會陪我嗎美玲?
我想我會陪你。你有幾顆牙齒啊胖子?
我有32顆牙齒。假如我想從唐僧那里偷出幾件寶貝,你會幫我嗎美玲?
我想我會幫你。你有幾顆牙齒啊胖子?
我有23顆牙齒……
錯啦!
我有32顆牙齒……
我終于發現,我深深地迷戀上這片山野。如果說之前我不過將這里當成一處無人知曉的旅游勝地,那么現在,我對這里產生出一種強烈的歸宿感。這非常不可捉摸——以前這里萬般美好,有山泉和野花,有郁郁蔥蔥的草木和奇形怪狀的石頭,有無法形容的靜謐和從容;現在這里萬般詭特,有死去的三十多具白骨甚至陰魂,有殘忍地將他們毒殺的老人,有莫名其妙的珍珠項鏈和蝴蝶面具——我打了一個寒噤,我想也許,我正在變得邪惡。
我正在變得邪惡,所以我喜歡邪惡的感覺。我甚至喜歡現在的老人而不是從前的老人,我甚至偷挖出那個銹跡斑斑的蝴蝶面具然后命令美玲將它戴上,我甚至偷藏了一個梅瓶并希望它能夠賣個好價錢,我甚至又一次計劃殺人。這次我將殺死老人,這個曾經收留了一條叫做老人的狗的外號叫做唐僧的家伙——雖然我喜歡他,但這與我想殺死他并不矛盾。計劃也是有目的的,計劃的目的是將老宅占為己有,將山野占為己有。盡管我知道,這計劃永遠不可能實施。
我知道邪惡因何而來,卻不知何處而來——兩年以前,我靈魂中的邪惡已經被投進監獄——就像一條蟲子從蘋果里挑出,一個芽眼從土豆上挖走——邪惡不在,我即安。然現在,當邪惡再一次在我純粹純真純美純凈的靈魂里萌生,我突然明白了一個道理:邪惡并不需要土壤。
邪惡并不需要土壤。如同一把空氣也能生出細胞,一杯清水也能生出魚蝦,邪惡來得毫無根據。
我的靈魂再一次有了邪惡。這是事實。
我要占有宅院和山林,我堅信警察和靈魂警察都不可能找到這里。我可以等,等老人像老人那樣死去。我相信這一天不會太久,因為,我也可以做出老人五歲時做出的事情。我會將毒藥下進他的酒里,那毒藥無色無味,卻甚過罌粟。我會給老人提供足夠的下過毒藥的好酒,這樣,即使我和美玲回到城市,老人也會每天為自己的死亡做著努力。他感激著我,牽掛著我,內臟一點一點腐爛,血液一點一點變黑,骨頭猶如酥脆的餅干。他將被千里之外的我一點一點殺死。
當然這只是遐想,說得嚴重些,是計劃,再嚴重些,是陰謀,是被判入獄的尺度,以及邪惡的標準。
每夜里我與美玲做愛,我都希望她大聲尖叫——叫得越響越好,越放肆越好——這里既不是逼仄的城市,也不是森嚴的監獄——這里不需要壓抑。她的尖叫會令我愈發年輕愈發昂奮,會令老人愈發蒼老愈發接近死亡。銹跡斑斑的蝴蝶面具在蒼冷的月光下有了灰白的調子,我的美玲,如同山野里的女妖。
兩天以前,在那個服務站,我汗流浹背氣喘吁吁地往吉普車里搬東西,美玲卻躲在電話亭里打電話。她的表情一點一點變得生動,她精致小巧的眉眼宛若山茶花那樣盛開。掛斷電話前,我聽到她說,親愛的。我問她,和哪個野漢子卿卿我我?她瞪我一眼,說,打給我兒子。雖然我并不相信她的話,但那時,我突然意識到,也許我真的應該正視她五歲的兒子。之前她兒子與我毫無關系,我愛美玲,愛她的身體和靈魂,擁有她的身體和靈魂,足夠了,可是現在,不能。當我和美玲隱居在此,這里必將多出一個五歲的調皮的男孩。我無法不想起老人五歲時候的邪惡和兇險,更無法不想起埋在山棗樹下的發卡、耳環、珍珠項鏈和蝴蝶面具。吉普車一路向北,美玲樂不可支地問我,你有幾顆牙齒啊胖子?我回答她,又敷衍她。其實我很想問她,假如我們真的隱居至此,你會帶上你兒子嗎?然直到車子終不能前行,我也沒有開口。——我怕她沉默,更怕她撒謊。
突然間我意識到:所謂的誠實真摯,多虛假虛偽;所謂的觸目可及,多即將逝去。
路上我們遇到一年以前的那位新娘。我仍然記得我們被拽上喜宴,仍然記得新娘嬌美明亮的眼睛。她突然從路邊竄出,狂舞兩手,高聲嘶叫,試圖擋下我們的車子。我憑聲音將她認出,她憑聲音判斷出一輛車子。她只能憑聲音判斷出一輛車子。她失去兩只眼睛。我驚駭地看到,兩只肥碩丑陋磨擦著后腿的蒼蠅取代了她的眼球。我剎住車,卻見到女人身后憤怒的人群。他們手持鐵鍬、鐵叉、鐵耙、鋤頭、鐮刀等能夠取人性命的農具,風一般席卷過來。我只好重新發動車子,將女人置之車外。我想假如我和美玲不能夠馬上逃離,失去理智的農人會將我們剁成肉泥。吉普車從女人身邊呼嘯而過,女人拽住反光鏡,拳頭狠砸車窗。他們摳去的!女人大聲哀號。疾風吹開女人的裙裾,女人健康飽滿的身體如同母鹿一般向我打開,電光石火間,我甚至無比清晰地看到她柔弱美麗的生殖器。
我看一眼身邊的美玲,她臉色慘白,二目駭然。我沖美玲笑笑說,你有幾顆牙齒啊美玲?美玲圓瞪二目,白癡!
我不知道她指什么。指我將車子停下,還是指我將車子開走?
然后,夜里,我們做愛。美玲冰冷的僵硬的瑟瑟發抖的身子在我的蹂躪之下一點一點變得溫熱——即使受到驚嚇,她也是最溫柔最體貼最敬業的情人。
離開的時候,我將買來的整整五公斤的毒藥深深掩埋——老人那般友好善良,我不能夠害他。
我發動車子,打開窗子,與老人揮手告別。車子駛上小路,我變得無比快樂。然后,我漫不經心地問美玲,你兒子,他叫什么?
唐僧。美玲甩甩頭發,說。
我將最后一次見到監獄里的我。從此,那個我與這個我,再也無關。我生,與我無關;我死,與我無關;我永無天日,與我無關。我決定隱居山野,我與我再無瓜葛。
接待我的,仍然是那個英俊的看守。
明天他會被轉移吧?我說,我要見他最后一面。
你見不到他了。看守脧我一眼,往嘴里丟一顆皺巴巴的干棗,呱吧呱吧地嚼。他越獄了。
我越獄了。我的智勇雙全和堅韌執著再一次得到完美的發揮并收到預期的結果。仍然在院子里,仍然是疊羅漢游戲,看守仍然警惕地守住那個陜小的缺口。我喊起號子,大家一呼百應,蜂擁而上,羅漢瞬間搭成。這次的羅漢更加美輪美奐雄偉壯觀,高高的塔尖幾乎碰觸了看守的鼻子。看守勃然大怒,高聲斥訓叫罵,然羅漢不理不睬。看守只好順梯而下,打開第一道鐵門,鎖緊第一道鐵門,打開第二道鐵門,鎖緊第二道鐵門,打開第三道鐵門,鎖緊第三道鐵門,然后全副武裝,沖進院子。但見他頭戴圣王紫金盔,腳蹬蟒皮烏梢靴,手持八步長纓槍,身披七尺緞衣甲,雙目炯炯,表情憤然。——原來他早有準備——他已成仙,成神,成扮成神仙的驅魔驅鬼之人——原來他早已將我們當成惡貫滿盈的魔鬼而非稍有過錯的靈魂。他并不急于將羅漢刺倒,他甚至環繞羅漢,踩起京戲的步點,跳起怪異的舞蹈。他的眼睛只剩下青藍瘆人的眼白,他的嘴角翻滾起激情洋溢的白沫:我是天目,與天相逐。睛如雷電,光耀八級。徹見表里,無物不伏。急急如律令!五星鎮彩,光照玄冥。千神萬圣,護我真靈。巨天猛獸,制伏五兵。五天魔鬼,亡身滅形。所在之處,萬圣奉迎。急急如律令!他上躥下跳,搖頭擺尾,八步長槍舞成密不透風的車輪。突然他大叫一聲,著!銀槍斜斜挑來,正中高醫生咽喉,高醫生一聲悶叫,羅漢訇然坍塌。然,羅漢里不見任何秘密。那僅僅是一個積木般堆搭而成的羅漢,內部空空如也。看守擦一把汗,呆愣片刻,猛抬頭,發出一聲斷喝。——此時的我正在艱難地擠過那條縫隙,蝙蝠般飛向天空。
每天我都在為越獄做著精心細致的準備。我將自己悶在牢房里做游戲,攀上天花板,下來,再攀上天花板,再下來。看守饒有興趣地盯著我,他肯定納悶我為何對如此簡單枯燥的游戲有著如此濃厚的興趣和如此旺盛的精力。整整一年時間,我近乎殘虐地將食量控制到僅僅可以維持生命的程度。我的體重迅速降低,我的動作輕盈敏捷。終于我眨眼間便可攀上天花板,終于我可令身體懸浮。并且,終于,我認為,我完全可以擠過那條縫隙。那條縫隙如此之窄,自信并且愚蠢的監獄長和看守堅信沒有任何身體能夠通過,但是,我可以——在節食一年以后,在把脂肪全部變成肌肉以后,在把肌肉全部變成筋脈以后,在把筋脈全部變成骨頭以后,在把骨頭全部變得柔軟且充滿彈性以后,在缷掉幾根骨頭以后,我奇跡般地練成章魚穿越針孔的本領。最后一刻,氣急敗壞的看守拋出手中的長槍,我看到,槍如利箭,槍尖青寒,卻在距我分毫時突然頓住,懸浮,調轉,被擊斃的鳥般掉落。槍中地面,兀自顫抖。世間一切依舊,我終獲自由。
我贊嘆。我震愕。我想讓我重獲自由,因為我即我;我想讓我永陷囹圄,因為我即我。山野里的我被一群愚氓的鄉人嚇得屁滾尿流,監獄里的我面對銅墻鐵壁毫無懼色。我既是懦夫,又是勇士;既是白癡,又是天才。看守將一顆干棗丟進水杯,問我,你認為這是好事情,還是壞事情?
我不知道對我來說這是好事情還是壞事情,但我知道對另一個我來說,這肯定是好事情。
他是監獄里第一個越獄的犯人。看守說,他自由了,可是他為其他人帶來永恒的災難。
監獄永遠關閉了那條縫隙。那是讓犯人看見藍天、感受藍天、享受新鮮空氣的唯一通道。從此他們真正變得暗無天日,并且,他們失去了每天十分鐘放風的權利。
所有人。看守喝一口水,說,包括我。
這便是懲罰。一個人的自由必換來千萬人的犧牲。所以很多時,我們不得自由的真正原因是,我們尚且善良。
正是黃昏時候,我和看守坐在他昏暗的辦公室里。他一邊與我交談一邊從玻璃缸里撈出一條死去的金魚,金魚二目圓瞪,我認為當老人死去,大約也會這般模樣。
如果他找到我,我保證會將他送回來。我向看守做出虛假的承諾。
他找不到你。看守將金魚埋進花盆,他與現實里的你生活在完全不同的世界。
什么意思?
就是說他獲得的自由毫無用處。看守說,他既不能與別人交流,別人也不會發現他。那是一個與現實世界完全不同的世界,你可以將那個世界想象成電玩游戲里的世界,夢境里的世界,水墨畫印章里的世界,詩歌篇章里的世界,樂曲音符里的世界,一聲噴嚏里的世界,等等。總之他既不會逃出那個世界,我們也無法進入那個世界。并且,由于他是唯一一個到達那里的人,所以除了他,那里空無一物。你理解空無一物的概念嗎?沒有樹,沒有花,沒有河流,沒有高山,沒有泥土,沒有空氣,沒有風和雨,沒有月亮和陽光。沒有光線,眼睛便沒用了。沒有聲音,耳朵便沒用了。沒有食物,沒有氣味,嘴巴和鼻子,也沒用了。甚至連他的思想都沒有用了……有什么用呢?沒有任何事物可以令他產生思考……當然那里更不會有饑渴、疾病和死亡。沒有疾病和死亡的世界是什么樣的世界?天堂?錯了。是地獄。天堂和地獄,既非咫尺,也非天涯,而是同一境所——天堂即地獄,地獄即天堂。毫無疑問,他將在除了自己再也空無一物的地獄中永生。如果說擬定殺死情人的計劃是他犯下的最為兇險的錯誤,那么,越獄逃走就是他犯下的最為愚蠢的錯誤了。
我在聽,我毛骨悚然。我越獄逃走,與我無關。我在另一個世界里過永無天日的日子,與我無關。我得到比囚禁和死亡更為可怕的自由,與我無關。然,我還是膽戰心驚。我想現在我必須逃走,逃進那片山野,干掉那位老人,占有那座大宅,然后,我與美玲隱居那里,永不重返城市。
與看守道別時候,我瞥見擺放屋角的檀木箱。我記得曾在哪里看見過它,我想肯定是在夢里。
這個木箱有什么用?我問。
為什么你們都對它感興趣?看守有些不耐煩,我記得你是作家。兼做古董商嗎?
懂一點點……
哦,怪不得。看守聳聳肩膀,想偷去賣錢?
隨便問問……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看守說,你的目光極其貪婪……
我只是隨便問問……
如果我是靈魂警察,你的靈魂肯定還會被剝離一次。他笑,可惜我只是一個獄卒,只管秩序,不管抓人。
我匆匆逃離。我從地板上爬起。我沖了一個涼水澡,喝掉一杯咖啡。我給美玲打電話,我說美玲,你真的想好了嗎?美玲說,我想好了。我說你真沒跟任何人說起過嗎?美玲說,我沒有。我說你準備好了嗎?美玲說,我準備好了。我說你不害怕?美玲說,我害怕,可是我不想失去你。我深吸一口氣,說,那么,美玲,我們動身吧!
吉普車的后備箱里塞滿繩索、麻袋、膠帶、鐵錘、木棍、水果刀、迷藥、眼罩、剪刀、鐵鍬……我與美玲長途奔襲,老人在劫難逃。
一頭母鹿突然閃現,我急踩剎車,車輪冒出紅煙。母鹿躍過車子,輕盈地落回地面,又回頭,感激地沖我抖動著粉紅色的嘴唇……
我看到那位新娘——確切說她已成為婦人——她在草地上款款而行,眼睛如黑寶石般熠熠生輝。她向我招手,美麗,羞澀,眼睛盯住腳尖。她的身體如同嬌嫩的櫻桃,如同嬌嫩的櫻桃花,如同嬌嫩的櫻桃樹。她將纖手探進車窗,她環佩叮當,無限芬芳。她說謝謝你們救下我。說時,蓮步輕移,美目盼兮。我從反光鏡里,看到她微微隆起的腹部……
世間一切正在顛倒。生變成死,有變成無,絕望變成希望,暫時變成永恒,邪惡的變成純美的,痛苦的變成快樂的。那是一段充滿詭異的旅程,因為兩個小時以后,我和美玲重復了剛才的經歷。重歷的只是故事的主角,我們看到的是血淋淋的躺在路邊的腹部流出內臟的鼻孔鼓出血泡的奄奄一息的母鹿和血淋淋的跪倒路邊的赤裸上身的用兩個空洞絕望的眼窩死死盯住我們的瘋狂的驚悚的女人。我還看到魚兒飛向天空,鳥兒長出鰓鰭,玫瑰結出稻穗般沉甸甸的果實,莊稼們開出罌粟般妖艷迷人的花朵。樹們擁擠不堪,白色的根須筆直地指向深紫色的天空……
再然后,一切復歸正常。魚是魚,鳥是鳥,土路順從地探向遠方,山野浩蕩。
我與老人握手,擁抱,抹去彼此思念的淚水。老人為我們沏茶,斟酒,殺雞,宰羊,拿出又脆又甜的山棗和又面又香的板栗。老人精神矍鑠,談笑風生。他竟然在一年時間里返老還童,唐僧,唐僧,你的死期到了。
我們喝下很多烈酒,老人乘著酒興,為我們拉琴歌唱。琴聲飽滿悠遠,攝人魂魄,歌聲粗獷豪邁,滄桑低沉,讓美玲流下眼淚。她靠上我的肩膀,小聲說,我不害怕,我只是傷心。
殺死一位父親般慈愛的老人,她無法不傷心。
夜里她擁緊我,身體像冰般寒冷。我吻她,從頭發至腳踝,從鼻尖到腋窩,她仍然不肯融化。我說美玲,我們做愛吧!她點頭,試圖為我放松和溫濕,卻讓自己更加寒冷僵硬。我說相信我,我會做得不留痕跡。美玲說饒過他,行不行?我說不行。美玲說我們三個人可以共處。我說不行。美玲說我們可以囚禁他而不必殺死他。我說不行。美玲說那么,別讓他痛苦。我說他非但不會有痛苦,還會很快樂。你也會快樂,因為你可以將這件事情當成行為藝術欣賞。我再一次親吻她,我發現她開始濕潤和柔軟,溫熱和融化。我為她戴上蝴蝶面具,我的美玲,再一次變成我迷人的山谷和山谷里翩翩飛翔的彩蝶。
三個小時以前,我還在猶豫不決。盡管吉普車里塞滿三十二種可以將老人干掉的兇器,盡管我想了三十二個必須將老人干掉的理由,盡管計劃周致縝密,萬無一失,可是我仍然下不了決心。我一直將老人當成朋友,兄弟,父親,管家和無微不至的奴仆,我既不忍,更不舍。而當老人仍然將最舒適的房間讓給我和美玲,當老人單膝著地為我擦拭皮鞋上的灰塵,當老人為我獻出他腌制并保存了一年的咸肉和用了整整三天為我們采摘的山野里最好的山棗和板栗,我甚至有了繳械投降的打算。
但最終,我還是決定將他殺死。必須將他殺死。必須。
因為有問題。
問題首先來自山棗。
我突然想起,那個英俊粗魯的看守也喜歡山棗。記得有一次,我在老人這里看到兩粒長在一起的狀如夾鼻眼鏡的山棗,然后,當我去到靈魂監獄,我便在看守的手心里再一次看到它;還有一次,我在老人這里看到一粒長成水滴形狀的山棗,然后,我便在看守的水杯里再一次看到它。雖然他的山棗是干癟的、蒼老的,但這并不影響現在我對那些山棗來自這片山野甚至來自這個老宅的判斷。他說山棗也有靈魂,那么他的山棗,無疑是這些山棗的靈魂。
監獄是靈魂的去處。
再然后,在大宅深處的某間屋子里,我看到擺放在檀木花架上的檀木箱。檀木箱有小巧的鎖鼻和堅固的銅鎖,檀木箱煙殼大小,箱面上雕刻了復雜細密的纏枝蓮圖案。它與監獄里的檀木箱一模一樣,那么,我想,看守的檀木箱,便是老人的檀木箱的靈魂。
這絕不是巧合。一個獄卒絕不應該同時擁有一位隱居山野的老人的諸多東西:山棗、檀木箱、煙斗、雕成鐘馗的桃木胸墜……并且,最為確鑿的證據是:我突然發現,老人與看守,竟是那般相像!額頭,鼻子,眼睛,嘴巴,下巴,身材,甚至,極為相像的語氣和表情,極為相像的舉動和習慣。
這只能說明一個問題:老人即看守,看守即老人——老人是看守的本我,看守是老人的靈魂。只不過監獄里的老人并沒有老去,他牢牢地守住了自己的中年。
那個箱子,有什么用?我問老人。
你看它是箱子,還是盒子?老人反問。
那個盒子,有什么用?
你看它是盒子,還是棺材?
那個棺材,有什么用?
你看它是棺材,還是煙盒?
到底有什么用?
很好奇?
隨便問問。
你是詩人吧?兼做古董商?老人意味深長地說,你不該關心一個箱子,你該關心的是你的未來。比如,你和美玲,也許應該選擇隱居。
冷汗瞬間將身體溻透。我看到游蕩在大山里的三十多個孤魂。
我自投落網。現在,要么他死,要么我亡。
老人為我們準備了豐盛的早餐。他盯住美玲的臉,說,你氣色很好。
美玲沖老人擠出笑。
老人沖我擠出笑。
我沖老人擠擠眼睛。我身體很棒。我說。
老人說可是她好像有點冷。
我看到,美玲的兩腿,正在不爭氣地發抖。我探身,拍拍她的肩膀。你可以加一件衣服。我說。
美玲點頭回屋,一會兒出來,風衣將她裹成一只結結實實的蠶蛹。她坐到我的身邊,一言不發。她將稀飯嚼出啃噬骨頭般的“喀喀”聲。
不喝點酒?我假裝隨意問道。
那就,喝點?老人正中圈套。
就喝酒。上等花雕,一杯即醉。還是清晨,清澈的陽光稍有清冷,老人的額頭卻滲出汗珠。他抹一把汗,太陽穴上驀然蹦起兩根青筋。他認為這是花雕和油茶的作用,我卻知道這是迷藥開始發揮效力。用不了多久,老人便會癱倒在地。我會以一個勝利者的姿態湊近他的耳邊,輕輕地說:這就叫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我很少在早晨喝酒。老人說,喝酒讓人快樂,卻使人頭腦混沌——這辜負了早晨的時光……
我點頭。
所有的時光,快樂或者痛苦的時光,短暫或者漫長的時光,其實都應該珍惜。
我點頭。
即使是監獄里的時光。老人盯住我,表情復雜。
我想,老人終于要告訴我一些什么了。
知道靈魂監獄嗎?老人開門見山。
我說,知道。
知道我在里面待過并且待過很久嗎?
我說,洗耳恭聽。
五歲時候,我毒死了所有的家人。老人饒有興趣地盯住我,現在你認為這件事情真的發生過,還是僅僅發生在我的想象中?
我希望發生在想象中。我說。我的手心開始冒汗。我認為老人遠比我想象中復雜。
如果是真的,無人知,我仍然逍遙法外——就像現在的我;如果是假的,有人知,我鋃鐺入獄——就像三年前的你。老人說,這很滑稽,是不是?
是很滑稽。我說,可是我見到的您并非犯人,而是趾高氣揚的看守……您是看守,我說得對嗎?
沒錯。老人盯住我,不過我并不知道我已經變得趾高氣揚……五歲時候,除了我和老花匠,家人在同一天死光。第二天,我靈魂里的邪惡就被帶進靈魂監獄……你不要這樣看我,你永遠不會知道我是否投過毒……我靈魂里的邪惡被判入獄三十年,三十年里,每一年,我都會按時探望監獄里的我……監獄里的我也在一天天長大,一天天成熟,他可以躺在天花板上睡覺,可以令身體懸浮……他告訴過我很多秘密,比如那里的時光正在倒轉,比如所有人都不可能被真正釋放,等等。可是三十年以后,他并沒有被轉移到更加可怕的監獄。知道為什么嗎?因為監獄越來越大,犯人越來越多,所以,他幸運地成為一名看守。犯人沒有刑期,他同樣沒有;犯人不可以走出監獄,他同樣不可以。可以這樣說,他仍然是一名犯人,只不過換上獄卒的衣服。從那天起我便失去再去看他的權利,所以,以后時間里,他在監獄里做了些什么,我真的不再知道……趾高氣揚?也許他被慣壞了……
可能只是我的錯覺……
不是你的錯覺……一個獄卒很容易被慣壞……一個離開本我的靈魂很容易被慣壞……
我喝一口油茶,額頭冒出熱汗。對了,我放下茶杯,說,他有一個非常漂亮的檀木箱……
那不是檀木箱,那也是監獄。老人說,那是下一層監獄,老荒和小桃,現在就關押在那里。
那么,這一個呢?我愕然,是那個檀木箱監獄的下一層監獄?我突然想到一個問題,假如那個檀木箱里的犯人再有過錯,該如何懲罰他們呢?——畢竟靈魂的世界里,既不可能加刑,更不可能處死。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老人笑笑說,不過你只猜對了一半。的確沒有終極的監獄——就是說,假如檀木箱里的犯人再有過錯,只能被投進下一層監獄;下一層監獄的人再有罪過,又會被投進下下一層監獄。監獄有多少個?沒人知道。也許真的無窮盡,也許只有三個、四個、十個——數字不是問題,只要監獄連成環,就不會有終極。而這個檀木箱,就是關押另一個我和另一個你的靈魂監獄。它近在咫尺,你既在外面打量過它,也在里面打量過它——靈魂監獄里,你見到的天空,就是箱蓋,你見到的大地,就是箱底。很難理解是不是?你被囚其中,卻毫無察覺。就像這個山林,或者這個世界,你想過它也是一個監獄嗎?當然我只是猜測——現實的世界當然不是靈魂監獄的下一層監獄,卻極有可能是上一層監獄——假如這是真的,那么,這個世界便是一個長長的靈魂監獄鏈條中的一環——就是說,其實這個世界,這個無比清晰無比真實的世界,只是一個關押靈魂的檀木箱而已。我們都是關押在這個檀木箱里的邪惡靈魂,雖然我們需要吃飯,需要睡覺,需要愛情,需要理想,但,我們仍然是沒有肉體的靈魂。愿不愿意承認,都是。也許某一天,當我們不停地走,不停地走,就會走到世界的盡頭。世界的盡頭只是一塊厚厚的檀木板,有美麗的年輪,有厚實的油漆,有復雜的纏枝蓮圖案……我們都是靈魂,我們都是本我靈魂里的邪惡靈魂。我指的是現在的我們,不是關在監獄里的我們……扯遠了,說這個檀木箱。有陌生人將它送給我的父親,事情就完了。它待在屋子里,積滿灰塵,絕沒有人知曉那里面的邪惡的痛苦……
陌生人?
也許是靈魂警察……
為什么要選擇這里?為什么要選擇您的父親?
不為什么。也許世界上有太多這樣的監獄,只是我們不知道而已。比如一個瓶子,一本書,一個花盆,一滴水……他們選擇了很多人,比如一個農夫,一個醫生,一個妓女,一個乞丐……他們選擇了很多地方,比如一條河,一座山,一片草野,一個樹洞……很多個監獄,很多個鏈條……一個鏈條里的其中一環又分出很多個鏈條很多個環……沒有規則,沒有窮盡,沒有終極……你明白我的意思嗎?……當然前提是,他們信任我們……比如,絕不會有人產生將箱子撬開的想法……
從沒有人?
也許有,只是我不知道……肯定沒有,假如真有的話,他們怎會繼續相信我們?……也或許,絕大多數監獄,比如一個玻璃球,一本書,一個花瓶,一個檀木箱,只是一個玩笑。那里面什么也沒有,就像你們疊搭而成的羅漢。
這個箱子呢?您確信它不是一個玩笑?
我確信。
您撬開過它?
沒有。但我確信。因為另一個你越獄了。他逃離了箱子。
這實在費解,實在荒唐。我從未將我在監獄里的事情告訴老人,老人更是三十多年沒有見到監獄里的另一個自己,可是他似乎知道那里面的所有事情,比如老荒和小桃,比如疊羅漢,比如,我的越獄。
很奇怪?老人笑了,因為你并沒有進入到那個空無一物的可怕世界。你像老鼠般擠出箱子,迅速變回你的模樣。你驚恐并且可憐地向我講述你的故事,尋求我的保護,你給我跪下,頭磕得就像小雞啄米。然后你說,我需要找到一個人的靈魂重新結合,重返現實世界……
這是我的計劃?
是。并且你付諸了行動。
我找到了誰?
當時離你最近的人。
誰離我最近?
你說呢?
我汗如雨下。這怎么可能?但假如,假如,真是這樣,那么,面前的老人,便不再是純粹的老人。他是我與老人的混合體,我試圖殺死的,除了老人,其實還有自己。
可是這需要一個頭盔。我說。
靈魂剝離器?你說的是剝離。老人說,可是回歸呢?仍然用“剝離器”?
那就,回歸器?
沒有回歸器。老人說,只要靈魂逃出來,就可以隨便進入任何一個人的靈魂。雖然我也不喜歡這樣。
那么,您認為我的邪惡被消滅了嗎?我頭痛欲裂。
老人伸一個懶腰,站起來,走進陽光里。他的皮膚黝黑發亮,表情愈來復雜。似乎沒什么變化。老人說,雖然你在監獄里待夠三年,可是我仍然能夠感覺你的邪惡和兇險。我在想,假如你沒有侵入到我的靈魂,你跟我討要任何東西,比如財物,大宅,甚至包括生命,我都愿意給你。但現在,不行。我不想成為獵物……
獵物?
因為你想殺死我!老人猛然回頭,目光如刀子般殺過來。你想占有大宅!
聽我說,這只是計劃。我渾身無力,只想狡辯,就像我計劃殺死美玲,其實那不過是供我消遣的智力游戲……
你付諸了行動!老人咆哮起來,你曾經買過五公斤毒藥!當我從山棗樹下面將毒藥挖出來,當我發現少了一個梅瓶,我就開始懷疑你!而當你終將迷藥倒進我的酒杯,我發誓,你在劫難逃!
是您在劫難逃。
是你!老人湊過來,靠近我的耳邊,說,現在你和美玲該倒下了——這就叫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倒下的那一刻,我聽到老人對美玲說:
你知道你想將他殺死。你內心所想,天不知,地不知,他不知。可是,我知。
我心如刀絞。我不想醒來。
我并不知道美玲殺死過我。
美玲和我一起將老人殺死并且掩埋,然后,我們占有山林,占有大宅,占有大宅里的所有。我們在內疚、自責和恐懼中度過一段日子,然后,我們說服自己和對方,原諒自己和對方,洗心革面,重頭再來。我們斗茶,弈酒,作詩,潑畫,下棋,猜謎,唱歌,調情,山野之外的世界,再與我們無關。或許幾年以后我會寂寞,或許幾年以后我會對逐漸老去的美玲有了膩煩,到那時我便會請示并說服美玲,從外面招來姑娘。鮮嫩的姑娘們唇紅齒皓,嬌小芳香,我會為她們每人取一個好聽的獨屬于山野的名字:小桃、石榴、梅子、綠茶、莉噠、茉莉、薔薇、棗兒、莓兒、雨兒、風兒、云兒、霜兒……我還會為她們請來最好的廚子、醫生、長工、轎夫、繡娘、花匠、女傭……她們聽任我和美玲差遣,招之即來,揮之即去。我會讓她們喜歡然后深深迷戀這片山野,我會將這里變成外界所不得知的王國——桃紅柳綠,粉艷脂香。我愛美玲,我愛桃紅柳綠,這并不矛盾。隨便一間屋子的隨便一個花瓶或者瓷器甚至笨重的木桌便可換來一年甚至幾年的開銷,我完全不必為一家人的生活擔憂。
生活美好得令人窒息和顫抖。可是美玲卻不喜歡。
她不喜歡,不是因為我招來其他姑娘,而是因為,她偷偷愛上了別的男人。她愛我,但這并不影響她愛上別的男人。她與我和那個我所不知的男人在不同的時間和地點約會,她拿捏精確,游刃有余。
她隨我來到山林,只因為,她不想繼續貧窮。她不怨恨貧窮,但她并不拒絕富有特別是能夠變得富有的機會。她將在殺死老人以后的半年之內殺死我,她認為時間恰好——這個時間,我不會將她厭煩,當然無所戒備。當然前提是——我不同意與她分手,或者,我不同意分手時她能夠分得一半財富。她會將這個嚴肅的問題用類似“你有幾顆牙齒啊”這樣活潑的游戲拋出,當回答不能令她滿意,她便開始動手。當然不管如何,將我殺死是她最明智的選擇——只有死人,才不能將秘密說出去。
她在院子里喝茶,赤裸著身體,瞇縫著眼睛。陽光在她凹凸有致的身體上投下許些小巧可愛的陰影,她翻一個身,那些陰影隨即幻成金燦燦白閃閃的肌膚。她招手,喚我過去,她抬起下巴,說,胖子,吮我。她表情迷離、放蕩、狂熱并且羞澀,我聽到她身體深處潺潺的水聲。我毫無戒備。我當然毫無戒備。她是我的情人,妻子,女妖,女神,褪去外殼的河蚌,失去椎骨的小蛇。我親吻她的乳房,肚臍,白玉般的兩腿和花朵般的腳趾,我嘗到艾草的苦澀和芳香。然后,十五分鐘或者半個小時以后,我會栽倒在地,口吐白沫,四肢抽搐。我眼看自己一點一點地死去,感覺著生命如同抽絲般一點一點從我的體內抽走。我逐漸變得冰冷,變得僵硬,她卻仍然躺在藤椅上,看著我,或者不看我。她喝一口茶,瞇起眼睛,勾起下巴,又取了艷麗神秘的蝴蝶面具將表情覆蓋。她的眸子深處開出掛滿珠露的粉色桃花,風吹花動,露珠紛紛滴落。她自責。她內疚。她為我悲傷不已。然,她沒有將我挽救。她甚至酣睡過去,在陽光下,在山野里,在大宅中,在和風中。她醒來,再睡過去,再醒來,再睡過去,她一次次醒來,一次次睡過去,終于,她起身,扭著小巧的臀,扔下冰冷的我,一個人進了屋子。她將自己泡進浴盆,她聞到毒藥的香。早晨時她曾將自己泡進浴盆,讓毒藥浸泡全身,現在,她要將毒藥洗凈蒸發。微風飗飗,院子里的我,無聲無息。
身體是女人的殺人利器。她將她的身體利用到極致。
她將我埋葬到一棵“丫”字形的山棗樹下。她挖出纏了布條的鐵錘、繩索、膠帶、十二個易拉罐和一個空煙殼。她還挖出發卡、珍珠項鏈、項圈般的耳環、繡了我的名字的內褲和一個銹跡斑斑的蝴蝶面具。她盯著這些東西出神,然后,甩甩腦袋,將車子開出山野。車子的后備箱里,堆滿她從老宅里掠來的瓶瓶罐罐。
在路上她遇見婦人。婦人守著一只剛剛死去的母鹿,表情無限悲涼。婦人用兩個空洞的眼窩盯住她,婦人說,滾。婦人開始號啕,手里閃出砍刀。母鹿被剖開,肢解,粉紅色的肌肉抽搐顫栗,腸子如鰻魚游動,心臟兀自蹦跳。母鹿眨一下眼睛,又一下,美玲發出一聲慘叫,倉惶逃離。
晚上八點左右,她坐在服務站的餐廳里吃飯。她的胸脯一次次擠過坐在洗手池旁邊的年輕人的后背,直到年輕人扭頭看她,說,想泡我?外面下起了雨,他們擎著年輕人的風衣,嘻嘻哈哈地跳上年輕人的卡車……
我并不知道美玲將我殺死過多次。我對她仍然百依百順,呵護有加。我把張裕干紅澆上她的肚臍然后一點一點舔掉,我在她的兩乳之間畫上一朵嫵媚并且妖冶的藍色妖姬,我聽任她用番茄醬在我的后背上亂涂亂畫,我說美玲,我們還是找幾個姑娘和傭人吧!
美玲并非在懺悔。她將這些說給老人聽,只想請求老人的饒恕。她說這不過是她無聊時候的智力游戲,就像象棋、橋牌、魔方或者幾何證明題。說得嚴重些,是計劃,與陰謀甚至預謀毫無關系。我靜靜地躺在地板上,閉緊眼睛,假裝沒有醒來,可是奔涌而出的眼淚將我出賣。
老人嘆一口氣,說,所以靈魂監獄是必須的,將靈魂里的邪惡永遠囚禁也是必須的——計劃終會變成行動,邪惡終會戰勝善良。你們付諸了行動,你們必須付出代價。
老人的手里多出一柄尖刀。刀是我帶過來的,狀如鯉魚。老人往油石上吐一口唾沫,他吐唾沫的模樣像極了那個看守;老人開始磨刀,他磨刀的模樣像極了我。他一邊磨刀一邊唱歌,磨刀的吱吱聲頑強地蓋過嘶啞的歌聲,讓我和美玲抖得不成樣子。刀刃破開胸膛,刀尖旋去眼球,刀背將骨頭敲得嘭嘭作響。我變成一只母鹿,變成一條鯉魚,變成倒掛到樹上的血淋淋的母鹿般的老人或者被鐵錘敲暈的直挺挺的鯉魚般的美玲。我即將死去,卻是被我所殺。這荒唐滑稽,無比悲哀。
我看著美玲,美玲看著我。我們沒有必要原諒對方,我們很有必要原諒自己。然后,我看到,手持尖刀的老人,一步步逼近。
我說,永別了美玲。
美玲說,永別了胖子。
我說,你有幾顆牙齒啊美玲?
美玲笑出眼淚。
老人遲遲沒有動手。他在門口頓住腳步,任陽光一點一點將身影拉長。老人如同一尊泥塑,一段朽木,如同被突然凍住的劊子手或者閻王爺。老人在那里站了很久,表情扭曲,身如篩糠。突然他高呼一聲,將刀子扔開很遠。我操你八輩祖宗!老人頹然跌倒,又朝山野深處跪下,老淚縱橫。
老人終將邪惡擊敗,用了整整十天。他說似乎沒有必要將我們殺死,我們有罪的只是內心,而非肉體。說話時,表情與靈魂監獄里的他,如出一轍。
可是我們付諸了行動。我說。
如果你們真想取我性命,就該直接用上毒藥。老人說,可是你們用上迷藥,說明你們的邪惡并不徹底。
可是您說過,邪惡終會戰勝善良。
我們可以取得局部的勝利,比如剛才的我。老人說,其實我的對手不僅是剛剛越獄的你之惡,還有慢慢滋生的我之惡……好在邪惡并不強大,讓我能夠僥幸取勝。可是再小的邪惡也是邪惡,所以,我們必須被投進監獄……
你一直忽略了一個最為重要的細節——我對你說過,十七歲之前,我從沒有離開大宅;我還說過,五歲時候,我靈魂里的邪惡就被警察帶進監獄。老人來到我的面前,說,那么,你還會以為誰也找不到這里嗎?你還會以為這里真的是世外桃源嗎?
靈魂警察隨后就到。老人說。
每年我都會去一趟靈魂監獄。那里羈押著我、美玲和叫做唐僧的老人。當然那里不止羈押著一個我,看守唐僧的檀木箱里,還羈押著曾經越獄的我。后來,又一個我進來,再后來,又一個,又一個,又一個……很多個我被囚禁在不同的牢房里,每一天,看守唐僧嚼著他的口香糖或者干棗,從我們面前踢踏踢踏地走過來走過去。
犯人爆增,監獄擴建,其中一個我,于是成為新的看守。我擁有一間屬于自己的辦公室,我的辦公桌上擠滿水杯、筆記本、香煙、桃木筆筒、蝴蝶面具……一個精致小巧的檀木箱。
突然有一天,我想,也許這個監獄只屬于我——所有犯人,所有看守,都是不同時間里、不同空間里、不同扭曲的時間里、不同扭曲的空間里、不同未知的時間里、不同未知的空間里……的我。我有著不同的名字——周胖子、唐僧、老荒、高醫生、美玲、小桃、肉肉……我長成不同的性別和模樣——男人、女人、丑陋的、英俊的、高的、矮的、魁梧的、瘦弱的……我操著不同的職業——作家、司機、律師、教師、法官、農民、公司白領、倉庫管理員、監獄看守……無數個我將一座龐大的監獄填滿,我們卻彼此不識,渾然不知。
然后,某天夜里,我迎來一個少年。少年英俊悒郁,表情邪惡,他正在預謀殺死他的母親和母親的情人。我漫不經心地掃一眼登記簿,我看到一個冷冰冰的令我崩潰的名字:
唐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