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饑餓

2012-04-29 00:00:00胡炎
威海衛文學 2012年1期

1

那只雞在劉老六家的矮籬笆墻下徘徊,看上去慢條斯理,無所事事,豐腴的體態表明了它的養尊處優。姬銘的目光吸牢了這只懶洋洋的雞,眼珠便漸漸發綠了。他聽到了肚子里一陣緊似一陣的轟鳴,那是腸子痙攣的聲音。姬銘體會到了一種與生俱來的饑餓感,那種透徹靈魂的饑餓使他感到餓狼撕咬般的疼痛。

姬銘心說:我餓啊!

姬銘向兩邊看了看,—個人都沒有。劉老六平素是經常出來曬太陽的,在他家的籬笆墻下縮成—只燒雞的形狀,就是目前這只雞所待的地方。劉老六骨瘦如柴,老眼昏花,樣子十分委瑣,所以姬銘很難想象他的家里會養出一只肥雞,然而世道就是這樣令人匪夷所思,好像劉老六家能吃的東西全都伺候給這只雞了……

姬銘恍惚了一下,心想劉老六會去哪里呢?會在什么時候回來呢?姬銘想著的同時,身體內饑餓的疼痛感更加深刻地襲來。他盯死了那只雞,整個臉部都在扭曲。他在心里用一種顫抖而蒼涼的聲音反復呻吟著:我餓啊!

我餓啊!我餓啊!我餓啊!我——餓——啊——

姬銘悲哀地想,我沒的選擇了。

姬銘于是朝雞躡足而去,姬銘墨綠的瞳孔里飄滿了雞肉黃亮的香味。這香味深入肺腑,回腸蕩氣,似乎在姬銘的身體內縈繞了多年,把他的三魂七魄完全統攝了。換句話說,這香味便是姬銘的魂靈。

肥雞顯然沒有那么蠢,它在散漫的日影下偏了偏腦袋,張開嘴把舌頭翹起來,喉嚨里顧自發出一陣意味深長的聲音。姬銘若有所悟,這似乎是他的特異功能,對那些有關食物的語言極其敏感,無疑,他此刻聽到了來自肥雞的敵意和蔑視:想吃我,做夢去吧!

姬銘說,雞啊,你想哪兒去了?

雞抖抖翅膀,乜著他,老餓鬼,你撅起屁股我就知道你要拉什么屎。

姬銘震了一下,你叫我什么?

老餓鬼!

你……你竟敢……姬銘的臉紅到了耳根,額角一根青筋突突地跳。

肥雞得意地笑了,叫了,你怎么著?

姬銘呆若木雞。姬銘有十分鐘好像僵尸一樣了,腦子里一片空白。后來一個聲音喚醒了他,那聲音仿佛來自歲月深處,來自某個冥冥的地方:我餓啊!

姬銘的虛汗轟一下冒了出來,他的全身哆嗦著,牙齒發出磕碰的響聲。姬銘心里說,我真餓呀,我都要餓死了!

這是姬銘的全部真實。

姬銘剛才的惱怒就煙消云散了,神色立刻萎軟下來,腰部也有一種被抽空般的虛飄。

叫吧,反正怎么叫它也就是個符號,長不到身上去的,進不到骨子里的。姬銘說。但姬銘旋即感到了骨髓里一股透心的寒冷。

量你也奈何不了我。肥雞頭顱高昂,識相的話就趁早滾開,免得老六回來拿皮鞭抽你。

姬銘扯了扯嘴角,他想,劉老六那把瘦骨頭還能抽得了他?姬銘多年來沒有照過鏡子,所以他不知道他其實比劉老六還要伶仃,用形銷骨立來形容他并不為過。但既然姬銘并未自覺,便有理由照他的思路想下去。他想這只該殺的瘟雞真是出言不遜,它這不是找死嗎?眼下先不必對它怒形于色,穩住它,逮機會把它捉住,再生吞活剝出盡惡氣也不遲。凡事總是小不忍則亂大謀,姬銘在饑餓中度過了這么多年,這點智慧還是有的。等到時機成熱,看你還嘴硬不?

姬銘笑了笑,很有些討好的意思,雞啊,我可沒壞心,我不過是想和你逗著玩罷了。

肥雞冷冷道,瞧你那眼神,像是和我逗著玩的嗎?我看你分明心懷鬼胎。

姬銘一臉的委屈,你可真是冤枉我了。

肥雞說,你敢賭咒?

姬銘猶豫了一下。姬銘沒想到這只雞居然如此狡猾。那么劉老六也該是個老奸巨滑的家伙,這只雞的智商除了天分以外,絕大部分應得益于他的言傳身教。姬銘知道如果這個咒不賭,他的果腹計劃就告失敗。然而一旦賭了,他就會把自己丟進一個惡毒的詛咒之中。姬銘為此躊躇了許久,他看到了肥雞目光中愈來愈重的懷疑。姬銘咬了咬牙,他聽到他的體內像一口古井回蕩著那個撕心裂肺的聲音:我餓啊!媽的,顧不得許多了。姬銘橫下心,只要能吃上這只雞老子豁出去了。

姬銘說,我要說謊就……但姬銘還是噎住了,咕咚一聲,他把一口唾液咽得很響。

怎么著?肥雞寸步不讓,顯然沒有絲毫通融的余地。

姬銘幾乎是咬牙切齒地說,我就……我就今晚上吃飯撐死!

肥雞忍俊不禁,撲哧一聲笑出聲來,它說你可真逗老餓鬼,你到死都不忘了吃啊。

姬銘也笑起來,笑得十分古怪,這下你相信了吧?

那好,就信你一次。肥雞說,反正我不怕你,別自不量力拿倒霉當飯吃。

姬銘的笑里有了幾分陰險,他想你的末日到了,混蛋!那種饑餓已經使他痛徹肝膽,他連一分鐘也熬不下去了。姬銘向雞一步步靠近,他說咱們玩捉迷藏游戲吧。他的目光須臾不離雞頭,好像那顆雞頭已經是他生命里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了。

且慢,肥雞說,我們還沒有講好游戲規則吶。

姬銘有點迫不及待了,這太簡單了,你閉上眼,我藏起來,然后你找,找到我你就贏了。

你可不許使壞。

看,你也太不放心我了,姬銘說,小心眼。

好吧,就依你。肥雞說著把眼睛閉上了。

姬銘的心驟然加速,口水泉一樣漫溢。你孫悟空再能也甭想逃出我的手掌心。姬銘想,我就要大功告成了。此刻,雞肉黃亮的香味充斥了他的整個視域和靈魂。他一個箭步撲上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伸出了鷹爪般的手……

2

虧得我多長個心眼!肥雞嗤之以鼻地說,我早料到你這個老餓鬼沒安好心,不過你這個老狐貍是做夢娶媳婦,枉費心機。現在,做你的撐死鬼去吧,拜拜。

肥雞一騰身,撲棱棱飛進了艾大米的家。動作竟然極是輕盈。

姬銘怔在地上,指尖上還有雞翅的余溫。到手的美食就這么沒有了,他像掉進了一個冰窖子里,寒心得要命。片刻后,他便失魂落魄地癱坐在地上,對著艾大米家出神。

姬銘想,有時候飽餐一頓和饑腸轆轆之間簡直就像一場夢啊。

本來姬銘可以回去了,或者繼續推著他的小推車沿街串巷,兜售他的調味料。但是姬銘有了一個念頭,他想這只暈雞為何會逃進艾大米的家呢?它本該飛進劉老六的破籬笆墻,但它卻鬼使神差地鉆進了艾大米家,艾家是可以隨便進的嗎?在這方圓四周,誰不知道艾大米是個腰纏萬貫的暴發戶?城里鄉下光房宅都好幾處,隔三差五,總有些坐小汽車的人走進他的門……不僅如此,人家還是大名鼎鼎的市政協委員,電視里時不時露一回臉,風光得很。艾家金山銀山都沒準吶。進艾家的院,平素姬銘連想都沒敢想過,因為艾大米從來就沒拿眼皮正經夾過他,姬銘也是見了他就矮半截。而現在一只雞竟然如此輕而易舉地進了艾家的高墻闊院,能不讓姬銘嫉妒得眼紅?

姬銘又往兩邊看了看,而后轉到艾家的院門前,鐵將軍把門,顯然人不在家。他還是不放心,又豎起耳朵貼在艾家的墻上,仔細聽了聽動靜。姬銘笑了,今天這只雞我吃定了!他想,我還要破天荒地看看艾大米的家,瞧瞧這龜孫都吃的什么山珍海味?

姬銘很詭譎地吐了吐舌頭,這個表情大約只有他自己可以感覺到。他遠遠近近巡視了一圈,一是察看一下周圍的動靜,二是尋找一件藉以翻墻的東西。結果是此時的環境對他的隱秘計劃十分有利,但翻墻的工具一樣沒有。姬銘皺著眉思忖了一會兒,似乎聽到了墻那邊肥雞的嘲笑聲,還有悠然自得的抖翅子的聲音。姬銘的牙巴骨就隱隱地痛起來,心里生出了一種不吃肥雞誓不為人的氣概。姬銘像一頭困獸般地在艾大米和劉老六兩家之間徘徊,手很茫然地抓著敗絮般的頭發。山窮水盡之際往往就是柳暗花明之時,姬銘冷丁瞟見了自己的手推車,一拍腦門,這不是騎驢找驢嗎?最熟視的就是最無睹的,從早到晚推的這玩意倒被自己忽略了。姬銘興奮地奔向手推車,朝艾大米家的墻根推去。手推車的兩個輪子只剩下了兩個銹跡斑斑的鋼圈,造型有點像古時候作戰的滑輪車。停好了,姬銘猴一樣踏上去,雙手扒著艾大米家插著玻璃碴的墻頭,麻利地躍了過去(寫到這里有必要提醒大家,姬銘已經是個六旬老人了,所以他翻墻而入時我為他捏了一把汗。)……

姬銘的腳下踩到了一堆軟乎乎的東西,這堆東西毫無疑問救了姬銘一命,否則艾家的水泥地會斷送了他的兩條老腿。姬銘最初有一種駕云的感覺,后來才明白自己是陷進了一堆沙子里面。姬銘當即就高興起來,用手捧著沙子,想,真是吉人自有天象啊,老天爺到底睜眼了,我老姬的造化來了,以后再不用挨餓了!

姬銘走到院里,拍了拍屁股,又靠著一株桃樹脫掉鞋子,磕了磕里面的沙粒,接著喘了陣兒,就叉起腰,軒昂地找那只雞。肥雞十有八九是沒料到姬銘居然能夠進來,一切都太不可思議了,不是嗎?于是它忐忐忑忑地躲起來了。艾家的院子就現出一派森嚴的靜。

姬銘威風凜凜說你出來。

沒有回應。

姬銘又說有種你出來。

還是沒有回應。

姬銘就覺得小腹憋得慌,一泡尿在里面骨碌骨碌直晃蕩。

姬銘說老子先撒泡尿,你等著,今天非吃了你龜孫!

姬銘連想也沒想,就掏出家伙對著那株桃樹滋,高壓水龍樣地滋了老半天。渾身一個激靈,別提多舒坦。緊褲腰帶時,才發現桃樹旁還有一方小石桌,幾只石凳,顯然是艾家品茶宵夜的地方。

姬銘往石桌上啐了口唾沫,渾身就更舒坦了,胸腔子里春風蕩漾。

姬銘還說,雞啊,你的牛氣都到哪兒去了,快出來吧。

……

該死的瘟雞!姬銘罵道。

躲在某個角落的肥雞終于忍無可忍,咬牙切齒地說,你這個糟老頭子,有本事你進艾大米的房子啊,你對我窮吆喝個什么勁吶!

姬銘抬起頭,瞧見肥雞待在一根桃樹枝上,由于惱羞成怒臉頰通紅。

姬銘撇撇嘴,別嘴硬了,趁早下來跟我走,讓你少受點皮肉之苦。

肥雞說,你放心,今天你進了艾家的院,我服你,早晚我會心甘情愿做你的盤中餐。只不過艾家好吃的東西多著吶,你要不進去,后悔的是你。

姬銘想了一下,覺得肥雞說得在理,況且自己進院前就打算一睹艾家的風采。姬銘望著肥雞,一時語塞。

肥雞見有了效果,趁熱打鐵說,你不知道老姬(它開始用老姬的稱謂了!),艾家的冰箱里有天上飛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泥里鉆的……能把你的眼看花吶。

真的?姬銘瞇起眼,眼前一團彩霧。

絕對!

姬銘的肚子里再次轟隆隆響起來,萬馬奔騰一般,胃壁似乎頃刻間就要破裂。他的眼睛里彌漫著食物的鮮亮光澤,那光澤凝成了一滴淚狀的液體,從歲月的深處緩緩滑出,打碎了艾家大院里跳蕩的日光。

——我餓啊!

姬銘顫栗了一下,臉色有些發黃。他虛弱地說好吧,我進去。

這就對了。肥雞說。

姬銘離開桃樹,朝艾家的房門一步步挪去。紅漆木門上掛著一把大鎖,很不給面子的樣子。無疑,只有收拾了這把鎖,艾家才會向姬銘敞開懷抱。姬銘感到腳異常沉重,像拖著鐐銬的死囚。真沒出息,姬銘想,不就是進一進艾家的門嗎?犯得著嗎?而此時,外邊的任何一絲響動都讓他頭皮發麻,他甚至聽到了空氣中清脆的爆裂聲……

姬銘走到門邊的時候,艱難地回過身子,整個臉都成了青色的了。他對肥雞說,等著我,你一定要等著我。

聽他的口氣,肥雞更像是他的同伙,或者朋友。

行。肥雞點點頭。

3

“咯叭”一聲,門開了。

姬銘腦門上的汗伴著那聲鎖頭斷裂的脆響滾進了眼睛里,咸咸澀澀的很不是滋味。他呆立著,有些輕微的眩暈。手中的半截鋼筋掉到了地上,也發出了一陣咣啷的響聲。

姬銘搖一搖頭,像是從一個長長的夢中醒來。

一切都似乎是注定的,事先準備好的,比如這截鋼筋,就放在門外的臺階旁,或許艾大米早晨還用過,只是忘收了,而這已冥冥中預留給了此時的姬銘。

在推開那兩扇紅漆大門前,姬銘還是猶豫了一下。他看了看高高的院墻,瞬間有了一個閃念,今天到此為止,離開艾家。但是他的目光很快碰到了肥雞的目光,丁的一聲,一星幽藍的火花濺出來。

肥雞說,怎么,想打退堂鼓了?

姬銘囁嚅著,哪里話……

肥雞說,你能從艾家的院墻外跳進來,就不會這么哈包。

姬銘說,那是,那是。

肥雞說進吧。

姬銘說哦。

肥雞擠擠眼,說,別怕,一會兒我也進去,給你做個伴。

姬銘很感動,姬銘帶著痰音說好啊。

姬銘就推門,吱呀一聲,門響得氣派。現在,艾家像一個剝去衣服的新媳婦袒露在了他的面前。姬銘閉上眼,睜開;睜開,再閉上……眼前的這個堂皇世界使他有點猝不及防,豪華的陳設、流光的裝飾遠遠超出了他的想象,以至使他產生了短暫的錯覺:這是人住的地方嗎?……姬銘想不出人住在這里的理由,他小心翼翼地把腳放到地板上,賊一樣走了兩步。結果他嚇了一大跳,他分明看到一個怪模怪樣的人盯上他了。姬銘差點就叫出來,待定下神來,才明白那個怪模怪樣的人原來是自己的影子。狗日的地板,怎就跟鏡子一樣亮呢?姬銘看了好一會兒,晃晃腦袋,確認了那個影子的真實性,又蹲下來,用手試了試地板的光潔度。溜光圓滑,锃明雪亮。他娘的原來打了蠟啊。姬銘想,他娘的艾大米也不怕滑倒摔一跤呀?姬銘又想。

姬銘好容易在艾家“參觀”了一圈,這一圈把他的腿跑軟了,也把他的心跑慌了。姬銘好像看到四周到處都是眼睛,鬼一樣監視著他。這地方怎能住人呢?姬銘再次感慨,艾大米住在這里也不做噩夢?姬銘想不管怎么說,艾家我總算進過了,這里的風水不好,我的心一勁發慌哩,我得趕緊離開這鬼地方!

姬銘完成了一樁重大使命似的,冒著小汗踅身出門。他的前腳還沒越過門檻,肥雞的頭就探進來了。

肥雞說,你干什么?

姬銘說回去。

肥雞淡然一笑,卻笑出了十足的輕蔑,沒出息!

姬銘說,你這是什么話?

肥雞說,我問你,艾家的沙發你坐了嗎?

姬銘搖搖頭。

為什么不坐?

我……我煩那玩意。姬銘的目光開始躲閃。

你騙鬼吧。

肥雞一個箭步,顧自坐到艾家高貴的真皮沙發上了,沖姬銘撇撇嘴,極是逍遙。

老姬,你看我。肥雞說。

姬銘的喉管里倒抽著冷氣,抽出了嘶嘶的哨音。姬銘悄聲自語道我日你娘喲,我日你娘喲……就壯壯膽,重新回了屋。

姬銘說誰不敢坐呀?

肥雞朝對面的沙發努努嘴,老姬你坐。

姬銘提提褲腰坐下了,屁股一下陷進去,驚得他把舌頭吐得狗一樣長。

肥雞說又怎么了?

姬銘倉皇著臉,表情古怪地說,我還以為坐空了。

肥雞說少見多怪不是?

姬銘干咳幾聲,下意識地拿手拍了拍沙發面。

肥雞儼然主人般地說,別拘束,當自己家就行。

姬銘說拘束什么,我就是不愛見這地方。

肥雞用爪撓撓腋窩,為什么?

姬銘說這地方邪。

何以見得?

打從進了這個門,我的心就一直跳得不正常,六神無主的。

肥雞皮笑肉不笑地點點頭,可以理解,做賊心虛嘛。

姬銘指著自己的鼻子,我……做賊?

可不?

我沒有做賊……我不是賊!姬銘爭辯道,他似乎突然意識到了事態的嚴重性。

你翻墻入室,欲行不軌,你還說你不是賊?肥雞的眼里已寒氣森森了。

可你不也進來了嗎?

肥雞仰天大笑,笑話,我就是住到這里也沒人說我是賊。

姬銘垂下頭,脖頸酸軟,面無人色。天哪,我是賊,我成他娘的賊了……姬銘這會兒真想哭,倒出一腔腌萊壇子般酸澀的淚水。

肥雞欠欠身,很有人情味地說,你也不用這么傷腦筋,賊就賊唄,它跳下沙發,說,到衛生間去洗把臉吧。

姬銘說我不洗。

那就撒泡尿,嘗嘗抽水馬桶的滋味。

姬銘說我沒尿。姬銘頓了頓,說我還是想走。

肥雞一副恨鐵不成鋼的神色,瞧你那個熊樣,也配站在這兒?要走就走吧。

姬銘的腳就邁了出去。

姬銘想出了這個院我就不是賊了。

看來冰箱里那些好吃的只有我自己獨享了。肥雞在身后打著香噴噴的哈欠,說。

姬銘的腳收住了,那個縈回于體內的聲音從全身每個毛孔里射出來,巖漿一樣融入了艾家的四壁:

我——餓——啊——

4

我怎么可以做賊呢?我這輩子都恨死賊了,我怎么還要做賊?可我不是賊又為什么偷偷地溜進了艾大米家?艾家的人要是知道我在這兒,一準要把我當賊打,打碎我這身老骨頭也說不定。

姬銘想我冤啊。他現在有點找不到最初跳進艾家的理由了。有一回我還沒瞟兩跟艾大米那張油汪汪的肥臉吶,艾大米就沖我一瞪眼,恨不得從眼珠子里甩出兩把刀子來。姬銘因此更加困惑了,我本來八輩子也不會到這兒來的,現在怎么莫名其妙地待在了艾家呢?我這是發的哪門子神經呢?

姬銘此刻被那個與生俱來的聲音包圍了:

我——餓——啊——餓——餓——餓——啊——

姬銘幾乎要倒下了,像一根萎蔫的藤條。姬銘想我明白了,我餓,餓了多少年了,這就是我來艾家的理由,做賊的理由,沒辦法控制自己的理由。這個理由多簡單啊,我就是吃不透,就是老犯糊涂。姬銘這么想著,端詳著那只肥雞。肥雞剛從抽水馬桶上下來,一臉輕松的笑意,看上去更加精神了。

姬銘想我得感謝這只肥雞啊,要不是它,我怎么能夠走進艾大米家呢?怎么可以坐一坐艾家的沙發呢?并且,很快我還要有一輩子不敢想到的口福吶。姬銘心說劉老六這條瘦狗,養這么一只雞可真是造化呀。姬銘在這一刻突然有了些不平,這么好的雞該我養著才對,劉老六怎么可以配得上它呢?去年我曾經向劉老六討過一塊饃吃,老東西又窮又尖酸,摸索了半天,給我的那塊饃竟生了老長的霉菌,連豬都不吃吶。若不是那會兒我餓得頭昏眼花,我非把那塊饃砸到劉老六頭上不可。

姬銘想這只雞要是我的,沒準往后我就再也不用忍饑挨餓了。

這時肥雞發現了姬銘眼神中的某種蹊蹺,說你怎么老盯著我看呢?

姬銘脫口而出,你跟了劉老六可真是委屈了。

肥雞說那我跟你?

姬銘的眼驀然一亮,當真?

肥雞忍俊不禁,瞧你那個認真樣,真有意思。你不是要吃我嗎?

姬銘說我什么時候說要吃你?

肥雞說真不記得了?

姬銘仔細想了想,還是搖搖頭,沒這回事。他肯定地說。

肥雞說行,沒這回事就沒這回事。不過……你了解老六嗎?

姬銘很有些不屑地說,他個老雜毛,我有什么了解不了解的。

肥雞說,你可千萬別小瞧了他。

姬銘撇撇嘴,他還有什么主貴地方?

肥雞說,他右邊耳朵你見過嗎?

姬銘這下倒被問住了,劉老六的耳朵似乎終年藏在一蓬花白的茅草里。一個看上去不起眼的人,又有誰會去在意他的更不起眼的耳朵呢?

姬銘說,怎么?莫非他能長個金耳朵不成?

肥雞說,那倒不是。可他的右耳朵長了八個耳朵眼……

姬銘哦了一聲,說奇怪。過了會兒,又說,那又怎么著?他不就是個馬蜂窩耳朵嗎?

肥雞說,你要有鬼心思你愿意讓人知道嗎?你要做了惡耍了陰謀詭計,你難道不是連鬼都想瞞過嗎?

姬銘翻了翻眼珠,說,我除了吃飽什么都沒想過。

肥雞說,我也就是打個比方。

可這跟劉老六的耳朵有什么關系呢?

肥雞詭秘地笑了,說,那八個耳朵眼專門收集人的隱私,收集夠了,老六就賣嘴,你給我好處,我嘴上就上把鎖。不然嘛,沒準你哪天淹死了都不知怎么掉河里的。

姬銘的嘴張成了山洞子,半晌說,噢……

肥雞搖搖腦袋,岔開話題,好了,不說這個了。我在劉老六家還有口飯吃,你呢?

姬銘瞠目結舌,語無倫次地說,有你的就有我的……有你的就有我的,不是嗎?

肥雞用一只腳掩住嘴,良久說好吧,有我的就有你的,咱們現在就打開艾大米的冰箱。

姬銘閉上了眼睛,陷入了對珍饈佳肴的美妙聯想,并且暗中做著深呼吸,為箱門打開的剎那做好一切心理準備,一種浸透肌膚深達靈魂的香味盤繞在他的周圍,他幾乎要進入一種迷醉的化境了。

然而在這個關鍵時刻,外面傳進來一個不合時宜卻對姬銘來說十分要命的聲音:

這不是姬銘狗日的車嗎?

姬銘臉色蠟黃,當即癱倒在地上。

村……村長……是村長……我的天。姬銘顫抖著,眼睛里寫滿了滅頂的恐懼。

怕什么。肥雞說,鎮靜自若。

他一準要懷疑我進了艾家……

外面的院門果然被敲響了。

有人嗎?誰在里面?村長問。

姬銘蜷縮著身子,像只垂死的老鼠,完了,我跳到黃河也洗不清了……

你本來就是賊了,還說什么洗不洗的?肥雞面無表情。

我是賊?……姬銘喃喃著,賊,我就是個賊,是個賊……姬銘的濁淚滑出眼眶,那兩顆粘稠的液體在艾家的光影里閃著怪異的光澤。他想起前年開村民大會,人人都有票,到了他這兒,村長說,姬銘啊,瞧你賊模狗樣的,又不識字,這票我代你填了。他當即就蹲下來,兩手抱著頭,像偷了人家東西被當場抓住一樣,心虛得要命。

你也用不著怕成這樣。肥雞說,村長他本事再大也不會翻墻進來。

可我的車在外面。

那不扯淡嗎?它能說明你進了艾家的院?

車在人不在,村長不懷疑才怪哩。姬銘的腮抽搐著,村長比猴都精吶。

他也可能想你到附近解手呀。

那他會一直等下去。左等右等不見我,他不還照樣起疑心?姬銘為這個駁不倒的判斷而愈加痛苦。

沒準他只是要買你—包調味料。

他現在就是把我的車推走也行啊,姬銘說,只要他走,走得遠遠的。

但是村長的腳步一直在外面持續,像是在搜尋,在查看,絲毫沒有離開的意思。姬銘想村長警犬一樣的鼻子一定是發現了什么蛛絲馬跡。與此同時,村長的自言自語也斷斷續續地傳了進來:不對啊……會去哪兒呢?……大米家?……怪了……

姬銘幾乎要絕望了。

你待著別動,千萬別出聲!肥雞決然地說,我出去看看。

肥雞躡足而去,姬銘生出一絲感動,他覺得肥雞的背影陡然高大起來,頂天立地,大義凜然。

5

村長走了。肥雞說,這已是半個小時之后。

謝天謝地。姬銘跪在地上,——不,簡直是匍匐在地上,心中充滿了感恩。

村長說了一些怪話。肥雞說。

說我嗎?姬銘的心又懸起來了。

肥雞點點頭,沒錯。

都……都說了些什么?

真要聽?

要聽……姬銘的底氣很虛,好像有秋風在他胸膛里蕭蕭地吹,一天一地都是紛揚的落葉,狀若冥幣。

他說你這個賊骨頭。肥雞盯著姬銘,不動聲色地說。

我是賊骨頭。姬銘頹唐地坐下來,打從生下來我就是賊骨頭了……有時候什么都是天生的,你沒的選擇,不是嗎?

肥雞說有點道理,姬銘說別的人好多不敢走夜路,我敢,天越黑別人越看不見我我就越膽大,我能在墳園子里睡覺,我敢跟貓頭鷹聊天……可白天我一上路就心慌,脖子發軟,腦袋耷拉著,不做賊就跟做賊一樣了。我知道我這是賊性不改,不是賊骨頭是什么。

肥雞說不說我還不知道,你賊得很啊。

姬銘咬咬牙,村長還說我什么了?

肥雞說他罵你什么崽子來著?

哦。姬銘點點頭,他罵得對。我們好多人都是崽子,崽子跟孩子不一樣,聽著就不一樣,對吧?甭管你是地主崽子漢奸崽子狗崽子兔崽子……反正你就是崽子了。俺爹老早就被鎮壓了,扔下我這個崽子不要了。人家都說俺爹一輩子吃得滿嘴流油、肥頭大耳,結果他把自己吃到槍眼里了,撇下我這個崽子挨餓,餓了幾十年……

姬銘的眼里就有了淚。淚光一晃,姬銘看到過去了。小姬銘坐在歲月的深處,顴骨挺著,頭發黃著,兩只眼里全是食物的顏色。小姬銘說:我餓啊……小姬銘眼里食物的光色就漸漸暗淡成了兩條森森鬼影,頭慢慢鉤下去,鉤下去……有好心人偷偷擲來半塊饃,小姬銘拼盡力氣,狗一樣叼進嘴里,狼吞虎咽,噎住了,脖子在灰色的歲月里越拉越長……終于,肚子里抑揚頓挫了一陣,小姬銘的眼里又恢復了食物的顏色……長大了,小姬銘依然瘦小,像一棵弱不禁風的馬鞭草,眼珠左轉右轉,還是食物的顏色。無事時,小姬銘就蹲在房檐下,不想親人,不想老婆,不想孩子,滿腦子都是吃食。有人問:狗崽子,想什么呢?小姬銘便嗖嗖地從眼里射出兩支利箭,翕動著干澀的嘴唇,聲如裂竹:我——餓——啊——人就笑了,說你這個餓鬼,報應啊。……后來,姬銘歲數大起來了,弓下身,是鼠的臉,狗的形,眼里也還是食物的顏色,只是渾濁許多。

……老了,連頭頂的歲月都老了,像灰黃的茅草,像哮喘似的風,幫孑然一身的姬銘數著余下的日子。歲月說,姬銘,你的饑餓把我的心掏去了,我是空心的了,也成空洞的了。姬銘說我沒法啊,我餓啊……姬銘推著一輛破舊的手推車一如推著他破舊的生命,兜售些調味料之類的東西,都很賤,討口飯吃吧。所幸人見他可憐,用得著的多買幾包,用不上的買了備著,權當施舍。……房上的一只蜘蛛陪姬銘住了多年了,老態龍鐘地趴在網上,說姬銘啊,好歹現在你也有個小生意了,總該不那么挨餓了。姬銘靠在歲月干癟的懷里,嘆一聲說不行啊,我還是餓,餓得像被掏空一樣了……

姬銘這么把過去的年月瀏覽了一遍,胸腔里堵堵的。姬銘說肥雞啊,你又是誰的崽子,你知道嗎?

肥雞說不要往我身上摻和,反正我不是崽子。

姬銘說哦,你不是崽子。

過了會兒,姬銘撓了撓頭,說沒準誰都是崽子。

肥雞說老姬,你怎么說沒頭沒腦的話?

姬銘說只要你心里有個影子,你就是這個影子的崽子。你得不到什么,你就是什么的崽子。姬銘的嘴角泛出了膩白的泡沫,說你可能是政治的崽子,你也可能是錢的崽子,你還可能是道德的崽子……你什么崽子都可能是,當然,還有像你這樣的,是崽子但又不知道是誰的崽子。

肥雞眨眨眼,說老姬,你把我說糊涂了。

姬銘說,我也把自己說糊涂了。老了,腦子不清楚了。

肥雞說不過也算一家之言吧。——是崽子就會感到饑餓嗎?

姬銘說對呀。我能在每個晚上聽到一些很秘密的聲音,有月光的晚上我就聽到月亮說,崽子們餓啊,那就星作芝麻天作餅吧。于是,月亮嘩啦一聲,碎了,天就變成了一張沒邊沒沿的芝麻餅,香得連風都跑到樹梢上呼哧呼哧大口聞味吶。逢著落雨的夜里,我就聽到雨點嘁嘁嚓嚓地說,崽子們餓啊,那就泥土作面雨作漿吧。云彩咳嗽一聲,雨就下來了,多好啊,到處是肥漿白面,熱乎乎的暖饑腸啊……可是,我吞咽著它們,影子浮上來,我就更餓了,我餓得欲哭無淚欲叫不能,我瘋了,餓瘋了,然而我一看到那條影子,我就又清醒得很了,我就知道我餓呀我餓呀我餓呀……

肥雞說玄,真玄。

6

艾大米家的確有點邪,姬銘連著打了兩個寒噤,更感到那股邪氣從腳底板呼呼地往上竄。姬銘抹了把額頭,適才的汗都冷了,膠水一樣黏黏地貼在皮肉上。他好像聽到了由遠及近的腳步聲,矯健有力,略顯急促,那正是艾大米才有的派頭。

姬銘說咱趕快走吧。

肥雞說慌什么,村長又不在。

姬銘說艾大米快回來了。

你怎么知道?

我聽出來了。

肥雞笑了,老姬你這是神經過敏,要有一點動靜我的耳朵還不比你的靈?

不,不,姬銘說,我知道,艾大米餓了。

肥雞笑得更厲害了,他說老姬啊老姬,你要把人笑死。

怎么了?

人家艾大米吃香喝辣白白胖胖人家能餓著?

姬銘說我聞到饑餓的氣息了,那氣息是灰白色的,就像早上的霧,信不信由你。

肥雞說那是艾大米的氣息?

姬銘鄭重點頭,沒錯!

肥雞則索性一臉譏笑了,我說老姬,你是不是看自己這會兒在艾大米家,就把自己誤認為是艾大米了?或者說,艾大米現在不在家,你就把艾大米誤當成了你?肥雞斂起笑說,你這是恐怖妄想綜合癥。

姬銘有些痛苦地搖搖頭,他說我知道你不會相信的,你不會。

肥雞說關鍵是你讓我如何相信?

姬銘說這得靠嗅覺靈敏。我對饑餓敏感,這一點你不見得如我。

肥雞說這話說別人行,說艾大米打死我也不信。

姬銘說那就隨你吧,反正我要走了。

姬銘拔腳走出屋門,義無反顧。院子里晃動著白亮亮的陽光,白得像艾大米的臉。姬銘就有些犯難,不知腳該落向何處,以免踩痛了艾家的陽光啊。

肥雞站在門檻上,說你怎么不走呀老姬?

姬銘說我怕……

肥雞說怕什么,怕我吃光了冰箱里的美食?

姬銘的心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到底還是把那種欲望壓下去了,他說我不稀罕,我只是……

陽光眨著眼說他怕我唄,他本來就怕光,何況我是艾家的陽光吶。

肥雞說是這樣。肥雞又咂咂舌,說艾家可真了不得,連光都成精了。

陽光說那可不,艾家是一般的家嗎?艾大米是一般的人嗎?這世界上,艾大米沒有得不到的,要雨有雨,要風得風,要光嘛……自然就有光了。

肥雞說他會挨餓嗎?說時向姬銘狡黠地擠擠眼。

陽光說開玩笑。

肥雞就得意地晃晃腦袋。

姬銘說一切都像個大玩笑,我也可以說這是個玩笑。就當玩笑好了。

肥雞說你可真會找臺階下。

姬銘說光啊,別在意,我要踩著你過去了。

陽光說客氣什么呢,我這光不就是讓人踩的嗎?光彩(踩)光彩(踩)嘛。

姬銘踩著光向院墻跳去,感到腳下有種不太真實的綿軟。墻根的那堆沙子也是綿軟的,艾家似乎一切都是綿軟的,就像一個堅硬的殼,里面是絮,或者空氣。

我走了。姬銘回頭說。

走吧走吧,盡管走吧。肥雞說。

姬銘的手攀上了墻頂,只要一躍,他就可以離開艾家了。

你走得了嗎?肥雞說。

7

姬銘聞到了愈來愈濃的饑餓的氣息,幾乎讓人窒息。他回過頭,看到肥雞的手上正擎著一條同胞的腿。那條雞腿油汪汪,金燦燦,誘人的饞涎。整個艾家的大院都似乎鍍上了雞腿的色澤。姬銘咽了口口水,心想不能啊,但他的手足頃刻間變得萎軟乏力了。

姬銘一屁股坐在了沙子上。

我——餓——啊——

那片灰白的氣息,大團大團地涌來。姬銘現在真的搞不清了,它到底是艾大米的還是自己的?或者是他們兩個共同的?……再或許,這一切都是錯覺?

只有饑餓是真實的,撕心裂肺的真實。

肥雞說還裝什么洋相,快來吧。

姬銘的眼球變成了兩條雞腿,良久嘿嘿干笑了一聲。

肥雞說乖乖,老姬你不知道你笑得有多無恥。

姬銘口腔里的腺體這會兒像是泡進了醋壇子,分泌了滿嘴酸水。姬銘說雞啊,你就別挖苦我了……

肥雞說你越這么說你就越顯得無恥,越顯得不要臉,——不過我就喜歡看人不要臉的樣子。我認為人和動物最大的不同就在這兒,別那么死心眼,關鍵時候不要臉一下不就完了?

姬銘說這都是說我的?

肥雞說沒錯。

姬銘說我冤,真冤。

肥雞把雞腿撂過來,姬銘眼疾手快,鷹一樣攥在手心,雞腿溫軟的香味立即滲入血管,帶給他一陣麻酥酥的眩暈。

肥雞說吃吧老姬。

姬銘眼一擠,從牙縫里擰出一朵怪笑,便把那股縈繞靈魂的香味吞進口中,美美地嚼,像是咀嚼著一個夢。

肥雞說還冤不?

姬銘從滿腮的肉泥中含混地說,哦哦……

你哦什么?肥雞說,我問你還冤不冤了?

姬銘點著頭說,不冤不冤……

所以老姬你挺可惡的,肥雞撇著嘴,干了不要臉的事還叫冤,還一臉無辜的。

姬銘吃得搖頭晃腦,索性裝沒聽見,不答肥雞的話。

肥雞說香吧?

……

以前沒吃過吧?

……

你現在吃的跟艾大米吃的一樣了,對吧?

……

吃飽了嗎?

這個問題姬銘不能不答,想也沒想就一臉認真地說,沒吶,沒吶!

還想吃?

唉唉……姬銘討好地笑著。

那就……再吃點?

吃點……吃點……

這時,肥雞從地上捉了條蠕蠕爬過的蟲子,有滋有味地吞下了肚。

姬銘如獲至寶,反唇相譏說,雞啊,不是我說你,有好吃的你不吃,還在那兒臟兮兮地啄蟲子,真是放著清福不會享啊。

肥雞不以為然,說我就喜歡這口兒,怎么著?

姬銘說你的口味也可以適當提高提高嘛。

肥雞說笨蛋!

姬銘又困惑了,我……笨蛋?

肥雞說你以為你很聰明對吧?其實你最蠢。你吃的盡是些尸首知道嗎?我呢?生吞活咽,原汁原味,大補啊!

嗬!姬銘做了個鬼臉。

肥雞打了個嗝,說你還待在沙子上干什么?吃現成的吃上癮了吧?想吃就快來,打開艾大米的冰箱,吃什么拿什么。——自己動手,豐衣足食。

姬銘說哦。

姬銘站起來,不好意思地看看陽光。要回艾大米的屋就還得踩人家一次,這話真不好出口。

陽光善解人意地說,踩吧,靦腆什么呢,我困了,要去休息一會兒,你們自便。

一塊云飄過來,陽光就翻了個身,裹一片影子,睡了。

姬銘說睡吧睡吧,我自便,嘿嘿嘿,我自便。

肥雞打了個哈欠,也進屋了,四仰八叉地躺在沙發上,揉著眼說我也困了,老姬,你吃好。

姬銘吐出舌頭,流著涎水說行,你們就別為我操心了。

鼾聲使艾家的寂靜變得殷實起來,室內的珠光寶氣也有了親切的感覺。姬銘突然覺得自己放松下來了,像在自己家一樣,心情格外坦然。他背著手在四處重新踱了一遍,甚至產生了想在艾大米的席夢思上困覺的念頭,但他及時打消了,枕被上的異香使他感到莫名其妙的惶恐。剛才下肚的雞腿似乎已經消化了,饑餓感再次襲來。他大步奔冰箱而去,喉管里呼嘯著某種空洞而強烈的響聲。現在,冰箱門已經握在了姬銘顫抖的手中,但是,姬銘驀然聽到了一陣警車的笛聲。

8

是朝這兒來的!姬銘側耳聽了一會兒,心就一下提到嗓子眼了,警笛聲猶如銳利的劍,閃著寒森森的青光朝他射來。這是要抓我吧?當小偷抓吧?姬銘全身篩糠般抖著,悲哀地想,我這把老骨頭,進去怕就出不來了……

笛聲越來越響,一切都沒什么可懷疑的了。姬銘酸著鼻、捂著眼想,我就知道我在劫難逃,我聞到艾大米的味卻沒有離開這片是非之地,這就注定我完了。現在,時候到了,我就是孫悟空也逃不出如來佛的手掌心,就這么乖乖等著吧。姬銘癱靠在冰箱上,臉上的網織得像他家里那個蛛網一樣蒼老,一樣凄愴,一副垂死的樣子。姬銘想是誰告的密呢?村長嗎?還是長了八個耳朵眼的劉老六?……哎,不管是誰,事到如今還有什么用呢?

陽光在睡,肥雞也在睡。它們睡得很沉,百年不醒的樣子,對外面的變故毫無反應。風悄悄地把陽光身上的影子掀去了一角,陽光咂咂嘴,還在夢中。肥雞的嘴角里爬出了一條甜蜜的涎水,晶瑩剔透,散發著幸福的味道。姬銘想我真羨慕它們,它們就是處變不驚,或者干脆渾然不覺。危險撒著歡來了,它們卻仍然這般逍遙,人要活到這份上,多好。我就做不到,所以才這么提心吊膽的,人沒死心就死一半了……

陽光伸個懶腰,醒了。風拽著那片影子,賊一樣溜掉了。陽光連著打了幾個噴嚏,眼前金星亂閃,就自言自語一句,怪事,怎么會感冒呢?

肥雞給噴嚏聲震醒了,抬起頭,涎水居然如縷不絕。它拿惺忪的睡眼瞟了陽光—下,說你這家伙,攪了我的好夢。

陽光說對不起,不小心感冒了,這一覺睡的……

肥雞說你還會感冒?

陽光說這陣不正流行傳染病嗎?我忘了打預防針。

肥雞說邪乎,真他媽邪乎。

肥雞這時意識到了姬銘,轉臉一望,姬銘正在冰箱那兒靠著,面如土灰,雙目呆滯,嚇了它一跳。

肥雞說老姬你吃飽了撐的還是怎么了?你怎么成了這副鬼樣子?

姬銘低沉地說,你聽。

肥雞和陽光這才注意到了震耳欲聾的警笛聲。

陽光說糟了,出事了。

肥雞跳下沙發,說這不是奔著咱們來的嗎?

姬銘說一點不錯,雞啊,咱們完了。

肥雞少頃即鎮定下來,說要完也是你老姬,我無非是撲棱一下翅膀的事,誰奈何得了我?

姬銘說是啊,活該是我倒霉了。

肥雞說也不一定,現在還有時間逃出去。

姬銘說往哪兒逃?就這么大個地方,躲過初一躲不過十五,逃得了和尚逃不了廟。等死吧。

肥雞說老姬你就是這么沒出息!

姬銘說還有什么法子呢?我又沒長翅膀……

肥雞說那你就在這兒等吧,我走了。

陽光淚花花地說,要走就走吧。讓我靜會兒,我有點發燒了,頭疼。

姬銘說光啊,只有你陪我最后一程了。

陽光搖著頭說,我病了,誰的事我也懶得理,都別煩我了。

姬銘不語了,臉色更加難看。

肥雞走了一步,又回頭說,老姬,能吃就吃,吃飽不想家。

姬銘的眼亮了一下,旋即便燃燒起來了。姬銘想對啊,我都是要蹲大獄的人了,蹲進大獄可能就再也出不來了,我還忍饑挨餓干什么呢?我真是糊涂了,我今天來艾大米家本來就是要大吃特吃放開吃玩命吃吃飽吃好吃撐吃過癮吃得找不著東西南北的……吃啊吃啊吃啊,從此再也不會餓呀餓呀餓呀……

姬銘說雞啊,謝謝你,謝謝你的提醒。

肥雞說那我就走了。肥雞的嗓音濕漉漉的,動了感情。

姬銘就掉淚了。

姬銘淚眼朦朧地打開了冰箱,指示燈使里面的所有美食都鍍上了一層燦黃。姬銘嗓子里“啊”了一聲,眼珠便焊在眶子里了。——他現在完全失去了“吃”的欲念,換句話說,那些琳瑯滿目的美食像一件件精致的藝術品似的,把他整個統攝了,他甚至被嚇住了,驚呆了。

姬銘說天哪……

警笛聲好像已經進村,朝艾家飛速駛來。那種紅殷殷的尖嘯仿佛有一股撕裂人心的力量,陽光顯然崩潰了,噼噼啪啪地裂開,滾了滿地斑駁的碎片。

姬銘卻是充耳不聞了。

老姬!老姬——

姬銘被這個聲音喚醒,隔著窗子向外望去。肥雞居然還沒走,在艾家的墻頭警惕地窺視著什么。

姬銘說你叫我?

肥雞說老姬快來。

干嘛?

咱們還有最后的機會走脫。

姬銘頭發絲里涼了一下,說你怎么還提這事?我不是說待在這兒了嗎?你這一提,我心里就又犯嘀咕,走不走呢?……哎呀,你就別折騰我了,我受不住……

肥雞說是人都怕死,沒見過你這樣等死的。

姬銘說我認了,認命。

肥雞說不走就沒時間了。

……

姬銘的汗毛孔開始冒冷汗。他想我怎么發毛了呢?我的眼前怎么有片鬼影子閃呀閃的?……

肥雞說我喊一、二、三,喊完我就走。

姬銘的心就跳得突突的了。

一……

姬銘屏住了呼吸。

二……

姬銘的牙得得地打起架來,小腿一揪一揪,有抽筋的感覺。

三……

我走!我走!……姬銘尖叫著,嗓子居然發出類似警笛的聲音。

這就對了。肥雞說。

姬銘逃出屋門的一剎那,感到臉上有什么在簌簌滾落,最初他以為是陽光,他想陽光你都粉身碎骨了怎么還陰魂不散呢?你附在我老姬臉上算怎么回事呢?你倒霉你玩完可跟我沒關系,你就別纏著我了行不?我踩了你兩次我給你賠不是行不?我老姬這條老命陽壽還沒盡吶……

你哭了老姬。肥雞說。

我哭了?姬銘一臉懵懂。

可不?大珠小珠落玉盤吶。

姬銘就抹了把臉,抹了一手水珠。水珠匯成水流,沿著姬銘粗糙的掌紋蔓延,寒津津、咸澀澀的。

姬銘做了一個相當艱苦的笑,說這可真是……沒道理啊。

肥雞說別解釋,有些事越解釋越離譜。

姬銘把那個艱苦的笑進行到底,說咱走吧。

肥雞說走。肥雞又說真他媽刺激,這跟越獄的滋味恐怕差不多吧。

姬銘的笑就僵住了。

姬銘已經站在了沙子上面,踮起腳,兩手向墻頂攀去,但是,就在這個節骨眼上,他的靈魂里再次釋放出了那個與生俱來的聲音——

我餓啊!

與此同時,肥雞震翅而去,消失了。

9

我是崽子我就是崽子,我是饑餓的崽子所以我被饑餓拉著手;我是賊骨頭我就是賊骨頭,我是我的賊骨頭所以我沒法改變自己的賊骨頭……我餓所以我要吃,我是賊骨頭所以我要偷,我偷吃是為了不再饑餓,我不再饑餓或許就可以卸下這身賊骨頭了……

姬銘剎那間似乎幡然醒悟,醍醐灌頂般的,意識里咔嚓響了一陣,就豁然開朗,有了另一片天,空氣和陽光旋舞著,如透明的羽毛。

真好啊。姬銘心說。

饑餓的體形十分偉岸,肌肉發達線條剛勁,步態從容得放射著無與倫比的威儀。它扯著一條橡皮繩,橡皮繩的這端扯著姬銘。姬銘說你是誰呀?饑餓說你早該知道的。姬銘說我沒見過你啊。饑餓回過頭,說你聽不出我的聲音嗎?我——餓——啊——姬銘的身上立刻出了一層雞皮疙瘩,顫抖著說你……你是……饑餓點點頭,沒錯。姬銘的心就僵住了,不跳了。姬銘想我的天啊,60年了,60年我行將就木才見你一眼啊。姬銘仰視著饑餓高大的身軀,覺得自己異常渺小,渺小得像一條搖尾乞憐的狗。他跟著饑餓一步步地走進艾大米的屋,兩膝發軟。屋子里有著令人迷醉的光色與氣味,饑餓伸伸舌頭,就笑了,姬銘看饑餓笑,也笑了,皺紋很滄桑,眼球卻金子般光芒四射。

這么多好吃的等著我吶。饑餓說。

姬銘啊,你真是個蠢瓜。饑餓說。

你叫我怎么說你好呢?饑餓說。

姬銘垂著頭,像一個罪人。

饑餓痛心疾首地從冰箱里抓了一條昌魚。他說姬銘,你不吃留給誰吃呢?你不汗流浹背大干快上百折不撓爭先恐后地吃你對得起我嗎?我是你爹啊!

姬銘瞠目結舌,爹……

唉——

我是你崽子……

我就是你爹!

噢……姬銘說,我明白了,明白了……

姬銘接過昌魚,一口吞下一半,連刺都不吐!饑餓笑吟吟地看著,點著頭,目光里有嘉許,有溫存,有期望。

饑餓說這就對了。

姬銘于是吃得更加帶勁,咂然有聲,額際的毛孔里也滲出了細汗。

警笛的呼嘯聲已經近在咫尺,令人不寒而栗。饑餓的臉上有了些倉皇,面部多少有些走形。

饑餓說姬銘,先吃到這里吧。

姬銘說我正吃得香吶。

饑餓說以后有你吃的。

姬銘說現在吃得好好的,干嘛不吃了?姬銘就很有了些不解,說不是你鼓勵我大干快上地吃嗎?我還沒汗流浹背吶。

饑餓說保命要緊啊。

姬銘做出一副視死如歸的樣子,說事到如今,命不命的也就那回事了,干脆就這么吃下去……

饑餓聲色俱厲,說幼稚!你這是急功近利,鼠目寸光,享一時之歡,失千年之福啊。

姬銘捶胸頓足,哎,我真是的……真是的……

饑餓說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現在的當務之急是趕快走。

姬銘把兩只油手在衣服上抹了抹,又用袖子揩了把嘴,往外逡巡一下,說從哪兒走呢?

饑餓說前面是不行了,我看只有一條出路,就是從艾家的衛生間翻墻出去,后面有條溝,好逃。

姬銘抽了口冷氣,說好高的墻啊。

饑餓說顧不得許多了,俗話說狗急跳墻嘛。

姬銘就咽了口唾沫,咬咬牙往衛生間走。

饑餓說哎哎,就這么走嗎?

姬銘困惑地站住了,瞪著饑餓,感到茫然無措,而且十分為難。

還要……怎樣?姬銘說。

饑餓搖搖頭,說你還是心眼不夠用。脫下衣服,把冰箱里的好東西統統包上,吃不了兜著走嘛。

姬銘想我怎么就沒想起呢?于是便汗顏得潑了一臉血紅。

冰箱里的食物被席卷一空,甚至連一個不太新鮮的辣椒姬銘也沒放過。姬銘裸著肋巴扇子,一壟壟的深溝蓄滿了幸福。饑餓滿意地點點頭,姬銘就欣慰地笑了,而且頗有了幾分得意。手中沉甸甸的分量,仿佛沉甸甸的未來,美好地蕩悠著。姬銘抽著鼻子,鼻孔翕動開合,那些妙不可言的氣息,就濃郁了姬銘的生命。姬銘想,往后這日子可真香啊,每一天都是從小磨油里撈出來的……

饑餓說姬銘,快走!

外面傳來了刺耳的剎車聲。

姬銘還沉醉在對未來的幻想中,表情生動得近于夢態。

饑餓的呼吸明顯急促起來,說快,快快快……再不走就來不及了。

姬銘大夢初醒一般,說哦。

衛生間的墻都貼了瓷片,光滑如鏡。姬銘就有些心灰意冷了,說這怎么逃呢?猴子也甭想爬上去。饑餓說泄什么氣,你踩我肩膀上,打開窗子就行。姬銘感激地說,我……踩你?饑餓說對!饑餓的汗已經出來了,略帶沙啞地說別啰嗦,快上。姬銘就小心翼翼地抬起腳,試探地往饑餓肩上放,可猶豫良久,還是不敢。饑餓有些上火,說你可真是……就一把鉗了姬銘的腳,往肩上一拉一按,姬銘的心便跳得有一下沒一下了,腳下如踏了片云,不敢使力氣又不敢輕移。饑餓顧不得與姬銘多理論,“嗬”一聲直起腰,姬銘就忽悠一下飄起來了,這是駕云吶。姬銘想。快打窗子!饑餓說。喔……姬銘的左手提著食品,右手開窗,可窗框被艾大米給釘死了。這個狗日的!姬銘嘟噥著,須臾便苦下了臉,雙膝又要發軟了。姬銘說天,我們還是逃不脫啊。

饑餓說混蛋!

姬銘說我認,混蛋蠢蛋窩囊蛋王八蛋我都認了……姬銘就哭了,哽咽著說我有什么辦法呢?打不開窗子,我們就沒出路了……

饑餓厲聲說用拳頭砸玻璃!

姬銘的兩股觳觫了一下,說我這手可不是榔頭呀……

饑餓就狠狠地在姬銘腳踝上掐了一把,老皮破裂,一串血珠魚貫而出。姬銘疼得一個激靈,低低地“啊”了一聲。饑餓說不給你點刺激你就尿性,把我的臉都要丟盡了,快砸,十秒鐘內砸不開我就把你生吃了。

姬銘差點尿了褲子,褲襠里滾過了一溜開岔的響屁。姬銘說我砸……我砸……

玻璃應聲而碎,姬銘的手成了兩只血手。

這不就好了嗎?饑餓溫和地說,忍著點姬銘,一切都會好的,忍著點……

姬銘的嗓音瑟瑟地,說會好的,會好的……不知是相信饑餓的預言,還是安慰自己。他的視野里一片朦朧,朦朧中是綠瘋了的坡野和蜿蜒的壕溝,褐色的壕溝就像一條深深的傷疤。

饑餓說跳下去,跳下去就自由了姬銘。

姬銘沒吱聲,頭開始暈了。他很清楚跳下去可能的后果,但他別無選擇。姬銘心說老天爺啊,我這條老命就押在你身上了,你就可憐可憐我吧,你就開開恩吧……

姬銘一閉眼,縱身跳下。

10

老姬……老姬……

聲音如此親切,春水般沐浴著他,溫撫著他,讓他的心原里草長起來,花開出來,日頭升上來……于是,姬銘的生命復蘇了,神智清醒了,老眼濾掉一層霧,揭下一片紗,綠草紅花之上,就出現了肥雞。

姬銘艱難地坐起來,說雞啊……你怎么……還待在這兒呢?

肥雞笑了。肥雞現在的樣子很敦厚,滿臉故人重逢的表情。

我有個好消息要告訴你。肥雞說,有幾分詭秘。

姬銘吃力地笑笑,什么好消息呀,我都落魄成這樣了……

肥雞說你跟我來。

姬銘老半天才站起來,腿一用勁才感到鉆心的疼。八成是斷了。姬銘想。可斷了也得走啊。

姬銘往壕溝里走,肥雞把他攔住了,去哪兒呢?這邊——

肥雞指的是艾家前門的方向。

姬銘說你這不是叫我自投羅網嗎?

肥雞說去了你就知道了。

在艾大米家周圍的人叢里,姬銘光著上身,提著沉重的衣服袋子,一跛一跛地走過來。但是沒有人把眼光施舍給他,姬銘悄悄地松了口氣。兩輛警車威嚴地趴在艾家的門前,幾個荷槍實彈的民警押著艾大米,正向院子里走。姬銘就愣了,懷疑這一切都是假的,他看到艾大米戴著手銬,銀亮亮的逼人的眼。怎么會呢?這世界真是搞不懂啊,艾大米為什么會是這個樣子呢?戴手銬的人本來該是我呀……

肥雞沖姬銘擠擠眼,說這下放心了吧。

姬銘的心就“通”一下墜了下去,慢慢地踏實了,放肚子里了,才猛醒道,自由了,我自由了,老天開恩啊……

接下來姬銘就成了看客。姬銘想艾大米犯了什么事呢?警察押著他到家又做什么呢?周圍有人在悄聲說,大米完了,連家都要抄了……姬銘就莫名地一嘆,風一樣刮開去,刮出了一片唏噓。

姬銘想起了他的手推車,東瞅西瞧,怎么也找不到。姬銘就有些心慌了,車會去哪里?這會兒他非常理智,那輛破車馱著他的余生吶。

人群突然騷動了一下,艾大米出來了。姬銘又看到了那團灰白的氣息,嚴嚴實實地罩在艾大米的周圍。姬銘就向后退了一步,胸部有了種積壓感,讓他像狗一樣喘,幾欲窒息。艾大米在民警的看押下,脖子依然挺直,頭依然很高,臉也依然肥白。艾大米向四周巡視著,目光像嗖嗖作響的小李飛刀。姬銘就下意識地縮著腦袋,心中泛起一陣真實的恐懼。肥雞不屑地說,老姬你看他那個熊樣,死到臨頭了還橫什么橫?姬銘這才把頭抬起,注意到艾大米的眼睛里有什么在變,變著變著就讓姬銘心里一寒——那里面全是食物的顏色!

天吶……姬銘說。

肥雞詫異地問怎么了?

姬銘的臉鐵青,眼里飄著許多條影子,嘴哆嗦著,卻說不出話。

艾大米被民警向車上推,艾大米掙扎著,五官完全扭曲了。民警一把揪住他的頭發,艾大米的眼里就流下了淚,牙把下唇咬出了血,很艷。姬銘看著,心就一陣陣痙攣起來。慘吶。姬銘想。艾大米突然歇斯底里地嚎了一聲,他說誰偷了我的吃食?我餓啊!

我——餓——啊———

姬銘的眼里,天地間頃刻一片灰白。

車走了,風馳電掣,鋪天的煙塵遮蔽了一個村子。艾大米就在那團煙塵之中,像一頭困獸,被囚禁在籠子里。他的碩大的頭顱不知是否還在高昂著?村人宛如一群蚊蠅,追著警車逶迤而去。姬銘視域里只剩下一片蒼茫,手中的衣袋也“噗”地掉在地上。他陷入了短暫的恍傯。

肥雞說好家伙!

姬銘木樁子樣,沒反應。

肥雞說癡了?老姬,你可真行,連吃帶拿,痛下殺手啊!

姬銘這才醒過來,瞧見地上滾落的美食,臉就一熱,說順手捎帶點,別亂說呀。忙俯身撿起,重新包好,扎緊口,提起來。

肥雞說扯淡!艾大米都蹲號子了還怕個什么?

姬銘說總歸不好吧,人家還有老婆孩子吶。

肥雞說老姬我跟你打賭,艾大米的老婆不出三天就得跟別的男人。那個浪娘們是認錢不認人。

姬銘說哎……那他娃呢?

肥雞說八成得成個野孩子,沒人管。

姬銘又嘆了一聲,幽幽地。

這時肥雞突然笑起來,說老姬你看,那不是艾大米的娃嗎?你瞧他那個鬼樣子。

姬銘循聲望去,瞧見艾大米的娃蜷縮在附近一個旮旯里,拖著兩條稠綠的鼻涕,怕冷似的瑟縮著。他的眼神躲躲閃閃,好像風中的煙縷,又像變幻的影子,姬銘漸漸看真切了,那眼神里翻滾的,可全是食物的光澤啊!

崽子,姬銘喃喃著,崽子……

姬銘也就噤若寒蟬了。

劉老六不知何時回來了,背著手,安步當車。他瞧著艾大米的院陰陰地笑,嘴里還在嘀咕著什么。姬銘看著他,看著他身單如影的樣子,很想跟他搭句訕。劉老六扭過臉,滿懷敵意地翻他兩眼,姬銘就蔫了,全身的骨頭都在頹喪地散下來。

劉老六對肥雞說咕咕,回家去。

肥雞一臉的不情愿,看著姬銘。

劉老六又說,回家我告訴你個秘密……

肥雞對劉老六的話顯得索然無趣,目光依舊蕩漾在姬銘的臉上。

良久,肥雞說,老姬,咱是不打不相交啊,我都舍不得你了……可我得回去了。

姬銘的眼眶潮了,說哦哦……回吧,我也該回了,該回了……

肥雞一步三回頭地走了。

姬銘久久地佇立著,目送肥雞進了籬笆院,沒了蹤跡。

末了,姬銘也開始往家走。

姬銘覺得孤單,覺得異常疲憊。他沒有了手推車,也就沒有了兜售調味料的吆喝聲,還有,他現在突然發現,饑餓到哪里去了呢?從跳下艾家的窗子后,就再也沒見到饑餓的影。姬銘本該輕松一下,甚至歡呼一下,可他卻感到心里空落落的,有些六神無主,有些茫然無措。他就更感到落寞,腿的疼痛也愈來愈烈,漸而擴散為全身的疼痛,仿佛一種心靈的弧光,灼燒著他,炙烤著他,把形單影只的他鍍上了一圈痛苦的幽藍……

艾家的娃居然在偷偷地跟著他,姬銘終于聽到了他吸鼻涕的聲音。姬銘站住,回過頭,看見那娃正在貪婪地噙手指頭,口水把衣領都濡濕了。姬銘怕見那娃的眼神,讓他不寒而栗。

姬銘心說崽子……

那娃說大爺,給我點吃的吧。

姬銘說你餓嗎?

那娃說我餓,我餓啊。

姬銘說你知道我有吃的?

那娃說我都看見了……

姬銘的頭皮就過電一樣地麻了一陣,他是個賊,終究是艾家的賊,沒法逃脫。姬銘抖抖地解開衣袋子,在食品堆里摸索著,拿起一樣,掂量掂量又放下,再拿起一樣,再放下……最后,姬銘把那個不太新鮮的辣椒遞給了那娃。

那娃一口就吞下了。

姬銘說行了,回吧。

那娃最后盯了衣袋一眼,轉過身,鬼一樣跑遠了。

姬銘接著走,剛走兩步就聽到肚子里翻江倒海似的咆哮,姬銘正納悶著,這是怎么了?便有一種痛徹靈魂的感覺攫住了他,讓他痛不欲生求死不能。姬銘呻吟著,天啊!天啊……他的頭幾乎都要爆開了,在一陣尖銳的嘶鳴中,他分明聽到了那個揮之不去的聲音:

我——餓——啊——

11

翌日,村長推著姬銘的手推車進了姬銘的茅草房。村長說姬銘,我還你的車來了。昨天你狗日的去哪兒了?四處找不到你。村長把車放好,說我怕你的車丟了,就推到了我院里,不過我也不白看,抓你一捧花椒。

姬銘不應。

村長走到姬銘的臥房里,一股殘留的肉香撲鼻而來。村長抽抽鼻子,說你狗日的行啊,大魚大肉,日子過得滋潤著吶。穿過肉香姬銘就赫然在目了。“赫然”的原因是姬銘油亮的嘴和滾圓的肚。姬銘直挺挺地躺著,樣子很古怪。村長拍拍他的肚子,說乖乖,吃得跟吹起來了似的。姬銘還是紋絲不動。村長就有些起疑了,伸根指頭試試他的鼻息,早沒氣了。

村長瞥見姬銘的床頭上,還有兩個尚未吃下的鵝頭……

村長便倉皇著去叫了幾個村民。村長的聲音有點走調,說姬銘死了,姬銘死了。于是全村人都知道姬銘死了,是撐死的。——天哪,饑餓的姬銘撐死了!村長說姬銘沒親沒故的,死了總得有人埋,不能喂老鷹是不?大家就幫姬銘整理遺物,破破爛爛的,實在沒什么整頭。村長在墻角扒著幾根木棍,不小心頭上碰到了什么,有個東西在蠕蠕地爬,好重。村長伸手去抓,抓到了一個大如麻雀的軟物,一看,驚叫一聲,當即失了三分魂魄。

眾人都吃了一驚,說怎么了?

村長摜下那個軟物,灰著臉說你們看……蜘蛛……哪有這么大的蜘蛛?

眾人都瞪圓了眼,這么大的蜘蛛,是沒見過。片刻后,便不約而同地上前去消滅它,誰知那家伙賊精,哧溜,鉆進了一個縫隙,蹤跡杳然了。

村長定定神,說算了,接著整吧。

整到床底時,扒開一捆亂草,村長竟發現了一個化肥袋子,口用細鐵絲扎著,鐵緊。村長按了按,不實也不虛,嘀咕聲什么玩意,藏得這么金貴?找來鉗子把鐵絲擰開,就又一次目瞪口呆了。

——錢,全是錢!

分分毛毛,零零碎碎,隱隱彌散出調味料和霉菌的混合味。村長說,都來。眾志成城地數了好一陣,竟是個不小的數目!

眾人傻了眼。

村長說,這錢……怎辦?

都無語,死靜。

后來,這錢還是跟姬銘一塊下葬了,沒人敢花。此外,還有那輛手推車。

在一個刮風的晚上,昏黃的月光層層剝落,一片片墜落在地上。劉老六家的肥雞突然感到煩躁不安,口中溢滿了清苦的味道。劉老六鼻息很重,正在發出含混的夢囈:艾大米,替死鬼——艾大米,替死鬼——不時笑出聲來。肥雞驀地怪叫一聲撲過去,干凈利索地啄下了劉老六的兩顆眼珠,說,你要這個幌子干什么?你在黑暗中聽就是了。然后就一路狂奔,沖姬銘的墳去了……

這個晚上,村民們在易碎的夢中,都聽到了一個真實的聲音:

我——餓——啊——

此后,人們就常見到艾家的娃蹲在門口,枯縮成一條瘦狗的模樣,眼直勾勾地盯著某一處,瞳孔里食物的光色翻卷幻化,叫人心悸。

大伙都說,多像從前的姬銘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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