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們總是懷念逝去的歲月痕跡,懷念一些老的東西。老之于新,許是時間空間的差異,年久則老,年短則新。而所謂“老屋”,無非是舊屋、舊居,住的時間久的房子罷了。然一個“老”字,便也有了幾分厚重與滄桑。老屋何指?年多久之屋才稱為老屋?三十年,五十年,一百年?不同人有不同的回答,或并無定論。然老屋總是讓人割舍不掉的,一如歲月雕刻后的青石,在雨后發出斑駁的光,似訴說陳年往事,那些歷史的榮光,或者憂傷。這不為怪,有人言:現今的國人,上溯三代,十有八九乃為農民。農民,居山野林田,行耕作之事,食五谷雜糧,即便過了數代,骨子里也脫不了鄉土情結。況且,時代發展,世事變遷,眾多之人脫離鄉土走進城里,為鋼筋水泥所禁錮,早為喧囂生活所浸淫,麻木了季節輪換,疏遠了山水田野,卻也越發懷舊,念起那陳舊的老院子、老房子,潛意識里,似乎只有回到鄉下的老屋才叫回家。
而我心中的老屋,僅限于老家農村的那幾所茅居。兒時,我居住的宅院頗大,是村地主所住。“土改”時打土豪分田地,這所占地一畝的四合院,便瓜分給了四戶貧下中農。我家是地地道道的貧農,有幸分得南屋三間。這三間房子,屋頂漏雨,墻皮剝落,地面凹凸,已然“老”得不成樣。但我和父母及兄弟妹妹一家七口,在這老屋里吵吵嚷嚷地也度過了一個個春夏秋冬。這個老屋留給我最深的記憶就是“冷”——每到冬天,晚上睡覺就如一場煉獄,經受一場痛徹心骨的冰凍。那時候缺少鋪蓋,簡陋得不能再簡陋的“床”沒有床板,只能墊幾根木棍,上面再鋪上幾把玉米秸。零下十幾攝氏度的冬季,蜷縮在冰冷的被窩,渾身瑟瑟發抖,腿腳一個小時不敢伸張。屋子的冷,能把盛水的大水缸凍裂,那般冷可見何等厲害。我們唯一可以御寒的方法是腳下夾個熱水瓶或打“火簸箕”。所謂打“火簸箕”,就是在床邊燃一堆干草,將被子掀起來,用簸箕將火苗扇入被中,將被窩烘暖和。但不是每晚都能享受到打“火簸箕”,因為那時候貧窮得連燒草都困難。
終于有一天,我們搬出了那個老屋,住進了另一座老屋——北面的三間正房。這個老屋雖也是茅草蓋頂,土坯壘墻,但感覺墻體厚實,又可正面陽光,從此,在寒冷的冬季,我們一家就享受了更多的溫暖。
我們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好起來,但是,有個生活在老屋里的人日子卻越來越凄涼。那人就是同院里的王大娘。她原是地主婆,也就是我們這所宅院的原主人。我記事的時候,地主婆還不到五十歲,我們兄妹們就叫她大娘。她就在兩小間黑乎乎的偏房里。王地主建了這所大宅院,正房七間,還有東西南廂房。正房是中間的三個大間,東西兩邊各有兩間偏房,這偏房自然是比正房矮一截窄一些。說來悲哀,地主也是沒福氣,當年被革了命,一家五口屈居西邊的兩間偏房,地主早早就去世了。地主的兒女大了,再有了子女便搬出偏房,去其他地方蓋房居住,只留下王大娘孤零零老人一個。鄉親們說,有段時間,兒女們嫌棄老人,竟無人給送飯送水,老人一天忍饑受餓,要不是我父母接濟,老人怕是……想來那是何等凄涼!我當兵十幾年,每次回家探親,總是要去看望一下她的,送些瓜果糕點,拉一拉家長里短。恍惚間,數年過去,一次回家,又來見她,老人已是雙目失明,又黑又臟的被褥,數日沒有洗刷的飯碗殘留著飯渣,老人的日子可想而知。那一日,見一根繩子拴于她的床頭,一直延伸到門外西廂房的殘垣邊,很為驚奇,便順繩子走去,卻見是一方蹲坑。原來,老人就是這樣順繩摸廁排解的。見此情景,令人心酸不已。那天夜里,我朦朧中又聽得老人的哭聲,那哭聲,聲聲沉悶,悠悠蕩蕩,似在訴說生活的孤獨與無助,抑或是對命運的悲憤。于是,后來我寫了首詩《孤獨的棗樹》,發在《星星》詩刊上,也算是對老人的遭遇寄予一份同情。
這就是老屋里一個老人的命運,就像喬葉那篇獲得魯迅文學獎的小說《最慢的是活著》中寫的:“她已經沒有未來的人生,她必須得獨自面對這無盡的永恒的黑暗。而目睹著她如此掙扎,時日走過,我們卻連持久的傷悲和純粹的留戀都無法做到。我們能做到的,就是等待她的最終離去和死亡的最終來臨。”前幾年,我從妹妹那里得知,老人終于去了,時年九十五歲。聞之,心雖惋惜,但也釋然:人不分貴賤,活不分難易,老人這把年紀才走,也是造化。人生中,相互擁擠的人,走著走著就散了;順風順水的日子,一不留神就變了。這不怪誰,人人都有老的時候,任何事物都是,老是自然法則。“常將新桃換舊符”,雖然說的是新陳代謝,但誰能不承認是老的一種延續?正像老屋里的王大娘。
或許老屋都一樣,世世代代延續著人生的悲悲喜喜。
地主婆王大娘走了,我父母也翻蓋了新房,讓我新結婚的四弟搬進了正房,而兩位老人卻自愿住進東邊的偏房。幾年后,父母又執意搬出了新房子,住進了老房子——1982年父親在村西邊給我蓋的三間瓦房。父母說:年紀大了,跟孩子們拌扯了大半輩子,就想清靜清靜。那時,父母親也就六十來歲,他們不是嫌棄孩子,是想給孩子更大的空間。
要說,父母住的這座房子還算不上老房子。當年房子蓋好以后,我就參了軍,一直到娶妻結婚生子,轉業定居在城市,這所房子20多年沒住人,只盛些農具等物什,也就成了老屋。
老屋有瓦房三間,一個不大的院落,約2分地。因無人居住,也就沒建院墻。父母搬進去以后,就在西南角建了門廊過道,東南角建了豬圈便廁。早年新房剛完工,我就親手在院子里栽下了許多石榴、青楊樹等,現已不見蹤影。現院中間是四五棵高大的梧桐,樹下有五六棵大櫻桃樹,房子東山墻下簡易的雞舍里養著幾只雞。幾近中秋,梧桐和櫻桃樹葉子已稀疏發黃,風一襲便悠悠飄落,倒有幾分蕭條。父親用石塊和籬笆圈起的小菜園,里面僅有的幾棵大蔥和韭菜勉強地活著,院內的件件總總,在夕陽下似也顯露著疲態。老屋的門窗、木梁已舊得暗黑;窗欞外掛的蜘蛛網,隨風搖擺;房頂上生出的老草,陪伴歲月不知枯榮了多少回。更為嚴重的是,老屋用石頭壘砌的山墻已裂開了一條一厘米的縫隙——老屋已然成為危房。我們在盤算著,有錢的時候將老屋翻蓋了。
這座老屋,或許在不久的將來也不復存在。但是父母對于翻蓋老屋的想法還是有所保留。他們希望在自己百年之后再翻建。我理解他們,他們所希求的不是房子的嶄新寬大和裝飾奢華,而是老屋住著的樸實、隨意和踏實。但我深信,老屋早晚是要消失的,因為,父母均年過七十,他們終究會慢慢老去。
但我們不著急什么。說最慢的是活著,正說明,一個人的老是最慢的事。人越老了,念想的事就越多,哪能隨隨便便就去那個地兒呢?有的人雖然也會一夜變老,但這僅僅是個例而已。人一生經歷多少磨難,正是這些磨難,讓一個人的老,有了那樣的深度和厚度,使人產生了種種敬意。
風雨飄搖,日月更迭,在這個工業迅速發展的時代,越來越多的老屋消失了,淡出了我們的視線,只留下傷感和那些無法磨滅的記憶,以及揮之不去的情愫。但是,不必傷心,“老屋”一詞不會從我們的字典中抹去,還會有房子變成“老屋”,成為我們新的回憶。
對于許多人來說,老屋是一種情結,人們希望它存在,或許僅僅是對一種情感的挽留,對一種生活方式的默許和懷念。但是,那些我們意識里的平房院落的老屋老院已越來越難尋見。去年夏天,我來到威海市張村鎮的里口山,在一個村前,看見一農家小院,山石壘砌的院墻,幾間紅瓦碣石的小房,古樸淡雅,一株山杏罩住不大的院落,仿佛一幅山水畫。我探身進院,抵近門窗前,見門窗破舊殘缺,遂伏窗而觀,屋內幾件雜物橫陳,落滿塵土,老屋顯然已被廢棄。于是便走進一鄰居打探,欲將其租下,想于春夏之際來此消遣休憩。誰知鄰居告知,老屋主人早居市里,三兩年無音信,卻早有言:屋子是不租不賣的。得知此情,頗感失落,也便明白了,那些城郊鄉村古樸的老屋為何一屋難求、身價倍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