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鄉風物蝦醬香

思鄉，其實只需要一道故鄉的風物。那道風物的味道會勾起心底的記憶，一種對故鄉的思念之情，如味道的湖，再不平靜。鄉愁，便如湖的漣漪，一波一波，挹淚而來，綿綿不絕。

我有一遠房伯父，是北京某軍事院校的教授，老來思鄉之情漸濃，平日總念叨著家鄉的好，老想著回老家住上那么些日子，再喝喝家鄉水，再品嘗品嘗家鄉風物的味道，滿足自己思念家鄉的愿望。因為工作原因，這愿望他三五年也實現不了一回，便特別盼望有到北京的老家人去他家做客。對于故鄉人的到來，他每每都顯得格外興奮。我經常思索家鄉人去看望伯父伯父高興的原因。我想，這除了伯父對家鄉人感到分外親切愿意家鄉人談論家鄉故事家鄉風情以滿足他思鄉之情以外，還有一個原因，伯父特別喜歡來人帶給他的老家人自推自腌的蠓子蝦醬。按理，伯父那么大學問，睹事睹物多極，本不會為微不足道的小小蝦醬而心動，可每次，我分明看到他吸溜著鼻子深聞蠓子蝦醬香味的情狀，以改平日沉穩儒雅風度，表現出孩子般的喜形于色，甚至還有那么一點點與他身份涵養極不相符的沖動。

伯父說，他每逢吃到正宗地道榮成老家的蠓子蝦醬，就好像聽到了家鄉大海的潮聲，聞到了家鄉深厚悠遠的味道。對于他，老家的蝦醬真有那么神奇嗎？歲月證實了這一點，證實了他對老家蠓子蝦醬的情有獨鐘，魂之所系。

其實，伯父家藏著很多蝦醬，天南地北，哪哪的都有，什么樣的都有。生的、熟的；干的、稠的、稀的；蝦醬做的蝦磚、蝦油、蝦罐頭；海北與天南各種味道的，精美與普通各式包裝的，上個世紀五六十年代至今各個時期的，極盡天下蝦醬之大全。他家，簡直就是一個小小的蝦醬博物館，而在這個博物館里，他首推的，最感珍貴的，應屬榮成蠓子蝦醬。

伯父確是一個蝦醬的忠實收藏者，癡迷的喜愛者，但在我看來，他更應該是一個高明的、在行的、地道的蝦醬美食家。

我帶給伯父的蠓子蝦醬，都是我母親親手在老的醬色瓷壇里腌制的，沒有倒過裝，發酵形成的蝦水、蝦油全在里面，絕對原汁原味，鮮香得很。他每次都是小心翼翼地雙手接過裝滿蠓子蝦醬的瓷壇子。他說，他就是喜歡用這樣古舊的瓷壇子腌制的蠓子蝦醬，走遍中國，哪兒的蝦醬也沒有這樣地道、正宗的榮成蠓子蝦醬味道醇厚、獨特。這才是故鄉風物的味道啊。他抱著蝦醬壇子，感慨蝦醬之美的神態，語氣，幾近虔誠。

他把他的親朋老友都招呼到他家——他要舉行一場蠓子蝦醬的饕餮盛宴了。

他的朋友都是教授、將軍等有身份的人，不一會兒這些尊貴的客人便如約而至。看來這些見多識廣的人，對這位蝦醬愛好者朋友的蝦醬大餐之魅力是頗為了解的，不然對朋友聚餐這樣的瑣事，赴約時間上是會端端架子的。他們這樣有身份的人也對蠓子蝦醬青睞有加啊。

我伯父會很多種佐酒、佐餐蠓子蝦醬的做法和吃法。就是我這個一輩子也沒有離開過海邊，自以為對蠓子蝦醬菜有些研究的人，對比起他來，也自嘆弗如。

伯父捧出一大壇子榮成蠓子蝦醬，開始他廚藝風采的展示。

他做的第一道蝦醬菜是，雞蛋蒸蝦醬。先倒50克生蝦醬在玻璃容器內，再酌量滴入一點花生油，添加少許料酒，白醋并味精一點點，將切好的蔥末、姜末放入，再把攪勻的四五個生雞蛋倒入容器，然后一起攪拌，直至攪勻為止，放微波爐蒸，五六分鐘后，雞蛋蒸蝦醬的奇異之香便彌散開來，令你吸鼻子咂舌頭。

第二道菜是蝦醬炒魚籽。第三道菜是蝦醬燉豆腐。綿軟的豆腐，鮮香的干魚籽，醇美的蝦醬，這幾樣東西煎炒烹燉，放一起吃，你可以想像它的味道之美有多么獨特，我是說不準確的，只是覺得一個好吃。

第四道菜是蝦醬炒莓苔。第五道菜是蝦醬炒空心菜。清菜配以蝦醬爆炒，菜一入口，剎那間舌苔便捕捉到來自田野大海混合而成的奇妙味道，令你馬上想擁有二次享受，便情不自禁地將筷子伸向菜盤，而幾近忘了禮儀。

腌制好的蝦醬呈絳紫色，上面浮有一層蝦油，黃中帶紅，澄清透明，看著悅目，聞之心香。第六道蝦醬菜，他便上了這樣的一大碟子生蝦醬。在沒有吃過這道美味的人看來，這有些新奇，甚至有些不可思議。生的蝦醬也能入口嗎？告訴你，能的，并且味道極好。生蝦醬最好佐以新鮮的黃瓜段、辣椒段、紅蘿卜段、蒜苔段、洋蔥段，什么你喜歡的時令蔬菜都可以，用這樣的新菜蘸著生蝦醬下酒、下飯，那獨步天下的味道，真的是無法用語言來表達，來形容。

飯，他做的是雜面條就蝦醬。這種吃法在膠東沿海最古老，最普通、普遍。賓館、小吃，農家、漁家，只要你想吃，隨處都有。雜面條的做法是，將小麥面、黃豆面和在一起，做成寬面條，不加任何油鹽醬醋，與青菜一起下入燒開的清水中。青菜最好是新的蘿卜絲或者白菜，如果有秋天采摘下用鹽腌了一個季節的地瓜葉子配雜面條下鍋，那再好不過。大白碗盛滿雜面條上桌，一人一大碗，然后自己撮一些蠓子蝦醬，攤勻在面條上，輕輕一拌，吸溜一大口，那味道，那感覺，真就叫一個絕，說唇齒留香，回味無窮，一點也不過。

伯父把他做的這些蠓子蝦醬菜全都端上餐桌，給每人斟上酒，大家便開始了美味蝦醬菜的享受了。

酒到酣處，他開始了蠓子蝦醬歷史的講述，其間有追憶，有抒懷，但講得最多的是與蠓子蝦醬有關的掌故。他說，榮成蜢子蝦醬的誕生，最早可追溯到新石器時代。戰國時期，榮成沿海漁民把“形同蠓子蟲的小蝦”用食鹽腌起食用。從秦漢后到宋元前，是蜢子蝦的生成時期，到了元明清時代，是繁榮發展階段。清雍正年間，榮成蜢子蝦醬被登州知府作為地方特產貢奉朝庭，被賜為宮內御品。1898年，大批外國人蜂擁至威海英租界，將大量蜢子蝦醬運走，蜢子蝦醬也因此傳到海外。新中國成立以后的1953年，在濟南萬紫巷市場水產店，還能買到榮成市虎山鎮（原榮成縣邱家鄉）蝦醬世家——唐家生產的蠓子蝦磚。榮成生產的蜢子蝦醬制成蜢子蝦磚銷往內地。1953年以前，在濟南萬紫巷市場或水產店，都能買到石島出產的蜢子蝦磚，很像豆腐干，但比豆腐干大，用紅紙包裝，上印木刻黑字，三行。右邊一行小字：榮成石島；中間一行大字：蜢子蝦磚；左邊一行也是小字：濟源號制。現今，由山東盛泉集團有限公司嚴格按照傳統手工工藝制作的“金盛泉”蠓子蝦醬，從海域選擇、捕撈、腌制等，已形成一套完整的工藝流程。

這位軍事科學知識異常淵博的教授，對老家蠓子蝦醬的歷史還有如此深厚的研究、了解，真是沒有想到。

大家對他的博學報以熱烈的掌聲。有一教授問他是否有老的蝦磚珍藏拿出來大家一睹異物之風采。

他喝一口酒，真的拿出了一塊六七十年前的蝦磚，那蝦磚是用上好的道材紙包的，紙包的正面方方正正地蓋了“唐記”印，紙包一打開，一股醇厚干濃的海鮮之香撲面而來，蝦磚長方形，呈淡灰色，像是承載著厚重的歷史滄桑。大家想用手摸一下，他急忙收起包好拿走。大家說他小氣，他只笑不爭。

我給他斟滿一杯酒，想借此說幾句我景仰他的話，他舉一舉杯，攔住我的話頭，他對我說，我知道你要說什么，告訴你，我喜愛老家的蝦醬，喜愛老家蝦醬的味道，我愛我的家鄉，我想家啊！他一口將杯中的酒喝了，我看到他眼里淚光閃動。

是啊，思鄉只需要一道故鄉風物的味道。那味道沉在記憶深處，永難忘懷，一直縈繞到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