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明清時期,智珠寺曾經是皇家御用的番經廠與漢經廠的所在地,負責印刻藏文典籍。在印經廠發展的巔峰時期,有60-80位秀才組成的團隊與大約860名藝人們在此工作。
在見到李海龍的之前,我已經繞著嵩祝院北巷繞了很大一圈,卻還是沒有找到我此行的目的地:智珠寺。路邊的大爺告訴我這座寺廟早已經消失了,“你要找的地方早就被工廠占上啦!”但這條胡同的名字清楚證明了他曾經的存在。
兩百年前,智珠寺、嵩祝寺與法淵寺曾經共同佇立于這個小小的胡同中,并且作為北京第二大喇嘛寺存在著。明清時期,智珠寺曾經是皇家御用的番經廠與漢經廠的所在地,負責印刻藏文典籍。在印經廠發展的巔峰時期,有60-80位秀才組成的團隊與大約860名藝人們在此工作。清代時期,這里則是蒙古活佛章嘉呼圖克圖的駐所,每代轉世活佛都在這里做“梵修”。直到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夕,第六世活佛依然在智珠寺中居住。1984年5月24日,智珠寺與嵩祝寺共同被定為北京市文物保護單位。故事本應到此有了一個圓滿的結局,然而這座寺院卻似乎注定要飽經滄桑方能涅槃重生。
一座寺廟的新生
當李海龍用摩托載著我繞過了半條胡同后,智珠寺終于出現在了我面前。作為一座曾經破敗的寺廟,現在的智珠寺干凈整潔,卻又保留了歷史的滄桑感。李海龍是東景緣修復團隊的工程部經理,負責了智珠寺的大部分修繕工作。而曾經主持了大殿吊頂壁畫修復的藝術家湯國先生則是他的好朋友,面對國內古建筑修復工藝與技術缺乏的現狀,兩位對智珠寺傾注了極大的心血與勞動。
智珠寺的故事還要從上世紀50年代說起。建國之初,百廢待興,政府扶植閑散人員就業而又苦于沒有資金,遂實行低工資多就業的方針,創辦了許多集體企業,寺廟是當時最空曠的地方,利用其辦廠就成了順理成章的事了,智珠寺與嵩祝寺也不能例外。智珠寺先是被金漆鑲嵌廠占用,后又被自行車飛輪廠和景山裝訂廠占據。裝訂廠占用了頭殿和二殿以西部分,自行車飛輪廠(后改成景山醫療器械廠)占了智珠寺的大部分其中含大殿,東西配殿,后殿,北京市裝潢設計研究所占了西北角的一部分。嵩祝寺則被“北京市盲人橡膠廠”全部占了。
由于嵩祝寺是盲人工廠,所以基本沒有毀壞,智珠寺就不同了,因為生產自行車飛輪是五金行業,車、銑、刨、電焊、沖壓工種都有,因此毀壞就十分嚴重。再加上上世紀60年代初大殿的西北角因電路短路而引起大火,十多輛消防車排著隊從故宮護城河運水,足足澆了一天的水才把三層高的大殿滅了火,院子的積水有一尺多深。誰知下午撲滅的火半夜又著了,因為幾百年的寺廟木材都是干透了的,白天的火表面是撲滅了,但碳化的木材晚上一遇風就又著了,消防隊在這待了三天,直到徹底沒有復燃了才撤,為此還犧牲了一名中隊長。
到了上世紀70年代為了發展無線電事業,無線電九廠和十一廠合并從崇文門外搬來把北京市盲人橡膠廠換走,成立了“北京東風電視機廠”。將嵩祝寺前殿和東西鐘鼓樓以及法淵寺全部拆除,利用寬大的前院蓋了十層樓高的生產車間,法淵寺則蓋成了電視機的組裝車間(三洋牌電視機)。黃宗江任廠長期間還把智珠寺的前殿及西配殿占了做銷售部和維修部。后來因電視機廠的建筑高度嚴重超出皇城內的規定建筑限高,以致將嵩祝寺長期籠罩在陰影之下,最終導致嵩祝寺中、東路主體建筑的拆毀,原有建筑格局遭到嚴重的破壞,西側的智珠寺也好不到哪去,主體建筑尚存,但現狀岌岌可危。
我們非常小心地比對和挑選修復方式,盡量做到修舊如舊。
正是在這樣的情況下,2007年由Juan van Wassenhove、林凡、周理賢組成的東景緣創始團隊發現了岌岌可危的智珠寺。李海龍說:“在我們到來之前,這里是牡丹電視機廠的所在地,后來由于牡丹電視機廠倒閉,沒有這么大的能力和財力來修繕,正好我們團隊的領導看到這個地方很感興趣,想進行修繕。從修復角度來講,修繕之后對建筑本身也是有利的。另外,智珠寺真正的產權是歸國家所有,房產的性質是文物保護單位,想如何修改及利用我們也做不了決定,必須要與文物保護單位商量,首先要經過國家文物局出方案來修繕。在這次的修繕過程中,我們基本上去掉了1949年以后大量覆蓋在古建筑上的所有信息,只保留了‘團結緊張嚴肅活潑’的痕跡。同時這里也不可以作為高級娛樂場所,截止到2011年,國家已經出臺相關法律規定文物場所里不允許建造餐廳,而我們是在規定之前申請的,所以目前這個餐廳還繼續保留著。正好這個餐廳的位置之前是牡丹旅館,不在文物范圍之內。”
李海龍所提到的餐廳名為“Temple Restaurant Beijing”,2009年7月演員劉燁和法國人安娜的定婚儀式就是在此舉辦的。現在,越來越多的人會專門穿越沙灘北街的市井胡同來到這里,享受在鬧市中身處歷史靜謐的那份獨特感覺。于此同時,質疑聲也不絕于耳。受到質疑的普遍原因是人們無法接受在一座古代寺廟中出現一座現代化餐廳,對此李海龍說:“前幾年故宮已經出現過類似的問題,因此文物局已經下文規定,在古建筑范圍之內不能經營餐廳等娛樂場所。但因為我們辦理營業執照時房子的前身就是牡丹旅館,而且我們將這里收購過來時沒有擴大面積,只在原來的基礎上進行了修繕,因此是合理合法的。”
修舊如舊的成本高昂
在過去的幾年中,智珠寺項目成為了東景緣團隊投入最多的地方。“修復這里前后就花了五年”,三位創始人流露出對這段歷史的愛惜。從明代的印經廠、清代的活佛居所、新中國成立后的民居,到牡丹電視機廠,“我們不但修復了古廟的建筑,也保留了電視機廠后來加建的廠房,只是想保留一種歷史和時代的延續性”。
“修復工作可謂不計成本,”曾經從事電影投資的林凡這樣形容道,“我們非常小心地比對和挑選修復方式,盡量做到修舊如舊。”從舊建筑里挑選能使用的材料,再尋找到最接近舊材料的新材料,按建筑原貌一比一重建,現在我們熟知的希臘神廟等世界遺跡都是按此法修復的。“這種方法比全部拆掉再用新材料按舊圖紙重建的方式費時費力得多,很多人說我們太‘奢侈’了。” “我們在修繕會遇到柱子埋在墻里面的情況,所以我們在修繕前會專門邀請文物專家看這個柱子到底是換還是修。因為修繕有很多方法,一是將整根柱子全部換掉,二是柱子可以轉接,比如它只壞了1/5或者1/10就沒必要換新的柱子。我們可以將舊的柱子換掉進行嫁接,實際上嫁接成本比換的成本還要貴。在這里你可以看到加了鋼箍作為保護的柱子,在整個修繕過程差不多有90%左右都是運用原來的材料。如果換新的,看上去品位就不一樣了。”李海龍說。
“同時,我們也不敢完全依靠政府對所有的古建筑都加以保護,因為投資與回報是相輔相成的問題,花錢修繕肯定要有回報。中國這么多的古建筑,政府投資對回報不是很在意,但對于個人或者企業來說,投資下去對回報肯定會相對重視。同時也不是所有的人都對古建筑特別感興趣,比如像這種寺廟修繕,一般的中國企業家都會修繕的金碧輝煌,住著很舒服。但是對于有些藝術方面追求的人肯定會保持與原先的風格一樣。”
正是本著這樣“修舊如舊”的原則,智珠寺才能洗盡鉛華,以其本來面目示人,同時,修復團隊“不計成本”的投入也是關鍵所在。要知道,智珠寺在經歷了幾十年的天災人禍與歷史變遷后,已經近乎成為一座荒廢的建筑。
智珠寺,作為一個古代寺廟的修繕范本,并不復雜也不奢華,其可貴之處在于“修舊如舊”的理念以及藝術性的處理方式。
古建筑與商業 孰輕孰重?
如果不是東景緣團隊發現了智珠寺,或許它也會像許多被荒廢的寺廟一樣,在被人遺忘的角落中慢慢消失。幸運的是,智珠寺遇到了一群熱愛古代建筑的人,得以保全。不過,仍然有很多重要的歷史建筑正處在消逝的邊緣。就在今年,梁思成林徽因故居被拆、長沙古城墻的“拆”與“保”等事件都已成為了公眾關注的焦點,名人故居和古建筑頻頻被破壞,引起了人們對于古建筑保護的諸多討論和思考:今天的商業社會中,為了商業的利益,是否可以犧牲無法挽回的歷史?
就拿今年的梁思成林徽因故居被拆事件來說,它讓畢生倡導古建筑等文化遺產保護的梁思成夫婦身后再次受辱。在新中國誕生后,梁思成夫婦全身心擁護并熱情投入新社會的懷抱,但又實在無法忍受北京城實施工業化方針,要建遍地的煙囪,流淚請求保留首都的老建筑、老城墻和老城門。他的“皮肉之論”和他的眼淚,在文人一廂情愿的文字和書本里,似乎已經成為共和國記憶的經典之悔。當前北京已經啟動的中軸線“申遺”,部分就是在把當時梁先生苦苦請求保留的古建筑再恢復起來。當年,眼看著老北京的古建筑紛紛被拆,愛古建、愛文化且愛面子的梁思成林徽因夫婦一定充滿了人生的挫折感和被羞辱的感覺。可是,他們不曾想到,文物保護事業,從來沒有像最近三十年來經歷著更大的困難與挫折。在他們去世后,甚至連自己的容身之處都保不住。
梁思成一定不會想到,中國人對于建筑保護的熱情以及記憶力甚至還不如日本人。2010年,梁思成的半身塑像被日本人特地從北京請到奈良,敬在當地,奉若神明,而這只是因為一句話的緣故。二戰后期,盟軍開始對日本占領區和日本本土進行地毯式轟炸。在重慶,梁思成交給美國空軍一張圖紙,詳細地標注了中國一些古建筑的位置,請他們投彈時避開。臨了,梁思成補充道,還有兩個城市我也希望你們不要轟炸,日本的奈良和京都,那里遍布著珍貴的古建筑。就是這么簡短的幾個字,使兩個標本性質的古都免于戰火。
在信息空前透明與發達的今天,關于古建筑的爭議事件似乎每天都會出現。然而不幸的是,應該保護的建筑卻繼續著他們悲慘的命運,最近剛剛去世的古建筑保護專家羅哲文先生在他擔綱主編的《永訣的建筑》序言中寫道:“有人把建筑稱之為‘石頭的史書’、‘凝固的樂章’等等,然而,歷史的車輪總是一樣的無情,不僅碾碎了如梭的歲月,也碾碎了許許多多‘石頭的史書’。許許多多珍貴的古建筑被人為和自然的原因破壞了,頃刻之間化為了灰燼。其中尤以改朝換代的需要、戰爭的破壞最為嚴重。”諷刺的是,羅先生所說的改朝換代與戰爭破壞在近代古建筑的保護中恰恰起到了積極的作用:北京與天津的和平解放,國共兩黨的當事人在保護古都文化遺產的大義前,雙方都作出了開明的讓步。而恰恰是在和平年代,在我們所謂的經濟建設中,拆除了包括“梁林故居”在內的大量的名人故居。人為的原因有,卻是“非戰之罪”。
“拆”與“保”的抉擇
智珠寺,作為一個古代寺廟的修繕范本,并不復雜也不奢華,其可貴之處在于“修舊如舊”的理念以及藝術性的處理方式。據記者所知,目前國內的寺廟修復不少,可真正能做到還原歷史本身厚重感的卻沒有幾個。 大多數人將建筑收購之后,卻將建筑修葺一新,以求住的舒服,這并非是對建筑的保護反而是極大的破壞。 隨著時代的變遷,國人的審美似乎也跟著變化了,人們追求的是雕梁畫棟的浮華裝飾以及窮奢極欲的享樂主義。而在長沙古城墻的拆除事件中,長沙市文物局的負責人甚至對記者表示:“文物局等行政部門自我定位為‘弱勢部門’。”當城市建設和文物保護產生沖突時,文物保護部門的意見往往處于弱勢。據一位不原透露姓名的文物保護工作人員稱,長沙市發布只留20米古城墻原址保護方案后,國家文物局、湖南省文物局均下達過指示,建議全部原址保護。但這個“建議”輕如鴻毛,很快被商業大潮卷得不知去向。
如果有一天,古建筑的保護需要私人企業或者個人來承擔時,我想不會有人認為這是商業的勝利,而當有一天人們只能在博物館中欣賞古代建筑的斷壁殘垣并驚嘆于古人的鬼斧神工時,所有的人都將是這段歷史的見證者,并且是作為輸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