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塵:周老師,您好!感謝您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接受我的專訪。
周實:其實,是我應該感謝你。感謝你在百忙之中抽出時間來采訪我。忙都是相對的。各有各的忙。我忙你也忙。人活在世上就是一個忙。不是忙著活,就是忙著死。如果能夠悠閑一點,該是多么美好的事情。可惜沒有這樣的命。人生難得半日閑。
鐵塵:據我所知,您在青少年時期因受家庭成分的牽連拖過板車,挑過土,打過鐵,這段經歷對您后來的人生產生了怎樣的影響?
周實:由于生計,我十三四歲推板車拖板車,十六七歲挑土修路建橋,十八九歲打鐵,二十歲以工農兵學員的身份(改造好了)讀了兩年師范中專,后又教過一個學期的初中,再后來就是當編輯了。那段生活對我后來,對我的性情,對我的思想,影響是刻骨銘心的。我曾寫過一篇《單純》,里面有這樣一段文字:于是,特別關注單純,關注那些單純的人,那些在這個世界上最容易受到傷害的人,那些在這個世界上最容易被人侮辱的人,那些心里想什么嘴上就說什么的人,那些時時將他人想得比自己還好的人,那些凡是路見不平便會拔刀相助的人,那些做了很多好事卻不知道留名的人,那些刀子嘴豆腐心不會處理關系的人,那些書生意氣很重、永遠“不曉世事”的人,那些“不思進取”的人,那些“無所作為”的人,那些“無能為力”的人,那些“長不大”的人……不管后來我的精神多么傾向于形而上,那段生活總使我將我的眼光形而下。
鐵塵:您編過《芙蓉》雜志、主持創辦過《書屋》雜志,還策劃和編過不少具有深遠影響的叢書,您認為一個稱職的編輯應該具備哪些素養?
周實:哪些素養,我說不好,畢竟不是搞人事的。我只能說,作為編輯,最重要的是編好書。關于這點,我也曾寫過這么一點文字:
做一本比生命還長的書——這是多好的想法呀。凡是做書人大都有的吧。然而,有歸有,能不能做到,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即使你能得心應手,這書做好了,能不能出版,仍是另外一回事。為何這樣說,不須多說的,做書人都明白的。
就在這個明白面前,人自然地就分流了——有的人從右邊過,有的人從左邊過,有的人從上面過,有的人從下面過,有的人則不低頭,不轉彎,非要從那正面過,即使碰得頭破血流,就是撞得粉身碎骨,依舊不改那個初衷。這就是人的差別了。這就是人的不同了。不同的人做的書自然也是不同的。
做一本比生命還長的書——這是多好的想法呀。只是如何看待生命,人的想法又大不同。有的生命雖然很短,但那光焰卻是很長。有的生命雖然很長,卻是只有一點幽光。行尸走肉也是生命,它是命短還是命長?問題是不須回答的,人的心里也明白。只是一旦面對現實,面對金錢,面對權利,明白也就變含糊了,明白也就不重要了。做一本比生命還長的書——這是多好的想法呀——也就丟到一旁了。
做一本比生命還長的書——當然需要智慧的。不過,從目前的現實來看,同時尤其需要勇氣,需要勇于失敗的精神,需要敢于犧牲的氣魄,需要甘于寂寞的心靈。做書有關世道人心,需要的是菩薩之心。
書對我來說,真的就是人。
作為一個做書人,你在做好人還是做壞人?
每天,我都這樣自問,這么樣的捫心自問。
書也有其命運的。書的命運和人一樣,有的窮,有的富,有的待遇高,有的待遇低,有的只是徒有其名,有的確實名副其實,有的可以升入天堂,有的卻要打入地獄。
你愿做個什么人呢?或者做本什么書?
關于寫書和編書,我曾寫過幾句話,送給我的一位朋友:各人都有自己的命運,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情。詩文也有自己的命運,也是無可奈何的事情。命運可以折磨我們,卻無能力改變我們。我們來到這個世上,就是要與命運抗爭。
做一本比生命還長的書,就要進行這種抗爭。只有反復進行抗爭,做書人才不會平庸,做的書才不會平庸。
鐵塵:《書屋》曾在學術界產生了很大的影響,作為創辦人,您認為這種影響主要體現在哪些方面?對于一本刊物而言,最重要的是什么?
周實:你要我談《書屋》的影響,我想我是不合適的。作為一個編輯者,自己談自己如何有影響是一件非常可笑的事情。《書屋》的影響怎么樣,《書屋》的讀者有評價,還有研究者也有研究的,我想應該聽他們的。至于對于一本刊物,最重要的是什么?各人的看法也許不同,我以為是編輯宗旨,比如《書屋》的發刊詞就表現了《書屋》的宗旨,表現了我們編的《書屋》應該是一個什么樣子:
《書屋》的門開了,想進來的歡迎進來。
“屋”不在大,有“書”則靈——《書屋》唯愿能多少給人一種回家的感覺。無家可歸畢竟是樁不妙的事情,尤其是無“心靈之家”、“精神之家”可歸。我們就是想讓《書屋》成為這樣的一種“家”。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固難能免俗,但人在《書屋》一身自如或許能夠脫俗——但愿這不是《書屋》的奢望。
自然,《書屋》最喜歡的人是讀書人、寫書人、編書人。《書屋》自然也期待讀書人、寫書人、編書人等喜歡《書屋》。
作古正經談些學問,輕松愉快寫些妙文;或嚴肅狀,或幽默狀,或沖淡平和娓娓而談,或尖銳潑辣語驚四座;大智若愚大巧若拙,鋒芒畢露綿里藏針……總之十八般“文”藝(莫來“武”藝),只要含得有一個“真”字,《書屋》求之不得。
有一句俗話說:“書中自有黃金屋”。此話若作別解,似可將“黃金”看作一種高貴的品質——高貴的人品,高貴的文品。有這樣高貴的東西在《書屋》里,自然也求之不得——話再說回來,即便真有黃金又有什么要緊?讀書人能用自己的本事蓋一幢“黃金屋”,更是求之不得!
所以,我們由衷地希望:“書中自有黃金屋”——至于“書中自有顏如玉”呢,就另當別論罷。
鐵塵:您是從什么時候開始文學創作的?當時是怎么想的?
周實:是在十六七歲修鐵路的時候。當時的想法就是想表現自己的生活。當時所寫的,后來成形的,就是長詩《小石頭》。你愿意聽嗎?我念結尾給你聽:小石頭呵小石頭/你可記得分手的情景/為了多快好省地修建鐵路/我們一隊往西,一隊往東//一隊往西,一隊往東/分手時的挑戰我牢記心中/“喂,跟我競賽你會輸個精光”/“哼,跟你競賽我會變成英雄”//如今我是否變成英雄/人家說蓋棺才能論定/但我卻想做個詩人/你可別笑我頭腦發昏//別問我寫的是陽春白雪/還是地道的下里巴人/要問你就自己看吧/里面充滿了熱愛忠誠//我知道寫詩相當艱辛/可寫首好詩又何等歡心/祝福吧,愿我有地震一般的力量/祝福吧,愿我有海浪一樣的激情//我真希望這些詩行/像那手風琴上的風箱/既能擴展,又能收縮/得到讀者的共鳴回響//我真唯愿這些詩句/忘記自己是一些鉛字/成為閃亮向前的鐵軌/成為枕木、道釘、石子//如果讀者打開書皮/就像到了沸騰的工地/就像和修路人住在一起/那我又是多么愜意//如果詩里有些大話/還請讀者包涵一下/這些大話還有點價值/因為它是用生命證實//從這首不倫不類的詩里/我更加清楚地了解了自己/逝去的歲月像進軍的旋律/鼓勵我走向目的地//我真想不停地寫下去呀/寫修路人縱橫交錯的命運/寫痛苦發出的每一個聲音/寫歡樂經歷的每一個時辰//可詩中永遠看不到止境/詩的結尾和瀑布相通/目光追不上奔騰的浪花/心里總有不斷的詩情……好笑吧,現在看來是好笑,那時的我,就是這樣。
鐵塵:很明顯,您最早的創作是從詩歌入手,我的手頭上就有您的一本詩歌集《剪影》。前幾年,您還策劃了兩本《詩歌檔案》(一本70后,一本80后)。看來,您對詩歌是很看重的。在詩歌倍受冷落的今天,不知您是如何看待當今詩歌的?
周實:講句良心話,我是很喜歡詩歌的。不管它被如何冷落,我也覺得它不冷落。詩在我面前總是熱乎的,總是溫暖我的心的。詩是感情的洶涌的海浪,詩是呼吸的燃燒的火焰。詩是我的夢,我醒著的夢,我的年輕美好的夢。尤其年輕人,寫的那些詩,那就更喜歡。讀它,我也變得年輕,又回到了年輕時代,又變成了文學青年。詩就是我們的文學青年。曾經聽到有人用貶抑的口吻說某人:“那個文學青年呵!”每當聽到這樣的口吻,我的心里就會想,文學青年怎么啦?文學青年有何不好?幼稚嗎?單薄嗎?也許吧。不過,無論怎么樣,文學青年再幼稚,也未見得就會比文學中年或老年差到什么地方去。做文學青年不容易。要做一個文學青年至少要比一般的青年在心靈上更敏銳。我這樣說并非說其他青年就一般,我只是想強調一下文學青年的一點特質。一個人寫到老如果還像文學青年,我想也沒什么不好,至少他不會有一副功成名就的樣子,或者,一張文學大師的臉。
鐵塵:除了詩歌之外,您還創作了大量的散文、隨筆和小說。近些年,您好像主要精力花在散文和小說的寫作上。當然,對于一個作家的創作而言,體裁和形式似乎并不構成什么界限。
周實:是的,界限一點都沒有的。我就喜歡讓我的詩披上一件散文的襯衣或者一件小說的外套。一個好的寫作者總是會在冥冥之中尋找適合他的文體,創造自己喜歡的文體。這樣,他的那個靈魂,那個飄忽不定的靈魂,才會有它自己的歸宿,才會有一個好的肉身。
鐵塵:不知您是如何看待文學這個圈子的,平時,您好像不太關心這個圈子的事,是個性使然嗎?
周實:現今的文學界多的是兩種人:一種是與文學有關的人,一種是曾經和文學相關的人。寫作只是個人的事情。真正的寫作是孤獨的。好作品是孤獨的產物。
鐵塵:對于這個圈子,您最看不慣的是什么?
周實:你應該問那個圈子最看不慣我的是什么?我總是讓某些人不舒服。
鐵塵:在湖南出版集團退休之后,您好像一直沒閑著,平時都在忙些什么?
周實:我現在的生活主要由三個內容組成:一是照顧老年癡呆的母親以及年事已高的父親,再就是看書,再就是亂寫,亂寫亂發財。
鐵塵:您是怎樣看待閱讀和寫作的,這兩者之間有必然的聯系嗎?
周實:當然,這是不言而喻的。閱讀能使得我們將自己的生活情感思想寫作與其他的寫作者相比較,從中獲得精神支持,同時印證自己的處境,使自己不孤獨寂寞。
鐵塵:周老師最近在看些什么書?能推薦一下嗎?
周實:在看托爾斯泰的日記,喜歡他對自己的反省。
鐵塵:作為一個出版人,您如何看待現在的出版業?
周實:我覺得我沒有發言權了,已經好久不編書了。現在整個出版產業正在進入數字時代,我只希望湖南出版能夠搶占時代高地,牢牢立于不敗之地。
鐵塵:在讀完您的短篇酷刑系列《刀俎》、長篇小說《性比天高》及中篇小說《夸?頡?日?娥》之后,我總覺得這三個作品是可以放在一起來讀的,從某種意義上說,它們甚至是一個不可分割的整體。不知您自己是怎么看的?
周實:完全同意你的感覺。雖然不是有意為之,但效果上確實如此。三個作品都扭住了中國文化的兩個東西,一是帝王術,一是房中術。在我看來,這兩術是中國的帝王們最喜歡最寶貴最秘密最怕老百姓曉得的。老百姓一旦曉得了,他們自己的偉大形象正統模樣專制體制就不名正言順了,就有可能崩潰了。而我想做的,就是展示它,讓大家都看到它,看到他們的骨頭縫里,看到那個黑暗深處。
鐵塵:除了小說,您的長篇隨筆《無法安寧》和《冥想》也是很重要的作品,思想含量很高,我記得《無法安寧》曾入選過中國年度散文排行榜。它們大多是片斷式的,放在一起又是一個整體,里面的文字都是從心里流出來的,想必作者的心與讀者的心會有一個隱秘的通道。而您正是發現了這條通道的人。
周實:我寫《無法安寧》的時候,正好50歲,那是2004年,如今我已奔60了。我在書的封面上寫了這么一段話(書是2008年出的):獻給——那個——在我身邊走過的人。獻給——那個——在我身邊停下的人。有人,停下,我多幸福,雖然,最終,還是走過。茫茫人海,川流不息,能夠在你身邊走過,或者在你身邊停下,那人多少和你有緣。你能獻給他什么呢?也只能是停下,走過。《無法安寧》的很多文字被很多的報刊轉載,而其實,它最初,是我寫給自己看的,是我說給自己聽的,是我自己的沉默孤獨面對自己轉成畫面變成聲音,然后就是靈魂出竅。《無法安寧》是我的靈魂不由自主的一種延伸。而《冥想》,你看的,也就是發在《文學界》的,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冥想》相比《無法安寧》,其靈其魂更接近詩。
鐵塵:您是一個特立獨行的寫作者,這是從文格和人格上來說的。現在這樣的寫作者越來越罕見了。以我的理解,這是具有獨創性的寫作者的必然姿態。
周實:你這樣說,我不敢當。不過,我的脾氣不好,確是實實在在的。比如某次,我因某書,與某領導發生爭執,待他走后,我抓起筆,立即寫了這段《寫了》:
實在忍不住,還是寫下了,脾氣多壞,由此見了。
寫了又有什么用呢?寫了也無什么用的。
心里明白,還是寫了,由此可見:多固執了。
寫了,就真舒服一些?也許,是要舒服一些。
寫了,至少,也就多少,可把那些黑心殺手,那些不動聲色的殺手,那些戴著面具的殺手,那些縮頭縮腦的殺手,那些躲在幕后的殺手,暫時丟到一邊去了。
真的只是暫時而已,你沒辦法擺脫他們,只要你還想做點事,你就必須面對他們。
面對他們笑里藏刀,面對他們,忍辱,含笑,至少目前只能這樣。
“我們也是沒辦法呀!我也和你是一樣呀!站在個人的角度來講,立場觀點都是一樣。可是,畢竟位置不同,還請多多諒解呀!”
諒解他的什么呢?諒解他為保險起見如此自覺“關口前移”?諒解他已“揮刀自宮”還要逼著他人自宮?諒解他這自宮之后,一夫當關,顧盼自雄?
他的身后是座深宮,陰冷,霉爛,寒氣襲人。
他能露面與你相見,已是對你很講交情。
“不過是些文字嘛,還是不要發表為好,還是不要出版為好。”
“你說,到底有何問題?”
“不好說有什么問題,也很難說沒有問題。”
“那么,你說,出什么呢?”
“你已經是老手了,你當然是明白的。”
我當然是明白的?想想,是應明白的。可是,卻是做不到。
如果做得到,該有多好呀,也就成了他這樣了,也就成了一個官了。
一個什么官?懶得再說了。
前提是你必須自宮,你才能夠入那后宮。
鐵塵:您說一個作家最終是要靠作品來說話的。反過來說,現在有許多作家并不是在靠自己的作品說話。這樣平常的一句話,從您口里說出,極具諷刺性。
周實:我說的是老實話。作家不靠作品說話,靠什么?靠權力嗎?靠關系嗎?靠金錢嗎?靠性嗎?
鐵塵:在快要結束這次訪談之前,很難得有這樣的機會,想請周老師對《脊梁》雜志說幾句話。
周實:面對脊梁這兩個字,我腦子里浮現的只是這樣一句話:但愿還有另一種文學,不是屬于仕途的,也不屬于名聲的,也不屬于版稅的,而是屬于《脊梁》的(當然,我不反對仕途,也不反對名聲版稅,我反對的只是屬于)。
鐵塵:聽說,您的父母親還在醫院住院,您現在每天都要去照顧他們。在這里,衷心祝愿二老能早日康復出院,也祝愿周老師身體健康,再次感謝您的支持!
周實:還是開始的那句話,是我應該感謝你,感謝你對我的采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