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對于花蕾來說,外婆的老屋就像一個鳥巢,外婆每天出出進進忙忙碌碌,為這個鳥巢銜來枝葉做經緯,叼來泥巴筑院墻,全都是為了她這只小鳥在里面生活得更舒適,讓她每天晚上枕著一屋子的溫馨做一個香甜的夢。
窗外的院子里,初夏的葡萄架綠意正濃,外婆的聲音就是從那一片綠茵中過濾出來的,嗔怪中又透著濃得化不開的慈愛:
“蕾蕾,我的小姑奶奶,豆漿都涼透了,你怎么還賴在床上,你今天不用上學啦!”
花蕾趴在床上從一堆老照片中抬起頭,朝氣急敗壞的外婆眨眨眼,表示馬上就好。這個優雅的老太太,連生氣的樣子都是溫和可親的。然而自從花蕾的媽媽跟一個叫凌云志的男人走到一起后,外婆就常常坐在院子里的葡萄架下看天,她長長的嘆息繚繞在老屋的每一個角落。
花蕾不知道外婆在擔心什么,她對外婆說:“他是海歸呢,自己開公司,比我爸強多了,外婆,你應該感到驕傲,而不是擔心!”花蕾對那位從未謀面的凌叔叔以第三人稱“他”相稱,她認為他既然能以未婚的身份與媽媽走到一起,就必定是有獨特眼光的一個人。而外婆自有外婆的邏輯,外婆說:“我不管他海龜河龜,也不論他開多大的公司,可是他未婚,就應該找個未婚姑娘好好過日子,不該來招惹你媽媽!那話怎么說來著,一切不以結婚為目的的戀愛都是耍流氓!”花蕾笑得花枝亂顫:“我的傻外婆啊,他未婚有什么了不起,白撿了我這么個如花似玉的女兒,太便宜他了!”
那本老照片,是昨天放學后去父親家搜來的。昨天班上重排座位,坐在后排的男同學陳然說,初二時有一次舉行年級籃球賽,球員們與啦啦隊合影時他就站在花蕾后排。花蕾對這個突然冒出來的級友沒有一點印象,翻出那張照片,看到自己站在隊列里沒心沒肺地笑,露出兩顆大板牙。站在她后面的男生是當年對方球隊的前鋒,果然就是陳然。陳然成績好,每次考試都遙遙領先,成績好的學生記憶力都不差,花蕾想到也許他對自己的過目不忘,就是因為這兩顆碩大的板牙吧,這樣想著就感到有點不好意思了。
父親的家花蕾很少回去,她怕回到一種記憶里,從小在酒瓶的碰撞聲和媽媽的眼淚里泡大,對那個環境有本能的厭倦。關于父親,他除給了她一個《紅樓夢》里最善解人意的那個女孩子的姓氏,再沒有別的可供回味。
阿秀像個凱旋的將軍挺著個大肚子在花蕾生活了十六年的那個家里走來走去,確實,從一個發廊妹到花大少爺家的新女主人,應該算得上是取得了實質性的勝利。父親把花蕾拽到衛生間里,悄聲問她:“聽說你媽媽傍上了大款,那人對你好嗎?”花蕾沒好氣地說:“爸,你能不能不這么俗哈,更正一下,不是我媽傍上大款,是一大腕愛上了我媽!懂嗎,大腕!”父親哼了一聲。花蕾又說:“爸,你是不是后悔啦!”父親忙不迭地搖頭說:“我不后悔,蕾蕾你回憶一下,你爸我就兩缺點,喜歡喝點小酒,打點小牌,其他沒什么毛病對不對,可你媽整天一副天要塌下來的樣子,我一喝醉她就哭得肝腸寸斷,好像我欠了她十輩子都還不清的債,我在她面前從來沒有直起過腰來。你看現在,我喝酒喝得天經地義,打牌打得順理成章,醉了阿秀會把我找回來,困了倒頭就睡,再不用看什么人的臉色。總之我輕松了,舒坦了,沒有壓力了。只是奇怪,沒人管我喝酒我反倒不常喝了,呵呵!”
花蕾從父親的自我陶醉里還是看出了隱藏的失落,她從衣柜的最底層找到了她要的相冊,臨走時摸了一下阿秀肚子上花皮西瓜一樣的妊娠紋,說:“阿秀姐姐,我希望你生個女孩,我爸爸有酒精依賴癥,生個男孩可能會遺傳的。”父親橫了她一眼,不知是因為女兒叫他老婆姐姐不滿,還是因為女兒說讓他老婆再生個女孩。
總而言之,花蕾覺得父母的分開,貌似成就了五個人的幸福,五個人不包括她自己在內,這第五個人指的是阿秀肚子里那個即將降臨人世的孩子。花蕾為他們祝福,而她,只要與外婆這朵溫暖的棉花相依為命就覺得生活很美好。
花蕾坐到桌邊開始以狼吞虎咽的姿勢和速度喝豆漿吃花卷,外婆推開木格窗看了看天,抱怨道:“天怎么這么低,這天氣啊,陰氣太重,說不好有雨,記得帶把傘。蕾蕾,我給你洗的兩雙襪子都還沒干呢,這太陽怎么就老是舍不得出來啊!”花蕾安慰她:“五月天是這樣呢,沒關系,外婆,我的襪子不急著穿!”
花蕾騎著車飛快地穿過老城區,學校在老城與新城的交接地帶,十分鐘的車程。快到校門口時,手機響了,花蕾從車上下來,一邊用手推著助動車,一邊接母親打來的電話:“蕾蕾,今天凌叔叔會飛過來,帶了見面禮給你,一條裙子,視頻里給你看了的,純棉的,易打皺,你要記得把它用衣架掛好!”母親講到他,常常會與一個飛字聯系在一起,好像他是長了翅膀的,然而母親講到他時的語氣是那么淡定,從容,讓花蕾想到她始終是站在地面攥著那根風箏線的女人,這個時候,一種對母親的的復雜感情會從花蕾的心里油然而生,有欽佩,有羨慕,有向往,甚至還有一點點的妒意。
二
高二(一)班教室的窗外有一棵梧桐樹,梧桐樹已經很老了,學校的歷史有多悠久,這棵樹就有多老。像這樣盤根錯節的老樹,校園里隨處可見,與之相匹配的“文物”還有一棟二層小樓,叫“藏書閣”,是三年前新校舍擴建后惟一幸存的老校舍,聽說上面對新校舍進行整體規劃時,這棟樓是首當其沖的必拆建筑之一,是余校長力排眾議千方百計把它保留下來,做了圖書室。小樓青磚黑瓦,木板樓梯踩上去咯吱咯吱響。說實話,這樓最適宜的位置應該在江南小鎮的風景區做布景的道具,位于高樓林立的校園里卻未免顯得雞立鶴群了。
花蕾有一個屬于她一個人的秘密。老梧桐樹腐朽的根部有一個樹洞,洞里住了一窩螞蟻。每天課間十分鐘,花蕾喜歡站在窗邊,看那些螞蟻進進出出地搬運食物,搬得最多的是飯粒子。花蕾已經觀察了兩個月,她發現它們是一個集體,有組織有紀律的集體,有一只個頭較大的黑螞蟻是領袖,它經常行進在螞蟻隊伍的最前列,像領著一支準備接受檢閱的儀仗隊,井然有序,雄赳赳氣昂昂。
花蕾跟這窩螞蟻成了親密的朋友,每次從食堂打來午餐,她會首先打開窗戶,扔給螞蟻們一個飯團,而不是把吃剩下的留給它們。常常是等她把午餐吃完,螞蟻們也把飯團成功地搬進了蟻洞。
可是這一天,螞蟻們對花蕾的午餐不感興趣,她吃完飯,那個飯團還是原封不動地躺在那里。螞蟻們出出進進顯得很忙碌,花蕾感覺它們在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一定是發生了什么事,也許是螞蟻部落之間發生了戰爭,也許是某位長老病故。她一直在尋找那只領頭的大黑螞蟻,但它一直沒有出現。
下午第一節課鈴聲一響,花蕾就迫不及待地撲到窗邊,眼前的景象讓她驚呆了,成群結隊的螞蟻黑壓壓地涌出蟻洞,潮水一樣四處逃散,它們的組織和紀律都不見了,只有拼命地逃離,甚至不惜踏著同伴的尸體。這些螞蟻讓花蕾一瞬間心亂如麻,她驚慌四顧,發現后排的陳然也在驚詫地看著她。這時花蕾的手機響了,一個陌生的男中音在那頭說:“蕾蕾,我想你應該知道我是誰!”花蕾停頓了五秒,還是很乖地叫了一聲:“凌叔叔好!”凌叔叔自我感覺良好地繼續說:“蕾蕾好,我現在在你們校門口,我給你……”斷線了,與此同時地動山搖,天翻地覆……
學校鐘樓的大鐘停留在2點28分04秒,這一天是2008年5月12日。
三
余未來坐在川西中學的廢墟上,他的眼睛是從未有過的空洞和茫然,一個連隊的武警戰士剛剛撤離這里,可以確定,這片廢墟之中,除了他再沒有任何生物的存在。在此之前,他不相信有什么力量比人的意志更為強大。但現在,他相信了,人定勝天這話是只有毛主席他老人家才敢說出口的狂妄之語。
天,不僅奪走了他很多師生的生命,徹底摧毀了他新建的校園,還把他珍藏在心靈深處的記憶也一并抹殺了。余未來覺得他現在只剩下一個輕飄飄的軀殼。
川西中學的所有師生都知道,“藏書閣”里有一個位置雷打不動是屬于校長余未來的,那是個靠窗的座位,抬頭能看到校園里梧桐葉落人來人往。余未來有限的休閑時間大都在這里度過,每次來都自帶茶杯,他喜歡一邊翻著書頁,一邊品茶。他曾在全校師生大會上說:“我坐在那里,你們不用跟我打招呼,就把我當做你們中的一員。”
余未來坐在那里,有時也并不是看書,他會乘著學生們翻動書頁時發出的蠶食桑葉一樣的沙沙聲回到舊時光,那時他也是這般年紀,這間閱覽室曾是他的教室,他是插班生,高三才插進來,生性靦腆的他向全班同學做自我介紹時說:“我叫余未來,未來的未,未來的來。”便支支吾吾再沒有下文,但還是起到了喜劇效果,全班同學哄堂大笑,只有坐在前排的那個女生是抿著嘴的,笑得春暖花開,后來他知道她叫許雅麗。那時生源少,一個班只有四十來個學生,他個子高,總是坐最后一排,所以直到畢業,他跟坐前排的很多女生一句話都沒有講過。余未來不是本地人,他在姨媽家里寄讀,周一到周六在學校寄宿,周日才回到姨媽家。余未來很羨慕那些跑通學的本地同學,雖然姨媽對他視如己出,也無法驅逐他寄人籬下的鄉愁。每天放學,余未來會趴在教室走廊的木欄桿上,目送同學們一個個下樓回家。那個叫許雅麗的女生,會在最后一級樓梯的那個位置站住,向他回眸一笑,然后翩然離去。兩根麻花辮一前一后搭在她的肩上。她背的書包肯定出自一位心靈手巧的母親之手,帶子和荷葉邊是藍印花布,搭配了同色的軟牛仔布料。她燦爛的笑,她長長的辮子,她的藍印花布書包,一度曾是余未來睡前反復咀嚼的美味佳肴。后來用電腦,他想那人那景就是最好的電腦桌面。
可就是這樣,余未來還是沒有跟她說過一句話,直到臨近畢業的最后幾天,大家都開始互贈禮物,但也僅限于男生送男生,女生送女生。余未來的姨父是開照相館的,同學們都把底片給余未來去洗相,許雅麗也交給他一張底片,說洗十張吧,余未來洗了十一張。
就這樣畢業了,余未來帶著許雅麗的那張照片讀完了大學。照片上的許雅麗恬靜如初,兩根麻花辮子搭在胸前,背景是川西中學的校門。當然是黑白的,那時只有黑白照片。似乎是受了這張照片的牽引,余未來回到川西中學做了一名高中老師。而那張照片里的主人公,這時已做了別人家的女主人。那個年代的故事就是這樣,沒有開始,就已經結束。
余未來留了下來,他在這個不是故鄉的地方生根發芽結果,在這里結婚再離婚,在這里做了校長。他是個稱職的校長,他只利用職務之便替自己做了一件事,就是留下了“藏書閣”,留下了一個靠窗的位置供他在午后時光品著茗茶懷念那個扎著麻花辮子的女同學。
然而現在,一切都不復存在。皮之不存,毛將焉附。余未來啊,你還有什么未來可言。
四
當花蕾從醫院的病床上醒過來,她開口第一句話說:“我知道的,地動了,螞蟻告訴了我,地殼要發生運動了,要不是他的電話占了我的時間,我會告訴同學們都逃跑……”
護士們像云朵一樣在病房里穿梭,有一個年齡比較大的護士撫摸了一下花蕾的額,溫和地對她說:“孩子,你受驚了,我們都像在做夢,但是你要相信,一切都會過去的,好嗎?”然后她小聲吩咐另一個年輕的護士:“給她鎮靜劑!”一支異丙嗪扎進花蕾的臀部三角肌,她的思維又墜入黑暗的深淵。
其實花蕾是多么想清醒過來,她有話要說,她想要告訴陳然,告訴高老師,余校長,告訴所有的人們,她是多么的懊悔,螞蟻們給她傳達了一個危險的信號,而她沒能及時把這個信號傳送給大家。如果沒有他的那個電話,也許,一切都來得及……由此,花蕾對他剛剛建立起來的好感瞬間消失,也許正如外婆說的,他不該來招惹媽媽,介入她的家庭。每一個細小的事物都是一個反應堆,哪怕是一只螞蟻的存在,也會在某個特定的時刻產生讓人意想不到的作用。
花蕾記得,她被壓在一塊堅硬的預制板下面,前后左右都是斷裂的鋼筋水泥和磚頭,她被迫以一只基圍蝦的姿勢側躺著,慢慢她感覺到右手食指有鉆心的痛感沿著手背和手臂一路襲擊過來,她一度暈死過去,然后又慢慢地醒轉,后來她發現有一絲光線透進來,照在她前面一尺遠的地方,磚石堆里似乎有兩個手指頭露出來,花蕾立即精神振奮起來,她不能動,也不敢動,只能用左手一點一點地移過去,輕輕撥開幾片碎磚,露出一只血肉模糊的手掌,花蕾屏住呼吸,她想開口跟這只手的主人說話,問問她是班上哪位同學或者老師,但是她說出來的話連自己都聽不清,于是她用自己的左手握了一下這只手掌,觸手冰涼,花蕾嚇得趕緊縮回手來,再也不敢睜開眼睛……
后來的事情,花蕾從很多人嘴里零零碎碎地知道了一些情況,知道是一個男孩子救了她,把她送到了醫院,但所有人的話加起來也沒能讓她明白,到底是誰救了她,她是怎么來到醫院的。她就這樣帶著疑問被媽媽從醫院接到了深圳。
一起被接來的還有外婆。當大地發生劇烈震顫的那一刻,外婆正在葡萄葉上尋找一種叫葡萄十星葉甲的小蟲子,她在一片被啃得像一張破漁網的葡萄葉上發現了一條土黃色小蟲子,立即伸手想把它揪下來放到地上一只事先預備好的小水桶里實行淹刑,但外婆伸出去的手怎么也夠不著那條狡猾的小蟲子,不但夠不著,她甚至都站不穩了,仿佛被人凌空踢了一腳,摔倒在地上,外婆看到她居住了一輩子的老屋晃了幾晃,嘩啦一下往后面倒了下去。當媽媽找到外婆的時候,外婆呆呆地坐在地上,懷里抱著無數條葡萄藤。外婆毫發無損,這是讓花蕾和媽媽十分欣慰的事。
到了深圳,花蕾才發現,世界還是那個繁華的樣子,并沒有被毀滅的跡象,女孩子穿著漂亮的裙子漫步街頭,男孩子吹著尖利的口哨招搖過市,如果不是右手的食指還包著厚厚的紗布,她真要懷疑自己剛剛從一個恐怖的夢境里走出來。
媽媽的新家是很寬敞的復式樓,樓上是書房和主臥,花蕾被安排住樓下的臥房。媽媽拿出兩套被褥來鋪床,花蕾收起一套遞給媽媽說:“我和外婆合住一間吧!”媽媽驚詫地看她一眼,隨即笑了:“我家蕾蕾長大了!”在從前,花蕾是不愿意跟任何人共床的,她喜歡獨來獨往,無拘無束。但現在,花蕾想陪外婆住一間房,她舍不得讓外婆孤孤單單地面對長長的黑夜。經歷這一劫,外婆明顯地蒼老了,反應遲鈍了,她會在掃地或者炒菜的時候突然停下來,握著掃帚或者菜勺呆呆地想心事,她在想念她的老屋,那個她每天為之添磚加瓦精心構筑的巢,它怎么可以在一眨眼的功夫從這個地球上消失。像這樣的老屋,在川西的老城區隨處可見,老屋的存在,象征著亙古的安定和安寧,是根的所在。如今老屋不在了,外婆的心,如何能靜下來呢!而媽媽是不可能陪外婆的,花蕾想,她悄悄瞄了一眼樓上那間寬敞的臥室,紗簾低垂,她看不見里面的綺麗風光,但并不妨礙她展開想象的翅膀。
一直沒有看到他,他還在災區處理一些生意上的事,媽媽說蕾蕾住院時他曾到過病房,那時她處于麻醉狀態。
晚上,三個女人各坐一只沙發看一個省級電視臺的賑災晚會,從聽到主持人第一個暗啞低沉的發音開始,外婆就老淚縱橫,花蕾和媽媽從邊上的沙發迅速集中到外婆身邊,一人抱著她一只胳膊,三個女人抱成一團淚如雨下。電視畫面再現了一幅幅驚心動魄的場景,傳說中的魔鬼終于從神話故事里來到了現實生活當中,它們張開血盆大口,連皮帶骨,茹毛飲血,眼都不眨一下。雖然已經從那個悲劇的發源地走出來,但花蕾覺得那些場景就像一個巨大的黑洞,她就像一個一腳踏空的人,一直往下掉一直往下掉。
然后一個男孩被漂亮端莊的女主持牽著手走上臺來,電視畫面上出現了兩只特寫的截然不同的手,一只白凈的女主持的人,一只是男孩傷痕累累的黑乎乎的手,它黑,是因為手掌和手背有多處結著黑色的血痂。女主持幾乎是用哭腔在說:“他,陳然,一個十七歲的高二學生,就是用這雙手在余震不絕的廢墟上,刨開鋼筋水泥和斷磚碎瓦,刨了整整兩個小時,救出了他的同學花蕾……”
花蕾撲到電視機前,盯著臺上那個長著兩片厚嘴唇的男生,不錯,他就是陳然。女主持沉痛的聲音還在繼續:“接連不斷的余震曾兩次埋住了他的雙腿,但他沒有停下來,后來把同學刨出來送到醫院,醫生見他走路不對勁,掀起褲腿來發現他左腿肚腫起老高,一透視,腓骨骨折。”主持人把話筒伸到陳然嘴邊,扶著他的肩走向觀眾:“孩子,當著這么多祖國同胞們的面,你告訴大家,當時你在想什么,是什么信念支持著你,一定要把深埋在地下的同學刨出來,那些磚頭和瓦礫排山倒海地向你撲過來,你不怕嗎?”
花蕾緊張地盯著陳然,沿著他的視線掃了一眼臺下的觀眾,然后她聽到一番驚心動魄的話從那兩片厚嘴唇里水一樣流出來,他說:“我不怕,因為我知道花蕾就是被埋在那個位置,那里有一棵梧桐樹,地震來臨時,她趴在窗臺上看樹洞里螞蟻搬家,我只有一個信念,就是一定要找到她,親口告訴她,我一直都喜歡她。”片刻的沉默過后,觀眾席上響起如雷的掌聲。而女主持人卻失態地愣在臺上,掩飾不住場面失控的慌亂。男主持快步跑過來救場,他說:“這就是真正的男子漢,誰說九零后的年輕人沒有擔當,在危難來臨的時候,同窗之誼比生命更為可貴!”這個場救得雖然有點蹩腳,但畢竟是圓過去了。
然后陳然黯然退場,與他的隆重出場形成鮮明對比。
花蕾氣得在心里大罵:“陳然你這個笨蛋,人家那個十二歲的小朋友面對話筒都知道說,當危難來臨時,要舍己救人,把個人安危置之度外,就你是白癡啊,誰稀罕你喜歡我!”
但這氣是一瞬間的閃電,不到三十秒就煙消云散,隨之而來的是一種異樣的情愫,她的身體像打開了一扇天窗,一束陽光射進來,麻酥酥的感覺向四肢百骸擴散。這時她才意識到客廳里還有另外兩個女人的存在,她的外婆還在不停地抹眼淚,不停地念叨著:“可憐的孩子,他的父母都下落不明,他成了孤兒。”而她的媽媽,正用探照燈一樣的眼光看著她。
花蕾讀得懂媽媽的眼神,這種眼神讓她感到了屈辱,她勇敢地迎著媽媽的目光替自己大聲辯解:“媽媽,我沒有戀愛!”媽媽說:“我也想相信你!但這孩子說,他是出于喜歡你才救你……”“那是他的事,我不知道好不好!”花蕾沖進臥室,撲在床上放聲痛哭,她的眼淚像洗相片的顯影液,把床單上若隱若現的牡丹花清晰地洗印出來。這么多天來所有承受的委屈和隱忍的痛苦,在這一刻像火山爆發一樣噴涌而出,她想把一切都釋放出來,卻又不能完全釋放,很多川西人在5月12日2點28分過后變得一無所有,而她,目前所擁有的似乎并沒有減少,反而得到了更多,但她心頭縈繞著揮之不去的鳩占鵲巢的感覺,她不由自主地止住了哭聲,她想,她們家三個女人占著一個未婚男人的大房子,怎么還可以如此大放悲聲。
但她的心還是在哭泣。她聽見外婆在跟媽媽說:“都這個時刻了,你還說那些沒用的干什么,那孩子救了蕾蕾,就是我們家的救命恩人,他現在成了無父無母的孤兒,我們就要管他。”就如一道閃電劃過夜空,外婆的話使花蕾想起自己的父親,她的心懸了起來。
五
陳然在次日凌晨到了深圳,花蕾和媽媽在羅湖火車站接他。陳然走出檢票口的那一瞬,花蕾沖過去擁抱了他,這是花蕾事先沒有彩排的節目,讓她自己和媽媽都很吃驚,但媽媽是何等聰明的女人,她快步奔過來,把他們兩個都擁在懷里,說:“孩子們,相信我,一切都會過去的!”然后她一手拉一個,打開車門,把花蕾塞進副駕駛,而把陳然則安排在后座上。
外婆堅持要聯系上這個救命恩人,媽媽拗不過她,只好打電話到賑災晚會的會務組,聯系上了陳然。起初陳然不愿意來,他要回去繼續尋找他的家人,最后媽媽讓花蕾接了電話,花蕾說:“你從這邊來也不算繞路,我們一起去找吧,我也要去找我爸爸!”陳然這才答應過來。但花蕾的話讓媽媽和外婆都很吃驚,是的,她們都忘了,花蕾還有一個父親在那片災難的土地上,他還活著嗎?生死由命富貴在天,這話在這個時候真正派上了用場。
陳然的到來讓三個女人各懷心事。外婆是心疼,一場地震,讓這個世界多了多少像陳然這樣無辜的孩子,外婆忙著燉湯,恨不能把所有滋補的好東西都擱進湯里。而媽媽則是擔心,她認為英雄救美的時代早已過去,但又對母親的固執無可奈何。她很鄭重而又疏離地向陳然表示了感謝。兩個年輕人在客廳里看電視,她不時地要瞟上一眼。花蕾當然是很開心的,但當她看到陳然那雙傷痕累累的手,和剛剛拆掉夾板走路一瘸一拐的左腿,她又忍不住落淚。陳然本來就是個不太愛說話的人,現在變得更加沉默。花蕾很反感媽媽像個偵察兵一樣不時往客廳里探頭探腦地張望,她故意拉了陳然的手走到露臺上去,那里種了幾盆云竹。從十八層高的露臺往外看去,只見車水馬龍的街頭忙忙碌碌,市聲變得十分遙遠。花蕾說:“陳然,我在想,地震也許就是大地在哭泣吧,它跟人一樣壓抑得太久了需要發泄。你也大哭一場吧,哭過就輕松了,不騙你,我試過了。”但是陳然咧了咧嘴,沒有哭,他哭不出來。
花蕾的心中升騰起一種責任感,她覺得自己有責任讓陳然高興起來。但是她實在沒有哄人的經驗。花蕾想逗他笑,就說:“陳然你現在是名人了,都上電視了,不過你也太貳了吧,居然說出那樣一番話來,你沒看到那女主持人臉都嚇白了嗎,你不知道上電視要講什么話嗎?你故意搗亂吧你!”誰知陳然急惹白臉地跟她爭起來:“我是實話實說,說實話有什么不好。”“好啦好啦!說實話好,你都趕上小崔了,我逗你玩呢!你看你!”媽媽又像克格勃一樣出現了:“蕾蕾,該去換藥了,換完藥我帶你和陳然去星巴克。”
換藥的時候,媽媽讓花蕾閉上眼睛,花蕾抗議:“為什么要閉上眼睛啊,媽媽,你不要老拿我當小孩好不好!”媽媽溫和地說:“換藥會很疼的,閉上眼睛能緩解疼痛,聽話!”花蕾只好閉上眼,但她忍不住在換到一半的時候睜眼偷看了一下,這一看非同小可,花蕾尖叫一聲,把大夫夾藥棉的鑷子驚得掉在地上。大夫一邊重新取鑷子,一邊不滿地嘀咕:“你這一聲吼,都趕上川西地震了!”花蕾干脆甩掉上了一半的黃紗布,拔腿往外狂奔。她接受不了眼前的現實,她的右手食指已不復存在,只剩下半個茬丑陋地戳在大拇指和中指之間。陳然追了出去,媽媽長嘆一聲跌坐在換藥室外的塑料椅上。
陳然追上花蕾,背了她往回走,花蕾在他背上拳打腳踢:“陳然你這個笨蛋,誰讓你去救我,你不救我多好,沒有誰比你更殘忍!”陳然一聲不哼地把她背到換藥室,然后轉身走出門去。陳然的沉默澆滅了花蕾的瘋狂,她平靜下來,乖乖地換了藥。然后她發現陳然抱著頭蹲在醫院外面的綠草地上,她走過去,把兩張紙巾塞在他手里,陳然站起來,一張淚臉對她笑了一下,說:“你說得對,哭一場輕松多了!”花蕾也笑了一下,說:“走吧,沒事了!”
六
事實上,一句“沒事了”根本不能掩蓋手指殘缺的真相,花蕾像一只受傷的小獸,對她身邊的人張牙舞爪,尖牙利嘴。她吵著要去川西找她的父親,媽媽安慰她:“你凌叔叔已經在幫忙找了,暫時還沒有找著,父親應該還好好的,不然叔叔會打電話來的,災區不通車,到處人心惶惶,兵荒馬亂,去了也不好找。”花蕾尖刻地說:“你當然不著急,你已經跟他沒有關系了,你現在什么都有!什么都不缺!”她看到媽媽像吞下了一顆棗核,嘴巴張了半天終于又閉上。外婆大聲地嘆息:“蕾蕾,你要懂事,你媽媽她不容易!”蕾蕾就撲到外婆懷里,哽咽著:“外婆!我只有你!”
這個時候,陳然是最尷尬的,這是花蕾家的家務事,他插不上話。但是他無家可歸,他不知這樣的日子要持續到什么時候。許阿姨說,他和花蕾以后就在深圳上學,過兩天去聯系學校。一個無法更改的事實擺在他的面前,那就是,從此以后,他將因為偶然地救了一個女孩而接受她一家人的恩惠。他不能想象未來,這不是他想要的生活,卻又無力拒絕。他的生活本來有無限的想象空間,而一場地震把他推到了生存的夾縫里。
這些日子他常常在想,如果不是花蕾,他會沖進滾滾塵埃中去拼命地救人嗎,要知道,他隨時有可能被瘋狂的飛磚走石吞沒。他無法給出答案。他沖進廢墟中這一行動不是一個獨立的簡單動作,是有連貫性的,是承前啟后的。如果他沒有看見花蕾趴在窗臺上看螞蟻,如果趴在窗臺上看螞蟻的不是花蕾,而是別的男同學或女同學,如果花蕾在看螞蟻搬家的時候不是帶著一臉的驚慌……沒有如果,事實上無論花蕾在干什么,都是陳然所關注的,他喜歡看她的背影,已經很久了,無論她身處何處,他都能準確地把她的身影從人群中分離出來。這種萌芽狀態的情懷讓他喜也讓他憂,喜的是從未感受過的美好,憂的是這份美好找不到出口,無人與他分享。
在那驚天動地的瞬間,出于本能,坐在門邊的陳然箭一般射了出去,但他沒有忘記回頭尋找她的身影,他沒有找到她,他站住了,逆著蜂涌而出的人群往回跑,房屋倒塌揚起的灰塵遮天敝日,他沒有了方向感,他們位于一樓的教室變成了一堆不可分辨的鋼筋水泥,是那棵老梧桐樹給他指明了方向,是的,她就被埋在那里,在那棵老梧桐樹下!他怎么能眼睜睜地看著她被埋在那里呢!他還有很多的話要告訴她啊。他要告訴她,喜歡一個人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感覺,生活中很多美好需要這樣慢慢地去挖掘,這是他剛剛體驗到的一種全新的感悟。于是他不顧一切地沖了過去……
他對花蕾說,根本沒有什么真正意義上的英雄,成為英雄的人都在以英雄的名義達到自己的目的,董存瑞炸碉堡時心里也一定充滿了快感,因為炸碉堡這個任務使他對日本鬼子的仇恨終于得到了渲泄。就像地震給了他一個對花蕾表達愛的機會,但是,這個機會來得實在是太過沉重,他寧愿一直在心里默默地喜歡她,一輩子,十輩子。
客廳里局面有些僵,大家都沉默著,然后茶幾上的座機電話鈴聲大作。花蕾媽媽接的電話,一個花蕾熟悉的非常干凈的男中音:“在川西醫院找到了那個孕婦,叫江映秀,是吧,醫生說她受了極度驚嚇,隨時可能生產,她家里沒有任何人陪護,這里的條件你知道,喝口水都困難,要不,我把她帶回來吧,雅麗你看好不好?”三個人屏住呼吸看著媽媽,而媽媽臉上什么表情也沒有,她說:“云志,你是不是把你的家當作收容所了,你看著辦吧!”然后她擱下電話徑自上樓去了。
七
天低到看得見烏云的靜脈,這樣的世界末日,黃昏和中午本來是沒有什么區別的,但余未來知道是黃昏了,他已經在廢墟上整整坐了兩個小時,一副與陣地共存亡的架勢。
但有人來找他了,這個人看上去很精神,不像本地難民,雖然他的衣服已經污穢不堪,但爛泥巴掩飾不住它們優良的質地,他提了兩瓶北京二鍋頭來到廢墟之上,就坐在他的身邊,遞給他一個面包一瓶酒,說:“老兄,你坐在這里很久了,我們來喝一點吧。”余未來說:“好!”他已經一整天粒糧未進,肚子早餓扁了,看到食物就咕嚕嚕亂叫。
兩個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對著瓶子吹,漸漸喝到舌頭打卷。一個說:“我比你大不了幾歲吧,來,說說各自的人生吧,假如我們在余震中死了,比一比,看誰活得劃算一些!”另一個說:“好主意!”一個說:“我十七歲出國,二十七歲取得博士學位,三十七歲回國開了公司,可如今四十好幾了還沒有結婚。為什么呢?用一句古詩可以概括:過盡千帆皆不是!我現在的對象是個青花瓷一樣美麗優雅的女人,符合我關于東方美的全部夢想,但她已經有一個十七歲的女兒,我是個果斷的人,但在結婚這件事上一直猶豫不決,你知道,世俗的偏見足以扼殺很多美好的事物。所以,我很糾結。”另一個說:“5月12日2點28分你在哪里?”一個說:“我就在這個校門口,等著跟我女友的女兒見面,但我準備送她的見面禮被埋到了你屁股下的這一片廢墟之中,我怕這是個不好的預兆。”另一個說:“那么多人死了,你居然還活著,趕快回去結婚吧,等死了就來不及了!”
沉默了片刻,一個又說:“你講得很有道理,我決定請一個在地震中幸存下來的人去見證我的婚姻,這個人就是你。現在輪到你了,你的一生是怎么樣的呢,一定比我的人生要精彩得多吧!”另一個說:“我十七歲悄悄地喜歡上一個女孩,二十七歲卻與另一個女人結了婚,三十七歲離婚,七歲的女兒跟她媽媽走了,她媽媽說她無法生活在另一個女人的陰影里。年屆不惑的我想拋開兒女情長干一番事業,卻遇到了這場災難。我的人生輸得一敗涂地,我現在什么都沒有了,你看,這一堆斷磚爛瓦,就是我的人生!”
八
花蕾想,這輩子就算她有一天會失憶,也不會忘記第一次與他見面的場景。那天是媽媽一個人開車去機場接的他,門鈴響起的時候,她和陳然在上網,她起身去開門,門口站著他,臉上掛著微笑,她知道是他,但她不敢相認,潛意識里她一直以為,這位未婚的鉆石王老五,要么是未老先衰,要么是長得過于創意,要么跟歷史上那位賣燒餅的先生同宗,但站在眼前的他,完全可以用玉樹臨風四個字來形容,她沒想到他會這么顯年輕,一身臟衣服穿在身上襯出了他風塵俠客的豪邁。然后媽媽提著車鑰匙上來了,沖她嚷:“蕾蕾,發什么呆哦,叫凌叔叔啊!”花蕾扁了一下嘴,沒有發出聲音,倒是陳然從電腦房里跑出來跟他打了招呼。
他自己找了拖鞋換上,一邊上樓一邊說:“對不起啊,蕾蕾,我送你的見面禮沒有送到,回頭再補上!”蕾蕾在心里說:“你送我的見面禮,就是一場地震!”她目送他和媽媽一起消失在樓上的臥室里,她看到他把手搭在媽媽的腰上,房門隨即關閉。她癡癡地想,他吻媽媽了嗎?又自己回答自己:一定!我這是怎么啦,蕾蕾用左手掐了一下自己的右手,疼,不是在做夢。
晚飯的時候他才又出現,洗了澡換了睡衣補了覺,風塵俠變成了清清爽爽的一個男人,蕾蕾主動盛了一桌人的飯,把筷子擱在每個人的飯碗上,還取了高腳玻璃杯替每個人倒了小半杯王朝干紅,潛移默化中,她已經在悄悄地學媽媽的樣子。他說,這頓飯是團圓宴,都要喝點酒,為劫后余生干杯!他舉杯跟大家一一碰杯,最后才輪到花蕾,好像是不經意地表揚她:“蕾蕾真懂事!”花蕾心里一熱,覺得自己臉上一下子燙起來,幸好有葡萄酒做掩護,裝做不勝酒力嗆了一下的樣子,她趕緊跑到衛生間,往鏡子里看了一眼,見自己雙頰燃燒著兩團紅色的火焰,像上了胭脂。這就是女人的羞澀美,她對自己說。一向大大咧咧嘻嘻哈哈的自己,居然變得這么有女人味了。她問鏡子里的那個小女人,你到底怎么啦!
外婆做的美味飯菜讓他贊不絕口,而蕾蕾卻沒有吃出任何滋味。媽媽用保溫飯盒另外盛了一份飯菜,說等下送到婦科醫院去,媽媽不愿多說什么,但蕾蕾馬上猜到了。阿秀,那個叫江映秀的女人,被他帶到深圳來生孩子了。這個女人曾讓媽媽蒙受了莫大的恥辱,是她拿著早孕測試陽性的化驗單找到媽媽,說她懷了花家的孩子。那個時刻父母的關系雖然不好,但并沒有到非分開不可的地步,是她的出現使這個家庭分崩離析。
飯后他把擱在博古架上的車鑰匙塞到媽媽手里,柔聲說:“帶蕾蕾去吧,不要有恨,我們應該感謝她,沒有她,我哪能遇到你,你哪能遇到我!”蕾蕾看到媽媽的眼神輕柔地滑過他的臉,他們已經到了僅用眼神就能溝通的境界。蕾蕾拉著媽媽的手,做這樣一件事,對媽媽來說,是需要做一番思想斗爭的。是的,那個叫阿秀的女人,跟這屋子里其他任何人都沒有關系,只跟她蕾蕾有一點關系,因為她肚子里那個即將出生的嬰兒,是她同父異母的弟弟。
阿秀還差幾天才到預產期,但醫生說因為受了驚嚇,嬰兒隨時都可能會出生,所以就干脆讓她直接住進了醫院。媽媽把車停在醫院停車場,自己卻并不下來,只告訴蕾蕾病室和床位號。當蕾蕾提著飯盒出現在阿秀面前時,阿秀放聲痛哭:“蕾蕾,你爸爸他可能已經不在了!”蕾蕾不耐煩地說:“他只是沒有被找到,你不要咒他死好不好!”阿秀馬上閉上嘴巴,再也不敢哭出聲音來。
九
阿秀生了個男嬰,虎頭虎腦,太小看不出像誰。生孩子用的所有東西都是媽媽買回來的,外婆看著一堆嬰兒用品長長地嘆息了一聲:“這就叫不是冤家不聚頭啊!”
接阿秀回家那天下著小雨,全家人都出動了,凌叔叔開車,外婆抱著嬰兒,媽媽提東西,花蕾扶阿秀,陳然打傘。一進家門,阿秀就朝媽媽跪下了,頭磕在木地板上咚咚響。外婆扶起她說:“你也不要覺得愧疚,就在這里安心住下吧,我們不把你當別人,只當是一個遭災的鄰居吧!
添了一個嬰兒一個月婆子,家里變得熱鬧非凡。
但蕾蕾沒有心思去過問阿秀和那個所謂的弟弟,這些事都是外婆在做。蕾蕾現在迷戀上了逛街,她拉了頭發,買了高跟涼鞋,那條裙子,他沒有食言,他和媽媽帶她去茂業百貨買了一模一樣的一條。為了配這條裙子,她特意去買了帶水袋的那種胸衣。她穿了新鞋新裙在鏡前仔細端詳,覺得鏡里的自己亭亭玉立,特別是胸部墊得恰到好處,大有鄰家有女初長成的韻致。她拉了陳然過來做觀眾,陳然躲閃著眼睛不敢看她。
他每天忙忙碌碌,去國家電視臺的賑災晚會現場捐了款,報紙上報道了他捐款和接災區孕婦回家生產的事跡,本地的一家電視臺又請他去做嘉賓,采訪他親歷地震的見聞。蕾蕾看到他坐在嘉賓席上侃侃而談。主持人問:“凌總,地震發生的那一刻,您在做什么?”他坦率地說:“那時我正在女兒的學校門口,等著跟她的第一次見面。”觀眾席上樂開了花,主持人趕緊笑著解釋:“凌先生因忙于事業至今未婚,但既然是去見女兒,想必最近有結婚的打算了?”他說:“是的,是地震給了我啟示,我在災區結識了一位好朋友,我們坐在震后的廢墟上一邊喝酒一邊探討生命的意義,他說,這么多人走了,你居然還活著,你還不去結婚還等什么。我覺得他講得很有道理,所以準備馬上結婚。”又是滿堂哄笑,熱烈的掌聲經久不息。
電視機前的外婆抹開了眼淚,蕾蕾知道外婆的眼淚是喜淚,她一直懷疑這個假洋鬼子對媽媽的真心,他的話讓她吃了定心丸,她因此喜極而泣。媽媽輕輕拍打著外婆的背心,顯然也沉浸在幸福的遐想中。連陳然也不忘禮貌地對媽媽說:“阿姨,我祝福你和凌叔叔!”然而花蕾竟有莫名的失落,他和媽媽,要結婚了!花蕾煩躁地在客廳里走來走去,她對自己很不滿意,她怎么可以這樣呢,但是她管不住自己的內心。她想,自己和自己的斗爭,僅次于地震的殘忍。
次日,花蕾又在另一家報紙上看到了關于他將捐資重建川西中學的報道,而且,他公司的股票也連續翻紅。他幾乎是不露痕跡地名利雙收。
他常常到很晚才回家,蕾蕾發現,不管他多晚回來,樓上臥室的燈總是亮著的,一直要等到他回來才熄滅。有一次蕾蕾穿著吊帶睡衣起來上衛生間,剛走到客廳,他開門進來,兩人碰了個對面,蕾蕾感覺他的眼睛在她胸前蜻蜓點水一般地點了兩下。從此,那件吊帶睡衣她再也不敢穿。
還有一次,蕾蕾被隔壁嬰兒的哭聲吵得睡不著覺,就起來想到露臺上去走一走。誰知他竟然也在露臺上,指間夾著一支香煙,平時很少看到他抽煙的。蕾蕾只得硬著頭皮跟他打招呼:“對不起哦,小孩吵得你睡不著覺吧!”他說:“不是的,我在想工作上的事,蕾蕾,露臺上涼,你不要站太久,早點睡!”不知為什么,蕾蕾的鼻子突然酸酸地直想哭,那一刻她很想請他留下來,她想在他寬闊的肩頭靠一靠。可是,她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離去。
在他的肩膀上靠一靠,那會是什么感覺呢?體驗這種感覺的機會很快來了。他和媽媽去拍婚紗照,他邀請外婆、陳然和蕾蕾也跟著去拍了一張全家福。在攝影師的要求下,外婆端坐中間,他和媽媽分站兩邊,蕾蕾被安排要趴在他的肩膀上,而陳然則攙著媽媽的胳膊。這是因為地震才有的一張特別的全家福。偎在他肩膀上的那一刻,她覺得自己眩暈得特別厲害,但她樂意就這么暈下去,只恨攝影師的快門為什么要叫快門,而不改成慢門呢。
整整一天,花蕾都在回味,哦,原來,幸福就是眩暈的感覺!
十
該結束了,一切都像夢境。地震是夢里的噩耗,而他,則是從那噩耗里衍生而出的陰影。蕾蕾心靈的余震,也該結束了。
他和媽媽要結婚了,他的親朋好友,正從四面八方趕來。而他在震區認識的那位高人,他執意要把他請到家里來,他要請他作為他的證婚人隆重出場。他特意帶了蕾蕾和陳然去機場接這位神秘人物。
出現在蕾蕾和陳然面前的卻是他們的余校長,師生三人抱做一團,免不了又是一番劫后重逢的感慨。在車上,余校長對陳然大加贊賞,說他在鏡頭前說的那番話比救人這件事本身更讓人感動。余校長說:“做為一名中學校長,我這樣說有鼓勵早戀之嫌,會受到教育界同仁的批判,但是,巨大的自然災難給了我們一個打破常規的理由,如果有一天,我還能像往日一樣站在全校師生大會的講臺上,我還是會說,陳然,你是好樣的!范跑跑之所以被人唾罵,是因為他說了不必要說的真話,畫蛇添足,不配為人師表,而你說的真話,是真情所致,金石為開!”開車的他接著說:“怎么樣,我請來的高人讓你們茅塞頓開吧。這些天,我暗地里觀察,發現這兩個孩子反而處得很不自然。有壓力,對吧?蕾蕾,我都跟你媽說了,要她不要給你施加壓力,你們倆應該像原來一樣,該怎么相處還怎么相處。”
蕾蕾沒有做聲,她發現坐她旁邊的陳然眉宇間隱隱透出幾分得意的神色,余校長做了他有力的支持,他開始緩過勁兒來了。但她的思維明顯地跑題了,她在想,原來他也在悄悄地關注她,但他居然把她的種種心思都歸結到了陳然的身上,這是哪跟哪呢,她看陳然,就像欣賞一杯透明的純凈水,她們之間或許有異性相吸的磁性,但絕對沒有擦出火花。
說話間就到家了。媽媽蹲下身從鞋柜里替余校長取了一雙大號拖鞋,她在直起身來的那一瞬間認出了余校長:“你是——余未來?”“許雅麗!”余校長說:“怪不得啊,我第一眼看見蕾蕾,總覺得好像在哪里見過。”媽媽說:“我也沒想到呀,經常聽蕾蕾說我們余校長如何如何,就是沒想到是我的同學啊,不過有一點你放心,蕾蕾從來沒說過你的壞話。”他在一邊哈哈大笑:“許雅麗同學,麻煩你把拖鞋放到地板上,不要讓余未來同學光著腳說話,還有,我告訴你們,同學敘舊應該先倒上一杯茶,再坐到沙發上去有條有理地開始,另外,本新郎倌同意,老同學重逢可以擁抱一下。”說得大家都笑了,這屋里的每一個人,都很久沒有這么放松地開懷大笑過了,阿秀也受了笑聲的感染,從里屋把她的胖小子抱出來跟故鄉來的客人見面。外婆早把泡好的極品鐵觀音端上茶幾,客廳里洋溢著茶的清香和久違的歡聲笑語。
后天星期天,就是他和媽媽的婚禮。
十一
在余校長的建議下,花蕾和陳然將于下周進入附近一所高中繼續學習,以免耽誤太多的功課。
他請余校長去參觀了他的公司,對余校長提出的幾點建議很是贊賞,并感慨他的公司就是缺乏這樣一針見血的軍師,大有相見恨晚之憾。看樣子,若不是余校長還有重建校園的重任在身,他是一定要把他挖過來的了。
余校長來的第二天,也就是周六,發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這天上午,媽媽和他帶上余校長去酒店籌辦婚禮,花蕾拉陳然陪她去逛街,她想買一支變色唇膏,外婆下樓買菜。外婆買菜回來就馬不停蹄地鉆進廚房擇菜,開始準備一大家子人的中餐,她先把燉雞湯的砂鍋擱液化氣上,這是準備給月婆子阿秀吃的。再把所有的菜洗凈用塑料篩子裝好濾干,正準備下鍋炒白菜苔時,從阿秀房間里傳來那胖小子的哭聲,外婆心想這小子倒是命大福大,哭起來哪像個未滿月的嬰兒啊!就繼續炒菜,誰知這小子越哭越來勁,外婆一邊把白菜苔出鍋,一邊大聲喊“阿秀”,沒有人答應,以為她上衛生間了,就關上火去了阿秀的房間,見那胖小子蹬掉了他的小被子,胯下的尿不濕鼓鼓囊囊的一大包排泄物,而阿秀卻已不知去向。
花蕾和陳然回來的時候,外婆正舉著一張信紙滿屋子找她的老花鏡。見花蕾她們回來了,火燒火燎地喊:“蕾蕾快來念給我聽聽,這個沒良心的阿秀,八成是把孩子扔給我們自己跑掉了!”
雅麗姐:
我知道我沒有資格這樣稱呼你,更沒有資格住在你們家里接受大家對我的照固(顧),你們對我的恩情,是我一輩子也還不清的。
我對不起你,對不起蕾蕾,也對不起他。我必須要向你們坦白,我騙了他,這個孩子連我自己也不知道是誰的。我第一次出門打工,被人騙到那個黑發廊做事,后來我發現自己懷孕了,我走頭(投)無路的時候認識了他,他喝醉了酒就來洗頭,說是要洗清醒一點,怕老婆聞出他身上的酒味,我見他為人和善,就打起了他的主意,有一次他醉得太厲害,我就想辦法把他帶到了樓上的宿舍……
后來的事你們都知道了,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會變成這樣的人,我的父母都是老實巴交的的農民。我走了,我要去找他,如果他死了,我要去送他最后一站,如果他殘了,我要好好照固(顧)他下半輩子。但愿他還好好地活著。
可恨的是我還是要給你們添麻煩,這個孩子,我沒有辦法把他帶走,又不忍心把他丟棄,是你們千辛萬苦救了他的命。等我有辦法了,我一定會回來承擔起一個母親應盡的責任。
江映秀即日
外婆氣得渾身發抖,蕾蕾扶她在沙發上坐下,小胖子又哭開了,這回哭得聲嘶力竭,仿佛他剛剛也聽懂了信上的內容,知道他的母親不要他了。蕾蕾見他一邊哭一邊一個勁地吮著手指頭,知道他餓了,就朝陳然喊:“呆子,去給他沖瓶牛奶啊!”陳然應聲去找奶瓶,因為不熟悉情況,老半天才沖好一瓶牛奶,試試水溫又太燙了,只得又打了涼水來降溫,小家伙嘴里塞上奶嘴,立即止了哭聲,吧唧吧唧地吮著奶汁。有奶便是娘,就是這個理。
花蕾摟著外婆:“別氣了,外婆,以前我覺得我的身份好尷尬啊,現在好了,我終于不是他姐姐了!”
外婆氣鼓鼓地說:“你說得倒輕松,誰來養他,這么個來歷不明的嬰兒養在家里,算誰的孩子啊!”花蕾說:“算我的吧!”說完自己都覺得好笑。
一會媽媽他們也回來了,那張信紙在三個人手里又傳閱了一遍。花蕾看到媽媽臉色都發青了,這才意識到,那個阿秀,真的是很過份,幾乎把媽媽傷害得體無完膚,她倒了一杯水遞給媽媽,發現媽媽的手被緊緊地攥在他的手心里。最后余校長說:“只能先帶著了,如果阿秀不來認,就算我的吧,我給他先取個名字,就叫余震,你們看怎么樣!”
十二
阿秀的離開,給喜慶的婚禮蒙上了一層陰影,這晚媽媽早早上床休息了,他陪余校長在露天陽臺上聊了一會天,也上樓去了。陳然上網。外婆拿了掃帚準備打掃衛生,蕾蕾忙搶過外婆手里的掃帚,說我來我來,外婆你趁那小家伙睡了也去休息吧,等下他醒了又吵得你睡不了覺。
蕾蕾細心地掃了地,又把樓下每個房間的家具和地板擦了一遍。在打掃余校長的房間時,她不小心把床頭柜上一個錢夾掃落到了木地板上,蕾蕾撿起錢夾,從夾層里掉出一張發黃的黑白照片,照片的背景是川西中學的大門,照片上的姑娘扎著兩根麻花辮子,透過幾十年的歲月風塵依然能感受到她巧笑倩兮的模樣。
媽媽——蕾蕾對著照片發出一聲夢囈般的呼喚。天啦!蕾蕾把照片重新放進錢夾,跑到鏡前反復端詳鏡里的那個自己,再對照相片里的那個媽媽,終于找到了一個最相似的地方,就是鼻梁,她和媽媽一樣,長了一只挺拔的高鼻梁。
又是媽媽!十七歲的媽媽!媽媽就像她生活里一道不可超越的障礙,蕾蕾覺得自己不出家門就已經被打敗,將來還怎么到社會上去競爭呢。蕾蕾曾經看過一本書,書上說,優雅的女人就像一粒蒙塵的鉆石,歷經歲月的的磨礪更顯她誘人的光彩!媽媽就是這樣的女人。
真是深藏不露啊,姜還是老的辣!蕾蕾仔細回憶這兩天余校長和媽媽相處的情景,并沒發現有什么不對。在川西中學,師生們都知道余校長離婚多年拒絕再婚,甚至對給他介紹對象這事很反感,外界甚至盛傳余校長可能有生理缺陷,而他錢夾里卻藏著媽媽的照片。也許,在他心里,媽媽就是一個不可逾越的標桿。
蕾蕾把掃帚收進雜物間,把墩布拿到露臺上去晾干。滿天繁星的天幕下是余校長孤單的剪影,煙頭像一只螢火蟲,在他指間忽明忽滅。蕾蕾突然想,她和余校長,患上的其實是同一種病,他們應該同病相憐,惺惺相惜。
十三
蕾蕾穿著新買的高跟鞋和他送的新裙子參加了媽媽和他的婚禮,她努力把自己裝扮成成年女子的模樣,挺胸收腹,嘴上的變色唇膏流光溢彩,但是沒有人注意到她的存在,所有的喝彩和掌聲都給了臺上那對已經不再年輕的新婚男女。
蕾蕾喝了很多酒,那種深紅色的雞尾酒取了個俗不可耐的名字叫百年好合。陳然拿走了她的酒杯,扶她去洗手間,她哇啦哇啦嘔完胃里的酒精,然后抱著陳然的脖子抽泣,她泣不成聲地訴說:“陳然,我什么都沒有了,手指沒了,媽媽出嫁了,外婆有一天也會老去,屬于我的一切正在一點一點地離我而去,你當著全國人民的面說過你喜歡我,你不能丟下我好不好?”陳然拍著她的背:“好,我不離開你。”“那你答應我,讓我做你的新娘好不好,就在今晚。”“你醉了,不要胡說八道!”“唉,算了,你是個膽小鬼,原來你在電視上說的話都是假的!”花蕾松開吊在陳然脖子上的手,搖搖晃晃地走出洗手間。陳然拉住她,搖晃著她的雙肩大聲說:“花蕾,你醒醒,我早就看出來了,你要從他的陰影里走出來,面對現實,手指沒了不要緊,心靈的畸形才是毒藥!”花蕾指著他的鼻尖說:“你,你在說什么呀,原來你也喝醉了!”
陳然沒有辦法,只得把花蕾送到剛做完證婚辭的余校長那里,請他送她回家。陳然還不能走,他得等酒席散了,幫外婆抱小余震回家。
從出租車上下來,余校長說:“花蕾,你得自己上樓,不要指望我背你,我也喝得過了量,其實,喝酒要喝到留一半清醒留一半醉,這是一種境界!”花蕾哈哈大笑:“老余,你比我醉得更厲害,你放心,這是電梯房,我不用你背。還有,我就不相信你不喝醉,你站在那個臺上做證婚人,多尷尬呀!告訴我,不要說假話,你是心甘情愿的嗎?”余校長醉眼朦朧地說:“唉,你醉了,我也醉了,我怎么跟一個小女孩說起酒話來了!”
兩個人鉆進電梯,一個說是十八樓,一個說十九樓,結果到了十九樓覺得不對,又返回到十八樓。
花蕾怎么也睡不著,她睜著眼一秒一秒地數著時間,她聽見他們都回來了,媽媽來敲過她的門,她沒有答應,她聽見了小余震的哭聲,然后屋子里復歸寂靜。不久,另一種聲音在空氣中隱隱約約地傳播開來,像一段樂曲的過門由低沉而高亢,風吹柳絮,花落屋瓦,絲絲縷縷從樓上飄下來,纏纏綿綿地撞擊著她的耳膜。
花蕾翻身爬起來,把MP4的耳機塞進耳朵里,過門消失,耳邊響起鄭智化那滄海桑田的沙啞嗓音:“你那美麗的麻花辮……”是前幾天陳然替她下載的歌,陳然最崇拜的歌星就是這個鄭智化。“你那美麗的麻花辮,叫我日夜地想念……”花蕾被歌聲感染,她在半醉半醒中聽著歌,在黑暗中給自己編了兩條麻花辮,后來她竟鬼使神差地來到了余校長的門前,躡手躡腳地擰開了那扇門。余校長在半夢半醒間爬起來扭亮床頭燈,發現二十多年前那個扎著麻花辮子的姑娘俏生生地倚門而立,巧笑嫣然,他張開雙臂,隔著二十年的時空緊緊抱住了她……
十四
一年后,陳然不負眾望考上了北京一所高校,而花蕾則只考取了一所職業學校的園藝專業。陳然的金榜題名和花蕾的名落孫山都在大家的意料之中。轉到新學校后,本來就成績突出的陳然更加發奮圖強,不甘人后。而花蕾則經常被老師電話家訪,老師今天給花蕾媽媽打電話說:“花蕾今天曠課兩小時,說是上街給她兒子買尿不濕和奶粉去了,我問她哪來的兒子,她說從災區抱養的,還說不信她明天就抱來給我瞧一瞧。”明天又會打電話說:“花蕾今天在課堂上織毛衣,說是給她兒子織的,花蕾媽媽,我看你干脆讓她在家帶孩子算了。”
回到家里,花蕾也從不好好完成作業,倒是跟露臺上那些花花草草很是親密,她來不到兩個月時間就把露臺變成了空中花園。
花蕾的變化讓媽媽痛心疾首,是地震摧殘了她可愛的女兒,可她不明白,那么多孩子在地震中失去了親人失去了家失去了一切,比如陳然,他都能勇敢地面對現實,而花蕾失去的僅僅是一根手指,換來的卻是加倍的關愛,她為什么會變得這么玩世不恭!也許,余未來會有辦法,許雅麗和凌云志同時想到了余未來。許雅麗覺得,當年那位每天放學都會倚在欄桿上目送她離去的男同學,天生了一張容易讓人產生信任感的靦腆的臉。
于是,正在籌建川西中學新校舍的余未來在百忙之中再次飛抵深圳,這次來他堅持不住家里住酒店,他和花蕾的談話在酒店的茶座進行。坐在他對面的花蕾涂著亮晶晶的指甲油,撇著兩片薄嘴唇,蹺著二郎腿正眼都不瞧他:“我覺得你沒有資格跟我說什么,因為你是個膽小鬼!你比不上陳然,你愛的女人跟別人結婚了,你還要假惺惺地站臺上給他們致證婚辭。你甚至還不如人家范跑跑,你為什么不住家里,還不是怕我半夜跑來敲你門嗎?你放心,我對膽小鬼沒興趣!”余未來尷尬地笑了笑,說:“花蕾,我沒想到我在你心目中的形象原來是這么不堪的,那晚的事,我再次跟你道歉,我有點喝多了。但在我心里,我是把你當朋友看的,因為我們之間有共同的秘密是不是?我當然比不上陳然,因為我們生活的時代不一樣,我們那一代人的悲哀,就是心中有愛說不出口,心中有痛也無法說出口。畢竟,像你凌叔叔這樣受過西方教育的人是鳳毛麟角。”
花蕾突然捧著臉哭起來:“那你說,我到底哪點比不上我媽,你們都那么嫌棄我!”余未來放下茶杯走到花蕾身邊,拍著她的肩柔聲說:“蕾蕾,我們都很愛你,你是個有內涵的女孩,從你至今還替我保守那張照片的秘密就可以看出來。只是你年紀還小,又突遇災難的刺激,暫時還把握不好感情的度,等你長大了就會明白,愛是一件美好而快樂的事,讓你痛苦的那不叫愛,叫錯愛,相信我,好嗎?”花蕾仰著一張淚臉看著余未來,迷茫空洞的眼里浮現出隱約的微光。
余未來在歸途中收到花蕾的信息:“余校長,再過兩個月就高考了,我可能沒有辦法考上你們希望的大學了,但我會努力。我知道你的任務很重,我希望將來我能幫到你。”
十五
有一幅在互聯網上瘋傳的照片,鋼筋鐵骨的人看過后都會掉下眼淚:一個男人把他在地震中死去的妻子扶上摩托車的后座,再用繩子綁在自己的背上,一路小心翼翼地開回家去。這幅照片有一個令人心碎的標題:親愛的,我們回家吧!不管你的眼淚是出于感動還是心痛,或者是感嘆人生如戲命運無常,2008年5月12日的川西都會記住你。正是因為有了無數個一掬同情之淚的你們,苦難的災區人們才得以度過難關。有愛就有家,鋼筋水泥結構的家倒塌了,我們精神的家園依然花好月圓。
三年之后成長為一名校園作家的某名牌大學學生陳然出了一本書叫《廢墟》,描寫了他親歷地震的見聞和感受。以上是他書中的一段話。這本書經過書商的包裝與炒作迅速走紅大江南北,書商打的廣告是這樣的:心中有愛說出來,昔日面對鏡頭大膽示愛的英雄少年,如今揮毫潑墨,以他執著從容的風格向你展示親歷地震的內心震撼!
一石激起千層浪,這段廣告語又引導人們回到了三年前的那臺賑災晚會,網絡從來都是一口不甘寂寞的池塘,不知哪個好事之徒把陳然接受女主持人采訪的那段視頻曬了出來,一時間陳然成了公眾人物,他的手機一連換了三次號碼,最后不得不關機。人們關心的是,當年不顧生死沖進廢墟中去救人的那個英雄少年,現在是否和他心愛的女孩在一起。陳然對書商的誤導很反感,他覺得書商是世界上最無恥的人,自己不會寫書卻偏偏要用別人的書賺錢,什么本事都沒有,但就是有本事把一些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攪和到一起,讓聰明人都變成白癡。書商對陳然的憤怒采取無所謂的態度,他只要有錢數就有好心情。
無論如何,陳然必須對熱心的讀者有所回應,他在博客里對三年前他人生中的第一次情感碰撞做了簡單的交待:我承認,那是發生在我內心深處的一場地震,其破壞力遠遠不止7.8級。從往深圳的方向邁出第一步的那一刻起,我就有預感,我那朦朧的初戀將會無疾而終,因為它的高調問世有違我低調做人的準則。如今漫步新建的川西中學校園,你或許會遇到一個年輕的女園藝師揮著花剪,咔嚓咔嚓地修剪冬青那過分茂盛的枝葉,她是個左撇子,因為她在地震中失去了右手的食指。她的身邊跟著一個三歲的虎頭虎腦的小男孩,這個小男孩我在《廢墟》中已經交待過了,他是阿秀的兒子,叫余震,阿秀和她要尋找的男人至今下落不明。一場地震摧毀了很多東西,也讓我明白了很多東西。在真情和真愛面前,真相這個東東,實際上是那么微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