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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門世相

2012-04-29 00:00:00樊健軍
文學與人生 2012年10期

走眼

七叔是水門村的能人,在兄弟姐妹中排行第七,加上輩分高,所以大家都叫他七叔。七叔上知天文,下曉地理,世間萬象,無所不通。他能掐會算,靠一張嘴,十根指頭,養活一家人。村子里遇上婚喪嫁娶,都要找到七叔問一問吉兇,替新郎新娘合生辰八字,挑選婚慶的日子,幫孩子取名字,求財的問財路,問前途的算運道,甚至走遠道的出門,新娘子回娘家串門,都要讓七叔挑選黃道吉日。不管問什么,七叔都能說出個子丑寅卯、辰巳午未。問的人也不是白問,多多少少都會給七叔送個茶錢。七叔不下田不種地,就靠這茶錢過日子。

七叔的能耐是從書本上學來的。他祖上不知哪朝哪代得到了幾部線裝的古書,一直藏在樓上的倉房里秘不示人,也沒發揮什么作用。七叔卻拿它當寶貝,早晚拿在手上,細細研讀。他上過幾年學,識得不少字,可讀那樣的古書很費勁。七叔拿了書,好酒好煙送給學校的老師,讓老師讀給他聽。花了三四年工夫,七叔終于將幾本古書的內容掌握得八九不離十。七叔學到了不少說法,說一生福道的:三月羊,跑斷腸;臘月虎,饑與苦;十一月的猴,過年的鼠,吃喝不愁。說婚姻的:青虎黑豬上等婚,男女相合好姻緣;紅馬黃羊兩相遂,這等婚姻極可為。白馬犯青牛,蛇虎如刀銼;金雞怕玉犬,豬猴不到頭。七叔后來跟著一個走江湖算命的跑了兩年,將算命先生跑江湖的奧妙爛熟于心,之后自個立了招牌,做起了算命先生。

可七叔的營生在村子里有限,就這么個屁眼寬的地方,幾輩幾代都定居在一塊兒,都是知根知底的。說得靈驗了,那是你早就熟悉了;說漏了嘴,那就丟臉面了。這算命的本是轉珠嘴,奉承的話常掛在嘴邊,偶爾說些災禍,無非也就是多騙幾個錢財。都是鄰里鄉親的,遇上別人的喜事,你討個喜錢還可以,一般的時候不好漫天要價。俗話說,近處的菩薩遠處靈驗,七叔的生意大多在外村。除了算命、卜卦,七叔還送留言,送日記。誰家剛生了孩子,按生辰八字推算一番,送上一本見生,注明孩子什么時候上運,什么時候換運。過去沒有出生證,這見生成了出生的一種特殊證明。這留言記錄了日干,哪天宜動土,哪天宜出門,哪天宜婚喜,哪天避災兇,這留言都寫得明明白白。日記同留言是相同的玩意兒,只不過日記更詳盡,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有記載。七叔就靠著這些營生,賺回一家人的生活。

七叔干這營生是被迫的。七叔的眼睛有一只是菜花眼,什么也看不見。剩下的一只眼睛就成了七叔的命根子,就靠它賺飯吃。雖然是獨眼龍,可七叔善于察言觀色,見什么人說什么話,到什么山上唱什么歌。喜歡聽好話的,就說得天花亂墜;故意挑刺的,就說得模棱兩可。確實遇了災禍的,七叔會挑安慰的話來說,別人給錢他也會假意推辭一番。走江湖的,討打是這張嘴,賺吃也是這張嘴,七叔就靠嘴皮子贏得了不少人緣。慢慢地,同七叔熟悉了,就有人拿七叔開玩笑。“七叔,你既然算得這么神,為什么不算算自己呢,也許你不是算命的命,別錯過了。”有人尋七叔的開心。七叔回答得很干脆,早算過了,我就是算命的命,這還是因為祖上給麻衣燒過香,磕過頭,不然這碗飯也沒得吃。你這命也夠福氣,不用日曬雨淋,不用勾肩弓背,幾根指頭一掐,兩片嘴皮子扇動,錢就來了。有人也拿好話哄七叔開心。七叔也不生氣,而是順著他們的話往后說,托你們的福給口飯吃,我這人福氣沒有,一輩子都是受苦的命。七叔,你是多子多福壽,別看現在日子苦點,將來享不盡的榮華富貴。別人見七叔生了感嘆,仍就拿話來寬慰他。你才是多子多福壽,享清福的命,我就一個火把鬼,能跟著我算命就是老天爺開眼了。七叔說的火把鬼就是他兒子。你兒子聽說很會讀書,你別小看他。有人替七叔的兒子打抱不平。他要能考上大學,我就不算命了。我家祖輩就沒葬出文曲星的墳。七叔似乎將他的兒子一眼看穿了,壓根就是握鋤頭柄的命。那么走著瞧,到時看你還來不來算命。那人同七叔賭上了。

七叔的兒子叫文生,名字是七叔取的,多半希望兒子能多念幾句書。文生讀小學時很聽話,考上了鎮上初中的重點班,后來又被貶到普通班。這一貶,將七叔的希望貶沒了。初中畢業,文生只考上普通高中,七叔說什么也不讓文生讀書了,叫文生跟著他學算命,趁著他能走動學點經驗,將來還能混口飯吃。文生死活不依七叔,七叔的女人向來疼愛兒子,兒子說什么她聽什么。七叔敵不過他的女人和兒子,只好同意文生讀高中。文生這三年高中讀得相當苦,學校在五十里外的另一個鎮上,就靠一雙腳板跑來跑去。七叔算命的錢本來就可憐,日子捉襟見肘。文生其實很懂事,體諒七叔的苦楚,往返上學將鞋別在腰里,到了家見什么干什么,上山砍柴,剮紅棕,撿桐球,努力賺取自己的學費。七叔見了文生的狠勁,還真拿文生的八字掐過一回,這一掐,七叔更心灰意冷了。臨到高考時,七叔怎么也不讓文生報考,不要浪費那個錢。七叔的女人卻不理會,賣了兩只母雞,給文生交了報考的費用。后來又是七叔的女人賣了一只母雞,讓文生去縣城體檢。

七叔最終在他兒子身上看走眼了。文生考上了省城的一所大學,后來又被分配在省城。只要他的兒子不心血來潮,恐怕這輩子都沒機會握鋤頭把了。七叔的金字招牌讓他兒子砸掉了,從文生上大學后,七叔再也沒門替人算過命。即使他出去了,別人也不會請他算命,連自己的兒子都算不準,還能算誰的命。但有一句話七叔倒是說對了,文生考上了大學他就不算命了。文生在省城站穩腳跟后,將七叔和他的女人接去了省城,估摸著省城不會有人請七叔算命,也不會有人知道七叔算命的事。水門村算命的營生全交給了走江湖算命的,誰從村子里經過,誰就占有了水門村算命的市場。

醉茶

冬昌是村子里的一個怪人。同那個長相古怪的本昌不是兄弟,兩個人卻有著類似的愛好,本昌喜歡樹,將那幾棵古樟樹視若自己的命根子,冬昌不只喜歡樹,還喜歡花花草草。別人喜歡花草頂多多看幾眼,或者折一枝回家插在瓶子里。冬昌卻不同,發現好看的花草一定連根挖回來。冬昌家的后面有個園子,園子不大,后來冬昌挖回來的花草樹木越來越多,園子一步一步擴展,幾年時間,竟有幾畝見方。

剛開始,冬昌弄回來的那些植物都是怪里怪氣的。比如樹茬,都是經過千刀萬砍的,樹干不知斷了多少回,樹茬的頂部傷痕累累,有的樹會自我療傷,傷口早結了痂,用樹皮包裹了,有的樹傷口裸露著,刀口的木屑都成了腐敗的黑色。樹茬的形狀不一,有像飛禽走獸的,如龜一樣癡頭癡腦,如蛇一樣屈曲盤旋,如狗兔奔跑、犀牛望月。也有如鳥雀蟲蟻的。有一堆樹疙瘩很奇特,中間隆著大樹包,周圍都是小樹疙瘩,就像母雞帶了一群雞崽。也有像人形的,如老僧坐禪,如拐子搬家,也有如頑童嬉鬧的。說到花草,也是種類繁多,應有盡有。紅藍黃綠青靛紫,什么顏色的花兒都有。春夏秋冬,哪個季節都有花開。有些花是識得的,比如野櫻桃、野梨野菊、杜鵑、金櫻子;也有些叫不上名字的花兒,幾輩子都長在山溝里,就是沒人喊得出名字。這花兒聚在一塊,也像人一樣分個環肥燕瘦,有單瓣的也有重瓣的,有米粒兒一樣細碎的也有大如碗口的野百合,有成串成串的也有孤苦伶仃的,有潑潑辣辣熱熱鬧鬧繁花似錦的,也有低眉順眼悲悲泣泣獨守寂寞的。有的芳香襲人,有的潔凈無味,有的花心里藏了蜜,有的空空蕩蕩沒心沒肺。

進了冬昌園子的人,難免會生出感嘆和驚詫。這些花草樹茬,其實大多都見過的,只不過分散在山溝里,不引人注目。可聚在園子里感覺就不同,那些花花草草經過冬昌的手,模樣就變化多端。有的枝丫被修剪得齊齊整整,像個文質彬彬的書生;有的分明是個小姑娘,幾根細瘦的枝丫讓冬昌扎成了辮子,一綹一綹豎在頭頂上;有的葉子闊大,像是穿了裙裾。冬昌沒有女人,暗藏的心思全用在對花草樹木的妝扮上。村子里的人對冬昌不理解,冬昌其實是個尋常不過的人,手笨嘴拙的,見了誰都沒個響屁,鬼知道他從哪里學會擺弄這些。再說這些東西當不得飯吃,也不能長出衣服,放倒了,曬枯了,不過是堆柴火,而且還不是好柴火。開始別人覺得稀奇,不時會有人過去瞧瞧,到后來都知道了就幾個老樹蔸,誰也懶得費那個勁了。

冬昌的那些寶貝的確派不上什么用場。就有過一回,一個挖蛇藥的在冬昌的園子里發現了一株蛇藥,想討了去,冬昌說什么也不給。后來村子里有人讓蛇咬傷了,在他園子里配過一兩次蛇藥。大人們不去,孩子們有時卻將那里當作了樂園。園子里長了各種各樣的野果樹,到了夏秋時節,果子就冒出來了,早熟的有野梨野桃,晚熟的有獼猴桃毛栗子尖栗子,還有許多叫不出名字的果實。孩子們趁著冬昌不注意偷偷溜進園子,將果實摘了個一干二凈,等冬昌發現早已人去園空。誰知其中有果子壞了事,有個小孩也許吃了有毒的果實,上吐下瀉個不停。讓村里的郎中灌了滿肚子水,洗了胃,又打了幾天液體,孩子才緩過來。如果不是發現得及時,孩子怕是沒命了。都是冬昌的園子惹的禍,孩子的爹娘翻了臉,刨的刨,砍的砍,將冬昌的園子搗了個稀巴爛。冬昌委屈,可又理虧,別人不找他賠醫藥費已經夠客氣了。

園子毀了,村子里的人以為冬昌該死心了,他種那樣一個園子,也不知圖的什么。冬昌卻不管別人的看法,起早貪黑,慢慢又將園子恢復了。那些樹茬能復原的都復了原,花草壞死了的地就空著。忙完這些,冬昌又扛著鋤頭,漫山遍野去找尋那些樹木疙瘩。這一次冬昌吸取了之前的教訓,凡是長了果實的樹木必定先摘個果子嘗一嘗,吃了沒事才放心移栽到園子里。為此,冬昌也讓果實毒倒過,幸好吃得不多,緩一緩,毒也就散了。那帶毒的果樹,冬昌樹了木柵欄,嚴嚴實實圍了起來。

冬昌的園子又慢慢豐富起來,甚至比劫難之前更闊氣了。冬昌還釘了許多木頭盒子,將那些造型怪異的樹茬裝在盒子里,嬌生慣養著。終于有一天,冬昌的園子讓外面的人知道了,有人愿意出十萬元的天價購買冬昌的那些花草和樹疙瘩。村子里的人這才醒了,冬昌擺弄這些比他們十年八年積攢的錢還多,早知這樣,他們也像冬昌一樣去弄個園子。冬昌發了。可結果出乎他們的意料,不管多少錢,冬昌都一聲不吭,說什么也不愿賣了園子里的那些寶貝。這買的人見冬昌鐵了心不賣,只好嘆口氣走了。

冬昌后來還發生了一件讓人稱奇的事。他的園子里移栽了一株老茶樹,茶葉不多,樹根卻是龐大得驚人,都成茶樹精了。有一天老茶樹上冒出了一根特別的枝丫,枝丫伸展得好長,葉子也大得出奇,比人的巴掌還闊幾分。還像人的手掌一樣,葉子上分出了幾根指頭。冬昌將枝丫砍下來,插在木頭盒子里,竟然養活了,成了一棵茶樹。這茶樹上的茶葉比別的茶葉不同,摘上一兩片葉子泡著,味道比什么茶都濃郁。喝上半杯,人就有些醺醺然。再喝,就像醉酒一樣醉得人暈暈乎乎。茶樹慢慢長大,產的茶葉也慢慢多了,先是一兩二兩,多的時候也不過三四兩。有覺得新鮮的,向冬昌討要一撮,嘗嘗味道。后來這茶葉讓冬昌的侄子帶到學校讓教授鑒別,他的侄子在一家農學院讀書。是醉茶。這是冬昌的侄子從學校帶回來的說法。村子里的人又猜測,這茶樹一定是棵搖錢樹。冬昌也不見有什么變化,依舊像往常一樣,除了下地就是照看他的園子。

冬昌后來死于一場意外。他在山溝里挖一株不知什么草,草是挖出來了,冬昌卻倒在了山溝里,等別人發現,他的尸體都僵硬了,身體縮成一團,臉色烏青。冬昌是讓那草給毒死了。冬昌死后不久,那株茶樹也莫名其妙干枯了,葉子落了個干凈,死了。冬昌的園子最終讓他的兄弟賣了,園子清除一空,只留下一塊空地。沒過兩年,空地有一半長了草,一半讓他的兄弟種了莊稼,豆子芝麻什么的,也是一片盎然的綠色。

順風耳

關于富貴之相有許多說法,古人將一個人的臉部以五岳劃分,左右臉頰為東西岳,前額為南岳,下頜為北岳,中岳為鼻祖,東西岳講究開闊對稱,南岳平闊正中,北岳方圓豐隆,中岳直挺豐厚、上接印堂,即大富大貴之相。亦鯤長得牛高馬大,濃眉粗眼,一身的陽剛之氣,是個彪形的漢子。生得也福相,天庭飽滿,臉部開闊,耳朵招風。耳垂子闊大,厚而多肉。亦鯤就有幾分富貴之相,可偏偏是個長工,長年累月除了做牛做馬干活,什么富貴都沾不到邊,最多就是伺候富貴之人的,干的也是粗活。亦鯤的名字也取得霸氣,不是一般人承受得了的。相面的人很納悶,亦鯤怎么同富貴無緣呢?想來想去,說是亦鯤的聲音破了相,亦鯤的嘴闊,他的嗓音卻如銅鑼破鼓,焦枯沙啞。這是貧苦者的聲音。

亦鯤的魁梧讓不少女人眼饞,她們甚至會拿亦鯤同自己的男人比較,亦鯤是威武的牛牯,她們的男人不過是閹了的雞。可眼饞歸眼饞,讓她們嫁給亦鯤誰也不愿意。一個長工,一輩子都難翻身,跟著他還不是遭罪。媒婆也不會找上亦鯤,給一個長工說媒,能有什么好處,磨穿鞋是自家的,說破嘴皮子是自己的。一個長工,他有個卵子給你啃。亦鯤的確沒什么東西能給人家,打長工賺的吃在肚里,穿在身上,此外沒什么多余的。別的人再窮困,土坯房總會有幾間,亦鯤卻什么也沒有,他睡在別人家的牛棚里,冬天一堆稻草,一床灰不溜秋的破棉絮,夏天一張草席,赤條條一個身子。幾件破衣爛衫,必要的時候才穿,只要天氣可以,他就裸著上身,只穿了條大褲衩。天長日久,亦鯤的身體黑黝黝的,像抹了一層桐油,雨水落到身體上,滴溜溜滾了,什么也留不住。

亦鯤活到三十多歲還沒嘗過女人的滋味。可是想也白想了,天上不會掉女人,地里也不會長女人,就算天上會掉地里會長,天不是亦鯤的,地也不是亦鯤的。這掉下來的女人,長出來的女人,亦鯤能做的無非多看幾眼。可不看還好受一些,看多了反而更難熬。亦鯤最喜歡的事情就是聽房,比過年還興奮。這得益于他有一雙奇特的耳朵。亦鯤的耳朵大過巴掌,比豬耳朵差不了多少。亦鯤卻是半個聾子,這雙耳朵如果背著風,什么也聽不到,同個聾子一般。只要順著風,幾里外的響動都聽得見。別人因此給他取了個綽號叫順風耳。雖然亦鯤很不滿意他們的叫法,無奈嘴巴長在別人身上,他管不著。有了順風耳的綽號,亦鯤正好借機裝瘋賣傻,別人說的話對他沒好處,不管順風還是背風他都假裝聽不見;只要有好處,他一定想方設法將事情問個明白。這順風耳聽別的事沒什么樂趣,可聽房是天大的用場。新郎新娘入了洞房,只要有細微的動作,都讓亦鯤聽個明明白白。新娘子脫了鞋,準備上床。脫鞋了。亦鯤就在窗外叫。新娘子受了驚嚇,呆著不動了。好半晌,亦鯤又說,脫衣服了。窗外浮起一層猥瑣的笑。再有動作,亦鯤又接著往下說,做事了。別人什么響動也沒聽到,白了亦鯤一眼,說,你曉得個屁,你又沒做過。再往后,村子里的新郎和新娘患了恐懼癥,生怕亦鯤聽房,一夜都不敢亂動彈。只有個別放肆的,不管有沒有人聽,一樣忙活得山搖地動。

亦鯤一生打了二十多年長工,十三歲那年,他爹患哮喘去世了,亦鯤就成了孤兒。他的伯伯叔叔也不愿養著他,讓他給村里的一個地主放牛。同亦鯤走得近的是另一個長工,名叫本元,本元讀過一些書,后來家里遭了災禍,也淪為了長工。本元是個有遠見的人,暗暗參加了農會,亦鯤受了他的影響也加入了農會,后來本元離開水門村去了縣上的農會。亦鯤幾經顛簸,成了農民赤衛隊的隊長。一夜之間,村子里的人突然醒了,亦鯤真的長了一臉的福相,你看,他的額頭寬敞得可以跑馬,他的鼻子就是一道高高的山梁,他的眼睛炯炯有神,一雙招風耳,耳垂舒展而肉厚。隨便從哪看,亦鯤都是大富大貴之相,好日子才開始哩。

亦鯤抖擻了起來。他背著一口鬼頭刀,刀身寬可盈尺,寒光閃閃,誰見了都不由自主哆嗦。亦鯤走路的姿勢也變了,昂首闊步,一副勢不可擋的模樣。他手底下管著三十多號人,都是清一色的漢子,個個兵強馬壯。手中的武器五花八門,有大刀,有長矛,還有幾桿鳥銃。這人一闊臉就變,亦鯤說話中氣十足,原來的破鑼聲音不見了,耳朵也管事了,不管好事壞事都逃不過他的耳朵。村子里的人誰也不敢招惹亦鯤,說話做事都盯著他的臉色,唯恐哪兒做得不周到,不小心得罪了他。有姑娘的人家暗地里托了媒婆去找亦鯤,誰知亦鯤卻不屑一顧,對女人絲毫沒了興趣。亦鯤不再是個長工了,每天要處理很多重要的事情。每次見他,亦鯤都在風風火火趕路,一會兒往東,一會兒往西。別人撞見他,免不了賠著笑臉,主動招呼,亦鯤,上哪兒去?順風耳,去哪打惡霸?誰知他們的馬屁拍到馬蹄子上了,亦鯤眉頭一皺,眼睛一橫,說,別叫順風耳,叫我亦鯤大隊長。有了這次教訓,村子里的人都知道了,不管誰在什么地方見了亦鯤,都叫亦鯤大隊長。別人這么叫,亦鯤用鼻子哼哼兩聲,算是回答了。

亦鯤的赤衛隊熱鬧了好長一段時間。后來讓保安團的人圍攻,赤衛隊的人犧牲了大半,余下的全跑散了。亦鯤費了好多周折,才將剩下的人攏起來,不到十個人了。有了保安團的威脅,赤衛隊的活動受到限制,亦鯤也不像之前那么張揚了。別人見了他,依舊叫亦鯤大隊長。亦鯤的態度也溫和了,不再用鼻子答話,而是笑著點點頭。有時還回問一句,老人怎么樣,地里的收成怎么樣,讓你的兒子或侄子來參加赤衛隊什么的。下次別人再遇見他時,再叫亦鯤大隊長,亦鯤就推辭了,別叫大隊長,就叫亦鯤吧。別人以為亦鯤謙虛,再說叫慣了亦鯤大隊長,怎么也改不了口。后來的一次,赤衛隊又遭到保安團的人圍攻,保安團人多勢眾,荷槍實彈,赤衛隊根本不是對手,只有倉皇撤退。慌亂中,亦鯤沿著土路往村后的山溝里跑。亦鯤大隊長,往這邊跑。有人在不遠處呼喊著。這一叫亦鯤更是慌不擇路,從田野上直往那人的藏身處奔了去。別叫我大隊長,叫順風耳。亦鯤邊走邊提醒叫喊他的人。但他的提醒沒了作用,保安團的人聽到喊叫聲已經盯緊了亦鯤。那一次,亦鯤沒能逃脫保安團的追蹤,犧牲在村后的山溝里。亦鯤后來是村子里的人安葬的。亦鯤倒在一棵松樹下,身上中了五槍,有三槍在胸口上,一槍打在大腿上,另一槍打掉了他半只耳朵。如果亦鯤還活著,說不定都是將軍了。村子里的人很替亦鯤惋惜。后來又聯想到本元,本元也沒能回到村子,也是倒在了保安團的槍口下。

倔驢

水門村有可能沒一個人見過驢子,真正的驢子長什么模樣,誰也說不清楚。說驢像馬,又沒人見過馬;說驢像牛,聽說驢不會長角。除了喚驢,水門還有一個人同驢子扯上了關系,讓人取名叫胡驢子。胡驢子是個長相平庸的人。他的個子不過兩把稻草疊起來的高度,比豆莢扦矮上一大截。一張臉有些寒磣,眉毛眼睛擠在一塊,舒展不開。鼻子有些塌,鼻頭驕傲不起來。嘴唇很厚,所以說話不爽快,更多的時候不說話。乍一看上去,胡驢子就長了這么個憨厚相,是個實誠得膽小的人。

胡驢子卻長了身倔脾氣,愛認死理,一條道走到黑。別人倔有個限度,他倔起來是個無底洞,別人不撞南墻誓不回頭,他是撞了南墻也不回頭,非得將南墻撞塌。胡驢子的屋后有塊石頭,每次上山砍柴都得繞著石頭走,胡驢子不甘心,發誓要將它弄走。拿起鐵錘銼子干了整整三年,才將石頭搬走。胡驢子同人下過一盤象棋,下到最后,胡驢子只剩孤帥,對家還有將和一士一象,已經是和棋了。胡驢子死活不認輸,將孤帥進退了一個晚上,對手敵不住瞌睡,只得拋子認輸。胡驢子贏了這盤棋,往后就再沒人同他下棋了。有人故意同胡驢子打賭,如果胡驢子能夠數清一窩螞蟻,他愿意輸一百塊錢給他。找到一窩正在搬家的螞蟻,胡驢子趴在地上,一只一只地數,數了三天三夜,也沒數出個頭緒。后來是一場暴雨,將螞蟻沖走了。雨過天晴,胡驢子接著數螞蟻,可螞蟻不知搬到哪去了。胡驢子扛了鋤頭,到處挖螞蟻洞,想找到那窩螞蟻。后來是胡驢子他娘背后找到那個使壞的人,給了他一百塊錢,讓他對胡驢子說不打賭了,愿意認輸。胡驢子接了一百塊錢這才住手。

胡驢子的倔脾氣讓很多人下不了臺階,慢慢地,也很少有人愿意同他打交道。胡驢子他娘托了好幾個說媒的人,如果能定下一門親事,許諾重謝媒人。有媒人動了心,找了七八家的姑娘,聽說是胡驢子沒人愿意答應。好不容易找到一家,那姑娘也是丑角兒,又矮又胖,滿臉的芝麻,歲數比胡驢子小,樣子卻比胡驢子老,不然她也不會答應媒人。胡驢子娘見過那姑娘,雖然有些不滿,可有個媳婦總比沒有媳婦強。如果沒有媳婦,這抱孫子的希望就沒了。同媒人約了日子,讓胡驢子去看姑娘,胡驢子說什么也不答應。他娘知道他的脾氣,這事只有黃了。他娘以為胡驢子不滿意姑娘的相貌,后來又說過幾次,胡驢子都堅持不見面,他娘倔不過胡驢子,最后只能聽命由天了。

這做娘的背地里對胡驢子留了心,慢慢也知道了,兒子暗地里喜歡上了一個女人。她叫水翠,是石匠的老婆。水翠也不是個長相嫵媚的女人,比那個滿臉芝麻的姑娘好不到哪里去。水翠的個子也不高,臉蛋很黑,屁股的面積很寬,是個塌屁股。水翠生了一個女兒。論年紀,水翠比胡驢子還大兩歲,也不知胡驢子看中她什么。胡驢子對水翠不是一般的上心,只是他沒有機會。水翠有石匠管著,想也白想了。水翠上哪,胡驢子總會找個借口跟著。水翠去采茶,胡驢子就找個就近的地方鋤地;水翠去摘桅子花,胡驢子就挾著鐮刀上山砍柴;水翠洗衣服,胡驢子就牽了牛去飲水。胡驢子就這樣不遠不近跟著水翠。如果不是后來石匠出事了,他有可能只有永遠這么跟下去。石匠在采石時從斷崖上墜下來,摔斷了脊梁骨,癱在床上。石匠殘廢了,水翠的天也塌了。胡驢子終于有了接近水翠的機會,田要耕了地要犁了,稻子要下種黃豆紅薯也要下種,水翠一個女人家操勞不了這些事情,只有請人幫忙。之前幫忙的那些男人以為石匠倒了,能撈到水翠的便宜,水翠卻是軟硬不吃,他們自覺沒趣,一個個溜了。只有胡驢子,仍舊守在水翠的身邊,她讓他干什么他就干什么。臟活重活,胡驢子不讓水翠沾手,糞池滿了就挑糞,柴火沒了就砍柴。胡驢子成了水翠的主要勞動力。

胡驢子娘在世時還能約束胡驢子,后來她去世了,就再也沒有人拘管胡驢子。胡驢子將水翠的家當作他自己的家,白天幫著水翠干活,晚上才回到自己家的那幾間破土屋里。由于失去照管,一場暴雨過后,三間土坯屋倒垮了兩間,余下的一間也是搖搖欲墜。那幾間屋子本來離水翠有些距離,這一倒,胡驢子也懶得修復了,干脆在離水翠家不遠的地方搭了個草棚,將剩下的那些東西都搬到了草棚里。日子就這么不緊不慢地過去,石匠最終沒能從床鋪上站起來,扔下水翠和兩個孩子走了。水翠成了寡婦,胡驢子更有理由進出水翠的屋子了。村子里的人也以為水翠會嫁給胡驢子,可左等右等不見任何動靜,日子還是像過去一樣,胡驢子悶著頭進進出出,水翠仍舊堂前灶后忙碌她的。有好事的人對他們留意了一只眼睛,可什么也沒看到,胡驢子忙完一天仍然回到他的草棚里。

村子里有人替胡驢子嘆惜,幫水翠種了半輩子的田,水翠都沒給過他一個好臉色。胡驢子做胡驢子的事,水翠忙水翠的活,好像是兩個互不相干的人。胡驢子的一身力氣全給了水翠,自己什么也沒留下,只有那間草棚。胡驢子無兒無女,將來老了怎么辦,誰替他養老送終。村子里幾個愛管閑事的長者想替胡驢子主持公道,讓人過話給水翠,讓她嫁給胡驢子。水翠沒說話,胡驢子倒搶先回話了。胡驢子讓過話的人轉告那幾個長者,他的事不用別人操心。胡驢子的話像是警告,別的人也就不瞎操心了,這都是命,也許胡驢子前世就欠了她水翠的,這輩子當牛當馬來還債。

日子就這么一天天過去,水翠的女兒也長大成人了。女大不能留,水翠的女兒嫁給了外村一個木匠的兒子。屋子里就只剩下水翠和胡驢子了。他們兩個人在一塊,村子里也沒什么非議,畢竟這么多年了,他們早該走到一塊。誰知女兒出嫁后沒幾天,水翠突然消失了。胡驢子滿村子亂鉆,到處尋找水翠,水翠就是不見蹤影,村子里也沒人知道她上哪去了。胡驢子找到水翠的女兒家,沒見到水翠,她女兒也不清楚她去了哪里。胡驢子暈頭轉向找了許多天,就差沒掘地三尺。后來的一天,胡驢子也突然從村子里消失了,有人看見他一個人往村外走了。胡驢子八成是尋找水翠去了。最后也沒人知道他到底找到水翠沒有。胡驢子再回到村里時,是水翠的女兒和女婿送回來的。水翠的女兒可能感恩于胡驢子的哺育之情,給他買了一口上好的棺木。所有安葬的費用都是水翠的女兒支出的,她還給胡驢子披麻戴孝,端了靈位。胡驢子被安葬在村口的山坡上,只要水翠回了村,他是第一個看見的。

腳魚砌塔

獵八是流落到水門村的,只能算半個水門人。某個夏天,獵八手握一柄鋼叉,頭戴草帽,從河道里深一腳淺一腳,涉水進入水門村。獵八從河岸邊冒出頭時,鋼叉上挑著一只網絲袋,網絲袋里裝了兩只剛捉到的腳魚。水門人叫甲魚不叫甲魚,而是叫腳魚。獵八的個子奇長,夠得上那柄鋼叉的長度,身子骨卻單薄得要命,像用幾根篾片扎起來的。風一吹,東搖西擺的,隨時有可能跌翻在地。

獵八枉生了一副大架子,但扶不了犁掌不了耙,粗活重活都上不了手。一根空扁擔擱在肩頭,好像都能將他壓垮。別人說獵八是個富貴命,不能做事,只能享福。他爹本想讓他學門手藝,可獵八學什么都不用心,學什么什么不會,從小到大,喜歡在河壩里打滾,水性出奇地好。捕魚撈蝦,樂此不疲。空著手一個猛子扎下去,就有一條紅鯉拋上岸,落在地上活蹦亂跳。后來,獵八遇著個捉腳魚的老頭,戴了頂破草帽,扛了把鋼叉,在河灘上叉腳魚,一叉一個準。獵八讓老頭吸引了,纏著老頭拜師學藝。老頭往哪走,獵八就寸步不離跟到哪。老頭被纏得不耐煩了,就收了獵八當徒弟。那野生的腳魚值錢,飯碗大的一個就能賣到上百,而且不需要本錢。

剛開始,獵八同老頭一起出沒,后來老頭在河壩里滑了一跤,后腦勺碰在石頭上,丟了性命。剩下獵八,一個人扛了鋼叉,自由自在,哪兒有河就往哪兒走,也沒個目的地。獵八捉腳魚的手藝得了老頭的真傳,有些出神入化。淺淺的沙灘上,除了沙子,什么也見不著。獵八用鋼叉左一叉右一叉,就叉出了一個憨頭憨腦的家伙。那家伙爬出來時很不情愿,似乎獵八攪醒了它的好夢。一條河的哪一段藏著腳魚,獵八溜一眼就能知道。春夏秋冬,腳魚不斷挪動藏身的地方,可無論怎么躲藏,最后都逃不過獵八的鋼叉。有時獵八根本不用鋼叉,兩根指頭一戳,一只腳魚就讓他從草叢下夾了出來。腳魚是有路的,獵八識得它的道路。腳魚下蛋時會繞路,七繞八繞,將蛋下在沙子里。它終究瞞不過獵八的眼睛,腳魚蛋藏在哪堆沙子下,獵八瞥一眼就一清二楚。可獵八從不偷盜腳魚蛋,也不捉正在下蛋的母腳魚。

獵八說過捉腳魚的許多趣事,都是水門人沒聽過的。最有意思的是腳魚砌塔,腳魚一只疊著一只,堆積起來,像一座塔。塔尖的腳魚最小,往下逐漸變大,塔底是最大的一只母腳魚。捉腳魚的碰到腳魚砌塔就發了,一只一只捉起來扔進袋子里,一共可捉到八只。最底下的那只不能捉,它的下面往往盤著一條蛇,你捉了腳魚蛇就會咬你一口,弄不好你就送了性命。

第一次到水門時獵八在秋蛾屋門口討過一碗水喝,秋蛾給了他一碗茶。后來不知怎么一回事,獵八給了秋蛾一只腳魚。秋蛾的男人得了一種怪病,什么都好好的,就是一天比一天瘦。頭天晚上看著一個樣子,第二天早上起來就是另一副樣子了。湯藥喝了不少,秋蛾想著法子給他進補,可不論什么法子,都無力阻擋他一天天地消瘦。先瘦去的是肉,接下來是皮膚,到后來瘦成皮包骨頭了,骨頭接著瘦。到后來,秋蛾的男人瘦成了一張紙,隨便一陣風都能將他刮起來。獵八給的那只腳魚,讓秋蛾剁了給她的男人燉了湯。可腳魚湯也挽留不了秋蛾男人的命,最后秋蛾成了寡婦。她的男人給她留下了一個兒子和一個瞎了眼睛的老娘。獵八再進入水門時,就住在了秋蛾家,秋蛾成了獵八的女人。水門沒有人愿意娶秋蛾,甚至有說法,秋蛾的男人是讓秋蛾克死的,所以誰也不愿讓秋蛾克死了。女人有的是,可命只有一條。

有了秋蛾后,獵八仍舊扛著鋼叉,在遠近的河流里輾轉。少了病人的拖累,多了捉腳魚的收入,秋蛾的日子漸漸好轉了。過兩年,秋蛾替獵八生了一個女兒,長得挺像獵八,手長腳長。有了負擔,獵八的擔子陡然重了,捉腳魚的路程越來越遠。有時還扛著鋤頭下地,活兒雖然不太精致,可終究打破了獵八不下地的規矩。獵八雖然沒了空閑,生活卻是有滋有味。獵八有了窩,有了落腳的地方,不再在河流里流浪。

如果后來不發生另一件事,獵八的這種生活會一直繼續,直到白發蒼蒼。秋蛾竟然患上了同她前男人一樣的怪病。她的身體一天天消瘦,像有只手從她的體內不斷掏走東西。她的身體眼看著被掏空了,獵八卻束手無策。秋蛾像她的前男人一樣服了很多湯藥,獵八還找到一個老郎中,挖了許多草藥,可這些藥物半點作用也沒有。獵八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斷捉腳魚,燉了湯,補充秋蛾的身體。這些腳魚湯最終也沒留在秋蛾的體內,而是很快又讓什么東西掏走了。掏走了,獵八又用腳魚湯填補,再掏走,再填補。獵八鉆入了一個永遠也走不出來的圈子。他絕望,又不敢停下他的腳步。獵八一次次在水門和異村之間奔走,捕捉更多的腳魚來填充秋蛾的身體。近處的腳魚沒了,只有到遠處、更遠處。每一次獵八都不會空手而歸。

終有一天,獵八倒在了捉腳魚的路上。那一次獵八很幸運,卻又非常不幸。他碰到了腳魚砌塔,捉了八只腳魚。最后那只腳魚,他猶豫了很久,最終還是將手伸了過去。他的手剛剛將腳魚掀開,就被蛇咬了一口。獵八倒在了回水門的路上,最后是幾個好心的人將他送回來的。獵八的身體已經不是原來消瘦的樣子,而是放大了無數倍,能裝下之前的幾個身體。村里挖草藥的,給獵八服下了好多湯汁,結果都無濟于事。到咽氣時,獵八的身體都沒消腫。下葬時,不得不做了一副巨大的棺木,才將他的身體裝進去。獵八被安葬在靠近河邊的山腳下,用村里人的話說,這樣他下河也方便。另外一層意思,就是村里人希望他順著河道,從哪里來的仍舊回哪里去。獵八不是壽終正寢的,怕他的鬼魂留在村子里會生事,會禍害人。這種擔心怕是多余的。

寡嘴

村子里推獨輪車就算寡嘴殺青。寡嘴身架骨像牛牯,屁股像石磨,兩只胳膊像兩只鐵抓手,用村里人的話說,寡嘴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鐵骨人。八百斤重的石灰碼在獨輪車上,寡嘴脖子上吊根皮帶,兩手攥牢了車把手,背一沉,四五十度的陡坡,一口氣也能推去上百米。還不歪不扭,不抖不顫,臉不紅氣不喘,像個沒事人一樣。若在平地,往他沉穩的背上放杯水,那水也不溢不漾,就好像握在手間,沒個顛蕩。寡嘴耍獨輪車,就像老鐵匠掄鐵錘,若沒兩下硬功夫一錘就碎了。

寡嘴十八歲開始推獨輪車,一推就是大半輩子。那時生產隊挑石灰,別人一擔百來斤,寡嘴一車五百,一個人掙了五個人的工分。不過,那多掙的幾個工分也值不了什么,日子就像少了油潤的鍋,干熬著。日子雖說干巴,可寡嘴年輕,生活在他看來就像那嶄新的獨輪車,總是一個勁地朝前沖,沒有絲毫停意。而生活似乎也沒有怠慢他,該給他的快樂,該給他的幸福,全都載在那獨輪車上了。

那婆娘就是寡嘴用獨輪車推回來的。進村那天,一村的男人眼睜得比牛卵子還圓鼓。那婆娘少有的窈窕,圓的臉,彎的眉,最是那一頭發絲,天然地彎曲著,像水波一樣在肩膀上浪漫。娶這么一個婆娘,寡嘴才花了二塊錢。二塊錢,不過一個漢子二十天的工分值,就能娶回一個婆娘,而且是那么妖的一個婆娘,那是做夢都不敢想的事情。寡嘴是走了桃花運,這天底下的美事全讓他給撞著了。

準確一點說,那婆娘并不是寡嘴花二塊錢娶回來的,而是他贏回來的。那二塊錢不過是一個幌子,他丈人的一塊遮羞布。那時,寡嘴去山溝里替人運木頭,走溝溜壑,一幫人干得挺熱火。那婆娘的父親有心開玩笑,三言兩語就激起了寡嘴的情緒,就賭么,一車八百斤的木料,三米寬丈余深的溝壑,一塊半尺寬的木方搭了橋,寡嘴若掉到溝里,一個月的工錢就沒了。寡嘴問,若過了橋呢?婆娘的父親說,你有那個能耐么?若過了橋,就把你女兒墊給寡嘴。旁的人笑嘻嘻搶了話。那婆娘寡嘴早就見過了,心里頭正有說不出的喜歡,被旁的人歪打正著了。寡嘴紅了臉,卻又往木方上踏踏實實地踩了一趟,才握緊了車把,一壓腰,將獨輪車推上了橋。那婆娘似乎暗地里也歡喜著寡嘴呢,車過了獨木橋,她卻一臉緋紅地溜了。婆娘的父親是賠了女兒又折兵,那一個月的工錢也沒賴下寡嘴的,二塊錢的聘禮只是桌面上的一個假樣兒。后來,村人都曉得了事兒的始末,有人話就酸了,難怪狗日的一車不推八百斤,就是一千斤也值了。旁的人笑,呵呵,換了你狗日的,恐怕骨頭早軟了,一千斤?怕是一百斤都推不了。呵呵。

那婆娘也著實讓人憐惜著啦,才兩年工夫,就替寡嘴生了兩個帶把的娃兒,那娃兒一個個硬朗得很,就像是寡嘴的兩個模印兒。俗話說,好事不過三,過三就變了味,那第三個娃是女的,一張臉不像寡嘴也不像婆娘,竟然同村里的民兵連長一般模樣,也是一個活印子。那婆娘替別人抱了窩,可孵出的雛雞兒還得寡嘴養著,這其中的酸甜苦辣也就寡嘴知道。可寡嘴沒什么話,僅在酒醉后同人慨嘆過一回,討婆娘真不能太妖了,人一妖,就像家里藏了寶貝,賊就惦記著,不弄到手賊就不死心啊。從此,寡嘴就同婆娘分床睡了,這一分就是大半輩子,至今也沒合過床。

寡嘴會喝酒了,也會抽煙了,還學會了說空話。寡嘴說,去去去,到我家喝酒去,狗肉燴蘿卜,老母雞燉湯。別的人乘興來了,寡嘴的酒壇卻是空的,別說狗,連狗毛也見不著一根。雞是有,可婆娘舍不得,來的人只有敗興而歸了。久而久之,寡嘴就得了這么一個綽號。寡嘴也不在意,任由旁人叫著,有酒喝時不管誰的酒都要醉上一回。醉過了,醒來了,寡嘴仍舊推著他的獨輪車,一個人出了門,只把一個寬厚的背影扔在身后的那雙眼睛里,像水波一樣晃晃悠悠地蕩。

村里人說,寡嘴的獨輪車是越耍越彪悍了。

寡嘴似乎也沒別的心思了,一心撲在車上。他的車本來就扎壯,車架子都是上了年紀的檀木做的,就像他自個的筋骨一般,甩起來渾身都是勁。奇怪的是,車載的重量卻漸漸地少了,一車也就三四百斤。旁人只當寡嘴蓄了力氣,其實不呢,那是寡嘴憐憫著車轱轆。做寡嘴的車那真是受累了。寡嘴說,車也想圖個輕松么。沒事的時候,寡嘴就將車推到河邊,細手細腳地清洗一遍,然后放在階基上,扯塊帆布蓋了。寡嘴又說,車也想圖個舒適么。寡嘴真的是將車當了人。村人都覺著寡嘴瘋瘋癲癲了,也許是因為他臂彎里的那點溫柔沒地方撒了,藏著掖著難受呢。村里人唏噓地嘆了氣。

再往后,那獨輪車漸漸派不上用場了。一條機耕道從寡嘴門前的場地上扯了過去,那么寬的場地也就夠兩輛中四輪并排著滑過去。寡嘴得了閑,或早或晚,總是一個人默坐在路邊,看那滿載了沙石的中四輪突突突地顛來跑去,噴出好長一串煙霧。寡嘴有時一看就是一整天。看來看去,心中就有了些感觸。寡嘴說,還是一個輪子好呀,人能走的地方車就能過,哪像現在的汽車,那么寬的路,好好的一塊水田都占去大半邊了,浪費呀。說這話的時候,寡嘴身后唿的響了一聲,那獨輪車的胎不知怎的就泄了氣,癟頭癟腦地歪在那里。寡嘴再要說話,可一張嘴,像有什么從嘴里掉了出來,篤的一聲落在地上。寡嘴撿起來一看,是一顆黑黃的牙。寡嘴老了,他的牙就像車梁一樣說掉就掉了,一點也不顧及他的面子。

喚驢

村子里沒有驢,一個男人卻叫了個“喚驢”的名字,這不能不說是一件怪事。而怪事都是有記憶的,比如誰家的狗長了兩只角,誰家的羊肚子上多撐了一條腿,這些村里人都記得特別清楚,茶余飯后免不了要咀嚼一番,有時間還會像老牛一樣慢慢反芻。現在,喚驢早已死了,而因為反芻,他比一般人在別人記憶里多存活了一些年月。

喚驢這名字很有些創意。村子里多的是牛啊狗啊貓啊,若叫了喚牛喚狗喚貓,那就俗了,丑陋了,唯獨喚驢這名字富有鄉村的雅趣,讓人琢磨。喚牛,就哞哞哞地叫;喚狗,就呦呦呦地喊;喚貓,就喵喵喵地誘。唯獨喚驢讓村人犯了糊涂,不知該用怎樣的聲音,想破腦袋也想象不出。這取名字的人腦瓜就是靈醒,肯定見多識廣哦。

喚驢是一個中年男人,一個光棍。他好像永遠穿著黑衣服,那種寬大而空蕩,辨不清款式的服裝,似乎從來不曾換洗過。他的樣子很像一只年邁的蝙蝠,在黃昏的風里,行動遲緩而又搖曳。他似乎一點也不懼怕時光的流逝和黑夜的來臨。水門人罵人磨蹭,就說,別像喚驢呵,初一殺一刀,十五都不出血。胸口上插一刀,十五天都沒有血流出來,他的軀體是不是一塊石頭,早就干涸了?村里人似乎也太夸張了。喚驢應該有過一個女人,那女人生下一個癡癡呆呆的兒子后就死去了。女人是喚驢生命里的曇花,有過一現,已經是前世修來的福分,或許本來就是錯合的姻緣。后來,喚驢再也沒有過女人,連野女人也沒有過。喚驢的心因此而淡了。拿眼這么一個男人,他的從容、篤定,不只是簡單的個人修養問題,而是無可奈何的簡潔和空白,還有麻木。

村里人有事沒事都喜歡喊一聲喚驢,他們故意拿捏著叫聲,喚——驢——那聲音就像牛韁繩,繃得老長。似乎他們正在呼喚一只走失的家畜。而喚驢呢,往往聽不見別人的喊叫,依舊埋著頭,像一朵落山的陰云一樣,在村子里飄移。或者像一個被風吹雨打的柴垛,蒙著那種腐敗的黑色靜立道路中間。村里人的聲音越發悠長了,遼遠了,飄飄蕩蕩,縈來繞去,喚——驢——整個村子便被同一種聲響浸泡,就像晚炊時的雞鳴犬吠。

也許喚驢是聾了,這些生活里的聲音,他都聽而不聞,耳根清靜著呢,可他的嘴唇囁嚅著,卻沒人知道他在說什么。喚驢似乎有他自己獨創的語言,有他假想的說話對象。有時候,喚驢像蝙蝠那樣在路上飄著,可誰也猜不透他到底要去哪兒,要去干什么。喚驢家沒有牛要牽出來吃草,也沒有豬要食雞要喂羊要圈欄。可喚驢就是一刻也不空閑,整天在田野里飄來蕩去。水田喚驢倒是有一塊,在機耕道的旁邊,一畝五分的塊頭,足夠闊了。可喚驢沒犁沒耙,也不會犁不會耙,要犁要耙的時候都是左鄰右舍幫著犁耙的。喚驢也不會育秧,他只能撮些谷種撒在別人田里,由別人替他育著。不過,有一道工序始終由他自己完成,村里沒人幫過他,那就是插秧。

喚驢插秧的時候,村子里就像過年一般快樂。機耕道上擠滿了人,男女老少全來了,那一畝五分田被圍了個水泄不通。喚驢拎了一土箕秧苗,那秧苗壓根沒洗凈,根系上滿是稀泥,一土箕還抵不上別人一把秧。喚驢在眾目睽睽下入了水,從一個遠離機耕道的角落開始了他的插秧生涯。他將土箕拖在身邊,從第一茬秧苗入泥開始,每插一茬他都要往左右看上幾眼,發覺哪里有個空當就朝哪插上一茬。第一排五茬,第二排可能就是七茬或八茬了,像蠶啃桑葉一樣,缺邊爛緣的。插好的秧苗不成橫也不成豎,歪歪扭扭地,在田間走出許多之字形,中間還漏著光,一小塊一小塊空著,像個瘌痢頭。這種補丁式的插秧法讓人忍俊不禁,整個田野笑聲連綿。后來,有人扛了一架滾車,在稻田里橫豎地推滾了幾次,劃出一個個方格,讓喚驢印著方格插。可喚驢插不了一丈遠,很快又扭起了秧歌,左拐右突,依舊滿稻田扭著“之”字。笑聲越發雷動了。

秧苗就這么插下去了。而耘禾呢,喚驢的方式也是與眾不同,他雙腳像摶泥一樣,不斷在空隙里跳來踩去。滿田的水很快濁了。另天水澄了,田泥上的腳印也是歪歪扭扭的,左一串右一串,像田螺爬過一般。有的地方仍是舊泥,什么痕跡也沒有,水草依然生動如初。而對于收獲,喚驢的心情比村子里任何一個人都要急切。谷穗綠豆黃的時候,喚驢就吊了布袋子下田了,他專挑那些飽滿的谷粒,一穗一穗地捋下來。喚驢的一雙手既抵了鐮刀,又當了打谷機。別人開鐮時,喚驢的谷穗也捋凈了,只剩下滿田的稻草。喚驢為什么要捋谷子,村里人的解釋是喚驢家當時斷炊了。

有了新米,喚驢做飯也挺特別的。那時候,南瓜未黃,村里人多拌了豆莢做豆莢飯。喚驢未種豆莢,卻摘了青辣椒,同新米混一塊煮了一鍋。既省了油鹽,又省了炒菜的工夫。其實呢,喚驢也沒錢買油鹽,工夫倒是有,可喚驢的工夫沒人要,閑著也是干閑著,像陳年的柴垛一樣在一邊晾著。后來,村人將喚驢的活法概括成三句話,挺經典的,一直流傳到現在。村里人說,你像喚驢哦,插秧扭秧歌,飯菜煮一鍋,割禾用手捋。那是罵人蠢笨啦。這說法居然傳到了外村,外村都拿了這話取笑本村的人。本村的人惱了,卻又沒奈何,喚驢不是活得好好的么,誰能拿他怎樣。

喚驢終究沒能活著跨世紀。他死于20世紀90年代末。村子里有人蓋新房,請了他挖陶土,那是喚驢唯一一次賣功夫,所以干得挺賣力。歇息的時候,喚驢坐在土坎下,那陶土崩塌下來將他砸個正著,沒等挖出來就斷了氣。后來,那村人賠了喚驢的癡呆兒子兩萬塊,才了事。喚驢如果不被陶土砸死,活到現在肯定是個農村低保戶。

九泉啞巴

村里有很多啞巴,有啞巴老腳也有啞巴婆俚,有啞巴姑俚也有啞巴崽俚。啞巴大多命不長,能活到四十歲就是老腳婆俚了,各人有各人的命么,這也怨不得誰。啞巴大都是沒名字的,不是不想替他們取名字,而是取了名字沒什么用處,十啞九聾,叫了名字也聽不見,還有必要費那個腦筋么。這也是各人的命,啞巴們也怨不得誰。

這里要說的啞巴是九泉啞巴。九泉是他爹的名字,用在啞巴的前面,也是村里的一種習慣。比如有水啞巴,東湯瞎子,美玉拐子,等等,村人都這么叫。九泉啞巴是村里所有啞巴中唯一身強體健的一個,塊頭壯,消耗多,吃飯便成了問題。一餐三大碗,一天九大碗,他家的糧食都被他吃了個底朝天,往往青黃不接。可啞巴又不會做事,挑水劈柴還可以,扶犁掌耙,啞巴的手腳都不知怎么放了。他爹養不起這個閑人,可又不能明著將啞巴往外趕。啞巴似乎也很知趣,并不死待在家,多數時候就在村子里游蕩,看哪家水缸淺了,就尋了水桶往井邊跑,缸滿了不說,連兩個水桶也貯滿了。主人家歡喜了,啞巴也討著了吃食。家境好一點的人家,有時還會扔給啞巴一兩件破衣爛衫,所以啞巴不愁衣穿,只是補丁特別多,像花蝴蝶一般,顏色也很雜陳。

遇著有人家婚喪嫁娶,那就是啞巴的節日。挑水,劈柴,啞巴干得滿頭是汗,嘴也笑得合不上了,見了誰都翹著大拇指,一個勁地夸。特別是在廚房的那班婆娘面前,啞巴一改往日的那種曖昧動作,大拇指就像打鳴的公雞一樣,樹得老高。啞巴乖巧了,婆娘們的臉上也笑開了花。啞巴拍馬屁的收獲全在一個大碗里,那是堆了尖的一滿碗菜,肉團子還特別多。嘿嘿,啞巴坐在柴堆上吃得嘴角都流油了。吃著吃著,啞巴竟吃出了經驗,再遇著喜事的時候,他就在口袋里藏一個塑料袋,吃不完的就裝在袋子里,然后找個僻靜的角落坐下來慢慢吃。

東吃一餐,西食一頓,啞巴的吃食就這么解決了,可有一樣沒解決的是,啞巴除了不會說話,其他的比一般男人還要壯實。啞巴的欲望就像夏天傍晚的白魚兒一樣,在水面下蠢蠢欲動,甚至還不時蹦出水面,驚起一簇簇曖昧的水花。有一段時間,啞巴幾乎成了婆娘們的尾巴,婆娘們往哪走,啞巴就朝哪追。啞巴說不出話,可他的眼睛好使,像蚊子一樣直往婆娘們的肉里盯。婆娘們被盯得不自在了,眼睛瞪住啞巴,指頭往自個臉上比畫,那是羞恥啞巴啦。啞巴自知丟了臉面,灰溜溜地走了。婆娘面前占不著便宜,啞巴轉而去追那些年輕的姑娘,啞巴過處,姑娘們就像驚飛的鴨子,滿村子呱呱叫著。啞巴得意極了,一邊追,一邊還用手做著猥褻的動作,姑娘們更是羞紅了臉,恨不能尋了地縫鉆進去。后來,姑娘們尋著了整治啞巴的法子,她們三五成群,拾了碎石,或挖了稀泥,一起向啞巴投過去。啞巴在亂石或稀泥中,顧得頭顧不上腚,哇哇哇地亂嚎一氣,像狗一樣落荒而逃。

其實那個猥褻動作并不是九泉啞巴的獨創,后來卻成為了經典,在啞巴中流傳開了。九泉啞巴讓村里那幾個荒唐的男人教壞了。男人們還教會了啞巴更陰損的一招,那就是脫褲子。眼看姑娘們過來了,啞巴冷不防從暗處跳出來,撕拉一聲,突然露出黑不溜秋的胯襠。膽小的當場就嚇蒙了,膽大的也是雙手掩面而逃。后來,還是一個潑辣的婆娘治了他,她瞅著啞巴褪下褲子的空隙,扯了根杉樹條,狠狠地抽在啞巴屁股上,啞巴的兩瓣光腚被抽得滿是血點。啞巴挨了刺,再也不敢使那下流的招了。

啞巴依然在村子里飄來蕩去,東家挑水,西家劈柴,有時還會幫著挑谷擔薯。啞巴似乎乖了,可乖巧的啞巴卻扯出了一件緋聞,像暗河一樣在村子里流淌。啞巴同一個女人黏乎上了,那女人比啞巴大了許多,她男人不僅個頭瘦小,而且弱不禁風。啞巴先是挑水劈柴,后來在女人的調教下,很快會砍柴了,一天一個來回,還得裝兩口袋飯菜在山上吃。倘若飯菜里沒有肉,或者荷包蛋,啞巴就不愿出門。女人在巷子里擺了一張竹床,啞巴就睡在竹床上。這一睡差不多二十年。女人老了,她的孩子也都成了年,一個啞巴就這么曖昧不清地混在家里,不只是面子上難為情,還隱藏了許多棘手的尾巴。何況啞巴年歲也大了,這生活的輪子眼看就要轉不動了。有一日,女人的兒子拆了啞巴的竹床,將他的破衣爛衫全扔了出去。女人說不了什么,也許是無話可說吧,只是暗地里流淚。

啞巴的父親九泉早死了,他的兄弟也都成了家,啞巴突然無家可歸了。啞巴摟著那些爛衫子哭了,他的哭聲就是哇哇哇的號啕,像是一個人救命的呼喊。哭過了,喊過了,啞巴不知從哪尋了一把菜刀,一刀一刀在自個頭上砍,血將頭發都染紅了,還染紅了那張皺巴巴的臉。啞巴瘋了。女人的心不安了,她不顧兒子的反對,將啞巴的那些破衣爛衫拾了回去,還尋了幾塊木板,重新搭了個床鋪。啞巴又住到了女人家里,只是他的病再也沒有好過,動不動就拿東西往自個頭上砸,常常血流滿臉,頭頂一堆暗紅的痂。

后來,在一個暗夜里,啞巴從石橋上失足落了水,就那么溺死在橋下,直到尸首浮出了水面才有人發現。因為安葬,女人的兒子同啞巴的兄弟發生了爭吵,最后在村委會的協調下,兩邊湊了點零碎錢,買了具薄木棺板,草草埋葬了才了事。現在,啞巴的墳堆早崩塌了,那里已是野草葳蕤,還長了樹,一棵叫不出名字的歪脖子樹,孤零零地歪扭在那里。

萎地的偶像

鎮子里的婆娘們都說,做女人能做到胖三的份上,就一輩子死而無憾了。這話一點也不假,在缺乏想象的小鎮,胖三近乎婆娘們的偶像,甚至還是男人們心目中的英雄。

胖三又是個叫男人不動心的婆娘。論年歲,她已年過四十;論相貌,胖三矮而胖,臉黑而多痣,鎮子里妖過她的女人多的是。胖三會抽煙,一天兩包白沙,煙熏火燎,滿嘴碎牙就像上了年紀的木椽,結滿了煙火的黑垢。胖三會喝酒,張嘴就是一瓶四特,不醺不醉,走路不歪,說話不混。犯煙癮的會蹭她煙抽,可饞酒的,見了她卻是退避三舍。胖三喝酒從不用盅盞,只用碗,且是海碗,一碗一斤,絕不含糊。鎮子里也就兩三個男人敢同她碰個三杯兩盞,再往深里喝,誰也沒那個膽量了。

叫男人服氣的,并不是胖三的煙癮和酒量,而是她的營生。胖三是從水門村跑出去的,起初租了供銷社的一間舊門面,賣些鍋碗瓢盆等雜碎,沒想到幾年間她的營生就像拌了老面的饅頭,又像是拾著了金元寶,眨眼就闊綽了起來。原有的店面就局促了,胖三又吞并了近鄰的兩間鋪子,布匹、化肥、農藥,什么貨什都有了。再說胖三膽兒大,腦瓜特別靈醒,什么賺錢做什么,這生意經似乎天生她就會了。她一個人跑武漢,走長沙,獨來獨往,從來沒有砸過手,比一個男人還煞辣呢。

而男人呢,眼妒,又離她遠著。胖三卻不在乎,她快樂在她自個的營生里,笑,不嫵媚,卻隨和,樸素,讓每一個走近她的人覺著親切。有一個人卻是例外,那個人不是別人,而是她的男人。不要說親近,就連走進她的鋪子,她的男人也不可能。那男人潦草、邋遢,全然沒個灑脫相,在村子里守著幾畝薄地度日,平日里要個柴米油鹽醬醋,也都是胖三讓人捎了去,她男人似乎像在遵守著某個約定,從不踏入她的鋪子半步。胖三和她男人之間的故事像個謎,沒人猜得透。

后來,鎮子里的人慢慢從胖三身上瞅出了端倪。胖三和一個男人好上了。那男人是另一個鎮子里的生意人,胖三的生意經大概同他有些牽扯。不過,那男人的生意并沒有胖三活絡,場面也沒有胖三闊綽。他的相貌也很一般,混在人堆里也沒什么特別,可胖三就莫名其妙地喜歡著。在兩根指頭寬的小鎮,這種事往往傳言泛濫,胖三同那個男人的戀情很快連三歲小兒都知道了。有些膽大的孩兒竟然討要糖兒吃,胖三也真就給了,花花綠綠的一小堆。

胖三也不避諱,漸漸地,就公開同那男人來往了。黃昏的時候,那男人騎一輛自行車,歪歪扭扭地,直接進了胖三的鋪子。鋪子里早煨了雞湯,弄好了菜,甚至還有一小壺酒,兩只描了青花的酒盞——也只有這種時候,胖三才會喜歡上小盞兒。這機會讓那幾個同胖三喝過酒的男人逮著了,他們也壞,往往趁火打劫,不早不晚,嘻嘻哈哈、吵吵嚷嚷地進了鋪子。胖三沒奈何,只有添杯加筷,滿桌溫馨很快被酒鬼們的吆三喝四替代了。

二十里地,暮來晨往,那男人風雨無阻十多年,鎮子里再沒人閑話他們了。他們的日子像春夏秋冬更迭一樣自然、平靜、波瀾不驚。煙依然抽著,酒照舊喝著,只是歲月不饒人,那自行車的輪子轉著,轉著,速度就慢了,有時候就像醉了酒,踉蹌,繞來拐去,劃出的是一條條曲線。那男人,不,應該說那老頭不得不買了一輛摩托,依舊寒來暑往。令人意想不到的是,那男人就死在那輛摩托車上。一個冬天的晚上,那男人連人帶車掉到溝壑里去了,再也沒有爬上來。

一個故事就這么突然結束了。喪事是在那男人老家舉行的。胖三去了。那男人在老家有個女人,胖三卻不理會,堅持替男人最后一次擦洗了身子,換了一身潔凈的衣衫。胖三說,他生來就喜歡干凈。那女人也由著胖三,既然活著的時候守不住,現在人都死了,還有什么好說的呢。出殯那天,胖三一身縞素,后來還接連去男人的墳前送了七夜的火燭,那七個夜晚燭光搖曳如晝,鞭炮聲徹夜不眠。一個村莊的人都無法安然入夢。

胖三似乎萎了,人也漸漸消瘦,同胖三的名字很不相稱。常常喝酒,摟著一個酒瓶,有時一坐就是一整天。最奇怪的是她酒量的變化,原來那種豪放不見了,三杯兩盞就歪東倒西,有時連床都上不去,就趴在桌子邊睡著了。這日子就像嘔吐的穢物一樣,腐敗,混沌,全是濁酒和穢物的滋味。那營生缺少料理,也亂了套,就像她的身體一樣,漸漸癟了下去,再沒有以前的振作了。三間鋪面縮成了一間,后來,就連一間鋪面也沒法經營了。她男人想接她回村里去,可胖三死活不肯,最后只得在街邊擺了一個小攤子,勉強過活。她的貨物不多,又是零碎,光景也就慘淡了。然而,每逢那男人的忌日,胖三都不忘拎上冥紙、鞭炮、紅燭,到他的墳前坐上半日。兩只青花的酒盞,陪著她獨斟獨酌、自言自語,直到落日低懸,她才酩酊而回。

再后來,胖三的營生更慘淡了,她的全部貨物就那么幾樣——酒、冥紙、鞭炮、紅燭、紙花、燈籠,紅紅綠綠的,在街邊熱鬧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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