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剛出生,還不到一個月,就患上了腦膜炎。它像是一只野貓,一跳就跳到了孩子的身上。孩子臉燒得通紅,劇烈地嘔吐。鼻間的氣息,像屋外的風,仿佛一不小心,就沒有了蹤影。開始還以為是感冒呢。村里的醫生還給孩子打了針。針頭那么長,他們的心里就像拿瓦片在石板上刮,發出尖銳而耀眼的響聲。這回,他們又往醫生那兒抱。醫生跳了起來。醫生說,可能是腦膜炎哪。做母親的當時就支持不住了;做父親的還算冷靜。他是個做老師的,雖說他的心也一下子涼到了底,但他并沒有表露出來。他抱起孩子就直奔縣城的醫院。一邊跑,他的腳就好像沒有了,腳下的地也好像沒有了。虛虛的,整個人往下掉。一邊掉還一邊往前跑。因此看上去跌跌撞撞的,隨時都會撲倒下去。從家里到縣城有三十多里路,這時好像有三千多里。所幸交通還方便,大概每五分鐘有一輛中巴車從村口經過。他抱著孩子,在一個勁地打抖。汗水把頭發浸透了,眼鏡上蒙著一層霧。他哆嗦著許下一個誓愿。他對孩子說,你要真是我的孩子,你就看我一眼。
做父親的說完,便緊盯著孩子,等待奇跡發生。他感到自己的力量不夠,想把孩子交給某種更為強大的力量。他騰出一只手,擦了擦眼鏡。因為年輕,他還不甘心自己的絕望。對這件事,他甚至還有些怒氣沖沖。他恨那個家。他不喜歡他的母親。如果不是暑假,如果不是在鄉下生孩子可以節約許多開支,他們才不會回來。不回來,孩子就不會得這樣嚴重的病。他緊抱著孩子小小的軀體,仿佛孩子是一個無辜的犧牲品。本來,他早就該送孩子去醫院,可母親不贊成。母親說,天熱,孩子發點燒不要緊,不能把他看得太重了,哪有那么妖險呢。而他當時,因為懦弱和猶疑,也就聽了母親的。誰也不知道,他在母親面前,為什么老那么懦弱和猶疑。孩子身輕如鳥,手和腳稻草一般瘦弱。做父親的充滿了自責。現在,他要果斷和堅強起來了。他躲閃著,藏起了他的手,這樣,他就不那么容易舉手投降。但他很快發現他的手在孩子的身體下藏不住。它們和孩子一道在顫抖。
孩子果真睜開眼,看了他一眼。
孩子,他用他清澈的眼睛,果真看了他一眼!
年輕的父親感到那股強大的力量是在幫助他。他把自己的心從黑暗和空虛里拿出來。他感到了安慰和希望。他靠在椅背上,眼淚慢慢爬了出來。眼淚像一只手掌,一下一下地、溫暖地拂過他冰涼的臉。孩子清澈的眼神像一道光照亮了他。他頭一回知道,一個孩子的眼神竟可以那么清澈。
在后來漫長的兩個多月里,孩子的頭上插滿了針頭、導管和其他各種醫療器械。醫生們的手總是比孩子的頭大。他們在孩子的頭上比畫著,各種方案在交戰。孩子已經不怎么哭了。當針頭咬住他皮下的藍色血管時,他不過輕輕哼了兩聲。這讓做父母的很不安,他們希望他像別的孩子一樣,大聲地、肆無忌憚地哭起來。當病房里沒有其他人時,他或者她會裝作給孩子蓋小被的樣子用手去探探他的鼻息,因為孩子的胸部有時候起伏得不是那么明顯,這讓他們很不放心。當然,他和她都是彼此瞞著對方,單獨去做這件事的。他們也不敢公然直接去探孩子的鼻息,而要讓手拐個彎,找個什么借口,不然,他們會因為自己不潔的念頭而深感不安,覺得對不起孩子。他們暗暗咒罵自己,掐自己的手。他們恨自己的胡思亂想,擔心它們會應驗。有時候,自己的臭嘴就是那么靈驗。為此,他們就要對著痰盂里吐幾口痰,仿佛這樣,就把不潔的念頭吐出去了。總之,為了孩子,他們已經到了一種神經質的地步了。孩子的頭皮上扎滿了針眼,每一次,護士小姐都要細心地尋找,才能找到一個下針的地方,而且每一次都不能一次成功。雖然用的是最小的針頭,可看上去,還是比孩子的血管粗。它咬了一下,沒咬著,只好換個地方,又往下咬。做母親的捂住臉,不敢看。有好幾次,她站在那里,兩腳打顫,幾乎要給護士小姐下跪了。有一個年輕的護士,她忽然扔下針管,哭著跑出房去。她受不了。她說這孩子,看上去好像沒有皮膚了。她找不到皮膚,找不到血管,只看到毛茸茸干巴巴的一團肉愛動不動。
其實,已經有好心的醫生暗示過做父親的,說這孩子,即使命保住了,可后遺癥是一定有的。它將比死亡更可怕。沒有知覺,沒有智力,甚至沒有成長。這對于孩子,也是很殘酷的。這不是愛他,而是害了他。因為除了成為負擔,孩子將一無是處,你們何必花這個冤枉錢呢。做父親的明白醫生的好意,他也知道后遺癥的厲害。雖然對于他們來說,再生個孩子像桃樹開花一樣容易,但他還是不想放棄。他想起了自己對孩子的許諾,想起了孩子那清澈無比的眼神。他從不知道,一個孩子的眼神,可以那么清澈。
做父親的,開始了在鄉村和縣城之間的奔走。他要四處借錢。對于他來說,那不是個小數目。有時候,一針下去,會打掉他一個月的工資。他瞪大眼睛,不相信那一點點藥水能值那么多錢。他從來沒看過錢以這樣的速度從口袋、從手掌里流出去。就像籃子里的水一樣。啊,這不是一個好比喻。他又要抽自己的臭嘴了。洗臉的時候,他從水里看到了自己。那簡直不是自己了。灰頭土臉,胡子拉碴,眼睛像兩只野狗,深陷在什么洞里,吠叫著往上竄。這么快,他就老了。他找親戚、朋友、同學、同事。他一定要打借條。他把姓名、數字和年月日都寫在一個小本子上。在學校里,他做班主任,現在,他還和做班主任一樣一絲不茍。但是,他的父母沒有給他一分錢。他父親是村小的老師,工資比他還高一些。父親說,不是我不給,這時給錢是害了你,讓你在爛泥坑里越陷越深。母親表現得更露骨,她把和孩子相關的衣物全部堆在日頭下曝曬,說是去晦氣。就是那一次,他對父母大聲吼道:你們不是人!
他在去縣城的路上,越想越傷心。但是他不許自己傷心。他擦了擦眼淚,一心注意路上。他騎的是自行車,可不能有什么閃失。由孩子他想到自己的生命也是脆弱的。在此之前,他還真的從未想過生命這個問題。他想,只有他的生命有了保障,孩子的生命才有保障。因為日復一日地使用,自行車的前輪有些擺動。他擔心下坡的時候,它會突然脫離自行車而去,那樣,將有嚴重的后果。他及時地剎車,對各個零件作了檢查。
細想起來,和父母的隔閡是什么時候開始的呢?已經記不起來了,反正,當他猛看到那樣巨大的隔閡時,是很吃了一驚的。尤其是母親。本來,他是系在她臍帶上小小的命,如果有什么打擊落在他的身上,她的心里也是痛的。母親是一個沒有同情心的人。當村里人遭到了不幸,母親表面上安慰人家幾句,回來卻摔出一句話:活該。他為母親感到羞恥,以致他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看到那戶人家,還深深地低著頭。他想問問母親,現在他所遭遇的不幸是否也是活該呢?妻子水娜就曾深感擔憂地說過,你父母都是這樣的人,我真擔心會出什么報應。水娜是個善良而膽小的人,當時她正懷著孩子。她聽說上一代人作的惡,有時會報應在孩子的身上。天啊,假如真的有報應的話,不要沖著他的父母,也不要沖著他的孩子,就直接沖著他來吧,不要轉彎抹角。他有時會長久地端詳母親的背影。他不知道母親的善良寬厚的同情心到哪里去了。她難道就沒有過嗎?那個背影其實吃過很多苦。但是,她把那些苦都化成了恨和惡毒的詛咒,而沒有化成愛。從小,他就受著這樣的教育,母愛是世上最偉大的,母親,是萬物之源。然而,當他有一天發現了母親的狹隘、世俗、愚昧、抱怨、不公正甚至冷酷時,他的心就像被誰掏了出來,放在水泥地上,拿石頭狠狠砸了一下。他幾乎不相信那就是母親。
母親和水娜的關系也是不冷不熱的,說不出原因。他和水娜是先經人介紹,然后開始接觸、戀愛、再結婚的。他不知道他和水娜在什么地方讓母親失望了。沒有拿錢回家嗎?可父母都還年輕,只有四十多歲,還沒到要贍養的時候。嫌水娜不會種田?可水娜有工作,她是羊毛衫廠的職工。婚后第二天早上,全家還沉浸在喜洋洋的氣氛當中,地上的爆竹皮像柔軟的地毯,新郎把胡須刮得精光。他為了向新娘獻殷勤,便問她是不是餓了,想吃什么。新娘還像在娘家一樣爽直明朗,她說想吃粥。他就到灶間向母親說了,母親一聽把手里的鍋鏟一扔,大發雷霆。她說到底我是娘還是她是娘,這才結婚幾個時辰,你們就要這要那了。當時還有幾位親戚在場,母親的抬手頓足便有了表演的意味。他萬分驚愕,想不到母親會說出這樣的話來。當時的母親是那么陌生,他從來沒見過。他在師專中文系讀書的時候,也讀過弗洛伊德。他也試圖這樣去理解母親。他向母親表達了寬容、體貼、安慰,但母親并不買賬。在弗洛伊德那里,至少,母親還是愛兒子的。現在想來,婆媳失和(其實從來沒有爭吵過)的根本原因在于,母親似乎從來沒有真心喜歡過水娜。假如水娜是別的女孩子,她也不會喜歡。母親不會真心喜歡任何人(也許他的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要除外),這才是問題的關鍵。既然如此,他只好放棄努力。
或許是知識,或許是遺傳變異,或許是逆反心理的作用,他后來克服了自身性格上的一些弱點。他對自己說,要跟他的父母不一樣。父母不公正,他公正。父母吝嗇,他不吝嗇。父母尖酸冷酷,他忠愛寬厚。父母幸災樂禍,他富于同情心。他對每個人都好。他愛每一個孩子。他對惡的事物表示蔑視。他不抱怨命運,任何打擊,只能使他越來越善良。
水娜難以接受他母親對孩子的態度。從孩子住院至今,母親只來探望過一次。那是孩子住院半個月后。她甚至沒走近來親親孩子,只是遠遠地坐著,朝這邊掃了一眼。晚上,是水娜和他輪流守護孩子。母親沒有提出過她來照看孩子。倒是水娜的母親,經常提著食品,來看望外孫,安慰女兒女婿。才一個多月的人兒,就遭了這么大的罪。水娜的母親望著孩子頭上的針眼,撩起衣襟擦眼睛。水娜是家里最小的女兒,母親已是快六十歲的人了,她走了十多里路趕來,想把車費省下來給孩子治病。她的腳背上有一個包,每年春節,水娜大哥從北京回來,總說要帶她去割掉,可她不肯。現在,它已經長得像一個微型的駝峰了。她不說親家母什么,只默默地做自己想做的事。這個老人,給了他們以力量。但水娜是個愛憎分明的人,要她原諒他母親,恐怕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感情激動的時候,她像一頭獅子。母親走后,他和水娜抱頭痛哭了一場。水娜說,我心里一口氣憋得難受,我要回去跟你媽狠狠吵一架。他勸她,他抱著她的肩膀。眼淚像斷線的珠子一樣從她臉上滾落下來,她啜泣不止。
每天,他和水娜都緊盯著醫生的臉。他們的眼睛里射出強烈的、焦渴的光芒。終于有一天,醫生緊繃著的臉松弛了,就像河上的冰融化了,冰塊和冰塊互相撞擊著,漸漸地蕩起了波紋。那波光反射到他們的眼睛里,他們想,他們也應該對醫生笑一笑,仿佛一笑,醫生的好消息便會順理成章地,柳絮一樣飄下來。可是,等要笑的時候,他們才發現,他們的臉似乎已經僵硬了,臉上只有骨頭和皮,他們的笑,在那里爬了很久沒爬上來。
醫生說,孩子的生命,是一點問題都沒有了。
他們欣喜地撲向孩子,雖然那欣喜,看上去有些猙獰,就像兩副骨架在奔跑。做母親的,淚水先于親吻到達了孩子的臉上。做父親的,站在旁邊,叉開手,深深地吸氣。他仰著臉,可淚水還是從深陷的眼窩里溢了出來。像是一個囚犯被解開了鐐銬,他在病房里大步地走動。啊。啊。他說話有些結巴了。他捏著拳頭,想朝著什么猛揮。
但他們的欣喜并未維持多久。就在準備孩子出院的頭天晚上,孩子突然又發起了高燒。像是有誰在搶孩子,孩子眼睛翻白,手足亂蹬,嚇得他們一邊拉住孩子一邊大聲喊醫生。醫生先用冰棍把孩子頭部的溫度降了下來。他們又開始緊張地望著醫生的臉。連夜為孩子作了檢查,冰塊又在醫生臉上凝結了。醫生嘆了口氣,說,真是個多災多難的孩子,顱內化膿,要立即開刀。
開刀!他們疑惑地望著醫生。
醫生不容置疑地點點頭。
做母親的身子哆嗦起來。她怯生生地望著孩子。孩子小小的頭顱,夠醫生開一刀?她同樣怯生生地望著醫生,意思是:真的要開刀嗎?難道非開刀不可嗎?她又望了望丈夫,似乎在說,我們該怎么辦?你看,我都成婆婆媽媽的一個人了。
淚水無聲地淌了下來。淌著淌著,發出了嘩嘩的聲響。后來越淌越快。
做父親的在一個勁地揉眼睛。像是經歷了一場長跑,剛躺下休息,又被人提出來,還要接著跑。他太疲倦了。他到衛生間里,用冷水洗了把臉。他把頭放在水下面,長久地淋著。水從顴骨、鼻子和長長的胡須上流下來,他打了一個噴嚏。他清醒過來,幾乎要扇自己一個耳光。他跑著進了醫生辦公室,在手術單上簽了字。
怎么能不相信醫生呢,這時,醫生是孩子唯一的救星。他抱歉地對醫生笑笑,雖然笑得很凄慘。
他懷著無限憐愛,看了襁褓中的孩子一眼。孩子是那么的小,就像一只小老鼠。他的心從來沒像這樣,懷著無限溫暖和祝福。他還有一個任務,那就是,他要連夜去借錢。
等他頭發蓬松地從鄉下趕回來,他赤紅的眼睛沒有看到孩子的腦袋和臉。他撲上前來,只看到了蒙成一團的厚厚的紗布。他急切地想知道孩子現在的模樣。他剛才在路上,抑制著自己不往壞處想。他怕自己骯臟的意念會傷害孩子。他肅靜地站在病床邊,對這個小小的生命充滿了敬意。雖然他的腳板上滿是血泡,雙腿已麻木得沒有知覺。他心中,甚至還升起了驕傲。孩子。他輕輕地呼喚。紗布動了一下,從里面睜開了兩只小小的眼。它們很快地一睜,又慢慢合攏了。他還從未發現,孩子的眼皮是那么的完美。那線條流暢飽滿,顯得簡潔和大氣。孩子的瞳仁,像浸在清水中的黑豆,發出了種子般的光芒。
孩子手術時的具體情景,是女護士后來告訴他們的。那個女護士圓圓的臉蛋,一雙手幾乎也是圓圓的,伸開來,手背上便凹出幾個小酒窩。她就是那個在為孩子扎針時不停地用手背抹眼淚、最后哭著跑出去的姑娘。現在,她在告訴他們的時候,眼圈又是紅紅的。她說,她從未覺得手術刀是那樣的可惡。它像一只亮閃閃的老鷹,帶著醫生的手,撲向小小的孩子。各種金屬器械忙做一團,發出刺耳的響聲。孩子瘦弱的手,在燈光下強烈地凸出,是那么的觸目驚心。醫生在他的顱腔兩邊,各開了一刀。才兩個多月的孩子啊。為了做一個合格的女護士,她只有強忍著淚水。她緊盯著孩子的肚子,看它是否還在起伏,她的一只手,靠近了嘴巴,仿佛在準備隨時捂住自己的尖叫。在后來的兩天里,她還一直難受得吃不下東西。
孩子的一大劫難總算過去。從醫院里出來的時候,他的體重還不足十斤。他的頭顯得有些大,像要脫離身體的樣子,在肩膀上搖搖晃晃的。他們住到學校里來了。做父親的,終于刮掉了糾纏他兩個月之久的胡子。雖然有時候一陣冷風吹來,他會虛弱得打個趔趄。做母親的,臉上也漸漸有了少婦的紅潤。本來,她就是很美麗的。即使是深秋,她也穿著她十分喜歡的短裙。現在,他們擔心的只有一個問題,孩子的智力有沒有問題。
他們急于得到這方面的驗證。
但孩子的成長實在是太慢太慢了。
做母親的很少抱孩子出門,她怕孩子受到什么驚嚇。許多人對孩子表示了關心,但她受不了那關心后面的懷疑和同情。或者說,她害怕。她要給孩子一個安靜和干凈的環境。她的母乳,因為兩個月來,缺乏平展的心情和營養的來源,以及沒有足量的哺養,反而像是要斷流了。她很著急,要他想出種種辦法來。現在,它們終于從衣衫下昂立起來了。她每天還定時給孩子喂米湯和白開水。她像一個織布女工那樣輕輕地唱歌。
但是有一天晚上,她對他說,假如我們的孩子,腦子真的出了什么問題,該怎么辦呢?這時,她枕在他的手臂上,因為害怕這樣的情況真的會出現,而躲到了他的懷里。她的整個身子在顫抖。他說,不會的,你只要看著我們孩子的眼睛,就知道是不會的。
他說,一個智力有問題的孩子,是不可能有那樣清澈的眼神的。
她將信將疑。第二天,她認真地觀察了這一點。真的,她還從未見過跟他們的孩子一樣活潑有神的眼睛。孩子的身體是那么的瘦小,可他的眼神,完全是一個大孩子似的,像是有一團光養在清水里。那光像魚一樣在水底游來游去。她拿來一只彩色的乒乓球,在孩子眼前晃動,孩子的眼睛立即發現了它。后來她又用不同色彩的手絹,結成不同的動物,比如老鼠、兔子、狗,然后讓它們在孩子眼前奔跑,孩子的眼睛興奮地追在它們后面。
做母親的不自覺地把孩子抱緊。
大多數時候,孩子是在搖籃里獨自成長。在他半歲的時候,做父親的大病了一場。做父親的很著急,可越著急病越賴著不肯走。他不想住院結果還是住了院。他患上了嚴重的營養不良。他對自己十分節儉,好像自己犯過什么不可饒恕的錯誤。一想起孩子的母乳不足,他就十分地羞愧。他越來越瘦削了,顴骨從臉上刺了出來,衣服里空空蕩蕩的。水娜就哭。水娜賭氣說,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和孩子也全完了,你看著辦吧。做丈夫又做父親的這才懷著千斤重的擔子去了醫院。
孩子仰面躺在搖籃里,把他抱在手里他的腦袋還有點東倒西歪。他的身子還是輕如小鳥。兩道刀痕深深地插入發際,刻在額頭兩邊。額頭很大,似乎要微微鼓起。額頭的皮膚上布滿了針咬的痕跡,失去了一般孩子的光潔和潤澤。他不愛哭。餓了,就把指頭送進嘴里咂巴咂巴。他后來找到了一種自己跟自己玩的方式。他的兩只小手在空中互相游戲、追逐。當一只小手抓住另一只小手的時候,孩子會發出咯咯的笑聲。假如還覺得單調,孩子會從搖籃的邊上、從被窩里摸出母親給他做的小老鼠、小兔子,讓它們加入到兩只手的游戲中來。可是孩子還不能完全把握它們,結果,讓它們逃掉了。依然是自己的手跟自己的手玩。不好了,不好了,有什么要從他下面的小老鼠里跑出來了。原來是一股又濕又騷的熱氣。他尿尿了。做母親的回來,手一探,手忙腳亂起來。但她并不惱。孩子的尿騷有一種親切的味道。不,甚至可以說得上親愛。冬天到了,她不能穿裙子,但她依然穿著紅色的衣服,因為她知道,孩子是喜歡紅色的。
而且,孩子的嘴里發出了聲音,那是和哭與笑不完全相同的音節。做母親的是忽然發現這一點的。雖然他們對孩子的聽覺能力做過測試,但還從未想象過孩子發出自己的聲音來是什么樣子。孩子發出的那個音節是ma。孩子的小嘴一張一翕,ma,ma。她很高興。她引導著孩子,讓他念得更準確一些,就像她在不久的將來牽著孩子的手,教他學走路一樣。她還教他念ba,ba。孩子的語言能力很好。她牽著牽著,后來就故意放開了手。孩子像一只小船,在水面一搖一擺的。后來,在走不穩、快要摔倒的時候,他會忽然蹲下來。終于有一天,他能從很遠的地方飛起來,一下子撲到母親懷里來。
三歲多的時候,孩子挨了一頓惡打。雖然他的個子比同齡的孩子小,但在奔跑、轉身等方面一點也不比他們慢。孩子已經習慣了戶外活動。他媽媽早就辭去了羊毛衫廠的工作,在學校給住宿生燒水、賣飯。因為愛干凈,到她這里來打飯的學生特別多。上午,媽媽洗好了衣服,就在樓下的廚房里(其實是一個樓梯間)忙乎著,孩子和別的孩子在外面玩。他們玩石子、皮球,趴在地上捉螞蟻,比賽看誰尿得高。結果臉上有灰,身上也沒有一塊干凈,兩顆眼珠子在黑漆漆轉動。孩子喜歡笑。媽媽教訓他,他也還是拿小手指按著自己的臉,笑嘻嘻的,有一種頑皮的勁頭從他臉上往外爬。一個年輕的老師叫他叫叔叔,后來他碰到別的年輕老師也叫叔叔。星期天,爸爸帶他去了奶奶家,回來,碰到年老的女人,也叫奶奶。孩子記性好。學校的一個老師問他,你叫什么名字呀,他說我叫王朝正。下一次,老師又問他,他說我不是已經告訴你了嗎。還有一次,另一個老師問他叫什么名字,他歪著頭,想了想,忽然說,我叫王詩睿。那個老師笑了起來,因為他的兒子就是叫詩睿。但他很奇怪孩子沒有丟掉他的姓。他后來把這件事告訴了孩子的爸爸,做父親的聽了,把孩子緊緊地抱起,依然瘦削的臉上露出了寬展的笑意。這段時間,他正在思考著孩子的教育問題。晚上,他和孩子做游戲,教孩子看圖識字,讀拼音。孩子最喜歡玩玻璃彈子,因為他老是抓不住它。如果孩子不聽話,他便故意不管他,只顧自己看書。孩子左顧右看,便也從什么地方掏出一本書來,學他的樣,裝模作樣地看起來。如果他在備課,孩子便也拿來紙和筆。孩子精力很好,總要到很晚才睡。那時,他便拿出了一本《格林童話》,給孩子講一個故事。
這個鄉下小鎮上沒有幼兒園,做父親的卻暗暗下了一個決心,要孩子受到最好的幼兒教育。
如果爸爸的故事講完了,孩子還沒睡,爸爸便說,我再講一個吧,說是從前哪,有一個孩子,叫王朝正,孩子便馬上笑起來,不聽不聽,講的是我。
爸爸不再講了。他把燈光調暗了些。他坐在暗中,望著孩子,聽著他均勻的呼吸。對于孩子,不要喋喋不休,讓他在睡覺前想點什么事情,讓他做一個好玩的夢吧。
但孩子有一個不好的毛病就是手賤。這一天,孩子又和另一個孩子打起來了。據那個孩子的媽媽講,是他先打了那個孩子的。那個孩子的媽媽當水娜的面威嚇了孩子,狠狠地說,王朝正,你要是再打我家澤桐,我拿刀來把你的手砍了!但這一次,孩子很倔犟,他說不是我打他,是他先打我。那個孩子的媽媽說,他打你?他從來沒打過人,誰不知道你的手賤!水娜氣得渾身發抖,她沒有別的辦法可想,又不能跟人吵架,只好在孩子的屁股上狠狠打了兩巴掌。那個人這才得了理似的走了。這邊,孩子哭了,做母親的也哭了。
做父親的下了課,聽說了這件事,也打了孩子一頓。孩子邊哭邊說,我沒打他,是他先打我。做父親的知道孩子說的是實話,但是有什么辦法呢,誰叫自己的孩子手賤呢。他眼里含著淚,神色卻極嚴厲。他說,朝正啊,爸爸相信你說的話,但是你也不能怪人家,要怪只能怪你自己,怪爸爸,沒教育好你,誰叫你的手賤呢,你看,只要你有這個毛病,即使沒做,也說不清楚。爸爸打你,就是要你記住。
孩子記住了這一點,改掉了手賤的毛病。
家里新裝了電話。孩子覺得很好玩。他盯著它看,問媽媽,它怎么不響呢?媽媽說,別人打了才會響。孩子說,怎么打呢?一邊說,一邊似乎在考慮拿什么東西去打一下。媽媽說,不是打,是“打”。孩子說,到底是打,還是不打?媽媽笑了起來。
后來,孩子的舅舅從北京打來了電話,孩子從電話里聽到了舅舅的聲音。此后,孩子經常悄悄地拿起話筒,放在耳朵上聽,對著里面喊舅舅。他說,舅舅在電話里面。他把電話機拿起來,翻轉,想看看舅舅到底在哪里。
喂,你好,我是王朝正。他對電話里說。
我要跟小妹妹通電話。他對媽媽說。小妹妹是他二姨的女兒。電話通了。他對小妹妹說,李瑞祥,你也在電話里,我在電話里嗎?李瑞祥,你到我家來玩呀。
端午節,爸爸和媽媽帶著他去爺爺奶奶家。爸爸和媽媽給爺爺奶奶買了很多吃的東西,有龍眼,還有荔枝。他要,媽媽只給了小小的一顆。后來,奶奶拿它給叔叔和姑姑的孩子吃,卻忘了給他。爸爸和媽媽好像不太喜歡爺爺奶奶家。下午,他們就回到了學校。第二天,他去外婆家,外婆拿了許多東西給他。吃不了的,外婆一定要媽媽拿到學校里來。
他喜歡外婆,不喜歡爺爺奶奶。
有一次,爺爺打來了電話,是孩子接的。他說你是誰,是爺爺嗎,我是王朝正,你有什么事嗎?爺爺在電話里說“我找你爸爸”,他說“我爸爸上課去了”,爺爺說“你跟爸爸說,奶奶病了”,他說“奶奶病了,什么病,病得很厲害嗎”,爺爺說“你奶奶都兩天沒吃下飯”,他還想跟爺爺說點什么,可爺爺在那邊把電話掛了。爺爺把電話里的門關上了。
奶奶的病好后,也打來了電話。因為這次治病,爸爸拿了許多錢。雖然爺爺還只有四十八歲,他的工資比爸爸還高。又是孩子接的。他說是奶奶嗎,我是王朝正,奶奶你的病好了嗎……
第二天,奶奶便從家里拿了雞蛋、黃花,還有孩子愛吃的玉米,到學校里來了。這可是從來沒有過的事。自從打了那個電話,不知怎么回事,她心里有些發虛。遠遠地,她望見孩子在樹底下玩。她喊了一聲孩子,孩子轉過臉來,還是那樣笑著,臉上蹭了兩塊圓圓的灰,他的眼睛還是那么大而清澈,一塵不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