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姐妹
從小鎮向北,一條路走不到頭,就到了邢小莊。很多路都走不到頭。走到頭,天就黑了。
三姐妹就住在半路。
一條烏黑發亮的小河,一片綠沉沉的竹林子。沉默的家畜。風彎彎曲曲地吹來,落葉向上飛,灰塵浮動。路上是上一個雨天留下的一個個腳印子。再大的風吹過,腳印子都飛不起來。
她們家有個四四方方的大院墻,院墻前聳著一個高高大大的門樓,很氣派。門樓上貼著帶花紋的墻面磚,門楣上是四個紅色的“幸福之家”字樣,瓷釉燒制,不怕風吹日曬。
這三個姐妹都有美麗的身體。她們因為長得好看,名聲傳得很遠。傳到后來,卻都是壞名聲。
男人們喜歡她們的身體。
她們沒有其他東西,也就只有自己的身體。于是,她們就利用自己的身體掙錢。開始也許是不自覺的,身不由己。后來,就變成有意識的了。她們的身體里慢慢堆滿了黑夜和石頭。而開始,則是陽光、夢囈、幻想和愛情。
她們的母親頭發花白,像只老母雞,安穩,土氣,有著凌亂灰暗的羽毛。我沒見過她們的父親。
那天,一個染淺黃頭發的女人騎著摩托車從鎮子的大街上駛過,那個女人一只手握著摩托車把,另一只手的手指間夾著一支煙,很優雅地吸著。天藍色的水洗牛仔褲,淡褐色的半大上衣,上衣有著寬大的翻領和半抽象的花紋,看上去極有雕塑感。
她身上有股對什么都不在乎的勁頭兒。看人時額頭不自覺地微微昂起,眼角稍稍向上挑著。她的下巴應該是這世上最好看的下巴。
有人說,這是三姐妹中的大姐。
幾年前,她到廣州打工。兩年后,又回來了,還帶回來一個孩子。那孩子又聾又啞,不在身邊,被送進了聾啞學校。有人說她離婚了。有人說她壓根就沒結婚。目前還絲毫看不出她有要結婚的跡象?,F在,她在鎮政府辦公室上班,什么都不用做,想去就去,不想去就可以不去,但工資照發。
她很少回家,也很少住在鎮里。她總是把自己的身體放在夜晚最松軟的角落。
二姐現在南京。在老家一個企業老板投資的公司里上班。那個老板我認識,方頭,圓臉,微胖,家財萬貫,愛說臟話,愛嫖,對婚外生活有著孜孜不倦的熱情。
那天下午,我見到了她們中最小的一個。她曾和二姐一塊去南京,現在卻回來了。
她家院子里扯著一根細鐵絲,鐵絲上晾曬著很多片大大小小的尿布。那女孩在院中一棵大香椿樹下站著,懷中抱著一個剛滿周歲的小孩。
她輕輕拍打著小孩,嘴里唱著——
“椿樹椿樹爹,
椿樹椿樹娘,
你長粗,我長長。
你長粗來做大梁,
我長長來穿衣裳。
椿樹椿樹爹,
我長你歇歇,
我長你歇歇?!?/p>
她的聲音又軟又清,像水從心頭靜靜淌過。那女孩的神態有點稚氣,但又透出幾分嫵媚。以前,她的身材細瘦,臀圍窄小,乳房高挺,很有骨感?,F在,她已變得有點豐腴了,體態介于少女與少婦之間。但別有一番風韻,依然楚楚動人。
女孩懷中的孩子是她二姐的。她二姐沒有結婚。那孩子是個男孩。是她二姐替別人生的兒子。那懷中的孩子長得怎么看怎么像那個企業老板。
那女孩望了望我。是很有感應的那種目光。其實這種目光,只是某種習慣性使然。我覺得我和她之間似乎立即產生了某種陰影,淡淡的,不成形,有著夜晚和夢想的質地。我的心呼地一下變成了一道小小的火苗。
這火苗在風中忽閃忽閃跳了幾下,才慢慢熄滅。
紅櫻桃
那年我住在小姨家。
那個小村有很多櫻桃樹,村里村外到處都是。也許與土質有關,在那兒,櫻桃樹極易成活,不小心隨手丟下一粒櫻桃籽,不多久就能長成一棵枝繁葉茂的櫻桃樹。樹上掛果,果實又大又甜,光潤如玉,燦若繁星。別的村子也出櫻桃,但和這兒的相比,可就差得遠了。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村人每年的主要收入就是靠賣櫻桃。只要櫻桃賣上價錢,一年的油鹽醬醋就不用發愁了。
春天,櫻花盛開。櫻花到處都是,真多。樹上繁繁開著,空中紛紛落著,地上厚厚鋪著,人就像生活在一大團云彩里。
五月初,櫻桃熟了。
櫻桃熟時最怕下大雨刮大風。雨水一澆,櫻桃皮兒就破了,一破隔夜就壞。壞櫻桃裂著口子,果肉外翻,像回憶里某個無法痊愈的傷口,于是,只好把它們丟掉,真可惜。
若是碰上刮大風,櫻果就會落得滿地都是,落的都是向陽枝上熟透的,都是頂好的。一下子落得太多了,拾起來到鎮上賣,賣不完也不經放了,只能賤價出售。
小姨有家關系極好的鄰居,鄰居家有個愛笑的大眼睛女孩。女孩的名字叫紅霞。她爸爸很會侍弄櫻桃樹。她家的櫻桃樹掛果最多,年年都比別人家的早熟幾天。
她家有頭老黃牛,耕地時,累得呼呼直喘,兩個大鼻孔好像都不夠用來呼吸了,讓人看著替它著急。老黃牛總想停下來休息一下,但它的步子稍稍放慢,紅霞的爸爸就用牛皮鞭子抽打。一鞭子下去,牛毛立馬就齊刷刷地豎起來??蓱z的老黃牛緊走幾步,又拼命向前拉去。
我體弱多病,性格又內向,村里的男孩子都不愿意找我玩。我常常一個人在櫻桃林子里待著,一待就是大半天。
有一天,我又在櫻桃樹下呆坐。紅霞來了,悄悄在我身邊坐下來,問我:“人用牛的皮做成鞭子,然后又用來打牛,這樣對嗎?”我說:“不對?!彼肓讼?,嘆口氣,說:“我也感到這樣不是個理??!”
她老是認為我比別的男孩子聰明,有些話愛找我說。時間一長,慢慢地,我有些話也愛找她說了。
那年櫻桃熟時,紅霞的爸爸下地干活,有只腳被犁鏵割傷了。整個腳皮開肉綻,骨頭都露了出來,白花花的,很厲害。紅霞的媽媽在醫院里伺候傷者,出不來,賣櫻桃的事情就只好交給紅霞一個人了。
一天上午,天陰得很重。我幫紅霞到鎮上賣櫻桃。我們提了滿滿兩大竹籃,每個竹籃上蓋了一大把青翠的櫻桃葉子。剛到鎮上不久,雨就下了。雨水很暴,櫻桃經水一淋,更鮮更艷了。我和紅霞打的那把傘經不起雨,很快,身上就被淋濕了。
櫻桃看來賣不出去了。
紅霞那雙大眼睛一會兒看看我,一會兒看看櫻桃。我們都不說話。
我們感到初夏的雨水有一點涼。
松風
當友人向我描繪你在那棵菩提樹下靜坐的樣子時,我是多么的激動。菩提樹是一種蘊含著佛性的樹木,我雖然沒有慧根,還是一下子就想象出了你的美麗與安詳。前天我在那棵剔牙松下待到很晚,直到月亮升起。前天是陰歷十六,月亮很圓很大,清光奇絕。去年我去洛陽看牡丹,但牡丹沒開。牡丹是連皇命都敢違抗的花朵,牡丹不開,我就只好不看。于是取道西安,去看秦兵馬俑,印象深刻的不是那么多的風景,卻是路途上那座山頭上的月亮。孤零零的一個大月亮,就那么靜靜地擱在那座碧青碧青的山尖上。那次看到月亮我也是立即就想起了你。
最近我是這樣生活著的,讀很古的書,品很淡的茶,或者只飲至清的水,要不就遠遠跑到穎水之濱那棵剔牙松下看天上起起伏伏的白云。有人說我這樣的心態是很老的,甚至有點頹廢。其實哪是這樣的呢,我知道這只是因為我接觸到的明艷的東西太多了,才把自己映襯成這個樣子的。也許只是因為你的明艷吧。
我在剔牙松下看云,風從天上呼呼吹過,云就向著你的方向慢慢移動了,但我知道這些云還是到不了你那個地方的。天空這么長,它們走到半路上就會變成雨嘩嘩啦啦地落下來。現在我只能把這些云留著自己看了。我心里的好多感情都是半途而廢的。
云慢慢向你那兒移著,我不能跟著云一塊跑動,我就想到要送你一件什么東西。但我兩手空空,只有坐在松下那塊大石頭上發呆。從讀過的書里知道古人有折梅相贈的雅事,我倒是有一株梅的,梅齡剛剛四年,枝條卻已有盤曲之勢??上?,今年的梅花已殘了。
不知你喜歡不喜歡松,松是很清寒的,永遠是那副剛剛從冬天里走出來的樣子。不過清晨或者黃昏,風從松上快一陣慢一陣地經過時,那聲音倒是很好聽。風干干凈凈地來,干干凈凈地去,什么也不留下,不像雨那么拖泥帶水的。風把我心中好多飄浮著的東西都刮跑了,我就變得很清潔。如果你喜歡,我或許可以給你錄音,我可以送給你一些風聲的。不過我不知道當這些風聲送到你那兒時,是否還能保留著風的原始的味道。聽風要在不經意間聽到才好,就像不經意間,你突然遇到了我的某陣心跳。
睡蓮花
我們兩家是近鄰。
一條小河如一條來不及纏成一團就被風刮亂的帶子,從村子里東一處西一處欲斷還連地穿過。
我家在河這邊,她家在河那邊。
河岸上有很多樹。還有一棵大杏樹。麥子黃的時候,杏也黃了。一疙瘩一疙瘩的,壓彎了枝頭。
我爬到樹上摘杏,她在樹下拉開衣衫接。我突然一失手,搖搖欲墜。她嚇得失聲尖叫,杏撒了一地。其實,我是故意的。我心里壞壞的,看到她擔驚受怕的樣子,挺得意。
河里長滿了睡蓮。夏天,圓綠的葉叢中零星點綴著粉白的小花朵,意境幽絕。這些睡蓮花開了又謝了,謝了又開了,一年又一年。
她的小名就叫小蓮。
其實她并不是我們村的人。她的家在另一個村莊。因為家里窮,女孩兒多,她父母就把她送給了她的姑姑。她的姑姑也不富裕,只不過家里少兩個人口,沒有女孩兒。
有一次,我娘問小蓮,想不想你的親娘呀?
她搖搖頭。
我娘又問,姑姑待你好不好呀?
她不吭聲。臉上是逆來順受、楚楚可憐的神態。
我娘深深嘆口氣,說,這孩子命真苦。
我問,娘,什么叫命真苦呀?
娘摸摸我的頭,說,啥人啥命,反正你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
我若有所思,突然道,那干脆讓小蓮住我們家算了。
我娘莞爾一笑,你小孩子懂什么!
河水淙淙,蓮葉田田。我在這邊,她在那邊。我愣頭愣腦地向她大聲喊,小蓮,今天又沒吃飯嗎?
她欲言又止。轉身一看,就看到了她姑姑。她的臉色一下子變得蒼白,急忙向家跑去。
她姑姑沖著我罵,長大也沒出息,小小年紀就瞎操心!
我瞪了她姑姑一眼,悻悻向家走去。心里發啞巴恨:等我長大,一定要把小蓮帶走。
忘記是十幾歲時的事情了。也許十三,也許十四。只記得那年春天,睡蓮葉剛剛綣綣出水,小蓮被她姑姑送走了。她姑姑自己生了一個女兒。
我不知道她是哪天走的。只是聽說后,心里莫名其妙地泛起一種淡淡的悵然若失的感覺。
睡蓮花又開了。一天早晨,我躺在床上睡懶覺,就聽見娘對爹說,小蓮這孩子真是命苦啊,回到自己家里,也一刻不能閑著。她娘整天讓她扒那座老房子的磚頭,那房子被雨淋得酥脆,聽說昨天下午墻頭突然塌倒,就把她砸在里面了。砸得渾身稀巴爛,沒有一處好地方,拽出來就斷氣兒了,多可惜的一條小命喲!
我父母惋惜不已。
那天,我躺在床上久久不動。
我娘不斷摸我的腦袋,以為我害病了。很長一段時間,我都努力讓自己顯得若無其事。但從此變得沉默。誰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我娘一個勁兒地嘮叨,說,你看這孩子,整天不吭聲,怎么變得換了一個人似的!
小巷
早晨上班,喜歡步行。找僻靜的地方走,走老城區,故意慢悠悠的,二十多分鐘的路程,走成四十多分鐘。這樣走十多年了,我還是我。也有很多地方,肯定改變了。但改變了的我,也還是我。
老城區住的大都是些清寒之家,祖祖輩輩定居于此。殷富之家都揀高枝兒飛了。磚瓦房,白石灰墻壁,青水泥地面,木頭門,去年的紅對聯兒,石礅子,彎棗樹,老石榴樹杈上的蜘蛛網,花盆上的苔蘚……從這些舊的、小的、靜的東西上,能看出一種仔細、平和、安樂、舒緩、清潔的生活態度——某種說不清的帶著塵土味的氛圍,每每給我帶來一種歲月的安穩感,似乎這才是人生中可以稍稍把握的真實。門前大竹掃帚打掃過的路面,布滿一順頭兒向旁邊斜著的細密紋理,灑點薄薄的清水,有雨后的塵香。
有一家院子,從里面貼墻垂下一大架凌霄,入夏即開花,夏天走遠了,還在開。我每天路經此處,都能看到新的花朵。
小巷北口快結束的地方,有幾間小矮屋,屋子里住著一位八十多歲的老人。她什么也不能做了,唯一的事情就是活著。一年四季,除了陰天下雨,除了冬天之外,每天大清早,她就搬個小凳子,靜靜坐在門口。大夏天,炎熱,她也穿著厚厚的藍夾衫。老式的藍夾衫,雙層,斜大襟向右抿,綴著布排扣。她的一嘴牙早就掉光了,臉上滿是老人斑,皺紋縱橫,嘴巴向里深深塌陷著,以致讓人無法想象她曾年輕過。年輕多美多短暫啊,尤其是夏天的女孩兒的年輕,一晃,就消失了。
有一次,她居然突然和我打了個招呼。她好像說,你吃過了吧。這是我第一次聽到她的聲音,這是一個老人特有的性別模糊的蒼老的聲音。我心里咯噔一下,嚇了一跳?!斑磉怼?,我急忙點點頭,答應了一句,也沒停下腳步。她以后再也沒有和我打過招呼,仍然靜靜地坐在那兒。我也從沒主動和她打過招呼。
我有點害怕她的衰老。
大約就是那年冬天吧,有天早晨,我又經過小巷北口,看到在東邊的一片空地上,停放著一口穆斯林式的棺材。兩棵大桐樹,落光了大葉子,空蕩蕩的。俗話說,哪天不死人呢。死人的事常有,我也沒太在意,但后來看到棺材上那幾個泥金隸體大字,才引起了我的震動。我甚至還隱隱感到一種古怪的幽默感。棺頭寫的是:人生如夢;棺尾寫的是:今日方醒。這兩句話若寫在別處,也就無所謂了,也不過只是兩句陳言舊語罷了,問題是它們清清楚楚地寫在棺材兩頭,寫在這么一個與生命針鋒相對的地方——然后叭的一轉,卻來了一個新的肯定。
這種超然曠達的生死觀,實在讓人感嘆。
我把這兩句話存在手機信息里,存了好長一段時間,怕忘了。
好久沒見那個老人坐在門口了。第二年春天,也沒見。很快,我就忘記了一個老人微弱的存在。又過了一段時間,走在這個小巷里,走著走著,我才一下子意識到,那天見到的棺材,應該就是那個老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