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記本

空無一人的操場，圍墻外昏黃的路燈困倦地睜著大而無神的眼睛，清冷的空氣從鼻腔鉆入肺中，激起一陣抽搐的漣漪。學校還未從昨夜巨大而寧靜的夢境中醒來。我從肩上卸下書包，扔在不起眼的角落，邁開雙腿沿著跑道奔跑起來，微仰頭，呼吸盡量保持均衡。泥沙，無數小石子，混合著面目不清的煤屑，非塑膠，亦非400米標準跑道，它只是一個隨意圈起來的250米的橢圓形。這是中考之前的那個冬天，800米的測驗讓我的每個早晨都在寂靜無聲的操場孑然開演。晨曦微露，學校因為寂寥而顯得比正常情況下空曠數倍，這讓我的心里充滿了無法言喻的飽實的滿足感。不斷前后揮動的雙臂像利刃割破空氣，披荊斬棘，看不見的遠方，圓滿地十分夸張地扭動著百媚千嬌的腰肢，張開嘴卻無聲地召喚著我。

初三的生活是異常艱辛而煎熬的，不只是體力上的競爭，更是心理上的自我拉扯。書包里，安然躺著我熬到凌晨才完成的一沓語文、數學、英語和自然試卷。臺燈卑微地佝僂著腰，麥斯威爾濃縮咖啡，先是一包，接著是兩包，但我仍是經常做著做著就困了，眼皮似乎被一雙無形的巨手拽拉下垂，腦袋一歪，趴在桌子上沉沉睡去……是被凍醒的。臺燈還亮著，白色妥帖的光像一緞光滑的織錦披在我的肩頭，渙散的眼神在寒冷的刺激下迅速聚攏，提起筆，繼續鏖戰。這種身體和精神的雙重壓抑讓成年之后的我回想起來亦難以想象，在細胞最需要睡眠以促進骨骼生長的關鍵時期，究竟是什么力量支撐著我每晚只睡四個小時翌日清晨又雷打不動地第一個出現在沉默的操場上？

欄桿上的綠漆斑斑駁駁，像魚身上的鱗片一片片剝蝕脫落——始于很久很久以前的春天，它是一代代少年更新交替不朽的見證。兩邊的書包漸漸多了起來，操場成為了另一個戰場上的英雄惺惺相惜或者兵不血刃的拼搏廝殺。跑過熟悉的身影，我總會輕拍一下他或她的肩膀，喘著氣說一句，加油。如若身后有相識之人超過，我亦能收獲同樣的驚喜和感動，心里暖暖的，腳下的步子也就不會那么沉重那么不可抬跨。圍墻腳下的石凳總不乏休息的人，他們會像訓練有素的拉拉隊，在你一圈圈經過的時候，給你恰到好處的鼓勵。秘不可聞的競爭則潛藏在大滴的汗水之下，意志堅定不肯停歇的腳步，算計清晰暗中較勁的時間，盯住目標死咬不放的視線，它們生機勃勃，但是全都悄無聲息——它們是繃緊的弦，絲絲入扣地維持了整張網的平衡。

人生會不會就像這一個圓形跑道，聰明人以為這是一場殊死較量，豈知它只不過是一場結局預設的游戲，終點與起點完美重合，完結處蘊含著涅槃的全部秘密。

小時候最煩老師布置寫周記的任務，周而復始的循環讓七個晨昏變成了凹凸有致的波浪線——混沌，焦慮，拼趕，解放，虛無，繼而復陷混沌，激情在巔峰中戛然而止。當文字的功用不再僅限于口頭上的淺嘗輒止而能栩栩如生地再現生活時，我突然對這些橫豎撇捺的方塊字產生了一種敬畏——它們讓抽象的時間變成了具象的懷念，并時刻提醒著我它的單向與不可逆性。起初是抗拒，用文字壓模再造的自己總無法與真實的肉身契合，我在有限的語匯中恍惚，疏離，迷失方向。接著是習慣，習慣了表達的不確定和意識的游離，身與心是兩條無限延伸的平行線，無窮遠處也不可能觸發交集。也許，習慣本就是粗糙大意的神從指尖彈落的塵埃——碎屑堆積，構成生活最庸俗的常態。最后是麻木。有無意義都只是一篇需要按時上交的周記而已，就像農民年年上繳的口糧。我在文字建構的天堂里與自己貼面相擁，孤獨中，幸福地看到彼此眼中的微笑。誰管那笑是不是看得見，摸不到。

我那時剃個沖頂，頭發根根向上，未發育的身體讓我每日混跡于男生圈中如魚得水。我清晰地記得每個周末的下午，同班的三個男生，還有我，一起扛著魚竿拎著魚網來到浦陽江邊，將誘物放置妥當，便似七旬老翁般端坐于岸上，孜孜不倦地等待著獵物自動上鉤。等待是被動而漫長的，我們忘了它并不適合于好動成性的孩子。脫下鞋子慨然入水，涼絲絲的江水從腳底滋長，一點點漫過腳踝。我們在細小的巖縫中或石塊底下找尋目標。肌體幾近透明的石蟹，來不及彈跳開去的河蝦，慵懶度日的螺螄，腮幫起伏不止的青蛙……這些弱小的生命，它們被迫獻出寶貴的自由以豐富我們單調的童年。素面朝天的河水低吟淺唱，光線穿越波光粼粼的河面，一波三折地溫暖了安然若素于水底的鵝卵石。偶有一條小鯽魚游過，綢緞似的水面掀起了微而不聞的褶皺，在它的身后，一片淺灰色的魚鱗正緩緩落下，像受到空氣浮力的羽毛，蓋上了鵝卵石沉睡的面頰。魚兒不惜身上之物，我卻憐它切身之痛。這日日相伴生長于斯的盔甲，魚兒是如何在它離身之時保持恍若無事的淡薄？成長的構成如果僅為一場華而不實的蟬蛻，那不過輕如鴻毛的飄零；假設成長結合了一點點不可觸摸的疼痛，那道涼薄的傷口，才能成為刻度最深的印拓在大腦皮層里永遠不可消除的黑暗陰影。

周記里，我們寫道：“今天，我和某某、某某、某某一起去江邊釣魚……我們釣到了小螃蟹還有小蝦……今天真是有趣的一天……”四個人，無一例外地表述，輕而易舉地就使語文老師抓住了我們貪玩的把柄，更使這位年近四十的中年女性忍無可忍的是，我們竟以旺盛的創造力，將這樣的活動持續了整整一個學期。

我的第一本日記本來自7歲那年的生日禮物。鵝黃色的封面上有一只搖頭晃腦的鴨子，伸長的脖子上系了一條紅色的領帶，最特別的是它的眼睛，眼眶是突起的塑料，下面是兩顆黑白分明的小珠子。我開心極了。為了表示我對它的鄭重其事，我雙手捧著它來到父親面前，請他為我的日記本題字。孩子對于儀式的注重讓儀式本身充滿了形而上的意義。父親略一思索，提筆在扉頁寫下四個大字：貴在堅持。父親寫得一手漂亮的行書，遒勁飄逸，筆鋒落處百轉千回。我問過父親這四個字的含義，得到的答案卻是自己體會。我盲目地相信父親贈予的這四個字一定有它的魔力，在未來的某日必將自動現義，于是將本子珍視地日日放于床頭。

我在拋卻了實用價值的日記本上，偏執而無效地尋證堅持的意義。

我不會忘記小貓那蒼涼蝕骨的眼神，像冰一樣，透著固態的倔強。她抿成一線的嘴仿佛頭顱上一道醒目的疤痕，紅艷妖嬈，那是她用潔白的牙齒咬出的血色浪漫。語文課上老師問還有誰愿意站起來朗讀作文，小貓自信滿滿地舉手。小貓有著女生特有的柔美的聲音，但她聲線硬朗，語調鏗鏘有力，她用詞唯美，讀來卻字字艱辛。在這篇關于“夢想”的文章里，小貓用神采飛揚的語句帶領我們提前窺視了她十年之后的生活，盡管對我來說，十年和明天，都一樣遙遠。我毫無疑問地欣賞小貓夸張大膽的設想，也為自己竟對她心生嫉妒而有所愧歉，她的明艷動人讓我矯情而空洞的“夢想”黯然失色。班里還有許多雙眼睛也如我一般，努力壓抑著愛慕的灼光。

可是我們都沒有想到，語文老師會在這時將小貓聲情并茂的朗讀硬生生地打斷。你寫得這是什么東西，用詞含混，語意不明，好了就到這里吧，不要浪費大家的時間。我愕然，小貓的聲音驟然碎裂，她依然保持著手拿作業本的姿勢，臉上的肌肉微微抽搐，像一面繃緊了的弓，注視著講臺的眼神里，烈火燃燒，說不清是悲憤還是痛苦，轉而迅速降溫，凹陷，瞬間結冰。方才慷慨激昂的氛圍轉眼被一陣難堪的沉默代替，語文老師嫌棄的評論不僅令小貓進退兩難，也讓我們備感難過。班里有人發出了嗤笑，好事者冷漠的旁觀成了壓垮小貓的最后一根稻草。她在所有人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狠狠地把本子往桌上一摞，扔下瞠目結舌的我們，跑出了教室。離開之前，我聽到從她嘴里出來的聲音恍若遠隔千山萬水。她說，你們都不了解我。

小貓，難道只因為我們在你受窘的時刻沒有挺身而出，你便將我們完全隔絕于你的心界之外？將自己放逐于漫無邊際的荒漠，你似迷途的羔羊舉步維艱，可只消轉一轉頭，你就能看見，我們手拉著手站在你的周圍，從來不曾離開。在高考來臨之前最后的深淵里，我們勝過世上最親密的血肉至親，心神相依，牽一發而動全身。你在我們眼里一向是那么勇敢無畏的女生，就算在今天，你依然是所有人中間最堅強的：我們寧愿選擇把溢到咽喉的苦澀一次次吞回肚里，也無法大聲地向這個世界表達我們真實的恐懼和憎惡——而你卻做到了。你在洗手間里放聲大哭，你拼命捶著被時日腐蝕的木門，你泫淚而下地嘶喊：你們都不了解我！沒有人了解我！

哭喊聲驚動了上下兩層樓的同學，樓道里探出一顆又一顆尋究好奇的腦袋。也許這樣的發泄在這幢屬于高三學子的大樓里早已見怪不怪，湊得很近的嘴發出小聲的議論，交頭接耳了一會兒便四下散去。在六月炎炎炙烤中，我們每個人都將成為砧板上鮮嫩的魚肉——夢想的下游，逃不掉被切殺宰割的命運。

當天的日記本上，我用畫面代替了文字：小貓絕然的眼神，肅殺了一整個春天。

懸掛于黑板右上方的倒計時牌每日都有專人負責將數字依序下減，白色的粉筆灰飛飛揚揚，嗆得人幾欲窒息。誰的昨天將歷史改寫，誰的明天被現實幻滅？即使明知逃避不了，我也試圖不去注意，那日益加重的時間砝碼。天平另一端，屬于信念的力量正搖搖欲墜。

學校為了不給學生增加壓力，取消了模擬考之后的排名公示。誰的喜悅，誰的驚惶？我們相互探尋，又相互安慰，相互鼓勵，也相互較勁。在最需要友誼的年紀，我們真的需要踩在同伴的肩膀上才能夠得著愿望？樓道里，欄桿旁，擠滿了年輕的身影，從作業本上扯下來的無數張白紙，爭先恐后地化作了無數只潔白的飛機飄向了天空。清風托起它輕盈的身體，漂亮的旋轉之后，徐徐落下。是不是承載了信仰的翅膀加重了承托的阻力？它們重心向下，鋪墊哀傷。我們在五樓，最高層，欣賞飛機飛翔后墜落的最佳觀賞地。口哨。歡呼。掌聲。哄笑。停車坪上落滿了大大小小的紙飛機，承載著我們的希望，一去不回。

第二次模擬考試，我在數學單科上考出了歷史最低分，150的滿分，我才剛剛及格。數學老師來班里巡視，將我叫出了教室。他是一個略顯焦慮的男人，動作行為都如蜻蜓點水，家庭的苦難讓他過早地駝了背，白了發，花了眼。他聲音中固有的一絲沙啞讓我聯想到了刀刃在砂紙上來回磨擦的沙沙聲。他說，你這樣怎么行，別說復旦了，連浙大也上不了。復旦，我的極樂世界，迷茫時閃爍在大海上的一座燈塔。但第一回，我對關于夢想的事情無動于衷，更確切地說，是漠然。漠然不知是因為麻木的細胞，還是恐懼到了極致。我無言應對，別過頭，轉移視線，樓下密密麻麻的紙飛機，交疊無序，教務處的老頭罵罵咧咧地走過來，這種無視公共秩序的惡劣行徑讓他年復一年地氣憤異常。

到底什么樣的未來才會令人神往，什么樣的神往才能讓人堅強，什么的堅強，值得我們所有的放棄？犧牲了睡眠，犧牲了嬉鬧，蹺蹺板上下起伏著一諾千金的信念和飄忽不定的命運，如果信念的力量足夠凝重，我們會不會在上升的另一端伸出手就能碰觸到天堂？

那時候的我們都在頑強地堅持，如此無望，卻又如此充滿希望。

我依然保持著寫日記的習慣，只不過轉換了媒介——電腦滴水不漏地替我保存了所有值得的記憶。也因此，電腦遭遇病毒數據全丟變成了致命的打擊，丟失了那些文字，我就像患了一場大病，雖病體初愈但元氣大損。于是，又要備份。在享受科技給我們帶來便利的同時，我們也承擔著額外的風險和壓力。

張愛玲說：出名要趁早。于是跳過囊螢夜讀懸梁刺骨，我們直接就想達到飛黃騰達衣錦還鄉。年齡成了判斷成功與否的一條分割線，少年老成者有之，滿腹經綸者有之，博聞強記者亦有之，唯純真步入暮年，垂垂老去，乏人問津。我們迫不及待地渴望成功，渴望享受鮮花與掌聲包圍之下的歌舞升平，而不管這樣的榮耀，會不會只是過眼煙云，虛無縹緲。快節奏的生活讓我們每日疲于奔命，誰還有雅致偷得浮生半日閑，觀天上云舒云卷？著名文學評論家李敬澤先生道，我們怎么能夠容忍我們掏錢買的報紙上日復一日地“教育”我們：你完蛋了，比你更年輕的人出現了，你的所作所為所思所想都沒意義了？我們怎么能夠相信事關精神的一切每十年就作廢一次推倒重來？

精子與卵子相遇需要經過艱難的歷險，早晨的一聲蟲鳴，枕畔的一句耳語，一場意外的失眠，一段久別的邂逅，有可能改變結合的路徑。我們活在這個世上，本就是獨一無二的奇跡。無論是小貓，還是狄狄，也包括我自己，都沒有輕言放棄，才能在繁花落盡春意闌珊時發現隱藏在凋零背后的果實，它們正孕育著新的希望。

黎明之前，我突然想起了泰戈爾的一句詩：“世界以痛吻我，要我回報以歌。”然后，大幕緩緩拉開。我看見，天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