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年掠影·海邊小鎮

浮年掠影

每年回哥哥家里過年，和父母一起。去年回家時，家里的客房住滿了，我的房間安排在電梯房旁邊，每晚能聽到電梯上下的動作。我們住在五六樓，下面幾層是老哥公司的辦公層。大年三十晚，來看煙花的人很多，年年如此，在半個多小時的絢爛煙花之后，我們迎來了農歷新年。那天晚上的電梯聲一直沒有停歇過，我的夢境也是忽上忽下地動蕩。

大年初七，我逃回了城鄉結合部的一間出租屋里。

房子不足二十平米，對于一個人來說還是顯得空蕩蕩。大多數時間我坐在那張弧形的舊沙發上，發呆。房間里什么也不生長，只有一種叫空虛的植物很高產，呼呼啦啦瘋長，像無數旗幟漫卷。睡眠是另一面旗幟，后半夜，電視新聞臺的主持人面有倦色，我的睡眠還在一桿鮮艷的旗幟下等待入伍。一場雪之后，天氣搖搖晃晃地溫和起來。半夜，臨近的馬路上有汽車劃過的聲音，后來又有了附近田地里一浪一浪的蛙鳴，偶爾傳來幾只老鼠在樓頂木板上彈跳和奔跑的田徑活動聲。

樓前的一株銀杏樹開始長新葉時，我陪母親住進了杭州某醫院。母親的右側股骨壞死了，需要像幾年前那樣再做一次置換手術。手術很順利，母親手術后恢復情況也良好，我每天有大把時間居高臨下看人流，看馬路口塞車的壯觀場面，看公園里健身的老人和曖昧的情人……有時也能看到自己既定的未來。醫院里不能抽煙，母親幾次看到我斜在沙發上枯萎的樣子，遂鼓勵我到衛生間抽煙。即使我在衛生間關了門、打開了換氣扇偷偷抽煙，護士進來還是能聞到煙味。煙味在醫院的空氣中像植下了根，孤傲怒放。

四月下旬，母親出院，我回到了二十平米的家，繼續種植空虛，收集聲音。我在本子上寫下一句話：“沒有一種安靜是與世隔絕的。”窗前的銀杏樹比去年又長高了一點，茂密的枝葉，在一場雨后顯得特別清新有活力。房東十四歲的兒子也正處在拔節年月，嗓門開始變聲，他經常來我房間寫作業，在我的電腦上玩“植物大戰僵尸”，把最秘密的事情告訴我。房東讓兒子叫我“叔叔”，兒子對這個稱呼很抵觸。有一次我問他，想怎么稱呼我，他說想叫我“哥哥”。實際上，我跟房東和他兒子都成了朋友。

一位外地朋友的父母在鬧離婚，他和母親打算離家出走一段時間，等待法院判決。外地朋友求助于我，我安排他們母子做了我的鄰居。一個月后，朋友的父母就離了。同期，另一位朋友跟女朋友鬧分手了，搞得他神魂不守，常常來找我傾訴。房東夫妻在經營家庭食品作坊，三天兩頭為小事吵架……我一次次在別人的生活里體會塵世的愛恨糾葛。

我從來不用日歷，日歷照樣每天凋落一片。

七月底，我又搬家了，住進了哥嫂買下的一套房子。每搬一次家，都少不了一番周折。這一年，幾十根白發醒目出現在兩鬢，像兩茬違章建筑；剪除它們，治標不治本，除非清光頭上所有的建筑；屬于它們的時代其實還早，提前顯現，似乎是一種透支，或者在預告一個人的窮途末路。

一個人住在一百多平米的空間里，感覺很無助。《周易》說，屋大人少，是為不吉。我每天都開著電視機，這樣顯得熱鬧些。拉開客廳的窗簾，看到小區綠化地上也有銀杏樹，是一小簇，長勢特別挺拔。如果是自己的房子，我會像別人小說中寫到的那樣，在陽光照得到的地方種滿植物。后來，我在朋友的幫助下，去鄉下買來了幾株盆栽植物。在遠離地面的層樓上，只適合大面積種植空虛和寂寞。我的注意力像一盆吊蘭那樣四處下墜。

八月，最熱的日子里，我去了蟄伏在群山之中的小城：磐安。住了兩天，又去嵊州住了一晚。住在哪里不重要，我在乎的是新鮮感和動蕩感——它們讓某人體會到活著的生態性。在無法實現四周無人影響的獨立空間的情況下，我喜歡住在陌生的地方，起碼沒有熟人。我已經很久沒有安靜看書和筆記了，更不要說寫作。到處是別人的生活，到處是認知統一、非此即彼的直線思維的人，到處是缺乏起碼道德和教養的人。

九月又跑到外地去住了一晚，那種路途上的麻煩感覺反而勝過屋子里的安定。回來的大巴上，我蒼老在自己的位子上。車到站時，客人走光了，司機回頭看了我一眼，又看我一眼，笑著說：你打算再坐回去嗎？

我就是這樣來來回回，一直在寂寞的路途上。如果有同路人，情況會好一些。有些人身體很累，拿到一個枕頭就有了家；有些人的累跟身體無關，各方面不妥協，永遠沒有家。我害怕所有的電話，包括為了雜志和網站的事主動聯系別人，電話一旦接通，就像是開始出賣自己。母親和姐姐會打來電話，問我“最近在做什么，吃得怎么樣”，等等。也害怕接到這樣的電話，這么大的人了還要親人惦念，顯得特別沒出息。有一次姐姐來電話，讓我把銀行卡號告訴她，她打算往我的卡上匯入一筆錢，讓我去條件好的賓館安靜住一陣子，潛心寫字。我拒絕了那筆錢，隨后，悲情的東西趁機而入，爬伸開來。

朋友認為我對于認定的事，總是意志堅強。堅強，其實是與一個個傷痕結下的友誼。

銀杏樹發黃了，東北風一吹，就飄落一片。那種黃是新鮮的黃，不像一般樹葉的枯干，有種英年早謝的感覺。銀杏葉掉了兩茬，我又去外地朋友處借住了一周。每一次外出和回來，都像是逃離，它們一次次賦予我的是難能可貴的活力因子和新念頭。朋友白天上班，很晚回來，我們很少說話，他甚至沒有問我為什么而來。第一天晚上，我出去吃飯時迷了路。迷路的感覺多年沒有了，我很珍惜，也不急于找到正確的路線，還跟一個小店的店主說了會兒話。第二天，我在電腦上做了幾張網站上需要的圖，朋友問我，什么時候學會做圖的。我厚顏無恥地說，天生就會。后來我想，我沒說錯，任何事的會不會，都是天生的；會，和學會，是很不同的。譬如，極少數畫家是天生的，大多數畫家是學會的。

我再次回來時，銀杏樹的葉子還沒有落完，小區里半地嫩黃，像一場持續的葬禮。我在屋里只待了不到半小時，又背上包出去了。走了二十來分鐘，我在一家便宜的小旅館里住了下來，每天三十五元。老板說，開空調的話，每天五十。第二天迅速降溫了，我沒有開空調，雙腳凍麻了，就在太陽下站一會兒。我在太陽下發呆時，想到一個故事，故事的核心是：一個厭倦的人突然想找個人說說話，結果他費勁周折，也沒有找到一個可以安靜說話的人。

我在小旅館里住到第五天，當地一位朋友來電話說，他的房子要裝修，想到我那里住幾個月。我只好離開小旅館。我跟朋友關系不錯，但絕大多數時候，生活在這個空蕩蕩屋子里的還是我一個人。北風，一陣一陣地刮來。北風在我貼身的口袋里翻找著我的體溫。早上我不敢起床，快中午時才起來，然后帶上筆記本電腦出門，去有空調的地方，要上一杯茶或咖啡，坐一下午。朋友是一位中學老師，有時晚上去他的辦公室蹭學校的空調，直到晚自習結束。

冬天還長著。屋里的植物和我一樣還要繼續冰冷的日子。有時候我想去某地小住，可悲的是，還未成行就已經厭倦了；有時想找個人說說話，想了半天還是算了。大概這也叫無助，因為世上根本不存在那樣一個地方和那樣一個人。我擅長的，就是一邊緬懷，一邊失去。站在窗前，我看著農歷兔年最后一批銀杏樹葉在搖晃，在凋落。

十二月的最后一周，我住進了醫院。胃部大出血。醫生說，我能自己醒過來，真是幸運。我并不覺得幸運，也許這樣離開也不錯，雖然比我預期的時日早了點。從醫院出來的時候，離農歷新年很近了，街上到處是紅燈籠，到處堵車。我虛弱地走了幾步，還是坐進了車子。

海邊小鎮

在一個海邊小鎮生活了幾天。這里的風很大，能聞到海腥味；有很多石頭蓋起來的房子；晚上海浪聲很響……小鎮建筑在山上，路很陡，每天會有一些載客的摩托車來回奔跑。住在某座小樓里，每天聽到的除了摩托車的聲音，就是海浪聲。生活在這里的人們高貴地遠離一切喧囂。在一個新環境里，我的幻覺一天比一天少，鮮紅的念頭比海浪還要洶涌。我什么都不做，盡管那些洶涌的念頭會讓我很不安，類似于震動。我不安地在木質樓板上走來走去，或者在電腦前做些重復性的無聊事情。一個晴好的下午，在海邊山腰上的一個水庫里游泳時，我突然想起了某種水草肥美的景象——實際上應該說是看到──那種景象長時間驅之不散。那一刻，我的眼簾肯定鮮紅了。

在海邊的日子里，痛哭的感覺離我很近，很多次。

只要單獨待在某個空間里，悲慟就席卷而來。

一個墮落的人會如何禱告呢？

我沒有病，只是有點累。也許是長時間的浮躁和憂郁，它們像爬山虎一樣一點點侵略并占領我的頭顱。在大街上走路或呆坐居室，總能聽到腦袋里一個沉悶的聲音在不斷說話，帶著勝利的口音。一個俘虜的影子包圍著我。那樣的時候，我什么都不想做，聽話而老實，甚至會沉醉在一種美妙的悲情中，不想抬頭看到任何人事。二0一0年的夏天熱得要命，下午的烈日長時候守候著杭城的某個窗戶，和窗戶里一個卑曲的身子。那個身子在狹小的牢房里蹲守著罪罰的時光。

一具身體和我生活的小區一樣出了情況。小區的地面在動手術，鉆孔機、大鐵錘、攪拌機之類每天響個不停；收廢品的、擺小攤的時不時破口大聲廣告；附近的幼兒園每天廣播著同一首兒歌……我能看見我的靈魂在這些聲音中游蕩，長時間忘記那個身子是誰的遺物。我的手機里時不時有祝福之類的短消息，它們的作用像簡練的悼詞。有兩天，我的眼前全是詩歌里的最后味道，像身體里那些漏洞那樣。

屋子里只有我，卻多次聽到另一個聲音在我身邊說話。

那個沉悶的聲音不斷地說。

后來有位朋友來看我。他什么也沒有做，只是陪我生活了幾天。大約是第三天或者第四天，他含蓄地說，他來的那天看到的我，是一副神情很不正常的樣子。然后，朋友陪我來到了這個海邊小鎮。在小鎮的第一個晚上，我夢見了一條巨大的潮濕的舌頭，上面長著海苔那樣的東西，鮮艷欲滴。白天，我站在樓上往下打量一個鎮子，也打量自己的心緒。這里的房子全矗立在山上，山下就是大海。海浪一遍遍抽打著巖石的筋腱，巖石發出疼痛的歡叫；晚上躺在床上時，浪在枕邊抽打我。從清醒到入眠，人要經過一片神秘之津，渡過去就睡著了。

神秘是非理性的，就像海域。

一個隨時隨地理性的人是可怕的；一個內心像海那樣的人如果被理性的巖石包圍，會崩潰的。

朋友在海邊為我拍照時，拍到了令我自己陌生的那種表情，接近孩子的一種壞笑，也有傻子一般的無度表情。在白天，在人前，我會告訴自己理性點，言行要有條理和批判性，那個時候我就像巖石那樣發出疼痛的歡叫；獨處時，我沒有必要檢點。很遺憾，無論什么時候我都不會大笑、大哭和大叫了。我警告自己：如果你處在一個長輩的環境里，你的頭腦也就長輩了，它不太可能會經常性地冒出新鮮的綠芽和燦爛的花。

那個長輩的環境，其實是社會條理中的環境，沒有辦法去松動和改變，它會像燈塔一樣引領著人駛向蒼老。時間是蒼白色的，有著流水的情調，但它是可以調色的。小鎮里的媽祖廟據說有著一千年的歷史，建筑很小，卻很有遙遠的風味。

這個海邊小鎮也物理性地老了，它生活得有條不紊。傍晚海邊小鎮的主色調是蒼黃，高低錯落的依山房子在這個時候顯得歪斜而抽象起來，像“野獸主義”那時候某位大師的作品。當然，鎮里新建的房子整齊劃一，有條理，它們傳染著中國新興城市的建筑腳氣。我內心的建筑時常在條理和非條理之間搖晃。生存的壓力分兩部分——精神和物質，它們并駕齊驅。真正駕馭我的是前者，也只有它能毀滅我。一座小鎮的腳氣病和毀滅性的改造，物質因素也不是主要的，關鍵在于意識形態的影響和帶領──譬如一位現狀解讀的絕癥患者，那種毀滅性不是短時間生效的，在那個相當漫長的時段里，頭腦里的反應遠遠勝過藥物的作用。

住了幾天后，休漁期結束了，岸邊的制冰設備開始工作，漁船也忙了。長夜里，小樓四周依然種植著憤怒的拍岸聲，白天長滿了親人的氣味——非以漁為業的海邊人，可能體會不到這種氣味。不管出海的親人有沒有回來，我常常能在海邊人目極海面的眼神里發現這種感覺。

陽臺上每天能看到海天一色的景象，那種無邊無際的印象，會使所有的事物隱退，或者促成我直接仰望蒼天；內心在這個時候似乎沒有了寬度和高度，只有沉默。我希望我的沉默可以擊穿所有巖石。

石塘鎮。人們這么稱呼它，大約因為海塘周圍滿眼是石頭的緣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