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酒堡與葡萄園
從前有一片葡萄園,很茂盛,后面的山坡上就是祖先的墓園。葡萄園中有一座古老的酒堡,那里有七個小矮人在釀酒,不時地偷喝上一口。有一年大風摧毀了葡萄園,他們很沮喪,可是他們發現,在燒黑的石頭墓園下的圍欄中,一棵葡萄樹的樹根幸存了下來。
2.我所知道的
最美的初戀
兩個在鄉下讀書的孩子,每天都一起放學回家,但是隔著一片莊稼地。春天時她還能遠遠地看見他,但到了秋天,她只能隱約聽見他的腳步。
3.樹枝還會折斷
昨夜暴雨折斷的樹枝,只剩下一片樹皮連著,垂下來。和它生在同一根更粗的樹枝上的兄弟樹枝,根部露出了白茬,顯得岌岌可危。我想起不久前,我看見去年攔腰折斷的老樹,樹心已經開始腐爛,卻有烏鴉在上面筑起碗形的巢,盛放星光、雨水和夢。我的兒子從掉落在路上的樹枝上,折下了一根小杈,帶著滿枝綠葉,揮舞。樹脂的香氣從橢圓形斷面散發開來。樹枝折斷了,樹枝還會折斷。可是看啊,在我們生命的草地上,墜落的樹枝越積越高,像一座春天的小山!
4.草叢中
草叢中的黑皮管子里水已經流盡,可它仍圓鼓鼓的,曲曲折折地通向紅色的井具。草地還是濕的。一根金屬燈柱倒下了。蚱蜢跳開,跳進不遠處的黑夜。巨大白色的腳印像泥塑散落在草中。這疏落的草中有多少生命在活動?松土的蚯蚓,忙碌的黑蟻,一動不動的七星瓢蟲,葉片后的青蠅和蚊子……可是沒有一絲聲音。水管糾結在一起,像兩條交尾的蛇不時閃現。生命茂盛,而死亡到處出現,像磚頭堆放。
5.水和泥地
那么一小片泥地,覆上了一層薄薄的水,就變得那么神秘。早上,水洼的底部平展如鏡,沒有一絲痕跡。中午,里面已多了一條車轍,表明有人曾經經過那里。不久,車轍又多了一條,幾乎與先前的重合,也許是同一個人又返回了。鳊魚般細長的柳葉在慢慢下沉。第二天,你發現有一條軟體動物爬行的細長軌跡,從水中拖出,延伸到土地變得干硬之處。或許是水螅、甲蟲之類的東西吧。水慢慢變得更加稀薄,泥地上又增加了一個孩子和他的狗的足印,很匆忙很凌亂。整個夏天,這片泥地始終沒有干透,它有十五米長七米寬,靠近風暴時時抽打的一片灌木叢。
6.沙
人類彼此的了解比不上一粒沙子對另一粒沙子的了解。沙粒之間的愛是純然單一的,它們只是躺在那里,幾乎可以互相滲透,互相包容,像兩個原子。最真切的愛應該是在自己的內部感覺到對方的感覺,血肉交融,卻又相對獨立。在有生之時,人們,即便是相愛的人們,也不可能做到這點。他們的思維、肉體,都是愛的障礙。他們各自封閉在自己的自我之中,他們思維、肉體的差異是如此之大。因此,真正的愛只能是物質對物質的愛。當相愛的人死后化歸同樣的塵土,他們的愛才能真正開始,那時自我的樊籠打開,真正的平等降臨,間隔他們的猜疑、嫉妒、過度的欲求、自卑或自傲,都消弭了。作為兩粒塵土,他們終于可以在永恒的呼吸中跳舞,在樹葉上棲息,或者沉默地躺在寂靜之中。如果靈魂真的如盧克萊修所說的生前大量吸入死后呼出的原子微粒,那么我所說的愛可以稱作靈魂之愛。作為一個兒子,我深愛著我的父親,但又時常感到隔膜的痛苦,他有父親的身份,高大,威嚴,在塵世我們永遠不會平等地相處。父親死后,有一天我在沙灘徘徊,沉浸在冥想之中,我突然獲得了上面那種思想,不禁一陣感動。畢竟,我和父親,終有一天可以真正地相愛,就像兩粒小沙子,互相依偎、了解、呼應……在來來去去的潮水中漂蕩,成為永恒存在的一部分。
7.夏天的尾聲
八月是一個羞怯的孩子,捉著光滑的魚尾,滑到變暗的池塘深處去了。
首先枯黃的是低處的草,樹還綠著。有一天我發現枯草中紫色的小花,聚成一個小花環,圍繞著中間幾株冷綠的薊草,幾塊光滑的卵石。
被春天采摘之手遺漏的野菜,長得有半人高了,像一株株灌木。
而真正的灌木在遠處,映著低低的天空。
8.散步
散步意味著散步者將生命全部分散到淡淡的思想、回憶之中,就像他沿途捕捉到的風景中的閃光一樣。
散步開始在晚年,那時已沒有什么比這更值得做的事情了。但如果一個人年紀輕輕便開始散步,則意味著起碼他已厭倦了某些實在的東西,而迷戀上散步時他與周圍事物,與船塢、河堤、人群、樹木和青草隨時建立又解開的不穩定的聯系。他像一塊橡皮,在字句中穿行,抹去一個又一個思想,或者如拖船緩慢地擦去運河中的倒影。
我已經放棄了散步的習慣,并且那放棄也是在許久之前。
9.雪后的寧靜
下雪的時候,萬物都在傾斜著,接受來自燃燒天穹的使者。或者換個說法,以樹木和行人為主要成員的萬物,都繃緊了身體在風和大地的兩種力量作用下保持著微妙的平衡,沐浴著從天空這個大建筑現場深處的攪拌機中傾瀉出的白色雪塵。在這樣的時候,似乎宇宙間正在上演一幕偉大的戲劇,萬物都是角色,燈光也不夠明朗,或者像建筑活動把喧鬧的焦點轉移到別處,它轉移到哪里,哪里就被照亮。而其他的活動依然在繼續,只是難以同時被我們充分和不間斷地關注到。因此,作為置身其中的我們,同時也是這幕戲劇真正的觀眾,這種雙重身份使我們恍惚,我們走在街上,瞇縫起眼睛,僅僅看到眼前不遠的景物,以及細小的雪塵在睫毛上和衣服上的閃耀,但當我們攀上更高處的時候,比如透過落地的玻璃窗,我們卻看到“雪”正在落下,我們和雪之間的透明距離,在玻璃深處彎折了,在玻璃的表面兩個世界相遇了,搖曳著,明滅著,對峙著,互相扮著鬼臉。
而雪后的寂靜和雪中的寂靜是不同的。一片雪地終于成形了,它不像水那樣隨物賦形,它更像一個孩子,把事物與事物之間的縫隙填滿,讓之前沒有關聯的東西發生一種潔白蓬松溫暖的關聯。是的,溫暖,在六角形的花朵之中燃燒著來自高處的寒冷的精華。停放了兩個季節的自行車籃框里盛滿了雪,鏈條和后座上也蒙著雪,顯出摩托車的模樣。花壇的邊界更加清晰了,顯得更有秩序。小葉丁香和水臘樹籬上,一層松軟的雪,這些樹籬把形狀各異的花壇統一在一個秩序之中。在那之外,樓群和街道,通過雪的筆觸連接起來,擴大到整個城市,形成一個錯雜又整齊的白色網絡。而更遠處,雪仿佛也堆積在灰色的云朵上,將它壓低,與灰色的郊區、原野在地平線上混合起來,讓目光在垂直和水平兩個方向上游移不定。在光影交錯廣袤的白色上面,萬物是無形巨人留下的腳印,清晰深刻。而在窗前的雪地上,已經開始有小動物和人的印跡出現,徘徊,重疊,最后漸漸模糊。
10.秋天的塵埃
秋天,一粒塵埃飄浮在半空中,它想被什么抓住,它厭倦了風。它飄過了許多地方,經歷過許多風雨,但它還是一粒小小的塵埃,不能再小。也好,它沒有什么可以失去的了,它的外表就是它的內部。它飄啊飄,它一直在回憶,曾經在陽光的海上,有另一粒塵埃和它一起飄過,那時,它很快樂。那是年輕的時候,它還很美,一粒塵埃的美麗是難以想象的吧。后來,不知道是什么變故,那另一粒塵埃消失在一片云彩里,再也沒有回來。本來它也能夠安定下來,歇在哪家的屋頂上,或什么人的衣袖上,甚至頭發里或者眼中。可它沒有,它繼續飄浮。不知不覺又是秋天,云層很暗。這個秋天的風似乎比以往都大,它在不停地旋轉,閃電擊打著黑暗的平原,屋頂也飄搖著,人的頭發和衣袖也開始飛起來,任何地方都無法停住。這時,一棵白楊樹上還剩著最后的一片半已萎黃的葉子,也在翻飛,似乎要努力掙脫樹枝的挽留。塵埃抓住了它,緊緊地喘息著貼在它不大的身軀上,它還能感覺到夏天的太陽留在葉脈里的溫度。它們一起在風中翻動。葉子緊緊地抓住樹枝,它忘記了向大地的深淵縱身一躍的沖動。它感到塵埃像一顆微小的心臟在它胸中跳動。它不是塵埃,但它知道,它從此有了一顆塵埃的心。它開始感覺到塵埃所經歷的一切,那些風和雨,那些在低處等待的日子,那些泥土中的愿望。就這樣,不知道過了多久,風終于平息了,遠方重新明亮起來。葉子抱著塵埃還在樹梢上靜靜地停著,天地一片寂靜,仿佛在等著它們作出決定……世界太大,它們太小。又是許多日子過去,空空的枝頭上一片寂靜。在某個地方,塵埃和葉子安靜地躺在低處,始終沒有分開,一動不動。
11.你有一只橘黃色的包嗎
一只橘黃色的女人的包放在我凌亂的沙發上,在內衣、衣架、書籍、食品袋中間,鮮亮得像一個年輕女人。屋子里很久沒有人來了,我對突然增加的這件東西感到不習慣。許多天來它一直困擾著我。我不知道它屬于誰,它在那里停留了多久。也許很久,以致終于有一天,我不再覺察到它的存在。當我在習慣中覺察不到它的存在的時候,它就真的消失了。又有一天,我在沙發上摸索著黑背心,我想穿上它,因為風已經不知不覺地涼了起來,告訴我季節已經轉變。就在我的手盲目摸索的時候,它又回來了,溫暖、光滑,像一個年輕女人的肉體。于是,我給朋友們打電話,問她們是否有一只橘黃色的包,這種詢問似乎也成了習慣,它讓我那些不解的女友們困擾,以至她們不停地關心起我來,她們平常是不會怎么在意一個老隱士的孤僻的。于是,我一遍遍地道歉、解釋,想證明我的忠誠。在這個過程中,這只橘黃色的包又消失了,似乎從來沒有過。我總是擔心它會突然出現,像一個年輕女人,坐在我凌亂的沙發上,批評著我凌亂的生活。那些沒有存在過的事物,左右著我們,像無形的秩序在一個空無的中心周圍組織起來。
12.一個領悟到虛無的人突然停住
一個美好的日子,陽光、清風、綠樹、繁華的街市、彩色的人流。在向前流動的喧鬧的人流中,突然有一個單薄的少女停下來,一動不動站在路的中央,也沒有任何語言。短裙下露出的雕像般的右腿上有一條由上至下的暗紅傷痕。她的黑珠子的小包掛在胸前,緊緊地貼著小腹。她就那么佇立了二十幾秒鐘,然后繼續勻速正常地向前走去。每隔一百來米她就會站上那么一會兒。太痛苦了,失戀了,神經了?她既沒有停下來看看遠方和周圍,似乎也沒有想什么。一切都仿佛是機械的。她讓熱鬧的城市中出現了一小塊寂靜,她就隨身攜帶著這塊透明的、冰冷的寂靜移動,她腿上的傷痕難以掩住清晰的青色血管。她是那么瘦弱,散發著苦澀的氣息。我終于看見了她的臉,沒有什么異樣的表情,相貌平庸。
13.野地天堂
綠色的田野里有一棵大樹,樹蔭很濃,我和你,坐在樹下。樹的皮膚粗糙、干燥。遠處,有懶洋洋的云朵,路邊有銀光閃閃的墳墓。我的頭枕在你腿上,閉著眼睛我能找到你的呼吸,一種苦澀發青的氣息;而睜開眼,便能看見你披覆在我臉上的金發里新生的頭發和珠寶。我的衣服和手像樹皮一樣硬而粗糙,我知道絲綢的滑膩和涼爽,可你不穿它們已經很久,我也早將書卷拋在越來越深的草中,讓蟲鳴停頓了片刻。水瓶翻倒在土地上,農具散落在一旁,我們來時所乘的白馬已經沉思著走遠。樹的陰影緩慢旋轉,親愛的,我們是否也要跟著旋轉?如果你的頭發飄動了,那一定不是我的手指,它們已經在白生生的草根下發芽。如果夜里周圍有走動的腳步,不必害怕,那是我們走失的朋友,我們早已不在人世的朋友,像一支大軍,沉默地圍攏在我們掛滿星斗和犁鏵的樹的周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