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年輕的時候,還沒有絡腮胡子,那時他叫張仲堅。
張仲堅在年少時并沒有什么理想,仗著家中有幾個小錢,整日游手好閑,可以說是個小流氓。他從懂事后就沉溺于這種近乎無賴的生活,唯一覺得不滿的是,他長得太快。現在的他身體魁梧,高出同齡人尺余,有與同齡人根本玩不起來的感覺。他啊,是大家推舉的王,卻越來越寂寞了。到了十五歲左右,看著自己在十里八鄉日漸坐大,心底那種滋味就更甚了。雖說平時打架滋事都是得勝回朝,可在鄉親們眼中,這算不上什么本事。這讓他很苦惱,在沒架打的日子,他喜歡坐在村口看日出日落,摸著日益生出的胡子,然后感嘆這日子過得特沒勁。
有人說男人無法改變自己的時候,只能靠女人,張仲堅也是這樣。那是一次廟會,廟會傳承年代已久,張仲堅來過的次數自然也不少,卻沒有像這一次這樣無聊。那是他長大了,現在的他對鄉親們扮神弄鬼這一套,再也提不起興趣了。他的眼中開始散發出炙熱的光芒,像利箭一樣投射在那些隨父母來逛廟會的少女身上。這很正常,同村的阿林與他同歲,就在上個月娶了王家村的一個姑娘。
廟會即將結束,他一無所獲。他的眼神開始變得黯淡,準備與兄弟們返程。他走在大路中,這時候,身后傳來一聲馬嘶。他沒有任何動作,背后擁有馬車的人是個什么人,跟他一點關系都沒有。馬車在背后停下,他慢慢轉過頭。看到這輛大馬車,他心想,一定是個大人物。簾子掀開時,下來的是一個全身著淡綠衣裙的年輕女子,這淡綠,在滿眼都是黑灰粗布中,宛如插了一棵綠樹,他覺得心中某處像被針扎了一下。事隔多年,他跟李靖提起,說那女子的風姿到現在也無法描繪,他應該是第一眼就愛上了她。接下來的事更令他羞愧,女子走上前來,說了一句,公子,沒有嚇著你吧。他囁嚅著,沒有回答。明明是他擋道,現在人家還過來致歉,他覺得無地自容;更甚,面前有種香氣逼過來,幾乎不能呼吸。他搖搖頭,女子微微一笑,頷首轉過了身。張仲堅呆在路中,那笑容,就像一朵花一樣。那女子上了馬車,簾子復又垂下。張仲堅突然覺得他應該說點什么,可人已隱入簾中。聽見車夫“駕”的一聲,他才有點清醒了,忙讓開了些。身后的張叔連說,大哥,不去認識她?仲堅臉色一紅說,說什么呢?等了下,又說,如何認識,人都遠去了,我們是不可能交上這樣的女子。叔連呆了半晌,突然說道,我有主意。仲堅心中竊喜,卻靜靜地說,有何主意,說來聽聽。耳語一陣,不久,兩人臉上隱有笑容露出。
叔連說,天色已晚,這馬車定是要停下歇息的,十里八鄉就只有一間客棧,我們抄近道定可趕在前面,兄弟們如此這般便可成全大哥。此時的仲堅也就一惡少,根本沒有猶疑過,他腦海里盡是女子那張開著花的臉。
一群人一陣急奔,不久,便已接近了順來客棧。此時,天色暗了下來,客棧門前的那兩盞風燈已經亮了。叔連先摸進了后院,去看馬車。頃刻,叔連就回來了,說沒有馬車,他們看來是領先了一步。仲堅心中竊喜,吩咐眾人分散隱蔽。這些十五六歲的少年,像一群狼剎那消失在暗夜中。仲堅與叔連伏在一起,不知是緊張還是興奮,手心都是汗。劫道,這是他們以前從未做過的。張仲堅想說自己并沒有那么恐懼,又不是要真劫道,他只是想交個朋友嘛。晚風吹過來,帶了風沙的味道。仲堅的兩眼死死地盯著官道,不久,遠處傳來鳥叫聲。仲堅知是暗哨,應該是通知他馬車來了。
夜靜極了,可以聽到夜風吹過草葉子發出的嘶嘶聲。蹄蹄蹄,終于傳來了。仲堅再聽,臉色馬上變了。這不是一匹馬,而是一群馬,聲音像在打鼓,看似雜亂無章,實則訓練有素。怎么會這樣?仲堅回憶當初看到的明明只是一輛。那這些馬車應該不是看到的那輛,或者說馬車來得這么慢,有可能是在等同伴。如果是這樣,這次行動就危險了。這些是什么人呢?仲堅有點心亂。叔連在一旁說,大哥,沖不沖,快到門前了。眼看著馬車就要到門前,仲堅一時沒了主意,叔連說,沖吧,不然沒機會了,仲堅終于點點頭。夜空中一聲尖銳的口哨劃過,埋伏在路旁的幾個人,大喝一聲,停車!第一輛車的車夫急勒韁繩,馬嘶聲撕破夜空,聽得仲堅心中一驚。奇怪的是,車子停下后,沒有任何動靜,后面的兩輛也跟著停了下來。就這樣,三輛馬車,靜靜地停在路中,沒有一個人說話,形成一種詭異的現象。仲堅猜不透這是什么意思,心里有一種不祥預感,他想放棄了。可前面的兄弟已沖到了馬車前,就在這時,馬車里傳出一聲低沉的聲音,你們什么人?一個兄弟說了,劫道的。仲堅聽出是小五在說。那人哼了一聲,小毛孩,給我滾開!小五說,你給本大爺下來。那人罵了聲,找死!仲堅根本沒看見有人出手,小五卻已經倒下,不由大駭,他剛想開口,后面馬車的人下來了。看到有十來個,仲堅心想不妙,猛吹口哨。當口哨尖厲響起時,除了小五,其余人轉身就跑。仲堅看著兄弟們跑遠后,他緊盯著地上那個黑影。忽聽到有人說,這小子要不做了?馬車內那人說,扔一邊,不管他,回去要緊。仲堅聽說小五沒死,心放下大半,就想等著他們離開。就在仲堅想著他們趕快離開的時候,夜空中突然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救命!只一聲,就隱沒,仲堅聽出是從馬車上傳出,心中打了一個激靈。那聲音就像刻在心上,就是日前那女子。聯想到眼前的局面,他突然明白了,是有人搶了早。他覺得熱血往上涌,再也趴不住了,幾個步子就沖到了馬車前。車夫冷冷地說,又來了一個。馬車內那人哦了一聲,問,是什么人?張仲堅響亮地回答道,張村張仲堅。他這是有意說給里面的姑娘聽吧。那人問,張仲堅是誰?他說,就是我。那人說,你什么意思?仲堅說,剛才我聽到有人喊救命,是不是你車里的?那人停頓了一下說,是的。仲堅說,放下她,你走人。那人哈哈笑了,說,笑話,憑什么?你知道我是誰嗎?張仲堅聽了這些聲音有些發毛,但還是鼓起勇氣說道,我不管你是誰,在這十里方圓,我說了算。那人呵呵地笑了,說,去了一小流氓,又來一個大流氓,不過在我眼中,都是小流氓。車夫說,殺了他。那人說,不,我今天不想殺人。又說,張仲堅,這姑娘與你啥關系?仲堅說,沒關系。那人說,那你為何要救她?仲堅說,我要行俠仗義。那人哈哈笑了。仲堅叫道,笑什么?有本事你下來與我試試。那人說,你知道她是誰嗎?仲堅臉一紅,說,不知道,但我見過她,她是一個好人。那人又笑了,你見過她?你喜歡她?你說她是好人,那怎知我不是好人。仲堅呆了一下說,你也是好人,我是喜歡她,你放了她。那人說,憑你這句話,我今天放你一馬,你回家去照照鏡子。仲堅說,我很清楚我長得啥樣。那人哈哈笑了說,小子我跟你說,你有錢嗎?有權嗎?有地位嗎?啥都沒有,我今天心情好,不然你死定了,我告訴你,人我是不會放,你也沒本事從我這里搶過去。告訴你,喜歡她的人不止你一個,但我敢肯定,放了她,她也不會喜歡你的,你小子等封侯拜相時再說吧,我還可以告訴你她的名字,她叫公孫綠意,我姓宇文。張仲堅被這幾句話堵住,呆在原地一動不動,天地間只剩下那人的狂笑聲。待張仲堅半天醒悟過來,馬車已繞過他,遠遠地走了。仲堅扶起小五的時候,夜已黑得不成樣子了。
此后的幾年里,張仲堅一直沒打聽過公孫綠意的下落,也不知道宇文家族壯大成啥樣了,但那叫綠意的女子的確困擾了他許多年。也是從那時開始,他的胡子開始瘋長,起初他像割草一樣割了它,可是越割越長,后來就像韭菜一樣越長越多,他沒辦法對付,索性就留了胡子。這期間,“封侯拜相”四個字就刻在他床頭,睡前就看看。村人對于他的轉變是大吃一驚,如此好學如此專心,并且如此懂禮的人真是天下少有。他家請過三十個師傅,武功、文化、兵道、商道、天文、佛道等等各種行業的人都有。村人不明白這人到底是瘋子還是天才,后來甚至連他的父親也感到吃驚。兒子如此用功,作為一個父親,肯定與所有人一樣,只能傾其所有給予。張父好就好在他從未問過兒子這是要干什么,只說了一句,你貪多嚼得爛嗎?仲堅只微笑著看著父親,那眼神看起來既淡定又充滿智慧。仲堅當然不會說,他當初只是因為一個女子,說了這個是要被人恥笑的。仲堅反問父親說,你會怕糧食多嗎?張父點點頭。后來他跟別人說是被仲堅的眼神折服的,他在仲堅的眼中看到了一個天空。至于真相,張仲堅后來也與李靖提到過,那人的話雖然刻薄,但卻有如醍醐灌頂般讓他明白了一個道理:有了權錢,什么樣的女子得不到?但擁有這個權錢的前提就是要靠他自己全力爭取,直達目標。此時,李靖便見他眼里射出了駭人的光芒。
當第三十個師傅離去的時候,張家基本上已經一貧如洗。張家上下自是怨聲載道,唯一有一個人——張父說沒事,有本事早晚會掙回來的。在這個過程中,叔連也學到了本事,但對此作為弟的他還是頗有怨言,那就是仲堅都是作為主角。但過了五年之后,他不得不佩服這個弟弟,同樣的學習,他與仲堅卻已間隔萬里。有一點令仲堅不解的是,他家雖富,也只不過是一鄉紳,依靠那幾百畝田地顯然遠遠不夠,但最關鍵的一點是,即使你有錢,也請不動三十個師傅來教他本事,況且這些有本領的人竟然都沒有說過自己的姓名。這就耐人尋味了,問了父親,自然聽不到答案。直至那些人全部離去后,在一次極其偶然的情況下,仲堅從父親密不透風的嘴里得到了一絲信息,有人在資助他們,那個人是京里的大官。其實知道這一點就足夠了,他已經完全明白,為什么他自己學好了,還要訓練一批人,目的就是那個人有朝一日。是的,有朝一日,他的嘴角泛起了會心的笑容。
江都,自從開了運河之后,這里便日漸繁榮。仲堅與叔連選擇在此落腳,主要有兩個原因。一是這里人流大,方便賺錢。二更為重要,那就是這里來往的人中,有很多達官貴人,更容易刺探到最新的消息。仲堅很清楚,要想今后有所作為,這錢與消息是最不可缺的。可更重要的,是要沉得住氣,這沉不是一天兩天,是一年兩年,或許是更長的時間,他還年輕,等得起。他早已看好了,如果能依靠那個所謂朝中某人的幫助,四大最賺錢的行業,他都要壟斷,這是必須的,這樣才能更快積累財富。青樓、賭坊、私鹽碼頭、兵器作坊的門前像閃過了一個幽靈,此后不久的時間,原來的老熟人全部換了新面孔,但沒有人見過一個大胡子,按他的話來說,他從來就沒來過。三年時間,張氏兄弟像在人間消失一樣,沒有任何消息。只是近些日子來,運河水日漸混濁,后來有人聽說是皇上來過幾次江都,每一次都是流連忘返。
二
李靖去求見楊素的時候,他還在睡覺。楊素覺得睡覺是人生三大美事之一,除非有特別情況,如軍情、皇上的指示等,沒人可以打擾他睡覺,多半這時候他睜開眼的第一件事,就是殺人,殺掉這個打擾他睡覺的人。但他今天不想殺人,是因為昨天兒子玄感的一封私信,信上并沒說什么,不過都是討錢與人之類。兒子這樣做,他不反對,也不明確支持,只叫他等等看。他有時想,做司空也不錯,年輕時南征北戰,殺人,被殺,不過都是游戲,真他媽的有點厭倦。眼下趁還能行事,美酒佳人才是最愛,留下的事應該讓兒子來完成。回想半生,他殺的人實在太多了,有不少也自稱是英雄好漢的,還不都成了刀下之鬼。看到李靖,忽然就看到了自己年輕時的模樣,同樣他還想到了張家村那個人。如果不是李端的弟弟,他才不會讓他求見。
當聽李靖說道,天下現在正亂,賊人橫行,大人是國家棟梁,應該為國著想,多招些人才,而不是睡覺。楊素心想,此人果與常人不同,哼道,你敢批評我?我殺了你。李靖不動聲色,說,司空大人要殺小人,還不是輕而易舉的事嗎?楊素又哼了一聲,說,你說得輕巧,人才,像你這樣的嗎?李靖一愣,說,不敢。楊素雙眼緊盯著李靖,李靖不用抬頭,就可以感受到巨大的壓力,忽聽楊素說,天下正太平,你竟然說這是亂世,你這是死罪。李靖不疾不徐地說,司空是聰明人,心知肚明。楊素呵呵笑了,說,不錯,我就是需要你這樣的人,你可否為我效力?李靖說,為大人效力也是為皇上效力,靖當然愿意。楊素說,那就好,你有何良策?李靖從懷中取出一個布包,說,這是我近年心血所得,上面記載帶兵之道。楊素擺了下手,旁邊的紅拂過來接過布包,遞給了楊素。他并不急著看,說,你有為國效力之心,我很欣慰,我想舉薦你去宋州,跟著我兒子玄感,怎么樣?李靖說,哪里都行。楊素說,那好,今天先這樣,我要先看看你的妙策,明天修書一封,薦你去宋州。紅拂,送客。李靖退出后,楊素翻了翻李靖所謂的救國大計,上面并沒有提到自己,但有一處讓他刺目。李靖說太原李淵實力強大,今后必為朝廷之禍。心道果然與我所想一樣,就對紅拂說,此人不同凡響,膽氣、智謀、眼光俱高人一籌。紅拂輕聲答道,大人說的是今天的李靖嗎?楊素說,不錯,此人應為玄感所用,但只怕玄感駕馭不了此人,可惜我老了。紅拂嘴上忙說,大人怎說自己老了,昨晚不挺精神的嗎?像年輕人一樣。說完,心中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楊素哈哈地笑了。
紅拂扶著楊素回到床上,連忙奔出門外,可哪還有李靖的影子,心中不免悵然,又想明天也許李靖還會來,心就寬了些許。回宮的時候,剛好碰到領李靖來通報的士兵,心想他也許知道李靖的住處,一問,果然,心中狂喜。急忙奔著回到房中,收拾了衣服細軟,待天黑后出宮。
哪知天黑后楊素又命人大擺宴席,一群人一直喝到三更后才散。紅拂一時脫不了身,又怕李靖早早便離去,一扶楊素上床,便急急回到房內。楊素喝多了酒,正是大好機會。可現在府門未開,只能躺在床上慢慢等待。
這真是一個焦急而又漫長的等待過程,紅拂很怕自己突然就睡著了,錯過了好時機,她不停地掐著自己的手臂,讓痛感繼續。此時,夜鳥已歸窠,萬籟俱寂,紅拂心里卻又忐忑起來。僅僅兩個更次,似乎就有幾百年之久。當她聽到五更的第一聲梆子響,她幾乎是一躍而起,拎起包袱直奔門口,到了門口,她放慢了腳步。因為她看到了楊忠,楊忠也看見了紅拂,就說,紅拂,今天這么早,去哪呢?咦,還拿著東西。紅拂說,大人叫送東西到李靖那兒,怕是李靖早走,所以早點送給他。楊忠說,李靖要去哪?紅拂說,大人說是去宋州。出了門口,一到轉角,紅拂拿出包袱里昨晚收拾的男衣換上,朝著昨天探到的地址方向飛奔而去。
李靖此刻尚在夢中,夢里出現的盡是楊素陰惻惻的冷笑,不由一身冷汗,當他正糾結于夢與真實之間不可開交之時,門外響起啄米聲。他馬上驚醒,提刀閃到了門前,輕聲問道,誰?門外響起的是一個女聲:里面是否李靖兄?李靖稍松了口氣,打開了房門。一個身影閃入,順手就帶上了門,說,我是楊家執紅拂的女子,有事想與李兄說。李靖不及說話,那女子已脫去外衣,摘了帽子,一頭青絲如瀑布掛下。李靖正在回憶昨日楊府的情形,那女子卻已向他盈盈施禮,李靖還了禮。只見這女子雖未施脂粉,卻是清秀脫俗,美麗絕倫。就說,姑娘尋我何事?女子說,我在楊家十多年了,見過了無數英雄,但沒有一個比得上你的。我深知楊素為人,如果你不能為他所用,必定加害于你。李靖哈哈笑道,我李靖行事光明磊落,又沒對他不住,他何苦加害我。女子停了一下說,我昨夜聽到楊素密謀,說你如果不去宋州,就殺了你。李靖臉色一變,問,這事當真?女子說,如果我不是見李兄有才,被他謀害了可惜,我何苦冒著性命危險來通知你。李靖忙施禮,說,大恩不言謝,但姑娘你到時如何交代?女子說,我自幼被賣至楊府,現在這楊家日漸墮落,眼看著姐妹一個個逃走,我也想出走,只是沒遇到可托付之人,今見李兄是個可以信賴之人,愿將一生托付與你,兄是否嫌棄?李靖抬頭細看,女子細眉淡臉,肌膚潔凈,實是秀美之人,不由大喜說,你此話可是真心?女子說,當然,蒙李兄不嫌棄,女子可立誓為證。李靖忙說,不用不用,只是在這全是楊司空權勢之下,我們怎么辦?女子突然提高聲音說,楊素是將死之人,何必怕他,我們現在就走。李靖說,你逃了,他們要追殺你。女子說,不會,楊家走的人太多了,不會在乎我一個。李靖說,那好,只還未知小姐芳名。女子說,姓張名出塵。李靖贊道,好名字,那我們現在就走。出塵說,我們去哪?李靖望著西方,說,既然楊素不容我,那我投向太原。李靖馬上收拾好了,兩人潛出店外,此時正是太陽初升之時,陽光照在路旁青草的露珠上,散發出細微又奪目的光芒。
三
張仲堅第一眼看到張出塵的時候,以為是公孫綠意。對于公孫綠意的感情,他自己也覺得好奇怪。他只看到過她一眼,她便像一枚釘子釘在他的心房,不發作時完好如初,一旦發作便徹夜疼痛。當看到張出塵梳頭的樣子,心里便一陣抽搐,是她嗎?他有點失神。
李靖到了靈石,找到了旅舍,才算松了口氣,這里遠離了西京,路上不再有追捕張出塵的告示。但現在,他一眼瞥見了張仲堅,看得如此目不轉睛,心中暗喜又怒,就叫道,大胡子,這驢是你的嗎?張仲堅這才注意到旁邊有個男子正在刷馬,臉上一紅,感覺自己有些失態。就說,是我的,怎么了?李靖憤道,這驢如此不懂事,響鼻打個不停,讓我的馬受驚。張仲堅知他怪自己了,隨即哈哈一笑說,驢非人,我安能管教。李靖剛想發怒,出塵擺擺手,李靖才把心中惡氣硬按了下去。只見大胡子叫道,啊哈,好香,煮肉啊。把隨手的皮囊一扔,人就坐到了爐前。
張出塵見多識廣,一見此人,便覺不同尋常,就問,兄臺剛才盯著妹子看,是否妹子與你熟人相似?這話問得極妙,又讓這人不失禮。張仲堅暗自慚愧,卻也覺得此女真是厲害,心中有了好感,就說,正是,剛才我以為是看到了熟人,所以冒犯了姑娘,還請恕罪。張出塵微微一笑,說,想必此人定是兄臺心中掛念之人。張仲堅唉了一聲。張出塵就說,如果兄臺餓了,可以先吃肉。張仲堅說,真的可以?出塵嗯了一聲。張仲堅說,那我就不客氣了,這是羊肉吧?張出塵說,是的,兄可以放心吃。張仲堅說,那你們也一起來。出塵喚了李靖,一起圍到爐邊。張仲堅抽出腰間的匕首,撈了鍋里的肉,開始割肉。張出塵想了想,又叫李靖出去買三個燒餅回來。
李靖買餅回來時,那人還在切肉,他不由大吃一驚。他是武學行家,一看此人的用刀手法,必是上乘。羊肉的筋骨分離得干干凈凈,且羊肉片大小厚薄均勻。此人不是廚師便是用刀高手,不由暗暗提高了戒備。忽聽見出塵說,兄臺,貴姓?那人說,姓張,名仲堅。出塵說,小妹也姓張,名出塵,外面是我丈夫李靖,我們是本家呢。張仲堅用刀挑了塊肉放入嘴內,大嚼后說,沒想到在異地能碰到本家,只是妹子這樣出眾,為何嫁給一個窮小子呢?李靖在門外聽見,心中又有了怒意,剛想接口,這要你管?張出塵卻微微一笑,說,因為我喜歡他,足夠了吧,況且今日之寒,并不代表明日之冷。張仲堅擊掌道,說得好,李靖你進來吧。李靖見他原來早知自己在門外,就進來坐下,說,兄臺是世外高人,不知為何到了此地。張仲堅說,李靖兄弟,剛才說話莫怪,因我一眼瞧見兩位,就知不是池中之物,所以借言試探,我這次出來就是為了結交天下英雄豪杰的。我看兩位就是同道中人。張出塵道,如此甚好,我家李靖還要張大哥提攜呢!我有個提議,不如我們結為兄妹如何?張仲堅哈哈笑了。張出塵說,兄莫非不同意。張仲堅說,不,我開心之極,有酒嗎?李靖忙去尋了酒,在三人碗中倒滿。然后三人一口飲盡,摔了碗。張仲堅說,我三十,妹呢?張出塵忙答道,二十。張仲堅便說,那我就不客氣當大哥了。張出塵喚道,大哥,我與李靖敬你一杯,從此兄妹同心。張仲堅說了聲好,一干而盡。
李靖說,大哥,現在是自家人了,我也不瞞你了。于是將事情原委說了一遍。張仲堅說,那你們現在想去哪?李靖說,太原李家。仲堅問為何去那里。李靖說,因為我認識了一個姓李的人,我認為他將來必定有所作為。張仲堅心中一緊,問,此人多大了。李靖說,二十。張仲堅說,我聽說李家有三個兒子,是哪一個?李靖說,老二李世民。老大李建成傲慢,老三李元吉陰贄,而李世民光明磊落,稱得上“英雄”兩字。張仲堅沉吟了一下說,你是想成大事,還是為朝廷效力?李靖臉上露出憤恨之色說,當今天下無道,定不久矣。張仲堅說,那你為何不投向瓦崗,聽說那里聚集了不少當世英雄。李靖說,是有不少英雄,只是聽說當頭領的李密不怎么樣,是個小人。張出塵插嘴道,大哥,我們不如投奔你吧。張仲堅搖搖頭說,現在暫時不要投靠我。李靖說,為何?張仲堅說,我現在還在暗處,是否要爭天下的大事我還要看看再說,因為這需要天時地利。李靖說,那如果有一天大哥揭竿而起,小弟定然前來投奔。張仲堅說,好,不過我要先去看一下你說的李世民,是否真如你所說。忽而又低頭喃喃地說,難道他說的是真的。張出塵說,大哥何事?張仲堅說,我一個朋友說,太原有異象,說是王氣沖天,將來天下必為此人所得。李靖奇道,竟有這般事。張仲堅說,我要看了李世民才知道,這就是我現在還不敢舉事的原因,如果天不助你,縱有萬般戰力也沒用。李靖點點頭。張出塵問道,大哥,你可以說說和我相像的那個人嗎?
張仲堅凄然一笑,說,此事說來話長,不過與弟妹可以說說。我在年輕的時候喜歡上一個女子,但眼睜睜看著被別人奪去,有今日的我也全是因為這女子。這幾年來我尋遍大江南北,終于讓我找到當初擄走她的人,是宇文家中人,但是我晚了一步,我通過暗訪得知,宇文化及把她賞給一個叫成括的人,我又通過數月,找到成括,可成括又把她賣給了一個戲班當戲子,而戲班居無定所,不知去向。成括當時是宇文家的一名副將。聽人說他當初跟宇文化及說,是如何如何喜歡她的,而他后來居然又賣了她,我最恨此等負心小人,所以我一定要宰了他。三人商談甚歡,羊肉很快吃完。仲堅說,肉已吃完,兄弟可敢吃這肉?說罷,就從皮囊掏出了兩件東西,一個人頭與一個心肝。張出塵面色一變,李靖泰然自若地說,這就是那負心人的?張仲堅答道,正是。李靖說,那就吃了。張仲堅就把人頭放回皮囊,把心肝切了開來,三人分食完了。張仲堅大呼,與兄弟同食這負心人之心,解氣呀。猛喝了一大口酒后又說,我想見李世民,你能引薦嗎?李靖說,我有一好友劉文靜與李世民很熟,到時叫他約一下,我們去見他。張仲堅說,如此甚好。我還有事要辦一下,要先走一步。李靖說,那在太原何地見面?仲堅說,汾陽橋。出塵問,大哥走得如此急,莫不是有什么大事?仲堅說,不是什么大事,只是我來時探到了綠意的消息,所以先要去看一下。出塵道,那大哥走好,望早日尋到嫂子。仲堅訕訕一笑,說,不是什么嫂子,妹子,先走一步了。說罷,騎上驢,眨眼絕塵而去。出塵回頭對李靖說,沒想能在此結交到大哥這樣的好漢。李靖說,真是幸事。
四
通常來說,一個人懂得越多膽子就越小,就像一個懂法律的人越怕法律一樣。此時的張仲堅已經不是我們熟悉的張仲堅了。如果他此時就扯起大旗,未必就沒有人跟隨。但他現在要去求證“楊氏將滅,李氏將興”這句話,這就充分說明了他的不自信。這是三十個師傅唯一沒教他的,而他也一直相信真主是天定的,也許那三十個師傅本身也是這么想的。
等張仲堅辦完事到了太原,來到汾陽橋,李靖早已等候多時。兄妹三人見面大喜,吃完飯李靖就著急帶著張仲堅去見劉文靜。劉文靜見李靖帶了一個大漢前來,說是很會相面之人,說是要對李世民相面,看看是不是真龍天子。他雖跟隨李世民已久,覺得他是人中龍鳳,但也不確定跟著他能否真的建功立業,一聽此言,不由大喜,立即派人去迎了李世民前來。
李世民剛進劉家的時候,張仲堅便看到了他。此人雖未著正裝,但是神采飛揚,張仲堅雖坐在角落,也覺和風撲面,讓人立消敵意,心中不免大呼訝異。李世民一進屋,同樣瞧見了一角的張仲堅,面相怪異,大胡子幾乎遮住了整張臉,有一股無形的壓力突然而至。他心頭一凜,暗自心驚,強捺下心緒,笑著說,文靜兄弟今日有何好事叫我前來。劉文靜笑著說,二公子,先坐下,待我介紹兩位英雄。李世民說,好事好事,李某最喜歡結交天下豪杰。回頭就對隨從說,去喚房玄齡來。
當下四人坐定,酒飲了數杯后,劉文靜向著李世民說,這位是李靖,二公子早些已識得,這位是西京人張仲堅,都是不世之才。仲堅向李世民致了意,李世民還了禮。李世民說,兩位來到太原,本應世民做東,怎能叫文靜出錢呢?改日到府中喝酒吃肉。李靖說,二公子光彩照人,果不同凡響,如果二公子不嫌棄,我愿跟隨你腳下,建功立業。李世民大笑道,好,我們干了此杯,就是兄弟了,今后同甘共苦,共建功勛。李靖忙起身拜倒,李世民忙起身扶起。又問,這位兄弟如何?張仲堅感覺到李世民雖只輕描淡寫的一眼,實則蘊涵著無邊殺氣,但讓他說來,卻又如春風拂面,心想此人實在不得了。就說,仲堅是江湖無名小卒,只想閑云野鶴一生。李世民哈哈笑了,說,喝酒,沒事,人各有志,今日之兄弟,明日見面也是兄弟。說罷連干了數碗。張仲堅不由嘆服,嘴上卻說,現天下流傳一句話,二公子應該聽說過吧。李世民說,兄且道來。張仲堅說,“楊氏將滅,李氏將興”,不知二公子對此話如何理解。李世民哈哈笑了,說,都是無稽之談,兄弟定不信此流言。張仲堅說,我感到此流言與你家有莫大關系呢。李世民笑著說,兄弟何出此言?即使有此流言,天下也非只我太原李家一個,你看李密、李軌等。張仲堅說,我看你家實力最強。李世民笑著說,兄弟莫開玩笑了,我李家是大隋臣子,日受皇恩,怎能辜負皇恩呢!你看瓦崗李密比我家強不知幾倍,當世英雄不都是群聚在那嗎?張仲堅不再言語,李靖就打了圓場,說了些南方見聞,大家有空插了幾句。仲堅突然對李靖說,天不早,我們告辭吧。李靖會意,就對李世民說,今日承蒙二公子接見,文靜兄款待,而今我兄有事,暫且告辭。李世民說,靖兄弟以后無論何時可以尋我,這位兄弟也是。兩人施禮告別,恰巧此時房玄齡趕到,張仲堅從他身邊走過,雖看到了張仲堅的側影,還是大吃一驚。就說,主公,此人不同凡響,氣勢攝人心魄。李世民點點頭。房玄齡對劉文靜說,此人有點刻意裝著,但也可以看出,武功戰力定是當世數一數二之輩。劉文靜說,這么厲害?李世民說,玄齡所說屬實。劉文靜說,那他們此行目的?李世民說,探聽虛實。房玄齡說,此人若不為我用,真是可怕之極,主公要趁早下定主意。李世民說,不急,現在李靖已投與我,此人與李靖是兄弟,暫不會威脅于我,不然他也不會讓李靖投我。劉文靜說,主公,李靖我了解,是個忠心之人,既是我舉薦,我定負此責。李世民微笑道,我信得過你,同樣也信得過李靖。
張仲堅遠離了李世民,身上那若有若無的壓力才算松了,對李靖說,此人深不可測,是當世不出之才,你可以跟劉文靜說,必是真龍天子無疑。李靖說,大哥真的這樣想?仲堅說,我也不確定,但既然你跟劉文靜說我是面相者,你就這樣說吧。我想你跟著他也可有一番作為的。李靖說,那大哥怎辦?張仲堅說,此地一行,讓我信心稍有打擊,不想世間有此等人物,不過我還有個道友,名叫岐暉,在終南山,我想叫他下來再一次試探李世民。這樣吧,樓下有些錢,你與妹子先擇一地方隱居。一月后,我們約于馬行東酒樓,你若看到我的驢與另一頭驢在,你就上來。李靖點頭允諾拜別而去。
一個月后,李靖與張出塵到了馬行東酒樓,在樓下果見有兩頭驢,大喜,就上了樓。看見張仲堅與一個道士已早到了,見面寒暄了幾句后,就一同來到劉文靜家。劉文靜正在下棋,看見張仲堅來,忙差人飛馬報于李世民。坐下來沒談幾句,李世民就來了,一見張仲堅就說,兄臺一去數天,我非常掛念你,經常與人說起你呢。張仲堅心中一驚,面上卻帶著笑說,有勞二公子關心了,能再次與公子相見,仲堅也是歡喜得很呢。李世民問道,這位道長是?道士答道,終南山歧暉,此次是應仲堅之邀。貧道本是棋癡,說文靜兄弟是棋中高手,特來討教。李世民說,那正好,我雖然棋藝臭得很,但也喜歡看棋,文靜快與道兄廝殺幾局。劉文靜就與歧暉擺好陣勢,仲堅、李靖與李世民在一旁看著。半晌,忽聽歧暉慘然叫道,此局危矣!李靖、李世民愕然,劉文靜也是,唯張仲堅聽后面色突變。李世民說,道兄為何說棋局剛開始就已失敗?歧暉說,二公子請看此子。此子為全局之關鍵,若舍棄此子,此局尚有生機,但群龍無首,也是茍延殘喘;若保全此子,余下棋子有可能盡被屠滅,你說如何是好?李世民沉吟片刻說,此子若天子,余子為百姓;天子可沒,但百姓不能無。若無百姓也沒天子,所以我選擇棄子。歧暉忽然笑道,你贏了。李世民又愕然,說,下棋者不是我。歧暉說,所有人都是棋子,所有人也是下棋者。李世民說,還請道長釋義。歧暉說,《老子》說,人法天,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二公子既然懂得自然之道,必定懂得老道之話。至于論道,我們以后再論。因為這次來是下棋,不然文靜兄弟可不高興了。李世民哈哈笑了,正是,請繼續。歧暉聽了李世民的話果然棄了關鍵一子,沒想到,棋局的形勢又開始轉變,到了最后,竟然被棄的地方又加了一子,劉文靜說,我輸了。歧暉說,我也沒贏,是二公子贏了。李世民說,誤打誤撞而已,他的目光卻已斜向了張仲堅。自始至終,張仲堅沒說過一句話。李世民說,仲堅兄君子也。張仲堅笑了笑,有些黯然。李世民馬上覺察,就說,仲堅兄有事?張仲堅搖搖頭說,沒事,今日暫且告辭,容后再來拜訪。李世民說,仲堅兄不如留在太原,兄弟愿與你一起謀事。張仲堅嘆了口氣說,多謝二公子好意,只是仲堅無心爭雄于世,所以請諒解。李世民長吁了一口氣,卻說,現在不等于將來。張仲堅說,仲堅真沒此心,但請二公子放心。李世民哈哈笑了,自是心情舒暢,卻說,仲堅兄這是什么話呢?李靖兄弟就是我兄弟。那我不遠送了。
張仲堅與李靖、歧暉出了劉府,出塵在外等著。張仲堅干嚎了一聲,中氣十足,聲音傳出數里之遙。這邊李世民聽了又吃了一驚,心想若與此人為敵,恐多生幾個腦袋也不夠啊。歧暉說,仲堅兄,天道將至,將有老君孫子轉世,而李家以老子的后裔自稱,李家若得天下,必此人矣。張仲堅說,那也輪不到他,還有李建成。要不我回頭去宰了他。歧暉說,使不得,天意如此,仲堅兄也莫要生氣,這里不是你的世界,另有別處,所以別放在心上。至于是不是李世民,這個要看他造化了。看起來那個叫房玄齡的人很是厲害,也許將來李世民會靠他擺平一切。張仲堅說,為什么那些人都要跟著他?歧暉說,你有讓他們跟過嗎?張仲堅啞口無言,片刻后對李靖說,你與妹子結婚,我都沒送你什么禮物。過些日子你到西京后,與妹子到里巷找我,我有東西給你們,尤其是想讓你們見一下綠意。張出塵喜道,大哥找到綠意了,我等不及要去見大嫂。張仲堅哈哈笑了說,那你們快點過來。李靖、張出塵夫婦謝過后,眼看著兩人漸漸走遠,卻聽見風中傳來一聲長長的嘆息。
兩人騎著驢,一路上只聽見驢蹄的嗒嗒聲。歧暉見仲堅愁眉不展,嘆了一口氣說道,仲堅,近來我觀天象,看來有些事是注定的。仲堅呵呵地輕笑了幾聲說,道兄,我知道,只是我不甘心。歧暉道,那你要如何?仲堅突然雙目圓睜說道,我要回去殺了他。歧暉連忙說道,仲堅,此事不可。仲堅抬頭看著天空說,我就不信,我就要試試。此時天空突然劃過一道閃電,然后雷聲滾滾。歧暉說,你看看。仲堅說,我不管,你先回去,如果我得手了,就上山與道兄再共謀對策;如果失敗,我將退出中原。歧暉說,那好吧,你小心點,沒有十足的把握,不要出手;如果不成,及早遠遁。仲堅點點頭,轉身騎驢飛奔而去。歧暉怔怔地看著他的背影,大雨就在此時傾盆而下。
張仲堅在一個時辰后潛回了太原,剛好在城門關閉之前進了城。只是不知李世民是否回到了府中,如果在李府中,他斷然沒有成功可能。最好的可能就是李世民還在劉文靜家中。不管如何,他先得去劉文靜家中察看一下。
天漸黑,仲堅來到劉家附近,見門口有兩個衛兵在轉悠,不由心中竊喜,真是天助我也。轉念一想,這么晚了他還在劉家做什么呢?會不會是個圈套?他想起了李靖,要不要叫他前來接應呢?這念頭只是一閃而過。他不能連累李靖,但最主要的是李靖與劉文靜還是好友。他潛在一角,靜心地等待著。
天更黑了,劉家燈火漸次通明。張仲堅不再猶豫,疾步向前,一個飛躍,上了屋頂。聽見門口一個衛兵說,你有沒有看見一個黑影掠過。另一個說,你眼花了吧。仲堅凝神屏息,摸到主屋的上面,輕揭開了一片瓦片,一絲燈光漏出。屋內有兩個人,對面是劉文靜,背對一人看起來正是李世民。仲堅按下心中狂喜,聽見劉文靜說,你放走了他,恐后患無窮。李世民說,我若殺了他,與當今天子有何區別。劉文靜說,不能這么說,此人威脅極大,殺了他,是為了將來更好成事。李世民哈哈笑了。劉文靜急說,你不殺他,他定會來殺你。李世民的聲音忽然低了下去,張仲堅沒有聽清他說了什么,只看見劉文靜點點頭,然后走了出去。仲堅一看時機來到,拔了刀,迅速下了屋頂,從后窗進入。
進了屋,剛好是在李世民的背后。李世民喝道,誰?張仲堅答道,是我。李世民說,你果然來了。張仲堅一怔,馬上醒悟,說,是的,我現在就要殺了你。手里加了一分勁,屋內剎那布滿殺氣,刀在燭光下閃現了奇異的光芒。李世民慢慢轉過身說,那來吧。張仲堅看到此人,心中一愕,叫道,你不是李世民?你是房玄齡?那人搖頭,說,我叫李元霸,你找我二哥嗎?
就在此時,屋內遍布的勁氣全部消融。仲堅答不上來,原來李世民早有布置,那他今晚看來是出不去了。李元霸說,你是我遇到的最厲害的高手。仲堅突然很后悔,自己竟會如此魯莽。眼前之人如果不是李世民,殺了他也沒用。再者,此人絕不會在他之下,何況外面還有不知多少高手在等著他。他長嘆一聲說,不用多說,我認輸。心中極為明白,今天的魯莽是因為他完全知道,過了今天他就再也沒有機會殺李世民了。只是今天也是沒機會了,棋差一局,他不應該讓李世民知道自己的存在的。說罷他扔了刀。
門開了,進來的正是李世民,還有劉文靜,另一個應該就是房玄齡了。李世民哈哈笑道,仲堅兄,來的時候跟世民說一聲,世民定當擺酒迎接兄。仲堅說,不必了,你殺了我吧。李世民笑道,仲堅兄是當世英雄,我如何會殺你呢?我只怕我們兄弟誤傷,所以請四弟來。仲堅望向了李元霸,這人不過才十幾歲,卻是絕頂高手,人才都同出在李家,莫非真是天意?不禁黯然,就說,二公子有什么話請直說。李世民說,不瞞兄說,世民早想好了,兄只需答應世民一個要求。仲堅說,說吧。李世民說,今日之戰,你已敗了,你若退出,我便不殺你。仲堅默不作聲良久才說,我若答應你,你會信我嗎?李世民哈哈笑道,誰不知張仲堅是當世英雄,豈會反悔。仲堅長嘆一聲,二公子,我答應你。房玄齡說,那請你簽個字。說罷拿出一件白布,內容看來是早就寫好。張仲堅望向了李世民,李世民哈哈笑了,說,玄齡,你這是做什么?仲堅兄說了肯定就會做到。仲堅點點頭說,二公子,仲堅明白,仲堅此去就退出,李靖兄弟你以后就多照顧了。李世民說,李靖也是我兄弟,兄請放心。張仲堅向李世民行了一禮,說,就此告辭。也不撿起地上的刀,徑自出門去了。
看著仲堅遠去,劉文靜說,二公子又錯過了一次機會。房玄齡說,非也,你說二公子如果殺了張仲堅,那如何向李靖交代。劉文靜說,原來如此。
五
過了些時間,李靖與張出塵來到了西京,好不容易找到了里巷。巷底深處,看到只有一扇小木門。李靖說,是不是找錯了?張出塵說,先敲門試試。敲了數下,有人來開門就問,是否李靖夫婦。李靖答正是。兩人進了屋,大吃一驚,里面豁然開朗,兩排各二十位侍婢,且領路就有二十個奴仆,排場之大,嚇了兩人一跳。進了里屋,只見到處擺設著稀世奇珍,李靖是見都沒見過,張出塵還好一點,長年居楊府,所以一眼就看出這些是好東西。兩人稍等片刻,就有人叫他倆去更衣,李靖一直身著粗布,換上這新衣卻是好不習慣。
李靖喝了茶,才稍感平靜,忽聽有人喚道,主人來了。張出塵一抬頭,看見一虎背男子從里面出來,不由一怔。聽得那人叫道,妹子來了。這才細看,正來是張仲堅,只是那些大胡子沒了,不由說道,大哥,你胡子?張仲堅頭戴紗帽,身著裘衣,刮了胡子后似當初年輕了十歲,真是氣度不凡。他呵呵笑道,江湖從此再無虬髯客。李靖問道,大哥這是為何?張仲堅說,靖弟與妹子先吃飯,容后細說。一招手,一群侍者魚貫而入,端上來的都是山珍海味,仲堅又招來二十余歌妓伴舞助興,直把兩人看得目瞪口呆,疑似在人間天堂。這時從里面又出來一位身著綠衣的女子,出塵叫道,這位是大嫂吧。女子盈盈謝禮,端的儀態萬方,如天仙般。出塵心想,怪不得大哥如此念想。張仲堅說,綠意,這兩位就是我在路上結識的妹子、妹夫。兩人頷首致意,這時音樂響起,兩人凝神細聽,絲竹聲聲,不是人間之樂。
待李靖夫婦吃完了有生以來最好的飯局,張仲堅命人抬出了二十幾個箱子。打開后,兩人見全是金銀珠寶,這些錢足可以買一座城池了。張仲堅說,這是我在西京的全部家當,現在都贈予你們。李靖夫婦忙說,這可使不得。張仲堅說,要想成大事,也許得征戰二三十年,這些還怕多嗎?張出塵說,是我們受之有愧。張仲堅說,我看李世民是一個可以成大事之人,你們就跟隨他吧。張出塵叫道,那大哥你呢?張仲堅停了一下說,妹子與靖弟相互賞識,當好好珍惜,如今天下亂象出現,當有真主出世,我這些錢財就當給你們尋真主使用。而我將出關,十數年也許我們還能得以相見。張出塵還想說什么,張仲堅擺了擺手,吩咐下人,把一個箱子的錢財給了眾人。下人與歌妓拿到錢財后一個個退了出去。最后只剩下分錢財的那個人。張出塵說,大哥,你是在遣散嗎?公孫綠意忽然說,妹子,我們主意已定。張出塵說,只是我們舍不得大哥你呢!不如不要走,跟我們一起投奔李世民。李靖插道,大哥何等人物,豈能居于他人之下。張仲堅笑著說,有這個意思,但更重要的是如果李世民真是將來天下之主,是不會放過我的,不如我趁早一走了之。李靖說,那大哥你還要我去助李世民?張仲堅笑著說,大丈夫以拯救天下為己任,我救不了蒼生,那就讓李世民來,希望他不要忘了當初承諾。李靖說,他何時與你有承諾?張仲堅說,棋局。他是絕頂聰明之人,所以我覺得我敗了。李靖說,大哥功夫幾倍于他,怎會敗?張仲堅笑著說,武功只是匹夫之勇,打仗時可用,治天下就不行了。靖弟,妹子,我們就此分別吧,這里有些兵書,你看后可以交與李世民,若十年后,東南方向有動靜,必是我成事之時。說罷,與公孫綠意帶著剩下那一人頭也不回地走了。
李靖夫婦得了錢財,投奔了李世民。李世民看罷張仲堅給他的兵書,哪是什么兵書啊,但他卻看得冷汗涔涔。原來里面是張仲堅教他平天下的決策,這與他的想法很多是不謀而合。他對李靖說,爾兄真乃神人也。原來張仲堅早知,“楊氏將滅,李氏將興”這句話就是出于他們李家。還有一些……
隋大業九年,楊玄感起兵,曾致書張村,但虬髯客與他建設的軍隊已不知所蹤,同年八月,兵敗,死于葭蘆戍。
隋大業十一年,方士安陁迦建議隋煬帝“盡誅海內凡姓李者”,隋右驍衛大將軍李渾即因姓李而被忌殺,天下李樹被砍光。
隋大業十三年,李淵起兵晉陽反隋。李淵起兵后,道士岐暉積極響應李氏,稱李淵為真主、真君,并在人力物力上支援其軍。同年,而以預卜吉兇而著稱的山人李淳風也稱,唐公當受天命。次年,瓦崗李密兵敗,英雄散落各處,多數歸于李唐。
隋大業十四年三月隋煬帝在江都被殺。同年五月,李淵逼恭帝禪讓,自己稱帝,國號唐,是為唐高祖。改元武德,都城仍定在長安。武德九年六月初四,四方征戰有功的李世民,利用房玄齡和道士王遠知制造自己是真龍天子的輿論,發動玄武門之變,殺死兄長李建成和弟弟李元吉,李淵自動退位,李世民即位為唐太宗。李世民改元貞觀。這時期社會秩序安定,經濟繁榮,史稱為“貞觀之治”。
貞觀十年的一天,李靖任左仆射平章事。這是個艷陽天,朝中有人上奏,說東南方,有賊用千艘海船,十萬兵士,進入扶馀國,殺死它的君王,自立為王,現在國家已經平定了。太宗問,這賊人如此厲害,怎的都沒有聽說,諸位可有人知其來歷。朝中無人能回答。唯李靖回到家中,對張出塵說,看來是大哥成事了,只是竟隔了這么多年。兩人著好正裝,出塵取了酒,向著東南方遙拜。出塵念道,這么多年來,大哥音信全無,小妹想念得緊,如今聞得大哥得以成事,我們兩人心中倍感欣慰,希望上蒼能再給我們一次見大哥的機會。
貞觀十八年,李府門前來了一個手捧木盒的小童,說是有東西送給衛公。李靖看了字條,傳與張出塵看,兩人不由淚流滿面。原來木盒內竟是仲堅的骨灰,字條是仲堅親筆所寫。說是百年之后,望能回歸故土,希兩人成全。兩人明白仲堅意思,送來骨灰不過是想見他們一面,雖陰陽相隔,但音容宛在。于是,兩人擇了吉日,趕赴西京張村,選了塊風水寶地,行了大禮厚葬之。
回去時,天空竟下起了雪,紛紛揚揚。張出塵從馬車車窗望去,遠遠看見一頭毛驢,正飛奔在大雪中。忙呼:停車!停下車來,哪里還有毛驢的蹤影,只有大雪茫茫一片。出塵怔怔地看著大雪,任憑大雪覆蓋全身,而后,聽到李靖喚道,塵妹走吧。轉過頭,發現臉上不知不覺竟掛有兩行清淚,擦了淚,幽幽地嘆了口氣,就上了車。聽見駕的一聲,在天地聲回蕩。馬車在茫茫雪野中愈行愈遠,直至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