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夜博弈

事情說來有些蹊蹺。但我可以肯定地說，它確實就發生在葦子身上。不過一開始，誰也不知道那究竟是怎么一回事，誰也搞不清他是怎么想的。反正他一直就像留戀著一個老情人似的放不下他那個舊城區里的一所祖傳的老宅。你問他，他卻答非所問，諱莫如深。他妻子呢，你一跟她提這事，她就搖頭——難道是懷舊？抑或是系于某種情結？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而問題是除了那所老宅，在市中心一個叫金鼎小區的十六幢八樓上，他們還有一套一百八十多平米且裝修得相當雅致的房子。夫婦倆接待客人、朋友聚會也都在那套房子里，可是他們晚上卻不住那兒，而是去那個老宅里過夜。

葦子有個無傷大雅的毛病（或是一種怪癖），就是他喜歡開那種離家出走的玩笑。有時他連個招呼也不打就突然消失得無影無蹤，仿佛變魔術似的一下子把自己從這世界上抹去，但沒幾天，他又突然出現了。有一天，我坐在他家的客廳里和他的妻子聊天，其實那次他已經離家出走五天了，那些天我就住在他家，與他妻子做伴。當時我們正聊著，忽然就聽見外面有鑰匙開門的聲音。他妻子站起身來笑了笑說，他又回來了。

門開了，果然是他。只見他伸頭朝屋里探了探，仿佛摸錯了門，愣愣地站在門口，一副懵懂的樣子。妻子沖他做了個鬼臉，轉身去廚房給他弄吃的去了。可他還愣在那里似乎沒有反應。我于是站起身來。

我說，你還好吧。

他說，哦，好。久違了。

我說，我們不是上個星期天在這里見的面嗎？

他說，是嗎？

我瞅著他那副恍若隔世的樣子，不禁噗嗤一笑。

關于他這個把戲，我似乎隱約知道點什么，只是有些說不清道不明，因此我一直把它悶在心里，始終不敢確定。我總疑惑那是個夢魘，當時的情景想起來仍然心有余悸。

他是個我行我素的人，一直以來只是兼著市里幾家軟件開發公司的技術顧問，無須每天按時上下班，有事招呼他一聲就行。雖說他在市里是個頗有名氣的軟件設計專家，卻不愿意把自己囫圇賣給某一家公司，他說他受不了單位上的那些制約，他喜歡自由自在地生活。

關于他為什么一直放不下那個老宅的問題，始終像個謎讓人猜不透。近來有傳言說，葦子的妻子有幾個特別要好的姐妹知道內情。其實不然，盡管我們幾個女同胞聚在一起時無話不談。不知怎的，他的妻子卻對此事一直諱莫如深。我們都了解她的性格，她肯定不是那種故作高深、胸有城府的女人，在這件事情上，她或許真的是有什么難言之隱。因此，即使我和她單獨在一起的時候也從不向她探微索隱。

他的妻子叫江南燕，是個活潑開朗、心地善良的女人。我們相處得十分融洽。有一天，姐妹們又得到了他失蹤的消息，于是約好了一齊來到金鼎小區，坐在了那套寬敞明亮的大房子里。

“他喜歡玩那個把戲就讓他去玩吧。”南燕樂呵呵地說。開始她還以為我們想趁此機會來聚一聚、樂一樂，后來發現我們一個個都是醉翁之意不在酒。我們也干脆開誠布公，讓她好歹說說她老公與那個老宅的事情，滿足一下我們的好奇心。然而，一提這事她又躊躇起來。畢竟是多年的好朋友，我們幾個便你一言我一語，旁敲側擊，存心要激她一下。她連忙解釋說不是她不愿意說，而是那事情確實不好說，即便說也說不準，還不如不說的好。

我們的好奇心越發給吊起來了，于是一齊攛掇她，又一起打賭發誓，保證絕對替她保密。

她嘆了口氣，一臉無奈的樣子，說：“其實我也不愿意過這樣的日子，每天吃在這里，卻住在那里。這叫什么話？可是葦子要這樣，我也拿他沒辦法。想想他又不是在那里包了二奶，總不能為這事跟他鬧離婚吧。說實話，一開始我還真的不習慣，但日子久了，好像也就無所謂了。再說，這就像他喜歡玩的那個離家出走的把戲一樣，眼下我，還有你們不也都見怪不怪了嗎？但是后來竟讓我發現了一個秘密。不過說起來卻又叫人難以置信。

“要說這還是一年前發生的事情。至于這事情究竟起于何時就不得而知了。

“我記得那天深夜，不知怎么我忽然就醒了。我聽到他呼哧呼哧的喘氣聲，發現他的身體在劇烈地顫抖著，我嚇了一跳，以為他得了什么急癥，趕緊開了燈一看，只見他咬著牙，睜著一雙血紅的眼睛，頭上滲出一粒粒豆大的汗珠……我慌忙問他哪里不舒服。他懵懂地朝我擺擺手，叫我躺下，然后把燈關了。我說不行，我得送你去醫院。我把燈又開了。這時他好像清醒了一些，說沒事別管我。他對我很是惱火。隨后他又關了燈。過了一會，他就發出了鼾聲。我想大概是沒事了，便松了口氣。

“正當我矇眬欲睡時，卻聽到隔壁的書房里好像有什么響聲。開始我以為是老鼠弄出來的聲音，也就沒在意。因為那種老宅子里老鼠本來就很多。葦子隔不多久就會動手清剿一次，什么捕鼠器、老鼠藥一齊上，每次都是戰果輝煌。但它們很快又會卷土重來。這也習以為常了。那聲音仍在繼續著。后來我發覺那聲音響得竟有點奇怪，時不時啪地響那么一下，接著又是一下，好像是棋子落在棋盤上的聲音。我推推他，想讓他也聽聽那個聲音到底是怎么回事。或許是我的錯覺呢。可我一連推了他幾下他都沒有醒，就沒再驚動他了。那個聲音一直就那么響著。其實臥室與書房之間也就隔著一層板壁。那間書房原先是他父親的。父親去世后，他就原封不動地把它鎖起來。我有鑰匙，卻很少單獨進去，總覺得那里面的陰氣挺重，有一種說不出的怪異。不過我估摸那聲音十有八九還是老鼠弄出來的，這樣想著，我就漸漸睡著了。”

正說著，忽然電話響了。南燕起身去接電話，是她的母親打來的，我們只好耐著性子等著她。

南燕一說起那個老宅我就有些恍惚，而先前的那個影子又夢魘般在我的眼前晃動起來。有一次，我陪她去老城區辦件事，辦完事之后我提出去參觀一下他們家的那個老宅。她猶豫了一下，還是答應了。

那是一片落寞的古民居，大都已是危房，沒什么人居住了。我跟著她走進一條逼仄幽深的巷子，那巷子陰逼逼的，兩側墻壁上都長滿了厚厚的青苔，腳下的石板路濕漉漉的，一不小心就打滑。出了巷子就看見了那宅子，兩層樓木結構，因年久失修，外面的院墻已是斑駁陸離。院子里有株白果樹，枝頭摩挲著屋頂。進去一看，只見樓下的房間都空著，掛著一道道灰蒙蒙的蛛網。她說他們晚上睡在樓上。她領我來到一個幽暗的樓梯口，我們踩著吱吱作響的樓梯上了樓。走過一個房間時，我發現那房門是虛掩著的，她說是老爺子的書房，我伸手一推，門就開了，只見一道厚厚的墨綠色的窗簾把僅有的一扇窗戶遮得嚴嚴實實，里面陰戚戚的，有股霉味。她輕輕扯了我一下，要領我去臥室看看。就在這時，突然聽得呼啦一響，我隱約看見書桌前猛然站起一個人影，幽靈似的晃動了幾下，然后竟不做聲，一步一步朝門口走來……我嚇得一聲驚叫，轉身一頭栽倒，暈了過去……后來，我發現南燕把我摟在懷里，驚詫地瞅著我。這時我瞥見那書房的門已經關上了。那個影子究竟是人還是鬼魂？她一直都沒說。

南燕終于掛了電話，她又接著說下去：

“奇怪的是，第二天我發現葦子卻好像什么事情也沒發生。我說陪他去醫院檢查一下身體。他說我腦子有病，疑神疑鬼的。我堅持要他去，他竟獨自開車跑了。我憋著口氣開了書房的門，走進去呼啦一下拉開了窗簾。只見書架上那些各式版本的書籍，依然整整齊齊地排在那里。書桌上一盞老式臺燈、一個青瓷藍花筆筒、一本精裝本德文版《浮士德》，都仍舊擺放在原先的位置上。據他說這些東西，老爺子生前就是這樣擺放的。我又在四處旮旯里搜尋了一下，也沒有發現棋盤和棋子什么的。其實我和他從戀愛到結婚，至今也沒見他下過什么棋。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難道昨天夜里發生的事都是我做的夢？

“之后的一段日子過得倒也平靜。葦子勸過我，說我疑惑的那件事只是我做的一個夢，叫我別當真，更用不著擔驚受怕。后來晚上我便睡得踏實了，偶然想起，還覺得自己有點可笑。他說這也沒什么可笑的，其實現實世界只不過是一場夢，一場假戲，我們都是那里面的干癟的老頭和滑稽小丑，只是由于我們太當真，太投入了，才感覺不到那是夢。他的話我不大懂，可我總覺得夢就是夢，現實就是現實，二者怎么能混淆呢？我想如果以后要是再有那個奇怪的夢，我還是要加以甄別的。

“沒想到后來那個夢居然重演了一次，仍舊是上次的那個版本。這一次我卻并不怎么害怕，一心只想甄別一下，那到底是不是夢。但我還是覺悟得晚了點。直到他經過那番折騰，平靜下來發出鼾聲時，我才恍然意識到自己的使命，也就是說我失去了一段取證的機會。我躺在床上懊悔不已。但很快又意識到，絕不能再失去下面的機會了，我要徹底弄清書房里的那個聲音到底是怎么回事。這時，只聽見那聲音‘啪’的響一下，過一會兒‘啪’又響一下，是那么不容置疑的清晰。有好幾次我都想爬起來去看個究竟，可聽著聽著，我又把它與老鼠弄出的響聲混淆了。

“第二天我什么也沒說。說什么呢？只是心里暗自懊悔罷了。跟上次一樣，我仍然沒有發現他的身體有什么異常。如果要是能夠證實那不是夢，不管怎樣，我就是拖也要把他拖到醫院里檢查一下。唉，這真是一件折磨人的事情。

“一天晚上，我和他吃過晚飯后，沒有像往常那樣直接去老宅。我們先去電影院，看了一部美國大片。說真的，憑直覺我似乎已經預感到當晚那個‘夢’很可能會重現，心里老是惦著。回來的路上，他跟我談起電影里的一些情節，我也不知所云。我老是想，到時候不知道還能不能擺脫那種似夢非夢的狀態。他看我有些心不在焉的樣子，沖我笑了笑，調侃了幾句。那天晚上，進了屋我很快就上床躺下了。他說他暫時還不想睡，便去了書房。像這種情況以前似乎很少發生，要是在平常他就是沒有睡意，也會靠在床上和我隨便聊聊的。也許心里有事，人就變得有些敏感吧。我躺在床上一直沒有睡著，后來過了好一陣子還不見他回來。我忽然起了疑心，便爬起身，躡手躡腳地走到臥室和書房之間的那個板壁前。我側耳聽了聽，書房里靜悄悄的。我拿來一根織毛衣的針，沿著一個板壁的縫隙將那糊在上面的舊墻紙輕輕劃開一條縫，然后從那縫隙里窺見他端坐在書桌前，正聚精會神地看那本《浮士德》。我隔著板壁叫了他一聲，他沒有回應；接著我提著嗓子又叫了他一聲，他才應了。

“我的直覺居然相當的準。當天夜里那個‘夢’果然又如期而至。遺憾的是，它竟略去了它的前半部分，好像是有意不想再讓我看見他那種亢奮激烈的樣子，而那恰恰又是我亟待甄別的關鍵部分，它直接關系到我老公的健康問題。當我聽到書房里那個棋子落在棋盤上的聲音時，覺得它真是喧賓奪主。而這時除了那個討厭的聲音之外，就是他的鼾聲了。說實話，平常我還喜歡聽他的鼾聲，覺得聽著心里踏實，可當時我卻感到自己是那樣的懊惱和無助。后來我想想還是從床上坐了起來，摸出枕頭下的手電，赤腳就下了地。我在那個板壁前，找到了先前劃開的那條縫，這時，那個聲音仍在響著。

“我本以為是什么也看不見的，因為從那道縫隙里沒有透過一絲光亮來。然而我還是窺見了那不可思議的一幕：天啦，只見兩個人影面對面地坐在書桌前……也許我的意識處于一種迷離的狀態，要不然我肯定會嚇得大叫一聲。接著我就發現原來書房里并不是那么黑暗，里面的事物朦朦朧朧影影綽綽，勉強還能見個大致。從那兩個人影的手勢和隨之發出的那個聲音來判斷，兩人是在下棋。可是他們是什么人？又是怎么進的書房？下棋為什么不開燈呢？而更為奇怪的是，右邊那個人影竟有些眼熟；左邊的顯然是個長者，因為他的下巴上蓄著一把長長的胡子。這時右邊的那個影子再次引起了我的注意，瞅著心里猛然咯噔一下：這不是葦子的剪影嗎——這怎么可能呢！去年夏天我們一道出去旅游時，在一個風景名勝區，一個藝人曾替他剪過一幀剪影。他覺得挺滿意的，還配了相框，一直掛在我們這個臥室的床頭前。沒錯，正是他！”

真是不可思議……

莫不是鬧鬼吧……

房子太老了……

太嚇人了……

我們幾個聽眾你一言我一語，真是不寒而栗。

她接著說：“奇怪的是葦子當時的確睡在床上，他的鼾聲一直在我耳邊響著。于是我又輕輕返回到床邊，用手電往那個相框里一照，只見那幀剪影居然變成了一副真實的面孔：他睜著一雙血紅的眼睛，咬著牙，頭上冒著汗，仿佛要跟誰拼命似的。跟我頭一次夜里見到的情形一模一樣。不用說，我嚇懵了，手電啪嗒一聲掉在了地上。這時他好像聽見了響聲，鼾聲突然停止了。我戰戰兢兢地蹲下身子，趕緊伸手把地上還亮著的手電關了。我都不知道自己后來是怎樣上床的，只是聽見他發出一聲嘆息，‘弄什么呢？’‘是……老鼠。’我怯怯地答道。他翻過身去，不一會兒又發出了沉沉的鼾聲。”

說到這里，南燕忽然打住了。

我們一個個瞪大了眼睛望著她，等她繼續講下去。

她說：“就這些，我說完了。”

我們異口同聲地說：“怎么就說完了呢？”

她說：“我就知道這些，該說的我都說了。不過后來這樣的情況就再也沒有發生過了。因為我老是感到害怕，卻又毫無辦法，便不再想著要去甄別什么，干脆認為這只是自己做的夢罷了。好在葦子的身體一直都很健康。”

那天我們都感到意猶未盡。我想南燕這里是沒戲了，要揭開謎底，看來只有從她老公那里尋找突破，盡管沒有什么把握，可我還是想去試一試。為了在與他交談時能多一些共同語言，我還特意把弗洛伊德《夢的解析》找來讀了。但后來一點也沒用上。

沒想到他在電話里一口就答應了。一開始他卻說最近有點忙，要讓我等兩天，因為有幾家公司要上新項目；接著他又說如果就要談，他可以利用午飯后的那個間隙，問我行不行。我說：“行，你真給面子。明天中午我請你吃飯。”他說：“不用了，公司有午餐，我吃過就來。”為了節省時間，我就把談話的地點選在了他當下所在的那家公司附近的一個咖啡館里。我想這是我的一次私人行動，誰也沒有告訴。

那天午后，我們在那家咖啡館的一個包廂里坐了下來，接著我就直奔主題。

他點了一支煙，說：“你還是這德行，啥事都喜歡刨根問底。”

我說：“這也是你，換了別人我可不敢如此冒昧。”

他說：“你想知道的是不是多了點？”

我說：“那當然，誰叫我是你太太最要好的朋友呢。”

他說：“這事情我可是連她都沒說過。”

我說：“那是因為你太愛她了。”

他笑了笑，把手里的半截香煙摁在了煙灰缸里。

我說：“你放心，我絕對替你保密。其實我的問題很簡單，只是請你告訴我，南燕說的那個‘夢’，是，還是不是？”

他說：“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我若說不是，你能相信嗎？”

我說：“我干嗎不相信？要不然我干脆就像南燕那樣相信那是夢好了。”

他說：“相信那是夢也沒什么不好，難道我們不都是生活在夢里嗎？”

我說：“我可不愿做一個生活在夢里卻渾然無知的人。”

他說：“看來你是非要打破砂鍋不可了。”

我說：“我不勉強你。”

他笑了笑，又點了支煙。

于是，他到底還是向我揭開了南燕說的那個“夢”的面紗。

“這事情始于六年前的一個深夜。”他說，“那時，我父親剛去世不久。當時就我一個人住在那個老宅里。一天晚上，我又在書房里讀那本《浮士德》。我父親是這方面的研究專家，生前就囑咐我，要讀原文。因此，平常晚上只要有時間我總是要讀一點。因為是德文版，我的德語水平又不大好，讀起來不免有些吃力，于是不知不覺就讀到了深更半夜。當我合上書本正準備回臥室休息時，忽然燈滅了。我以為是停電，摸出打火機，卻又打不著火，正要摸黑起身，驀地就聽到一個蒼老的聲音：‘坐著別動，年輕人。’

“頓時我就嚇懵了。

“‘別害怕，年輕人。’那個聲音又說。

“這當兒，只見書桌的對面站著一個高大的人影，是個長者。朦朧中我看見他胸前抖動著的胡子。他窸窸窣窣地掏出一張折疊著的紙，然后把它展開來，橫鋪在我面前。

“‘放心好了，年輕人。’他說，‘我不是梅菲斯特，這也不是什么契約。’

“他仿佛知道我剛才讀的是《浮士德》。

“‘年輕人，這只是一張棋盤。我是請你陪我下棋來的。’他說著就在書桌對面的那把扶手椅子上坐了下來。

“‘老先生，’我說，‘實在對不起，我不會下棋。’

“‘這我知道，你只是不會下你們那里的棋。’他說。

“‘可是偏巧，停電了。’我推托說。

“他嘿嘿一笑：‘無妨，這種棋本來就是在黑夜里下的。你坐下。’說著他就將一把棋子放到我面前。那些棋子竟是一顆顆圓石子，放著寶藍色的夜光。‘開始吧。’他說，啪地放下一顆石子。于是我只好坐下，隨手拿起一顆石子。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微微顫抖著。我瞥見橫在我面前的那張棋盤上忽然現出了光亮，類似十八英寸黑白電視機的屏幕，但沒有圖像，猶如電視機失諧，閃爍著雪花點。不一會兒，只見那屏幕漸漸漫漶開來，出現了一幅活生生的影像：原來是梅菲斯特在浮士德先生的書房里，只見這家伙正在跟浮士德先生磨蹭。

“我手里捏著的那顆石子忽然啪地一聲掉到桌子上，聽到聲音，兩個人不約而同地轉過臉，瞟了我一眼。然后他們又繼續談起來，談著談著，梅菲斯特的身影就像一團烏云似的把浮士德先生遮蓋了。接著浮士德先生又像觸電似的從那個陰影里掙脫出來，他們好像發生了齟齬。更不可思議的是浮士德先生忽然伸出一只手來，扯住我對面的老者的衣袖，想請他評理，可老者漠然，輕輕把他的手推開去。

“這時，我反倒變得清醒起來。我想這會不會是西方所謂的那種EVP現象呢？記得我曾經讀過一些國外資料，說是已經死亡的人，通過在現代電子設備上產生的靜電干擾或白噪音來傳遞聲音或影像，從而達到同現實世界相互溝通的目的，并且許多人聲稱他們已經通過EVP現象同故去的人進行過聯絡……盡管他們兩個都是大師筆下創造的藝術形象，但早已成為不朽的人物，成為永遠存在于人類身上的兩個揮之不去的靈魂，無論在魔界還是在現實世界。正想著，只見梅菲斯特忽然轉過身來問候了我一聲，還要跟我握手。我慌忙朝棋盤上扔下一顆石子，整個場景倏忽就消失了。

“‘你……’老者似乎有些不悅，隨即放下一顆石子，那影像又出現了。

“‘你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梅菲斯特露出一副猙獰的面孔，朝我伸出一根鷹爪似的指頭，‘你不認識我？’

“我一下窘住了。顯然這家伙對我剛才的舉動感到不滿。

“‘不管你認識不認識我，反正這個世界上沒有我不認識的人。我就是你，你就是我。我對所有的人都是這樣。’這家伙居然擺起譜來了。

“‘是是，我明白。’我點著頭，覺得自己怎么好像有些低三下四的。

“‘明白就好。’這家伙趾高氣揚地轉過身去。接著，好像屏蔽。黑了棋盤。

“我的手直哆嗦，手心冒著汗。我竭力控制住自己的情緒，朝棋盤上又放下一顆石子，隨之那影像又出現了，顯然他們已經談妥了那筆交易，只見浮士德先生用鵝毛管的筆尖在手腕上扎出了一滴殷紅的血來……

“這情景卻很快又被一片閃爍著的雪花點覆蓋了。

“接著，老者輕輕放下了一顆石子。

“哦，這是為了一個果子，亞當和夏娃被逐出伊甸園的情景，只見這對人類的始祖漸行漸遠，凄涼而悲傷……

“我不由得一陣悵惘。當我放下一顆石子時，卻沒有立刻顯示出影像來。我搓了搓手，朝老者瞟了一眼。‘別著急，年輕人。’老者在黑暗中說。

“隨后屏幕上出現了幾行英文詩。我看了看，是彌爾頓《失樂園》里面的詩句，大意是：自從你犯下錯誤，罪惡便主宰了人類。法律能夠幫助人類自我反省自身的墮落，但無法幫助人類鏟除‘罪惡’，所以公理與正義，只有依靠人類內心真誠的信仰才能找回。

“我剛一讀完，老者又放下了一顆石子。還是沒有影像，依然是彌爾頓的詩：最終人類將會明白，只要有虔誠的信仰，生命就能超越死亡，在如睡夢般的輕輕飛翔中通向永恒。

“‘啪’，我跟著放下一顆石子，不知是害怕還是激動，我的手竟哆嗦得有些失控。這次又有了影像。

啊，是正在受著懲罰的西西弗斯！只見他剛把那塊巨石推到山頂，片刻工夫，巨石又轟隆轟隆地從山頂滾到山下去了；接著他又朝山下走去，一直走到那塊巨石旁，他緊皺著面孔，臉頰抵住那塊巨石，全身肌肉繃緊，一個肩膀承受著那滿是黏土的龐然大物。于是，他再次竭力推起那塊巨石……

“這時我忽然停止了哆嗦，一心想替他吶喊鼓勁，可是喉嚨卻像鎖住了一樣，于是我只得咬著牙，捏起拳頭。我渾身大汗淋漓，仿佛那塊巨石壓在了自己的肩上。我立刻向他跑了過去，想助他一臂之力，可是還沒等我接近那塊巨石，他就輕輕一擼，我就一屁股跌坐在地上。終于，他還是不屈不撓地把那塊巨石再次推上了山頂。可是還沒等他喘過氣來，那塊巨石又晃動起來……我不由得倒吸一口涼氣，趕緊閉上了眼睛。我聽見自己的心臟在咚咚地跳著。我實在不愿再看到那個殘酷的現實……我感到一陣眩暈，喉嚨發干，身體癱軟，覺得自己簡直就要崩潰了，直到聽見老者又放下了一顆石子我才回過神來。

“沒有影像。只有三行法文。我的法文水平比德文略強一點。我仔細瞅了瞅。原來是加繆對西西弗斯所受懲罰的詮釋，大意是：這是一種無法描述的酷刑：用盡全部心力而一無所成；這是熱愛這片土地而必須付出的代價……當他離開山頂，漸漸深入神的隱蔽的處所的時候，他高于他的命運，他比他的巨石更強大。

“后來我顯得有些煩躁，竟失了禮數，一股腦兒把我的石子一顆接一顆地放下去。老者也不說什么。于是那一個個影像如同電影里的閃回，在我的眼前掠過。于是我看到了：

埃及的金字塔

亞歷山大燈塔

中國的長城

羅丹和他的《地獄之門》

米開朗基羅和他的《最后的審判》

……

“然而，這一切的一切，卻并非當下已經矗立在世人眼前的世界建筑史上的奇跡，也不是羅浮宮里展出的藝術瑰寶，而是那些無數建造者和偉大的藝術天才，正處在一種篳路藍縷的過去進行時的創造之中，實在無法形容那是怎樣的一種曠世卓絕的場景。

“你簡直難以想象，我的靈魂受到了怎樣的一種震撼。

“這當兒，我舉著石子的那只手忽地愣在了虛空中。因為我聽見隔壁臥室里好像有人發出的鼾聲。老者分明感到了我的狐疑，輕輕地說，我已經安排你休息去了。我不禁愕然。

“我說，您說什么！

“他說，我說的那是另一個你。

“我說，另一個我？

“他說，是的。難道你還不明白？以后你會慢慢習慣的。

“他說得沒錯。從那以后我們再下棋的時候，當我聽到臥室里另一個我發出的鼾聲時還真的就心安理得了。然而，老者并非每天夜里都來。他的行蹤總是飄忽不定，因此我只能在冥冥之中期待他的光臨。”

這時，葦子忽然笑了笑說：“所以，有時候我需要玩一玩那種把戲，以此與那里聯絡和溝通從而獲得一些必要的信息。真的，我在那里還見到過我的父親和母親的亡靈……”

他說完便站起身來跟我告辭，匆匆走了。

我透過咖啡館臨街的那面茶色玻璃看著他漸漸遠去的背影，覺得他真是著了魔。但我又不得不承認，他的確是一個具有豐富內心生活的人，一個在靈魂世界求索的人，一個我行我素獨自行走在魔界與現實世界之間的人。他一次又一次地進入那個魔界，獲取一種常人難以理解的精神快慰，使自己的靈魂不斷得到升華。不像我，只是活在這個充滿喧嘩與騷動的五光十色的現實世界的表層。但我想，假如有一天那個回歸之門突然向他關閉了……

我忽然感到一種莫名的惆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