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覺關注現實、介入現實”

楊獻平：請闡述（表明）一下你的散文寫作態度或者說主張、自我要求，特別是在當下環境中切身感受與觀察。

桑麻：說到散文寫作的主張，讓理論家和評論家回答可能更合適。職業敏感令他們樂此不疲。讓寫作者回答這個問題，會讓他感到躊躕。實際情況是，他們埋首寫作，目標是作品的實現，對此考慮不多。如果有的話，一些主張或許在他的作品中自然地呈現和表露了。

我的散文寫作，從題材上可以歸結為兩大類。一類是與自己生活有關的經歷和體驗，屬于寫作者都會涉獵到的內容。這類文字中，作者的視野相對狹窄，多局限于親情、友誼、交游、閱讀等范圍，較少觸及社會事件，因而也較少反映時代特征、風尚和變遷。另一類作品視野相對開闊，觸角介入了社會現實，關注社會變革中的矛盾，關注人的境況和精神圖景，他們的掙扎、吶喊、浮沉、責任、喜怒哀樂和無奈，觸動社會內質和神經。這類作品擔當了為現實作證或留存史料的作用。

這兩類題材的散文，構成了我散文作品的主流。以前，在我剛剛開始寫作之際，關注自身及周邊人事的東西多些，囿于小情感的抒寫。后來，特別是近一個時期的寫作，關注社會、人生的作品多了些。這類作品今后也會有。那些小情小感的作品到底還是氣象小了些。作為寫作的開始，作為訓練未嘗不可，長久浸淫其中，不會有大出息。只有自覺地關注現實、介入現實，才可能使寫作獲得長久的生命力。社會生活如此豐富多彩，反映它的散文寫作自然也應該搖曳多態。

楊獻平：你對當前散文整體印象如何？其原因是什么？

桑麻：相對于每天產生的浩如煙海的散文作品，每個人的閱讀量都極其有限。所謂整體印象，只是略見一斑。就有限的閱讀而言，也只能是對某些感興趣的作者的作品予以關注，對有定評的文字加以關注。由于工作和時間所限，我個人的閱讀量不大，故而談不上整體印象。但從有限的閱讀上來看，真正有沖擊力的、留下深刻的印象的作品不是太多。

楊獻平：你對自己的散文創作有何認識？局限和突破點有哪些？你本人解決的方法或者打算是什么？

桑麻：就我個人的散文寫作，逐步走向開闊之境。從選材、立意、布局謀篇、寫作手法，以及語言的錘煉方面，進步是顯見的。這也符合客觀規律。我的局限在于自己不是科班出身，缺乏理論和專業方面的修養，這影響我提升自己的散文寫作的精神高度、思想境界、情感的豐富性。解決的方法就是努力讀書。但同時，我也比較自信地想，我在基層工作，每天接觸大量的新鮮的生活事件和場景，接觸形形色色的人，這為我的寫作提供了不竭的素材和動力。雖然在理論上有所匱乏，但生活從另一個方面及時地予以彌補了。我可以避己所短，揚己所長。當然，最理想的境界是兩者能夠完美地結合。

楊獻平：你在當前這個文學大環境中個人寫作呈什么樣的狀態？為什么？

桑麻：無論大環境如何變化，都無法改變作家孤軍奮戰的狀況。這是寫作者的普遍狀態。有人在此淪陷，有人從中崛起。我是一個有自覺意識的泅渡者。經過十年的寫作訓練，覺得自己成為一個無法外化于社會生活的人。特別是“我的沉重的紀念碑”系列散文的寫作，其在《美文》上的集中呈現，使我覺得寫作是一種關注社會、獨立思考、獨立發現的活動。我很珍惜這樣的狀態，自認為找到了創作永不枯竭的源泉。

楊獻平：你對當前散文批評滿意嗎？你認可的有哪些散文評論家，為什么？他（們）的哪些觀點你覺得正確或者有益？

桑麻：我對當前散文批評的文字所知不多，故而談不上滿意與否。同理，我也不清楚誰是當前專門研究散文的批評家，在這方面已經建立了自己的體系和聲譽。偶爾在雜志或報刊上讀到一些有關散文的批評文字，感覺要么是老生常談，要么是故作驚人之語，實質上并沒有什么新的發現和創意。真正卓有建樹，對當前散文寫作起到指導、引領作用的文字不多，而這些鳳毛鱗角的文字，因為沒有形成一個完整的體系，可能在其出現之初，即湮滅在更多的平庸的文字中了。倒是自稱為“編輯”的《美文》執行主編穆濤的“稿邊筆記”時常有過人之見，起到撥云見日的作用。

但是，這并不是說，就沒有一些評論的文字曾經影響過我。我覺得影響過我的一些文字，還是寫作者的一些感悟性的文字。它們來自寫作者的實踐和體會，帶著鮮活的生活或生命體驗，故而最有可能引起我的共鳴。在這方面，有已經故去的葦岸，成熟的鮑爾吉·原野、周國平、賈平凹、夏榆等的文字，還有年輕的楊獻平、李傻傻、馮唐等的文字。

楊獻平：你對當前的鄉村散文的基本看法是什么？其缺點或者說優長有哪些？

桑麻：我理解你所說的鄉村散文，應該是指在題材和內容方面與鄉村有關的散文。鄉村是一個非常廣闊的地域概念，是與城市相對而言的。現在有許多散文寫作者，因為自己出生于鄉村，或者與鄉村有著血脈上的聯系，寫出許多作品。這些作品中不乏優秀之作。賈平凹、劉亮程、鮑爾吉·原野，都寫出了一批優秀的有關鄉村（鄉野）的文字，甚至是有口皆碑的作品。但是也有一個遺憾，這也是他們共同的遺憾，由于后來他們移居到城市生活，實際上對鄉村已經漸漸疏離，他們的感受和文字可能大大滯后于無時無刻不在深刻變化著的生活現實和精神現實，陌生感是實實在在地發生的。這種陌生是從情感和心底里的那種陌生。這影響了他們的鄉村寫作。在當下的一些散文寫作中，有許多關注鄉村的寫作，但是也有一個不太令人認可的現象，就是他們好像深入不到現在的生活中去，寫出來也多是隔著一層毛玻璃，看得并不真切，有的干脆沉浸在對過去的回憶中，他們筆下的鄉村還是處于封閉的、觀念落后的狀態，而較少表現在商品經濟條件下，鄉村生活的深層的實質性變化，對人性的深刻影響的展示。

楊獻平：你認為優秀的散文應該具備哪些因素？你本人寫作的信心和勇氣源于什么？

桑麻：起碼有以下幾點不可或缺，更不可忽視。一是應該有介入生活和反映生活的作用和承載，這是老話重提。我覺得現在有些作品，對于火熱而跳動的生活關注不夠，反映不夠，是寫作者自我邊緣化造成的。即使有介入的作品，但仍然不是身在其中，而是為了寫作而作的浮光掠影的所謂“深入”。這怎么可能探知生活的真相，捕捉生活的鮮活，予以真實的反映呢！寫作者不應該為了寫作才使自己進入生活，而應該時時刻刻做一個生活的體驗者和介入者。二是應該真實。這也是老話重提。問題是，現在一些作家的寫作，我們看到的一些作品，是經過自我過濾留下來的東西。他們所寫的是“正面的、積極的、向上的”等等。殊不知，事物總是由兩方面組成。寫“正面的、積極的、向上的”東西未嘗不可，但寫“負面的、消極的、向下的”的東西未嘗就是不應該的。如果出于積極建設的目的，出于療救的考慮，講究方法和藝術，這類作品更有可能產生大的社會效應，對于社會變革，對于人的精神品格的塑造起到積極作用，也更有可能獲得成功?？上В@些方面的內容，許多并不是散文作家的作品反映出來的，而是社會學家反映出來了。這不能不說是散文寫作者的遺憾。三是要思想和藝術性并重。這仍然是老話重提。在我的閱讀范圍里，思想性與藝術性并重的散文并不多見。寫作者憑借經驗和慣性寫作，而較少進行思想方面的求索和藝術上的創新，這也是許多散文看了提不起心勁、面目可憎的原因。

至于我個人的散文寫作，現在回頭來看，別的不敢說，有一點可以自豪地張揚，那就是所有作品的“真實”。這里的真實指不虛飾，不掩蓋，不回避現實的幽暗。我覺得真實才是散文的生命。出于現實的考慮，許多散文不敢觸及生活的陰暗面，不敢正視社會的不公正，不敢揭示人性的種種缺點，一味地唱贊歌，歌舞升平，喪失了基本的客觀立場，淪為蒼白無力的念誦和夢囈，對于生活的建設毫無作用，只成為人們茶語飯后的消遣，這是寫作者個人的悲哀，也是散文的悲哀。當然，我的意思不是說都要去寫那些充滿悲情的文字，但要有勇于擔當和揭開的勇氣。

文學作品的功用，在于揭示，更在于建設。如果你的作品對于建設——這個建設包括所有方面，社會、政治、經濟、道德、人性等一一起到了警示、批判、激勵或推動作用，它就具備了存在的價值和意義。我的寫作信心和勇氣來源于對于真實的追求和反映。

楊獻平：你如何看待當前某些個體性散文走紅的現象？

桑麻：散文最終也是精神的消費品。某些個體性散文走紅，是正常的文學現象。一是這個作品可能正好迎合了大眾的文化消費心理，或個體的審美趣味，獲得相應的反應不足為怪；二是反映了文學市場并不像人們講的那樣日漸冷落、蕭條，它在特定階段、特定層次上繁榮著；三是說明人們欣賞品味和趨向的趨同化。這值得警惕。但也不必過多憂慮。真正的好作品，思想性與藝術性并重的作品仍然有自己的讀者群，有自己的市場。這個市場一般情況下是小眾的。這取決于讀者的欣賞和認知水平。

楊獻平：你認為現在國內散文評獎真的公正嗎？原因是什么？

桑麻：一個好的寫作者，不會關心評獎，也不會為了評獎而寫作。首先他是一個耕耘者，一個默默無聞的勞動者。評獎是寫作之外，對于寫作的附加評判。那是另一個系統或組織為了需要或者職業習慣所做的工程或項目。我留意過評獎的結果，并不是太在意。它們對于散文寫作的建設作用是不容忽視的。至于是否公正也只能相對而言，畢竟評委們的時間、精力、心情、情緒、審讀水平有別，也不可能窮盡所有的散文作品。對于好作品，掛一漏萬是經常性的，且還有一些心理、社會和體制的限制在那里明擺著。

楊獻平：你認為當前散文需要在哪些方面加強和變革？你本人的下步打算有哪些？

桑麻：我主張散文寫作應該像春天的原野一樣百花競艷。無論是寫哪方面的題材，只要寫得好，實現了作者的寫作目標，就有其存在的意義和價值。說加強和變革，我覺得仍然不外乎從思想深度、精神高度以及藝術創新幾方面來講。思想的深度來自于對于生活的觀察和認知，同時又取決于作者的認知方式、認知理論、認知角度的問題。這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提高的，需要長期的學習、修養和鍛煉。至于精神高度，我覺得還得是獨立觀察和判斷的能力，不為他人左右，不為表象迷惑，不為政治利用，不為威權屈服，保持獨立判斷和審美立場，敢于揭示和批評。而藝術修養實際上應該落實于每一次寫作、每一篇文字中。當你開始寫作時，你就應該考慮用怎樣的方式、怎樣的角度來講述。這似乎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因為許多方法和套路好像都被嘗試過了。在現在的語境下，借鑒和努力求新并重，依然不失為正途。

至于我本人下一步的打算，好像還沒有成形。沒有譜的事，還是不說為好。

桑麻：本名王治中，河北邯鄲人。已出版散文集《在沉默中守望》、《歸路茫?！?、《心是蒼青的島嶼》，多人合集《原生態散文13家》等。曾獲第三屆冰心散文獎，先后入選三十多個年度選本。中國作協會員，河北作協第七、八屆簽約作家。現為邯鄲市作協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