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A.
每天睜開眼睛后都是重復的生活。
高中生言花水,早晨起來后,穿好校服,喂貓,做早餐,在露臺上取下昨天曬的校服,帶上垃圾出門。順便從院子郵箱里取出當天的報紙,塞到門縫里。
自從媽媽不在后,爸爸就很少下廚,花水從一開始笨拙地切菜,到如今五分鐘之內可以做好兩份早餐,整整過了七年時間。
當花水還是個需要年長女性教導怎樣以女性的姿態去面對這個世界的時候,她就已經是孑然一身,在女性的目光中,大家都認為她是個可憐的小女孩。而爸爸除了教導她好好學習,做個不偏不倚的好孩子之外,就再也沒有關心過其他的事情,也對,那些小女孩的秘密,青澀且羞怯,哪會向五大三粗的爸爸傾訴,于是在這樣的環境成長起來的花水,慢慢變成了一個極內向普通的女生。
公貓“晚秋”等不到花水的服侍,不耐煩地蹭了蹭地板,她連忙舀了一大勺金槍魚放進碗里。晚秋是媽媽走的那年爸爸抱回家的,她知道爸爸是怕她寂寞,可晚秋好的不學,脾氣倒是和爸爸一模一樣。
這幾年爸爸回家以后也常常拎著筷子敲著碗扯著嗓子喊:“花水,飯做好了沒?”吃完后摟著晚秋倒在沙發上呼呼大睡。
上了高中,花水仍是那副容易被人忽略的樣子,每天低著頭穿梭在嬉戲打鬧的人群中,穿梭在一對對甜蜜的小情侶身邊,穿梭在她叫不出名字,他們同樣也叫不出她名字的老師身后。
她不知道怎樣是對的。但她知道這樣錯不了。她從一個任性的小孩演變成一個中規中矩的少女,她不清楚媽媽的走是否與她有關,但她不想再犯錯。
放學后,她照常來到一家名為“屋顏”的花店打工,大熊正爬上搖搖晃晃的三角架上擦玻璃,“小心!”她連忙扶住架子一邊。
“啊,是花水啊,幫大忙了。”大熊擦擦額頭上的汗。
“夏姐呢?”花水眼睛掃掃室內。
“老板娘啊,去接孩子下課了。”
“噢……”
花水對花天生敏感,她來面試時夏姐問。覺得店里哪種花最配夏姐,她環繞了一圈,眼睛一轉,手一指,就指到了夏姐最愛的松蟲草,問她為什么,她也答不上來。夏姐認為這就是一種天性,不可多得。她說,在花店工作,不需要對客人殷勤,全靠靈性去經營。
大熊對夏姐的理念不太贊同,他最大的夢想就是開個屬于自己的花店,憨憨的個性只會悶頭洗花瓶,擦得光彩可鑒。他說:“老板娘說得太玄了,那是有錢人的說法。”可見到花水憑直覺替花店售出了許多滯銷品,他也不得不從心里暗暗佩服起來。
情人節快到了,店里忙得不可開交,許多訂單紛紛飛來,加上許多定期的項目要做,花水自放下書包后就一直低頭擺花泥,剪枝,插花,連呼吸都覺得是多余的力氣。
門上掛的鈴鐺忽然“嘩啦”響了一串,有客人開門進來,聽腳步聲是一男一女,兩人都沒說話,大熊起身招呼,花水還是貓著腰在屋子中央的圓木古董長桌上插花。兩人站在門口沒動。但她感覺他們的目光已經把整個店看得透徹。
大熊有點急了,問道:“請問你們需要什么花?要買回家觀賞。還是要送人呢?”
“送一個男生。”女生開口了,像冰層上滑行過的冰刀,卷起一絲絲水波。
“這樣啊,那是什么性質的禮物?過生日嗎?”
花水低著頭翻了個白眼,這個提問夠極品的,哪有男生生日送花的。多娘啊。
果然,女生沒有回答他,大概根本不想理睬,花水心里噗噗想笑。
“學校的一個演出,吉他表演。”
聲音。
有溫度的,冷熱,像投影儀放大了影像卻模糊了視覺,吊在半空中無聲無息,似輕輕蓋在耳邊,明明是有禮貌的回答,卻透出三分厭倦的味道。
聲音傳過來,覆蓋在浸泡在花泥的手背上,就像晚秋的胡須撓上來,似曾相識的感覺。
“走吧,沒有適合他的。”女生冰屑的聲音再度開口。
“羽衣甘藍。”
“我是說,如果是臺上送花。羽衣甘藍比較適合送給男生。”花水直起身,看向他們。
兩人的面容直直對進了她的眼睛里,女生美麗的頭發與尖尖的下巴形成觸目驚心的線條。男生比她高一個頭,白皙的臉,眼睛下三寸有顆痣,含混在空氣中的聲音聚集起來,變成眼前清晰的模樣,像白色的河水下游突然湍急了。他眼睛移過來,花水連忙移開視線,取出一支遞到女生跟前。層層青色包裹的葉片形成一朵花,最里面是藍紫色,亮而沉穩,呈現兩種截然不同的氣質。
“羽衣甘藍沒有那么嬌氣,是一種很耐看和頑強的花種。”
“呵。倒和他挺像。”女生抬起下巴看向男生。“你覺得呢?”
“你決定吧。”聲音再次響起,這次像撓在手心里,花水不由得捏了一把花泥。視線飛快滑過人影,看清了繡在白色校服上的字。
花水剎那間狠狠咬住下唇,她及時收回了眼角帶著的一點殘余輕蔑,卻使整個身體頭重腳輕,她趕快扶穩了木桌。
教室里,女生們興致高漲地討論著最新消息,“知道么,聽說圣華高中的全校成績第一二名要來我們學校演講!”
“這么夸張,那是好到什么程度啊?”
“成績好的人哪有好看的啊。”
“對啊。好看的人成績肯定不好。”
“你干嘛又把我的話說一遍啊!”女生推了另一個人一把,“我想加強語氣嘛!”
“嘖嘖嘖,這你們就不懂了。”最先得到消息的人得了想要的效果,才不急不緩地說,“聽說那個圣華高中成績好的人不是好看就是有錢,怎么樣?”
女生們在驚訝與憧憬中互相推搡玩鬧著,花水扯過歷史書蓋在頭上,閉上眼睛。
不管再怎么輝煌,有過怎樣的歷史,最后還是難逃一死。所以那些努力和慶祝根本就是白費力氣吧。
媽媽,你說對不對?
PART.B.
快趕上開春,黏答答的空氣擴散在每一處角落冬天用臟的被套,大衣洗好掛在陽臺上已經晾了一星期,隱約透出霉味依然未干,索性一直賴著,等到天氣干燥時再弄干凈。
花水身上的校服已經穿了第三天,這種時候她才覺得平庸的好處,沒有人會在意她身上的校服裙子上沾了三天前的湯汁水。下午花店沒排班,她倚在長廊上看操場上的男生打球,球場上的男生與平常樣子似乎不太一樣,此起彼伏的哨聲與天邊明亮的火燒云預兆著好天氣就要來臨。花水看了一會兒。走回教室拿起書包正想走。冷不防聽到有人叫她,“哎,言花水等一等!”
她下意識放下手捂住裙子的污漬,看到同班一年沒說過話的女生朝她跑過來,詫異之余聽到她說:“拜托麻煩一下你,能不能幫我把垃圾扔到垃圾池里?”隨后兩眼期盼地看著她。“我實在是來不及了……和朋友約的時間要到了,反正花水也沒什么事,拜托啦!!”
“噢,好的。”花水把書包背到肩上,接過兩大袋垃圾,女生再次向她表示感謝之后匆忙赴約。
兩大袋垃圾著實沉重,花水個子又嬌小,下樓梯時差點絆倒,好不容易趿拉著走到底樓,書包里手機突然響了起來,她急著接電話,把袋子全都集中在一只手上,一只手空出來翻找書包,終于在隱蔽的角落里找到手機,翻開看到來電顯示——老爺子。
花水在接聽鍵上停留了幾秒,才按下去。“喂……”
“花水嗎?”爸爸洪亮的聲音從電話那端傳過來,就像站在面前似的,“怎么這么晚還沒有回來?”
兩個黑色塑膠袋在另一只手上的沉重使力讓整個手臂有些刺痛的麻木感,分不清界限在哪里,她感覺腦袋也有些模糊,于是把袋子放到地上。
“我還有點事,晚點回去。”
“什么事啊,難不成是和男同學約會?”那端聲音分明是故作輕松的緊張。
“沒……反正有事就對了。”
“哦……”
兩人都沉默下來。
“反正你早點回家,菜都煮好了。”
花水掛了電話,盯著閃爍的屏幕,她想看時間,焦距卻怎么也對不上,揉了揉眼睛,繼續未完成的任務。
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走錯了方向又走對了地方,清醒過來的時候。她已經站在鑲嵌著五彩巖石的公園門口,她走進去,沿著很久以前常和媽媽散步的道路慢慢踱著,紅色墻壁下堆著翻新又廢棄的泥土,幾年前的小樹長得很結實,泥濘小路改成鵝卵石鋪就的整潔小道。一切似乎變化不大。
她坐在一把安置在淺綠色的爬山虎下的秋千上。腳尖用力推了下地面,秋千吱呀搖晃起來,在灰藍色的光線下視線跟著柔和起來,仿佛小心翼翼保存了幾年的關于媽媽的嗅覺和觸覺愈發濃郁。
“媽媽,我其實沒什么事情,就是不想回家。”
“媽媽,如果你還在的話……我會變成什么樣的女生?”
她想到距今不久的那次,放學后趕著回家做飯而跑得渾身是汗,她沒注意到平時堆積著落葉的院子忽然打掃得干干凈凈,進門后才發現有什么不一樣,什么不一樣呢——玄關處平常只有爸爸的皮鞋,當下多出了一雙女式高跟鞋和一雙白球鞋。她皺著眉頭遲疑地站在跟前。
“是花水嗎?”
爸爸抱著晚秋掀開簾子走出來,把懷里張牙舞爪的大胖貓扔給她,花水沒接準,晚秋結實撞到她臉上,繼而趴在她頭上嗷嗷叫。
“爸!”
而那個始作俑者叉著腰哈哈大笑,花水皺了皺鼻子,“爸,你做飯了?”
“是——”
“花水,我們第一次見面吧。”一個突兀的成熟女聲插進來,繼而走出一位高挑的女人——圍著花水平時做飯的圍裙——手里握著鍋鏟。
“好漂亮的女孩子啊,怎么和你一點也不像。”
她挪揄地看了看花水的爸爸,他不好意思地咳嗽了一聲,“快叫陳阿姨好。”
“……陳阿姨好。”
“花水真乖巧,別站在這里了,我們進去開飯吧。”
爸爸有些欣慰地看了花水一眼,也跟著進去了。她看著那個女人穿著家里唯一的兩雙女式拖鞋——還有一雙穿在花水腳上,圍著圍裙,指揮爸爸把做好的飯菜端到餐桌——儼然一副女主人的樣子。
花水靜靜立在客廳一角,冷眼旁觀著,她不詢問也不幫忙,當然,也沒有生氣的權力。
“可以開動了,花水別站著,快過來坐下吧,阿星,阿星!死孩子跑哪里去了?”陳阿姨脫了圍裙,朝花水招手。
“不好意思……來了。”伴隨著一個男生的聲音,陽臺的窗戶“嘩”一聲被人拉開。
“真是的,都這么大了還讓我操心,還不快過來見見花水!”陳阿姨走過來,自然而然地攬著花水的肩,似乎這個姿勢做了無數遍,她把花水攬過胸前,讓她轉了個身,雙手搭在她肩上,近得可以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水與油煙混雜的味兒,像雜貨店吃飯時間的香味,花水想。
她就像某個稍微熟稔又客氣的親戚一樣,夸張得一眼就看穿她的目的是什么,花水任她擺布身體,她在不尋常的家庭中走出平常的道路,在并不歡喜的生活中學會如何自保,對付這一套她綽綽有余。
“喲,你好啊。”
面前的男生,名叫阿星,或是阿興,因被母親責罵而抬起手搔了搔后腦勺,服帖的白襯衫隨著動作顯現出瘦削的身形,絲毫不吝嗇的笑容——與身后這個女人的笑容大抵是一個模子的吧。
“媽,你口紅掉了一點哦。”他伸出手,越過花水的耳朵,點了點陳阿姨的嘴角。
由此花水可以確鑿地肯定,他們果真是母子。一樣的眼波與一樣的嘴唇。
“死孩子,凈知道損你媽,這是小你三個月的花水,你看看人家年紀比你小就那么懂事,花水,這是阿星,你們同一個年級,他在圣華高中讀理科,成績也就不上不下的,對了,花水你文科不是很好么,以后可以一起學習,互相進步的嘛。”
窗外的路燈連串似的,一下滅掉好幾個。
所以,這就是第一次會面了吧,她想那個女人連同她的兒子肯定舒了一口氣,沒有想象中的冷淡,難搞。可是沒有人告訴花水應該有什么反應,怎么做才是最正確的態度。沒有任何人可以詢問。
“媽媽,你說我該怎么辦?”她頭靠在繩子上,輕輕問。
“媽媽。你真壞,都不理我。”
“媽媽,很晚了,我該走了。”
她站起來,歪歪扭扭地走過鵝卵石鋪就的彎曲小道,走進夜色彌漫整個城市的回家的路。
PART.C.
委托花水幫忙的女生隔天熱情地約她放學后一起去逛商店,花水想離打工時間還早,便答應下來。但在逛了第N家之后,同行的女生依然興致勃勃地要求去別家看看,花水有些苦惱地塌了塌肩膀,畢竟她不是常常逛街而鍛煉出好腳力的人。
正從舒服的椅子上坐起來,打算邁開腳步之際,忽然聽到身邊一陣騷動,不少女生圍在一家飾品店門口朝里張望,同伴見狀便拉了花水過去,“去看看嘛!”她這樣說著。
還未反應過來的大腦,視線卻第一時間傳達了它的訊息,兩張看似陌生卻不用搜索就知道的臉,從明亮的光線中勾勒出異常清晰的眉目,是足以引起女生迷戀的俊秀面容,此刻一個正弓著背在一大堆五彩繽紛的飾品中胡亂翻找,另一個只顧看著,半點幫忙的意思也沒有。
“這個好不好看?”弓著背的家伙夾起一串手鏈吊在另一個眼前。
“你快點,再這樣磨蹭我要走了。”完全不耐煩的語氣。
“哎哎,言小名你真是的,太無情了啊!”門外已經有女生開始尖叫,畢竟兩個秀色可餐的男生結伴到女生飾品店里,很容易讓人想入非非。
“李星西。”已經是強壓著怒火的警告。“我不想被當成動物圍觀。”
李星西直起背,轉過臉朝外看了看。女生們看清楚他的長相后,更是害羞地捂住了臉,花水冷不防與他對視了半秒,不過,就足夠了。
“你也在,太巧了!”
李星西大步走出來。不由分說拉著花水進來。
“我要買禮物送一個女生,可是找了半天也不知道哪個好,花水,你是女生,應該知道哪種好吧,錯了,不是應該,是肯定!”
毫無心機的笑容里明明白白寫著“靠你了”的字樣。
“對了,我都忘了介紹——”
“我們見過。”
還是如同那次帶給她的感受。無數氣流席卷冰峰刮過手背,使人感覺像藏在冰窖里曬太陽,三分厭倦五分冷靜,像是謝幕后獨自面對冷清的深夜。
“啊!?什么時候?言小名你都不跟我說太過分了——先不說這個,花水快幫我挑一下,不然你旁邊這個人就要暴走了。”
短短四個字。花水心里想。
最后終于幫他挑到合適的款式,同班女生也早已不見蹤影,她嘆了口氣,但更大的麻煩接踵而來,阿星聽到他們是在花店見過,知道花水在那里打工,便死活要去一趟,“順便買束花送給遙紀吧,言小名你有別的事嗎?”
但不等男生表態,他又轉而問花水:“你真的在花店打工?那上次送我的那束花。叫什么名字一”
“羽衣甘藍。”
“對,就是這個,聽說是一個很厲害的店員選的,就是你沒錯吧。”
“是我,但沒有很厲害……”
“那待會也幫我選吧。你見過遙紀的。上次和言小名一起來的女生。”
“唔……”
她走在兩人中間,一路熱情明朗的少年相對應的,是稍微落后兩人半步的距離,始終沉默的步伐,盤旋在三人之間看似活躍卻微妙的氣氛持續到了花店才告一段落。
推開玻璃門,看到大熊壯壯的身子背對著門,頭低著,夏姐坐在前面,看上去像是在教訓他。
“夏姐……”
“花水啊,哎,你終于來了,你看看大熊,昨天接的一個訂單,他居然給弄錯,別人要這周四送過去,他居然記成了周五,材料都沒準備,明天一大早就要送的,這不是要氣死我嗎。”樂姐一邊說,一邊拿起賬本扇了扇風。
“對不起老板娘,我……我今晚留在店里通宵做!”大熊頭低得更低了。
“讓你做我一點兒都不放心,如果是花水的話我完全不用擔心會有這種事情發生。店里果然還是不能少了花水啊。”
“夏姐,訂單讓我看看吧,可能還趕得及。”花水放下書包,系上棕色的店員服。
“不是夏姐小看你,我敢說要再多兩個我,一個晚上也完成不了。”夏姐把撕下來的訂單紙遞給她。
是送給新店開張的禮物,材料囑咐一定要桔梗加風信子,外面用蕾絲和薄荷裝點,包裝倒簡單,花水一個小時就可以做好,但材料是大問題,風信子店里只有幾株還未開花的嫩芽,根本不能派上用場,第二天六點就要送過去,花市也沒開門,一時之間她也沒了主意。
“嘩啦——”門打開了,兩個人先后走進來。
先進來的女生,有一彎溫柔的雙眼,后面的男生。嘴邊帶著笑。
“吉草??你怎么來了?”夏姐高興地走過去拉著她的手。
“阿樹的媽媽過生日,我們想買束花給她。”
“別說那么多,算是我送給阿樹媽媽的,好歹也算我這里嫁出去的吧。”
“誰要嫁他……”名為吉草的女生臉瞬間紅了。男生對夏姐無奈地聳聳肩。
一只手抽走了花水的訂單,頭頂上傳出言小名的聲音,“這個人是我認識的,我打個電話讓他延下時間吧。”
夏姐“輕松”解決了危機,送吉草和阿樹出門,大熊則恨不得以身相許,花水看著言頤名淡然的神色,像墜入了云里霧里。
李星西方才在一旁笑吟吟的,忽然湊上來對她說:“別只顧著看帥哥了,我的花呢?”
“啊……”花水臉紅到脖子根,瞬間脫口而出,“郁金香!”
“郁金香?”
“對,就是它。”花水連忙從花瓶里捧起幾只紫色郁金香,“高貴,神秘,忠貞。我覺得適合那個女生。”
“……”一個保持沉默。
“哈哈,果然形容得沒錯,遙紀就說你很厲害了!”他露出一個標志性人畜無害的明朗笑容。
“你朋友幫了這么大的忙。這幾支就送給你吧。”夏姐微笑說。
花水在包裝時,他走到她身邊,稍稍厭倦的聲色說:“不要聽他亂喊。”
還未來得及問什么,聲音再度開口,“我叫言頤名。”
原來是這個,原來不是叫那么可愛的名字啊,花水想著李星西居然隨意幫別人取綽號。他居然也讓他亂喊,她就忍不住想笑。
原來他也是有溫度的。
PART.D.
四月天下雨特別頻繁,還不是正常的次序,一天來好幾場,都只是潤了潤葉子。像湊熱鬧似的。好不容易趕上一天持續的好天氣,放空的放空,談戀愛的談戀愛,運動的運動,沒有人是閑著的。
上次約了花水去逛街的女生,早已把花水認識兩個大帥哥的消息傳遍了每一個認識的人,那些人又傳給了她們各自認識的人,幾天功夫下來,幾乎全年級女生都知道她有多么厲害了——于是走在路上不期而遇,看她的眼神都帶著敬重。
花水暫時還不習慣這樣的待遇,一直以來她都是被忽略的人。班級民主投票。輪到她的時候一定是問也不問就過去。老師也只重視成績最好與成績最爛的學生,像她這樣懸在中游,不上不下的水平的學生多了去了。
她不指望認識那兩人能有什么質的變化,她不是虛榮心膨脹的人,可至少這幾天她過得比以往有趣了許多,光是這樣就讓她覺得開心了。她走過半人高的宣傳海報前,從前一直沒仔細看,女生們口口相傳的圣華高中一二名演講是什么時候。她佇立在跟前,一行行掃了下來。
碰巧在學校小賣部遇到了言頤名。
男生示意等他一下,買好了水。兩人雙雙走出去。
“真沒想到啊。”花水感嘆,“一二名居然是你和他。”
“不認識這世界了?”男生直視前方。
“到不至于,是你就還好,李星……他怎么也……”花水仰頭看他走路時擺動的肩膀。
“他是第二。”他笑。
走過偌大的操場,熙熙攘攘擠滿了學生,現在輪到李星西上臺,學校擴音器里回蕩著他的聲音——
“學習也沒有什么秘訣,只要有心就一定能做到——”
典型阿星式熱血宣言。花水暗暗發笑。
兩人踏上三步高的臺階,找了個空長椅坐下來,正值樹葉瘋長和染色的季節,大批嫩芽忽然冒出來,忽然變成了深一處淺一處的交錯呼應。剛漆上白色藥水,灑了一些在四周,陽光一照,特別像個春天的樣子。
“很喜歡花?”言頤名突然來了一句。
“啊……有興趣。”花水差點接不上。
“看你像研究過。”
“一點點吧,拿花比喻人,在花店是常有的事情了,比如阿星,比如遙紀,比如你……我想想你像什么,臘梅,對了,你像臘梅!”
“臘梅?”他伸長了腿,倚向后方。
“生長在冬天的植物。”還有,很美麗,她心里想。
“對了。問你,你覺得羽衣甘藍像什么?”她問他。
“像什么?”他懶得猜,直接問。
“像卷心菜啦,這么明顯。”
這使得他微笑了,像凍結的冰面融化了一絲雨水一般難得。“那你是什么?”
“我嗎……我想是,波斯菊!”
“為什么?”
“波斯菊也叫宇宙之花,是說在什么地方都可以生長,遍及各地,適應力很強的意思。”
“只自己適應環境不行,要環境也適應你才可以。”
“欸?”
言頤名沉默半響,才緩緩開口。
“阿星從小就沒有爸爸。”
“他爸爸在外面有情人,拋棄了妻兒,阿星小時候一直被人欺負。說些侮辱他的話。”
“一開始他默默承受,但流言涉及到他母親的時候,他就會和別人拼命。”
“他現在這樣,是努力了很久才獲得的勇氣,他曾經說過,要做真正的自己,不會再讓任何人笑他。”
言頤名一口氣說了許多,目光沒有離開過臺上的阿星。
——只要用心就能做到。
原來……不是只有自己有這樣的過去,別人不正也努力地活著,為了證明他活在這個世界上嗎?
為了自己能活得更開心,更像自己一點,而為此努力生活。
——是這樣對嗎?媽媽。
“那是什么?”他指了指遠處的一面墻。
“是許愿墻,每個學校都有吧。”
“去看看。”他率先站起來,邁開步子走過去。
許愿墻上涂寫著各種數不清的字與圖案,大多是小情侶們在這里寫下誓言,或是為數不多期望考試過關的愿望。這面墻一直沒拆,經歷了好幾代學生的變遷,角落已經長了青苔,墻壁有些斑駁的裂紋。
幾只筆散落在地上,言頤名撿起來,遞給花水一只,他找了一小塊空白處,慢慢地。一筆一劃地寫上去。誠摯得像做某種莊嚴的禱告。
隨后他看向花水,俊秀的眼睛聚起溫柔,“不要告訴別人。好嗎?”
PART.E.
花水回到家,陳阿姨正在打掃院子,春天不掉葉子。光掉些樹皮,打掃起來倒費些力氣,陳阿姨穿著半舊的襯衫,領子還有些泛黃,她看到花水后綻開笑容,“這么早就回來了?”
“嗯,今天沒有打工。”
“校服洗好了,早上曬的,現在也應該干了。”她把垃圾倒進筐里,把東西收拾著提進屋子。
“陳阿……媽媽!”
“媽媽。謝謝!”之前小聲地說,怕她聽不到,用力提了嗓子喊。
陳阿姨推門出來,臉上帶著溫熙笑容,用輕松地口吻說:“快進屋吧,我熬了湯,晚上一起去超市看要買些什么。”
就像再正常不過的一對母女。
下午五六點的陽光散下來,叮咚落在花水含著笑的眉梢上,落在小半邊陰影的校服上,落在她眼睛望過去的所在之處,落在她承載著秘密的內心那一行字,將會封存很久很久,直到主人前來認領。
他說——臘梅愛卷心菜。
而波斯菊。頑強地生長在宇宙邊緣,培育出一朵用心綻開的宇宙之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