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洛杉磯時報》稱為“最著名的中國影評人”、“中國的羅杰·伊伯特”
假設李安和馮小剛僅是微博名人,他倆若打起來,李安基本沒勝算可言。馮小剛的語言風格極為張揚,充滿個性,而李安說話腔調弱弱的,顯得不自信。誠然,微博雖碎片化,仍是書面表達,若是演講比賽,情況又可能不同。
我第一次聆聽兩位導演,是在同一場合。那是2006年6月的上海國際電影節,我應邀主持一個論壇,嘉賓是李安和馮小剛。當時李安身上剛披滿奧斯卡光環,不大的場地擠滿了媒體人。馮導一如既往一語點破天機,說大家都是來捧李安的,言下之意其他幾位都是陪襯。其實李安臉上沒有一絲春風得意,上臺前在貴賓廳居然問我應該說些什么,我說沒有限制,你愛說什么就說什么。說實在,我那話有點虛偽,因為我剛被告知,盡量淡化《斷背山》。我想,輪不到我跟李安說不該提什么,我算老幾?我只能做到自己不提《斷背山》。不過,從李安的講話中,我猜出他應該也知道那是新禁區,故并未涉足。我驚訝的是,在那慢條斯理的節奏里,他的思路是多么清晰,語言表達是多么精準,記錄下來,基本不用修改便是一篇妙文。若把李安的說話節奏加快一倍,全然是一個余秋雨或于丹。別笑,在當下語境里,那是詆毀李安大師。我指的是口才,不是內涵。說到李安的內涵,任何媒體采訪都僅能呈現冰山一角,必須閱讀他的傳記《十年一覺電影夢》,盡管是他人執筆,李安的文化底蘊和思想深度躍然紙上,令人高山仰止。
當然,李安不是神,也有失手的時候,而且敗得極慘。《綠巨人》我看到一半,實在看不下去,提前離場。《制造伍德斯托克》我甚至沒看,聽到老美一邊倒的負面評價,我甚至替他傷感,覺得他不該接跟他氣質截然不同的項目。話說回來,《臥虎藏龍》和《少年派》也不像是李安擅長的故事。沒有冒險,哪來成功?李安是我視野中橫跨中西文化的第一人,不限于電影界,而是整個文化界。林語堂之后,有誰能同時浸淫中西兩種文化并熟練轉換及表達?上億的文化輸出經費,恐怕不及李安一人之力產生的效果,而且生動得多。他一個畫面所包涵的儒釋道精神,是于丹老師用多少雞湯都無法勾兌的。
或許是因為李安當了多年宅男,陰差陽錯做了深厚積淀,一旦獲得拍片機會,便以一個成熟藝術家的面目出現。相比之下,馮小剛是在實踐中成長起來的。你能感受到,他每部作品都要比前作更為成熟。從他的題材選擇,你能清晰看出他的心理軌跡。從人文角度,2000年之前的影片基本上只是逗笑而已。(我無幸欣賞他早年被禁的作品,故此判斷可能有誤。)從《一聲嘆息》起,我的感覺越來越明顯,那個嬉笑怒罵的京痞子外表下,有一個掙扎著破土而出的真正藝術家,一個帶有文青和公知特征的藝術家,只因為他的喜劇太賣座,被深深掩埋了。一般人說馮小剛的電影“接地氣”,這詞兒若翻譯成文學術語,其實是很高的評價。不幸的是,歐洲影展只看到他敘事流暢的一面,翻譯過去,即是類型化、商業化,而欣賞不了這“地氣”。
《少年派》和《一九四二》排片的沖突,給華誼和馮小剛帶來了一些壓力。我較早看到《一九四二》,又是第一天看《少年派》的公映。從影院出來,我眼睛一亮:天哪,李安和馮小剛拍了同一個故事!仿佛是某個高高在上的神袛,給他倆布置了一個命題,提供的關鍵詞是“極度饑餓”、“人吃人”、“善與惡”、“宗教的意義”、“外來記錄者”。李安交了一個強調善的版本,但又不愿罔顧惡的存在,于是在結尾處舉重若輕地帶出,讓有心者為之一振。馮小剛則相反,他把人性惡做足了,幾乎讓你絕望,但在最后悄悄帶出一絲希望。張國立飾演的主角和他從路邊撿來的孤女,向遠方走去,畫外音的述說,是她的后代,我們知道,她活下來了。這個光明的尾巴,終于讓觀眾得以喘息。
李安和馮小剛不僅選擇了剛好相反的隱與顯,而且選擇了突破自己慣常風格的新路。如果說李安是日神精神的代表,這回他讓內心的老虎呼嘯而出,在狂放中展示了自己的id;而馮小剛則收起他的酒神一面,非常克制地流露出他內心深處的沉思與悲觀。他倆都在突破自己,接近本真,而這個本真,竟然有那么多的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