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的胸膛是座山

1

冬天的早上總是姍姍來遲，尤其這樣一個陰冷的周日。我們蝦子般慵懶地蜷縮在暖暖的被窩里，似乎要把這六天來所有的困倦都在這一刻消解掉。

“夏慧妍，外面有親人找你……”睡夢中，不知哪個起來方便的室友叫喊著并搖醒了我，我極不情愿地睜開眼，只見室友扒開蚊帳，擠眉弄眼地朝我笑著，那神情，好像我有什么見不得人的事隱瞞著她似的。我有些納悶，這個時候還有誰來找我？

母親過世后，我成了不折不扣的孤兒，我那半死不活的父親可是懶得理我的，特別是哥哥去參軍后，他更是對我不聞不問，每日不是玩牌就是搓麻將，偶爾贏了點錢，便下館子，喝得醉醺醺的，還經常徹夜不歸。這個家已形同虛設，因此，平時若沒啥事，我是不愿踏進家門的。因為這個緣故，我們也沒多少親戚往來，從而，在我的意識里，有親人來學校找我，那似乎是不可思議的事。

懷著忐忑的心情，我在女生大院門外見到了分別已三年的哥哥。

我心中百感交集。哥哥變了，幾年的軍營磨練，他已長成了一個魁偉英俊的小伙子，一身筆挺的軍裝，在陰霾的天空下更凸顯出威武、大氣來，無形中給人以一種安全、塌實感，以至我多想像小時候一樣，一頭撲到他的懷里，把所有的委屈盡情地向他傾訴，或者撒撒嬌。但我不能，且不說周圍眾多的目光，單是我們都已經長成了大姑娘小伙子，便是讓人感到有多難為情。

不知什么時候，我們周圍已陸陸續續來了許多室友，哥哥樂哈哈地向每一個人打招呼，并像久別重逢的親人那樣，給她們分發糖果。于是，此刻的氣氛，也一下子變得融洽了。

“他真是你哥？”剛才叫醒我的女生半開玩笑地發問。

“不是我哥，難道是我弟呀？”我假裝不高興地反問。

“呵呵，真的不像哥哥，倒像……”有人嘻嘻哈哈地欲言又止。

哥哥似乎明白了什么，笑了一下，說：“我是她的男朋友，這次探親就是特意來看她的，影響了你們休息，還請多多海涵。”哥哥說著很滑稽地彎下腰打了個揖。

我窘得羞紅了臉，推了他一把，“哥，你怎么這樣子說話呢？”

周圍的人一下子哄然大笑了起來。

過后，有要好的同學說哥哥長得像極了胡軍，尤其像飾演少帥張學良的那個。可我總覺得哥哥除了有胡軍的英武外，似乎還多了一種與生俱來的溫和。不僅對我如此，在對待我的室友時，哥哥也表現出了一種兄長對小妹的關懷，惹得她們幾個直羨慕我有這么個好哥哥，甚至有個女生還暗暗向我打聽有關他的消息……

我問哥哥：“你不是說今年還不能回來嗎？”

哥哥狡黠地笑了笑，說：“多年未見，放心不下你這個小姑娘，但現在看來，我這份擔心應該是多余了。”

在哥哥眼里，我是永遠也長不大的小女孩，自幼缺失的那種男人所特有的雄渾、深沉的父愛，我卻從他那里另外得到了補償，我已習慣了依賴哥哥，向他索取，甚至撒嬌。直到現在，我看似歡快的外表下，依然隱藏著一顆渴望得到呵護的心。

其實，自從哥哥去參軍這幾年，我就像寄人籬下的小貓小狗，平時放假了要么呆在學校里，要么就去舅媽那里幫她照看鋪面。家，對我來說是個陌生的概念，我多么希望哥哥早日回來，支撐起這個殘缺的家呀。

似乎想到了什么，我揶揄道：“你真的沒有先回到家看看嗎？”

哥哥苦笑了一下，“我是先到過家了，但爸爸不在，問了鄰居的張姨，她說他已有好些時日未回來了，多半是在麻將館里。”

這就是我的父親，一個已經完全喪失了家庭觀念的醉生夢死的老頭。

2

在我的記憶里，父親未曾給我們好臉色過。每次他醉酒后，總是找碴兒與母親吵架，甚至動手，這時，我總是嚇得瑟瑟發抖，但比我大三歲的哥哥，卻是義無返顧地護著母親，于是，惱羞成怒的父親便連哥哥也一塊打，有時還殃及無辜的我。因此，我們恨透了父親，并渴望著快快長大，好保護我們那苦命的母親。可沒等我們有能力保護，積怨成疾的母親便一命歸西了。

至此，這個家徹底坍塌了。父親破罐子破摔，本來他是在機械廠做收發的，但因經常酒后誤事，很快被安排下了崗，這樣，家里的經濟陷入了困境，我們的學費生活費，還是靠家境稍為殷實的舅舅的鼎力相助，才勉強得于挺過來。成績優秀的哥哥，高中未畢業，在和父親大吵了一架后，去參軍了，臨走時對我說，以后再也不想踏進這個家門，再也不想見到父親。平時與我通話時，他仍對父親耿耿于懷，語氣里充滿了對父親的不滿。

但這次回來，我看到他的態度有了明顯地轉變，話語里有了對父親邋遢生活的擔憂，我想，本來哥哥的秉性就不壞，他怎能對自己的生父不好呢。

我們家在城南，是一座舊式平房，屋里一片狼藉，墻壁上結滿了蜘蛛網，桌椅上布滿了厚厚的灰塵。我們動手清掃了起來，等一切清理完畢，我們已累得大口地喘著粗氣。

果然，我們在麻將館里找到了正在酣戰的父親。

麻將館里烏煙瘴氣，煙味、酒味、人體臭味撲鼻而來，我一時難于自禁，很響亮地打了幾個噴嚏，人們紛紛抬起頭來向我們張望，父親這個時候發現了我們，他顯得有些意外。

哥哥拉著我的手迎了上去，未等我們開口，父親便淡然地說：“你們怎么找到這里來了？”哥哥畢恭畢敬地說：“爸，我們找了好久，才打聽到這里，我們一起回家吧。”父親并不抬頭，邊搓麻將邊漫不經心地說：“你們先走吧，我待會兒再回去。”正在興頭上的父親，看來并沒有要離開的意思，哥哥于是又說：“爸，我剛回來，今晚無論如何，我們爺卅要好好聚一聚。”旁邊的幾個牌友也紛紛打趣，“老夏，孩子回來了，你總該回去痛快一頓吧，免得今晚又賒了飯館的賬啦。”

在人們的取笑中，父親才極不情愿地跟我們回去了。然而，一路上我都沒有與他說上一句。

看到父親背也駝了，兩鬢也添了不少白發，我有些不忍，很想叫一聲“爸爸”，但還是打住了，只是不冷不熱地應和了幾句。哥哥不停地給他夾菜，并勸他少打麻將，注意休息。父親很少搭話，只是不住地飲酒，等到一瓶白酒快要見底，他的話也漸漸多了起來，說：

“我不去打麻將，難道去討飯不成，你能養活我嗎？”

“對，我是要養活您，兒子養老子，天經地義，只要您不再玩賭，以后您的后半生，都讓我來照顧好了。”哥哥斬釘截鐵地說。

“就你……我的……兒子？”父親打著結舌，不相信地說。

“我說的是真心話，”哥哥一本正經地說，“下個月我就要上班，以后我就有能力供養您了。”

“哈哈……老子也有，有兒子，養老了，老子他媽的以后不用到大胡子的食店蹭飯了。”父親一面說著，一面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可雙腳還未邁出一步，便搖搖晃晃地要倒下，哥哥眼疾手快，一腳跨過去扶住了他。

父親就勢倒在哥哥的懷里，頭也歪在一邊，嘴里喃喃地說：“老子有種了，老子不絕后了……”

至此，我才知道哥哥其實已經復員了，并且靠舅舅的關系，在交警隊里做了個協警員。

3

我對父親的成見由來已久。早年前，曾聽張姨提起，父親一次酒后發嘮叨，說我不是他的女兒。俗話說酒后胡言，因此沒人在乎他說的話，但現在回想起來，以往的種種跡象，似乎表明了他所說的并非一派胡言。

我五歲或六歲那年的中秋節，父親單位里給他發了一瓶酒，應該是瓶好酒吧，他只在前晚喝了一點點，算做品嘗一下味道，剩下的以留作第二天過節時再喝。因為看到那酒瓶很特別，我有心把它留下來用做花瓶，于是，不識好歹的我，把里面的酒全倒了出來，然后裝滿水，再插上一枝花。當時，母親正在做月餅，全然沒有注意到我的一舉一動，我做完了這一切，然后等著要吃月餅時，父親回來了。

父親手里提著一條在當時還是很貴的鯽魚，這是他只要有好酒或好心情時，必定要吃的一道菜。

一腳跨進門來，父親一眼便看到了擺在臺面上的花瓶，眼睛頓時瞪得大大的，厲聲地問是怎么回事。正在忙乎的母親趕緊回過頭來，等她明白過來后，頃刻間變得大驚失色，慌慌張張的不知所終，我嚇得大哭起來。

父親猛的把魚摔到地板上，一巴掌迅速朝我打來，我一下子跌坐在地上，他跨上來提起我的衣領，左右開弓狠狠地扇了我幾個耳光，很快的，我的嘴角有血流了下來。母親趕緊沖過來把我摟在懷里，用自己的身體護著我，父親的拳頭便落在母親的身上。母親哭著要父親別打了，父親一面打一面咆哮著：“就打你們這對母狗野崽，打死了你們，省得我眼不見心不煩。”

這時，哥哥從外面回來了，眼前的景象讓他很是驚愕，但當他知道了事情的原委后，卻表現出了這個年齡的孩子少有的鎮靜。

他拉開父親的手，說：“爸爸，你別怪妹妹，是我叫她這樣做的，我讓她找來枝花，說等你喝完酒后再把花插上去，哪知她誤會了我的意思，要打你就打我吧。”父親鼻子哼的一聲，冷笑道：“乳臭未干的東西，你也來哄我，滾開。”說著，一把推開哥哥，搶著上前又要打我，哥哥急了，張開雙臂，把我和母親擋在身后，母親趁勢拉著我逃出門去。氣急敗壞的父親便朝哥哥的臉扇去，瘋急了的他仍不解氣，把一盆未做好的月餅一股腦兒扔到門外去……

那個中秋節我們的凄慘景象，現在回想起來仍心有余悸。打那以后，父親正眼也不愿瞧我一下，偶爾哪日太陽從西方升起，他一時大發善心，買了些糖果回來，但大部分都是給了哥哥，分給我的，僅僅是不足哥哥的一個零頭，不知情的人還以為父親重男輕女的思想作祟，哪知他這是把我當成野生的來對待了。

好在疼我的哥哥，總會在背后偷偷地將他的那一份分給了我。

4

哥哥回來后，我又重新住到家里來。與哥哥在一起，我似乎又找回了家的溫馨。自我懂事起，無論是我受到了別人的欺負，或是受到了父親的打罵，只要有哥哥在身邊，我內心的彷徨或恐懼，總會減輕了許多。就是現在，假使哪一日哥哥不在，我便有一種缺少了什么的失落感。

哥哥已有了對象，叫高瑩，在鬧市里開了個花店。高瑩的家境殷實，她不顧家人及親友的反對，死心塌地地愛上了我的哥哥。他們已經談了好幾年，原本打算在今年結婚，但因為我上大學的費用，所以一拖再拖。

本來，我是不想參加高考的，原因是大學高昂的學費，令人望而卻步。但哥哥硬是不同意，他說他已吃盡了沒文化的苦，當年參軍就是為了考軍校，但因文化低，結果只能眼睜睜的看著別人考上了而黯然神傷。再說，當年因為參軍而不能給我多少關照，他已為此內疚不已。

可是哥哥又怎能想到，以他的微薄之力，以及他現在的處境，供養我幾年的大學，該是何等的艱難。

那個寒假，我發現哥哥每天下班回來后總在臥室里看書。我有些不解，自從參加工作后，他的空閑時間多數是跟女友約會去了，哪有這么多心思來看書？我問他，你該不會是想考公務員吧？哥哥笑了，說就我的水平，能行嗎？這個任務就留給未來的你了。

我覺得有什么不對勁。那天，我潛入了他的臥室，對于這個地方，我是再熟悉不過了，因為小時候我就是在這里和哥哥同床共枕的，只是現在長大了，男女有別，所以總會有些別扭的感覺。

一腳跨進來，一股成熟男人的氣息，撲面而來。桌上擺滿了自考類的書籍，還有一本有關男女心理學方面的書，我感到好笑，都快要成家的人了，哥哥怎么還有閑情去看這顯然已過時的東西呢。

我突然想起有次哥哥問了我一個傻傻的問題：除了風塵女之外，你說現今女孩子找對象，看重的是人品還是錢財。我已經二十歲了，身邊不乏追求的男人，對這類男女之間的事已不再陌生。于是說，當然兩者都重要，缺一不可。哥哥“哦”的嘆了一聲，似乎得到了某種釋懷。我忙問莫不是這個問題與你有關？哥哥不自然地笑著說，沒什么，隨便問問而已。

我不信，我知道他一定有什么心事不肯告訴我。

正翻著書本，一張信紙從里面掉了下來：

劍南：

我無意拆散你們兄妹的情誼，我只是不能理解，作為我的男人，你卻無視我的感受，把精力放在她身上，一而再地推遲我們的婚期。如果說以前供養妹妹是哥哥應盡的義務，那現在她已成年了，許多比你們有錢的人家都放棄了讀大學，何況她僅是考了個三類大學，你說，花這么大的代價去讀，值得嗎？再者，你不是說她不是你的親妹妹嗎，人家都已經主動放棄了，是你自找麻煩，硬逼著她去讀的，你能感受到這些年我是如何頂著壓力過來的嗎？

在這里，我只能說聲“對不起”了。

痛苦的瑩

看完了信，我頓覺天旋地轉，想不到哥哥因我而受了這么大的罪，更想不到的是，我竟然不是他的親妹妹，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無力地斜靠在沙發上，怎么也無法使心情平靜下來。不知什么時候，一身酒氣的父親，搖搖晃晃地走了進來。他嘴里發著牢騷，一面責罵我只會吃現成飯，連開水也不會燒，一面又埋怨我拖地板時弄濕了他的鞋子。我不知哪來的勇氣，呼地站起來，盯著他，一字一頓地說：

“你說，我究竟是不是你女兒？”

父親冷不丁嚇了一跳，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瞇細著眼睛看著我，“喲，今天吃錯藥了，這么大的口氣？”

“你說不說，我到底是不是你女兒？”我提高了聲音。

父親冷哼一聲，“我什么時候說過你是我女兒，算我吃飽了撐的，白養了你這么多年，這里的人與你沒任何一點關系，你如果知趣，就趁早滾吧。”

我大叫一聲，捂著臉沖進了臥室，然后蒙頭大哭。門外傳來父親翻酒瓶子找酒喝，以及自說自話的聲音，許久，他才罵罵咧咧地摔門而去。

我的心在滴著血，父親不是我的親爹，這已有所料，可最愛我的哥哥竟不是我的親哥哥，誰又知道已經去世的母親是否是我的親娘呢。

原來，所有的一切都是騙局，我真的是這個世界上最可憐的人。

5

哥哥回來了，任憑他怎么敲門，怎么說好話，我就是不開。哥哥急了，說：“再不開門，我可要走了，以后再也不回來了。”

這是哥哥繼上次參軍臨走時，第二次說這樣的話，難道他覺察出了什么？或者這個家與他沒什么干系，亦或說這段時間他的落落寡歡，與此有關？

我打開了門，哥哥笑了，說：“這就對了，不然我可真不理你了。”原來他竟然還是像小時候一樣僅僅是嚇唬我而已。

我說：“你該不會是搬到高瑩那里去吧。”

“當然去她那里啦，”哥哥說，“你都不理我了，我不去找她找誰呢？”

我有些心酸，都到這個時候了，哥哥竟還在我面前強裝歡顏，于是說：“高瑩很反對我讀大學，是嗎？”

“怎么會呢，”哥哥說，“你考上大學，她高興都還來不及呢。”

“是呀，他高興得都跟你分手了。”我直視著他的眼。

哥哥眼里閃過一絲慌亂，“你別瞎胡猜，我剛剛才從她那過來呢。”

我的眼淚突然又噴涌而出，“你別演戲了，她在信中什么都告訴我了。”我抽噎著。

“這……”哥哥臉色剎那間變白了。

面對我的盤問，哥哥知道再也瞞不住了，只得故作輕松地承認了：“沒什么，強扭的瓜不甜，追我的女孩，一個排還不止呢。”

而當我再問我是否是他親妹妹時，哥哥聲音顫抖了，說：“我確實不是你的親哥哥，我來到這個家時你還在呀呀學語呢。”

“什么，你也不是他們所生的，那我又是怎么回事？”我愈加糊涂了，把父親的話說了出來。

哥哥說：“別聽他的胡話，你確實是他生的，這是千真萬確的事。”

哥哥還說，當年他依稀記得，是親爹娘開著一輛卡車把自己給送過來的，至于親爹娘的模樣，早已模糊了。

“當我遭到爸爸的打罵時，曾經問過媽媽，我的親爹娘在哪里，但媽媽總是說，他們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等我長大了再帶我去。”哥哥紅著眼，聲音有些哽咽，“你還記得當年我參軍前曾跟爸爸吵過一次嗎？我問他我的親爹娘究竟在哪里，可他卻挖苦似地說我是撿來的，像條癩皮狗一樣被撿了回來……”

哥哥話未說完，淚水已流了滿面，我再也忍不住了，一頭撲到他的懷里，我們兄妹倆抱頭痛哭。

這應該是我有生以來第二次見到哥哥的哭泣，第一次是在母親去世那時，而在其他時候，不論有多大的不幸，他給我的印象，總是堅強、樂觀以及陽光。

過后想想，我總覺得事情絕非那么簡單，哥哥當年那么小，他能懂得什么呢。我想，我只能求助于我們唯一的親戚——我的舅舅了。

舅舅的家在城北，離我們有十幾里路，自從母親過世后，他就極少來我們家，我想，這主要緣于他對父親的不滿吧，在我的印象里，父親和舅舅一直都是有過節的。

知道這一天是遲早要來的，舅舅于是娓娓地給我道來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本來，我母親是有了戀人的，是父親使了手腳，娶到了母親。因為這個原因，父親總是對母親的行蹤疑神疑鬼，母親懷了我時，父親竟然懷疑我不是他的種，并要母親去打胎，母親堅決不從。生下我后，等他們再想要一胎時，母親的身體已變得很虛弱，各種疾病接踵而至，因而肚子總是鼓不起來。但父親這時候卻懷疑是自己的身體早就出了問題，這樣，我不是他的孩子，便成了鐵板釘釘的事實。

母親決意要去醫院檢查，看看到底是誰出了毛病，可父親就是不肯，心虛的他怕萬一真的是自己出了問題，那么這個綠帽便永遠不能得以脫掉。可生性多疑的他總是對此事耿耿于懷，這樣，在這種矛盾心理的作祟下，他戀上了喝酒，并常常借著酒勁，制造事端來折磨母親，以讓自己脆弱的心得到些許的宣泄。

后來，知道再要一胎已經無望，他便想領養一個男孩，好讓自己的香火不間斷。這樣，舅舅幾年前的某個晚上出車回來時，在百貨大樓前撿到的男孩，也就是現在的哥哥，當時已有四歲了，于是便過繼給了父母……

最后，舅舅余怒未消地說：“你母親是被你父親活活逼死的。”

啊，現實是這樣的殘酷，我們的身世是這樣的可憐，特別是哥哥，我的親親的哥哥，一直以來想找到親生父母，做一回有親爹親娘的兒子的權利，也生生地被剝奪了。

我想起來了，母親死后那年的中元節，那是我們一年當中除了春節外的第二大節，那天，當別人都喜氣洋洋地過節時，父親卻在外面醉了酒，回不來了。家里異常冷清，我們兄妹倆跑到井邊去看人家殺鴨宰鵝，待到別人都走光后，我們還在那里玩耍，突然，我一腳滑到了井里，哥哥趕緊伸手去拉，卻不料自己也掉了下去。

哥哥會些水性，他已把我推到了井沿，但我卻因為害怕而突然摟住了他的脖子，因此他施展不了手腳，我們便在水里撲騰著，一漾一漾的，幸虧附近有好些人，加之井水不深，在被嗆了幾口水后，我們被救了上來。舅舅聞訊后匆匆趕來把我們接了過去。

現在回想起來，這應該是哥哥自打離開舅舅家后，第一次回去吧。晚上，我們被安排在表哥的房間里睡。哥哥對這個房間似乎很感興趣，東瞧瞧西望望，忽然，他的目光停留在墻上掛著的一張放大了的相片上，這是舅媽抱著還在襁褓中的哥哥，和舅舅坐在駕駛室里的合影照。

“咦，怎么和以前我的家一模一樣呢，”哥哥疑惑地說。舅舅和舅媽面面相覷，好一陣尷尬后，連哄帶騙，總算把哥哥蒙混了過去。當時我不懂得其中的蹊蹺，但我記得，自此后再去舅舅家時，那些舊的擺設，都被他們換成了新的。

6

哥哥對這一切依然蒙在鼓里，壓根兒就沒有在乎自己此時的處境，而是對我更加疼愛了，不使我在生活上受半點委屈，連我想去找份兼職，也被他制止了，他說我現在的當務之急是學習，好為以后考公務員做準備。

我想，假使現在告訴了他真相，無疑是往他的傷口撒了把鹽，于我于他，又有什么好處呢。

猛然間，我忽然發現，我之所以拒絕了一個又一個追求我的男孩，原來是因為在潛意識里，我已經不知不覺地把哥哥當成了我心目中好男人的唯一標準。

我想我應該去找高瑩，告訴她說我現在可以自力更生了，我的學費雜費生活費等等都可以通過勤工儉學或者做兼職來解決，我還要告訴她我哥哥是個頂天立地的好男兒，離開了他你定會后悔一輩子的。

但馬上另一個聲音又在耳邊響起：不，哥哥是我的，今生今世，任何人都不能從我手里把他奪走……

啊，怎么會是這樣呢，我怎么會有這樣齷齪的想法呢。算了吧，我要把這個想法埋在心底里，當成我一個人的秘密。

哥哥，你不是要參加自考嗎，讓我們比翼雙飛，齊頭共進，到了時機成熟的那一天，我再把真相，包括我心中的秘密告訴與你。

責 編：黃素芳

題圖插圖：INM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