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1
這是段碧君第十次參加這樣的面試。不同的面試似乎都必須面對相同的面孔——坐在你對面的人會假裝認真翻著簡歷,努力尋找一些無關痛癢的話題,接著再把早已經設計好的幾個問題或明或暗給拋出來,然后讓你轉身走人。在兩個面試者的空隙,他們會討論球賽和面試者的長相,而對于段碧君這樣跟風箏一樣瘦的男生,他們往往采取速戰速決的方法。
這一次似乎真的有好運氣,考官是一個說話很快的男人,穿著西裝,中年發福,頂微禿,一副金色邊框的眼鏡蓋住了半個臉。他似乎很有耐心,開始便說段碧君這個名字聽起來像個女孩子,接著拿起桌子上簡歷,翻來覆去地看:“哪個學校畢業的?東州師范學院……哦東州我知道,是不是在日本?”見段碧君沒表情,他略一沉吟,又補充說,“那是在韓國?你看起來像個留學生。”
段碧君的心一下涼了半截。心想如果自己是清華北大畢業的,考官應該不至于認為這倆大學在南京。但看考官一臉虔誠,應該不是故意拿他不起眼的母校尋開心。
段碧君只得說:“東州是一個縣,不遠?!?/p>
畢業都快一年了,但每次介紹自己的母校,段碧君都顯得格外痛苦。畢業的學校沒名氣,就像美女臉上的舊疤痕,或者一場不堪回首的戀愛,總不好意思被公開提及,萬一提及了還得接受人家的安慰。
這時考官的手機響了,他側過身去面朝窗口接開始對著手機大聲說話,情緒激昂。
他還沒有宣布面試結束,所以只能等著,幾分鐘里段碧君多次變換坐姿,但都感覺不舒服。窗外剛下過一陣大雨,玻璃上水滴彎彎曲曲向下爬行著。這是十七樓,窗外看不到一棵樹,段碧君輕輕嘆了一口氣。
就在這時,虛掩的門被輕輕推開了,一個身材高大的男人從門的縫隙里擠進來。他隨手又把門關上了。一開一關之間,段碧君清楚聽到走廊上等待面試的人群發出的嘈雜的聲音。他一進來,禿頂男人動作利索,將手機啪的一聲合起來,手往后一收便將手機快速放進褲兜里,與此同時他站起來并發出一串爽朗的笑聲:
“鄔總,您怎么來了?”
鄔總并沒有接話。他穿著休閑T恤,一張看起來十分疲憊卻透出幾分英俊。他徑直走到桌子旁邊,在簡歷旁邊拿起段碧君的小說,翻看了簡介和目錄。當看到扉頁上作者的照片時,他轉過臉來,對段碧君說:
“你寫的小說?……照片比你本人帥?!?/p>
“上半年剛出的,偵探小說。照片是以前的,那時比較胖?!倍伪叹⌒幕卮?。
他轉過身去,對禿頂說:“外面那么多人等著,加快速度吧?!彼舐詥柫艘恍┗厩闆r,就走出去了。出去時他把段碧君的書夾到腋下:“這書借我看看。”
鄔總走后,禿頂長長舒了一口氣,他十分隨意問了段碧君幾個問題,便非??蜌鈱⑺偷睫k公室門口,還拍拍肩膀:“既然鄔總感興趣,你的書和材料我會仔細研究,如果錄用了我們會給你打電話。”
這時門口站著的都是等得火急火燎的應聘者,看到段碧君這么久才出來,而且是考官給送出來的,都投來羨慕和猜疑的眼光。
人群中,只有小界如向日葵般喜逐顏開,跑來幫他拎包,一上來就喋喋不休:
“我說就要出來面試沒錯吧?剛才那個人腋下是不是夾著你的書?他是誰?所有人里面你待的時間最長,長達十五分鐘!”
2
大學畢業,小界就許諾說,只要段碧君找到一份穩定的工作,不管好壞,她都帶他去見父母?!笆紫鹊糜幸环莨ぷ鳎蝗荒阕屛以趺唇榻B你?某網站知名偵探小說寫手?”她說,只要她父母那一關過了,我們的未來就不是夢。
但這世界偏偏就是要什么沒什么,段碧君來到這座城市里差不多一年了,卻一份工作都找不到。畢業的時候太過于幸運,被一個私立學校錄取了,誰知那個學校剛開辦不久,沒有生源,他和同事頂著烈日到街頭去派傳單,還到菜市場門口擺攤接受買菜大媽的拷問,這樣糊里糊涂過了一個月。當他明白過來決定辭職時,已經錯過了找工作的最佳時期。
師范學校畢業,又是文科,不是211的,當老師指望不上,應聘的時候顯得漫無目的,像中文系這種“萬金油”專業,似乎放哪里都可以,但其實放哪里都不行。
段碧君整日窩在暗無天日的出租屋里,日夜顛倒,白天睡覺,晚上上網寫小說賺稿費,靠這點小錢勉強度日。雖然他感覺自己像一臺打字機,而且是永動的,一旦停下來不寫,網站不但會克扣稿費,而且會延遲簽訂下一期的合同。無論什么樣的生活,只要適應了就可以無所謂地過下去。他已經習慣把夕陽當成朝陽,所以,小界“不堪其憂”,但段碧君卻“不改其樂”。
小界每一次看到他,卻都是一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表情。她三天兩頭就打電話談論工作的事,開始三令五申,后來是最后通牒,但工作依然毫無進展。段碧君有時懷疑自己是不是對守著辦公桌的生活方式有一種天然的排斥。
上個月還為這個事情鬧翻了一次,她半個月沒到出租屋來。正當段碧君開始猜測她是不是已經另擇高枝了,她卻依舊蹦蹦跳跳出現在門口,而且一見面就給他一個熱烈的擁抱,并將她手里的一張紙向他揚了揚:“這是公司的電話和地址,你周三就給我面試去!”
原來這段時間,這丫頭四處替他寄簡歷,沒有消息她就打電話一家家詢問結果,終于給她逮到一個面試機會,看來這回逃不掉了。為了見她父母那個大面試,段碧君感覺就需要各種小面試,有點像積分制,但大小十場面試他是一分也沒撈到。結婚是為了干什么?生小孩?孩子長大了又工作結婚,再然后呢?段碧君開始覺得從戀愛走向結婚這路,怎么看都有點望而生畏,似乎有某些看不見的物質借著人類的軀體往后面傳遞信息,一代代的人只是工具或載體,像一次性筷子用完則扔。
“你看你這德行,皺什么眉頭!為了我們的幸福生活,這一次你一定要去!”
“我覺得現在也蠻好的呀,為什么一定要上班?況且這個,你看,地產公司文秘,人家文秘都是女的,我能做什么呀?”
“你不管,只管去面試就行?,F在做地產這一行,只要心夠黑不臉紅,絕對暴利,文秘又不需要你出賣色相,隨便應付一下你是綽綽有余!”
劣質的電腦音箱傳出許巍的《青鳥》:“天空如此美卻不知向何處飛,再見你我的翅膀已破碎……我看不見曾幻想的明天,我看不見那遙遠的春天……”
青鳥是一只什么鳥?
3
面試之后的時間里,段碧君瘋狂趕稿。期間下過兩場雨,窗外的木棉花一朵朵往地上跌落下去,光禿禿的樹上只剩下六朵,五朵,四朵……到了四朵它就停住了,時間分分秒秒過去,每次望出去,四朵木棉還在那里,仿佛是畫上去的。
每天夢囈般趕稿,他面對文字已經開始惡心。這一天早晨,他被一個電話吵醒。窗外陽光明媚,一個男人的聲音在那一頭傳來:
“你面試的材料我看了,那本寫偵探的書,寫得很有意思,我姓鄔,你或許還記得我?!?/p>
當然記得,段碧君心中掠過一絲激動。
“你明天到公司來一趟,十九樓左手邊第一間?!?/p>
掛了電話,段碧君僵在那里,手心的汗水讓手機的背面都濕了。他隨即給小界打了電話,不到半個小時,她便出現在眼前。
“我這是算被正式錄用吧?”
“傻蛋!老總親自打電話,這還不算正式錄用?真不知道那些偵探小說你是用哪邊腦子想出來的!都快結婚的人了……”
她剛才說話還無比囂張,但說到“結婚”兩個字,她又突然臉紅了起來,低頭不語,再次抬起頭時又朝他吼道:“看什么?給我倒杯水啊呆子!渴死了……”
4
段碧君走進辦公室時,鄔總正在喂金魚。他依然一臉疲憊。魚缸里的金魚也跟他一樣的疲倦,段碧君走近時,它們呆呆的,不大愿意動。
“這是紅運當頭吧?”
“其實我只知道它們是金魚,也不知道叫什么名字?!?/p>
他這么一說,段碧君膽子就大了:“身體是銀色的,頭頂是紅的,就叫紅運當頭,有也人叫紅帽子,大富大貴的意思?!?/p>
“挺會說話。只不過這魚跟著我,難哪,今天早上又死了幾條,喂它們也不吃,我怕這幾條也見不了明天的太陽,真不知道這是在養魚還是在殺魚?”鄔總一臉無奈。
“讓我看看,”段碧君俯身觀察,“生病了,不能再喂它們吃了。您看,這紅帽子上有很小的白點,今天陽光這么好,應該把魚缸搬去曬太陽,水溫升高,這些小蟲子就會死。最好弄點紅藥水,兩滴下去,應該會好。”
鄔總臉上掛著若有若無的笑意,他看著段碧君,點了點頭,說道:“快中午了,去吃飯吧,我有事想和你聊聊?!?/p>
他們從辦公室走進電梯,又進了車子。辦公室、電梯、車子……都是一些方塊狀的盒子,現在離這些盒子又近了一步,段碧君卻有點恍惚。
“你的那本偵探小說,前幾天我剛好有空,看了大半,寫得不錯。你說,一個偵探最重要的是什么能力?”
“觀察和推斷。”他這一問,段碧君心想難不成這是復試,立刻警覺起來,嚴陣以待。
“那你推斷推斷,這些天我都去了哪里?”鄔總一手扶著方向盤,一手優雅地點了一支煙。
果然是鴻門宴!這不是刁難人嗎?算了,豁出去了:
“您去登山了,同行的人里頭有女孩子?!?/p>
鄔總表情冷漠:“說說。”
“您昨天一定出過城,如果沒猜錯,應該是去了南昆山?!?/p>
鄔總把那支抽了兩口的煙在煙灰缸里狠狠揉滅了,然后說:“有點意思。”
“前天下午下了一場大暴雨,按理說應該會把你的車沖得干干凈凈,但鄔總您的車卻滿是灰塵,車輪有淤泥的痕跡,說明昨天一定走過山路;我留意到副駕駛座有人吃過瓜子,因為地上有瓜子殼,還有半瓶沒喝完的礦泉水,這位子上應該是女人或小孩?!?/p>
段碧君說話時心里忐忑不安,其實也沒多少底氣。鄔總卻只是笑笑看了他一眼,沒多大反應,這讓他更是緊張,但只能繼續說:“這附近適合自駕游的山不多,這道選擇題就容易了,您看,中控臺下面有幾顆帶葉子的李子,南昆山的李子最出名了。而且您剛才又說這幾天剛好有空,所以我推斷您到南昆山小住了幾天,剛回來?!?/p>
鄔總臉上的笑意越來越濃,他雙手撐在方向盤上:“這幾天我沒有出門,但這車子確實給司機開走了,他確實去了南昆山……你挺有意思,看來找你找對了?!?/p>
5
兩個男人坐在一個大包廂里,房間里的空氣顯得有點多。但段碧君也想,如果是小包廂,幽暗而曖昧的燈光,那更是不搭調。
但鄔總開門見山,把話題拉開了:
“小段,今天請你來,是有一件事想請你幫忙?”
“鄔總您跟我開玩笑吧?您這么大的公司……”
“你是說我有錢吧?用錢能解決得了的問題,都不是問題。問題是,我現在碰到了一件用錢解決不了的事。小段你說說,如果我一個朋友的孩子丟了,那么她應該怎么辦?”
“多大的孩子?!?/p>
“一歲零八個月,剛學會走路,她很聰明,總會說些引人發笑的話?!?/p>
“那很小,還沒學會離家出走——這當然是報警?!?/p>
“如果這孩子的事不能報警呢?”
“那就只能等電話了。人家抱走孩子,如果不是仇家報復,無非就是要錢,總會給您打電話的?!?/p>
“不是給我打,是我朋友?!?/p>
“哦,是,是,給您的朋友打電話?!?/p>
“你是說綁架,問題是半個月了,我都沒接到電話,你說這怎么辦?”
“不能報警,這比較麻煩……”
“我知道有一個地方販賣兒童的團伙比較猖獗……”鄔總提示道。
“您是說東州,沒錯,我就是東州師范學院……我不明白您的意思,鄔總您不會是想叫我……您這完全可以請專業一些的偵探,他們可以幫你排查許多可能情況——復仇、綁架、販賣、出現意外事故等等,包括是否是您身邊的人做的。”
“小段,我相信你是可以信任的人,我這么跟你說吧,丟了孩子我很難過,但我現在不想把這孩子的事情弄大,甚至我不能去請專業的偵探,這座城市太小了,我的一個動作,我太太都可能知道,她在私家偵探這一行有很多朋友。”
“鄔總,我還是不明白您的意思?!?/p>
“簡單點說,我現在只需要你以一個偵探的身份出現在我那朋友面前,安撫一下她的情緒,別讓她鬧出大事來。你只需要假裝到東州去偵查,至于偵查的結果并不重要,關鍵是要讓她看到希望,懂不?希望會讓一個人耐心等待。你是聰明人,說到這份上,你應該能領會。”
段碧君點了點頭?,F實向他展開了一個比偵探小說還要復雜的世界,他對這樣一個特殊而富有挑戰性的工作倒是非常感興趣,至少遠離令人窒息的辦公室。顯然,他的表情和眼神已經暴露了他內心的想法。鄔總從包里取出一張銀行卡,放在桌子上,再推到他面前:
“這是到東州的費用,應該足夠,任務完成之后,還有另外一半。等過了這個特殊時期,大概半年吧,我會讓你回公司來工作。當然,如果你認為有必要,我可以在東州給你另外找一份臨時的工作。你是師范專業畢業的,我在東州還有一些朋友,找一個學校代半年課,應該沒多大問題。”
見段碧君有些猶豫,鄔總說:“你可以有一天時間考慮,考慮好了給我打電話,卡先拿著,你正式工作我就會告訴你取款密碼。”
6
窗外那四朵木棉花也終于全部掉了,只剩下空空的枝丫,如倒插的掃把,又如望向天空的張皇失措的眼神,找不到一處可以凝視的地方。
段碧君找不出理由拒絕這樣一份誘人的工作。他和小界商量,小界卻突然沒有了主意。她低下頭,只嘟囔了一句:“又要回東州???那你自己決定吧。半年好久的?!?/p>
第二天下午,鄔總開車帶著他去買一些必要的物品,比如隱形相機、錄音筆、GPS個人定位跟蹤器等,挑選這些器具,段碧君輕車熟路,十分熟練。他還特意買了一些男扮女裝用的衣服和兩件魔術道具,這個細心的考慮贏得了鄔總的贊賞。
鄔總說,她叫郁小南,丟了的孩子叫青兒,她有個博客,你有空可以去看看。
鄔總回到公司,秘書正把魚缸里的金魚撈出來,讓清潔工收走。金魚已經死光了。
秘書叫:鄔總。
他干硬地露出一個微笑。
7
鄔總帶他來見郁小南,在車上,他千叮嚀萬囑咐,說萬萬不可露出破綻,然他盡量裝得老練點,盡量取得郁小南的信任,盡量接下這份工作到東州去進行表演式偵探。他言辭懇切,并傳授了一些撒謊的技巧,比如眼睛要勇敢迎著對方的眼睛別心虛等等。
在兩所大學中間的一條種滿紫荊花的街道盡頭,段碧君看到了郁小南的那棟小樓。樓有四層,第一層開了一家豆漿店,店前一棵大榕樹垂著蒼老的胡須。在一片蒼翠的掩映中,可以看到墻壁上掛著兩塊招牌,一塊寫著“南方旅館:雙人房100,鐘點房30”,另一塊寫著“南方瑜伽”。像這樣的房子段碧君非常熟悉,一般都是本地人針對大學生情侶開的,由一些以前的民房改建而成,簡單實用,平時價格較低,但遇到大學里面有各類考試,考生蜂擁而至,那么就會抬高價格賺一筆。
鄔總說,郁小南是一個瑜伽教練,她也不缺錢,但她喜歡收租。四年前,鄔總低價盤下了這棟舊房子,按著郁小南的意愿進行了一番裝修,不但把二樓改造成個性的瑜伽教室,而且三樓還配備了一個小酒吧。所以這南方旅館樓上樓下加起來,客房還不到10間?!八矚g就好,由著她吧?!遍_始鄔總以為她只是任性,誰知她卻把這上上下下經營得井井有條,平時也不會向他伸手要錢,一直到她懷上了孩子。
在見到郁小南之前,段碧君腦海中浮現出許多小三的形象:骨感,慵懶,黑靴絲襪,指甲油和唇膏,玫瑰花紋身,高級香煙和紅酒。但當郁小南坐在沙發上出神的時候,卻不禁讓段碧君想起電影《李米的猜想》里面周迅那張蒼白的臉,憂郁而迷亂的眼神。
“昨晚睡得好嗎?”
一個蒼白的笑:
“吃了藥,一覺到天亮?!?/p>
郁小南給他們沖了兩杯咖啡。大概因為段碧君是客人的緣故,她似乎在極力讓自己鎮定下來。鄔總開始給她介紹段碧君,說他是一個經驗豐富的偵探,這讓段碧君感覺臉上有點發燙。但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段碧君只能硬著頭皮吹噓了幾句,他還在客廳為郁小南表演了兩個魔術。
郁小南臉上浮現出一種克制的笑,對段碧君的表演她似看非看,有點走神。段碧君表演完之后,又說了一些事先準備好的話,顯示自己對偵探這個行當有深入的見解。
段碧君說完,郁小南突然站起來,走向前跟他握手表示感謝。段碧君正想說些謙恭的話,突然感覺手上一緊,同時腳下一軟,整個人都站不穩,摔在地上。
郁小南對鄔總說:“你讓他走吧,我不需要偵探。他完全不知道什么叫母親!”說完她轉身進了房間,把房門反鎖了。
鄔總也被這一幕驚呆了,看著段碧君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
“我忘了告訴你,她不但會瑜伽,大學時候她是學校武術隊的。”
郁小南所說的“母親”讓他感到陌生,他也不知道自己應該生氣地奪門而出,還是應該坐下來休息休息。他只感覺郁小南只用了一個動作,就讓他從一個主角,變成一個配角。
8
窗外的木棉樹似乎又開始長葉子了,有一些看不清楚的綠意。本來已經聯系了房東退房,說自己要回東州了,但沒想到現在又必須回到陰暗的出租屋。段碧君還沒有跟小界打電話,他感覺到悶悶不樂,那個晚上他一個字都沒有寫,只下樓去吃了一份麻辣燙。上樓梯的時候,他一拳把消防箱的塑料門打爛了,還用樓道里撿到的一個棒球,打滅了一只燈泡。
從郁小南那里回來以后,他總感覺這個女人讓自己十分煩躁。他一直都是規矩的孩子,并不理解自己為什么這么沖動。
段碧君斜躺在椅子上,眼睛呆呆望著天花板,他無端想起郁小南那雙幽怨的眼神。他面前的電腦一直開著,屏幕保護程序啟動,屏幕上一條條熱帶魚,正在游來又游去。
段碧君猛然想起,鄔總給了他一個郁小南的博客,他一直沒有打開。他觸電一般坐了起來,打開了網頁,里面意外地傳來段碧君十分熟悉的旋律——為什么也是許巍的《青鳥》?
博客的名字叫“南天”。底下是一行小字:青鳥,屬于天空的幸福,它飛得那么低,那么低。
最后一篇博文,寫于三天前,標題很刺眼:祥林嫂的微笑。段碧君深深吸了一口氣,點開了:
“這些日子,我一直處于煎熬之中,我想起那些開心的時光,想起我教她說話,給她講白雪公主。她看著我說,媽媽是白雪公主。我好開心,于是問她,那你是什么?她不假思索就迸出一個詞:丑八怪。丑八怪是我前一天對著童話教她的詞。那時我笑翻在地,但現在……
“對于一只青鳥來說,天空太大了,大得看一眼都能暈眩。一個人的幸福,同樣不需要那么大的世界。一個小小的世界就足夠了,親人和為數不多的朋友就足夠了。在人生的路上,每個人都認為自己是主角,但其實沒有那么多觀眾,真的可以不用那么累。許多人和你親切握手,一個轉身就會忘記你。手機上QQ上那么多的號碼,那么多的人,當你真正想傾訴,翻遍所有的號碼卻找不到一個人可以說話……這是青兒消失了之后,我突然領悟到的。
“但現在什么都沒有了——那些人販子真應該槍斃,他們怎么忍心,青兒還那么小,那么天真,像一張白紙,她甚至還不知道她的親媽媽叫什么名字……當我追出門口時,看到幾個男人有說有笑走著,他們拉著三個旅行箱在街道的轉角消失了。我現在敢肯定他們一定將我的孩子放在旅行箱里面運走了,我多后悔,我當時怎么就沒有想到,空空的街道,沒有車,也沒有人抱著孩子,只有三只巨大的旅行箱……撕心裂肺的哭泣對于一個女人來說,是多么愚蠢,像一只被剪去翅膀的鳥兒,抱著膝蓋,那樣無助?!?/p>
這些片段式的凌亂的敘述,終于在段碧君的腦海中形成一個完整的拼圖,這樣一個丟失的動作發生得何等簡練,它帶走一個女人的人生中最基本的幸福,并帶來一個男人善意而無奈的謊言。
9
看完郁小南的博客,段碧君把電腦一關,就爬進被窩里。
段碧君本來總認為自己是屬于夜晚的,但這個夜晚,他卻用來睡覺。屋頂上一直叫春的貓聲音十分凄厲,仿佛是一個孩子在哭泣,段碧君好幾次到窗口張望,但什么都沒有看到。這樣折騰了三四次,好不容易才睡著了。但凌晨三點,他被一個電話吵醒,他開始以為是小界:
“小界,你讓我睡一會行不行?我好累——”
電話那邊很久都沒有聲音,段碧君迷糊中掛了電話。但鈴聲再一次響起。
“誰?。俊?/p>
“是我,郁小南?!币粋€低低的聲音說。
“誰?……郁小南……”
段碧君突然清醒了。
10
河岸上的路燈忽明忽暗,深夜的風吹過來,有些冷。郁小南穿著一襲白色的長裙,在夜風中楚楚動人。此時熱潮退去,整座城市都浸泡在夜霧之中,仿佛伸出手指就能在空氣中掐出水來。
“媒體曾報道,我們國家每年約有二十多萬兒童失蹤,那么,我的青兒對許多人來說就是二十萬分之一,只是一個數據,但對我來說卻是整個世界。我現在已經很難再相信什么人了,我的孩子,我的青兒,他只是在榕樹下,坐在學步車里觀察樹上的小鳥,我只是走進豆漿店,不到三十秒,但這三十秒一切都改寫了?!?/p>
“……”
“我總想起他穿著那件淡綠色的衣服,舉起胖嘟嘟的小手在空中搖擺,仿佛不用任何翅膀就可以在空中自由翱翔,但他如今卻真的不翼而飛。我白天盡量讓自己忙起來,忙得沒有思考的縫隙;晚上吃藥,企圖讓自己沉沉睡去,但沒有用,我也不知道可以對誰說這些話,我不能對警察說,不能對自己的男人說,我不能要求他再為我做些什么了,這幾年他為了我,已經很累很累,我承認我開始跟他在一起是為了錢,但我畢竟不是動物,當我發現錢不再是最重要的時候,我已經回不去了。我知道他的老婆一直在調查我,我也知道他現在不想離婚,我更清楚我到最后可能一無所有,但這些都無所謂,只要我的青兒……你真的能找到他嗎?”
夜晚使一個人變得多么脆弱,她仿佛與那個一招把段碧君撂倒在地的女人沒有任何關系。段碧君突然很想伸出手去,摟住他的肩膀,但他只能木然點點頭:
“我只能盡力而為?!?/p>
他在一瞬間看到自己的卑鄙,居然可以將一句謊言說得如此真誠。他也不知道他要靠什么去盡力而為,也許他只是鄔總手里的一顆藥片,用來治療一個女人的憂傷,或者說,只是一片鎮痛劑,用來麻痹和延緩一個母親心口的陣痛。
“你別哭,我在東州有些朋友,有點門路,許多交易都在東州完成,應該可以找到。明天一早我就動身?!?/p>
郁小南眼中放出奇異的光彩,凝視著他,這樣的眼光使他心中生痛。
她用手將他推開,催促著他:
“那你快點去,你現在就去,你回去收拾東西,現在?!?/p>
責 編:黃素芳
題圖插圖:INM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