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記得一九九五年夏天,我第一次南下,很狼狽,給我的印象很深刻。那時候常德沒有通火車,我們從張家界坐火車經過婁底到廣州,繞了很大一個圈。那時候火車沒有提速,我們坐了一天一夜才到廣州,累死了。現在坐火車從家鄉出發經過常德到廣州,只要十二三個小時就到了。
我們是四個人一起到廣東的,于雙桃、她侄子,還有一羅姓女孩。第二天晚上八點多,才到廣州西站。夏天的夜晚來得比較遲,天剛剛黑。我記得那時,廣州西站外有一天橋,有許多中巴車在天橋下拉客(現在天橋下嚴禁中巴車拉客)。我們那次上當了。于雙桃在東莞呆了一年多,那次她也懵了。事后她們說,去東莞車票實際上十五元。而那次,那輛黑車上的女人說只要十元。我跟于雙桃她們上車了。車在城里轉了接近一個小時,我們吵著要下車,司機就是不開門,好不容易湊齊一車人。當車行到白云山腳下,開始買票,我們問多少錢,那女人說五十。在廣州火車站你們不是說十元錢一張票嗎?怎么漲到五十了?一車人很憤慨。少啰嗦,現在就是五十元一個人,沒得話說。車前部四個彪形大漢拿著匕首,車后部四個彪形大漢也拿著寒光閃閃的匕首,買不買票,小心放血。大家迫于淫威,只好買五十元一張的車票。我記得有一個懷化的青年,不知是真沒錢還是假沒錢,他掏出他所有的零錢,只有二十多元,他求那些大漢,將他的手表押上買票。大漢們開始不相信他沒錢,搜身,真的沒有,收下了手表,罵道:窮鬼。叫司機減速打開車門,車并沒有停穩,將那青年推下車,司機又加速開車。我不知道那青年受傷沒有。當車行駛到一個交通崗亭時,司機看見有警察值班,大叫一聲:快趴下。八個大漢也叫全車人快趴下。全車人很聽話,乖乖的趴下。車里好像沒有人了,警察沒有看見我們,車快速過去了。司機又叫我們抬起頭來,我們又很聽話地全都抬起頭來。我們像被司機和惡漢控制的一群鴨子,掐著脖子,提上提下,我們沒有一點主見了。現在想起來,很好笑。看來,那群歹徒心虛,怕警察。
我記得那輛車并沒有把我們送到目的地。在離裕元鞋廠還要步行一個小時的路程時,司機不耐煩了,叫我們下車,車沒有停穩,我們被趕下來了。我在地上根本沒站穩,打了一個趔趄。于雙桃她們說:那伙人還是有點良心,沒有搜光我們身上的鈔票。有些歹徒兇殘得很,不光搜干凈身上的錢,還要打人。看來,我們還算比較幸運的。
當我們一行四人步行到裕元鞋廠時,已是轉鐘一點,最后一家招待所要關門了。服務員催我們住進去,告訴我們說,要不然,晚上在大街上轉悠,被查暫住證的抓去了,沒有好日子過。我們住進去了,盡管每人一晚十五元。先休息一晚,第二天再做打算。房間里住滿了人,我人生地不熟,有點認床,沒有睡著。第二天早上,于雙桃和小羅找人去了。我和她侄子貓在招待所,晚上沒睡好,躺在床上補睡。早上只吃了一小碗米粉,幾乎沒有油水,要兩塊錢。我覺得太貴了。根本沒吃飽。粉攤的老板是湖南人,他戰友在裕元鞋廠所在地的村里當支書,靠這層關系,他在裕元鞋廠宿舍后門對面租了一個小門面,擺了個粉攤。他的小門面晚上可以住人,并保證我們晚上不被查暫住證的治安隊抓去,一個晚上十元。他要我們住他那里,照顧一下他的生意。我們沒表態。
于雙桃她們在裕元鞋廠干過一年多,對那里比較熟悉。只要膽子大,可以混進裕元鞋廠宿舍。裕元鞋廠主要生產耐克鞋,出口海外。于雙桃她們混進去了。裕元鞋廠好大喲,光廠房就有兩大幢,加上宿舍,占地面積挺大的。我不記得了,反正很大。裕元鞋廠的女孩子很多,占全廠人數的百分之九十以上。幾萬人的大廠,到處是女孩子。裕元鞋廠人太多了,上班打卡的時候,后面的擠前面的,好似長江后浪推前浪,有的廠牌都擠掉了,打不上卡,補簽一次,要扣十元錢。補一張廠牌,也要十元錢。早上她們要做早操,裕元鞋廠是臺資廠,臺資廠管理很嚴格,要做早操,要開早會。做早操的員工聚在一起,黑壓壓的一片,只看見人頭,黑黑的頭發一大片。她們做早操很認真,整齊劃一,很有美感,體現出一個團隊整齊劃一的凝聚力。早操過后,就是早會訓話,廠長的聲音很洪亮,灌輸臺資企業的文化。我雖然沒有進裕元鞋廠,在廠外面我見該廠的員工們上班很辛苦,從早上八點到晚上十二點,一個月幾乎不休息,一個月五百多元。伙食不算好。我吃過于雙桃從裕元鞋廠帶出來的飯菜,甜甜的,廣東口味,沒有多少油水。伙食不好,工作時間長,睡眠不足,許多人面黃肌廋。家鄉窮,要不是為了生活,誰愿意出來打工受這份罪遭這份孼?
裕元鞋廠里面有郵局、幼兒園、醫院,發工資后去郵局匯款的打工仔特別多,要排很長的隊伍。幼兒園、醫院的工作人員都是從打工仔招聘過來的。
在毒辣的太陽底下找工作的滋味不好受。廣東的太陽好毒喲。熱浪一陣又一陣地向我們襲來,口渴難耐,我們舍不得花錢,只能忍,實在受不了了,去買一瓶礦泉水,節約著喝。路邊的自來水不敢喝,鬧了肚子,根本沒錢醫。
于雙桃和小羅來廣東的第三天就進了裕元鞋廠,她們準備一年后回家。我和她侄子沒那么幸運,男孩子找工作難喲。我們錢帶得不多,想方設法節約用錢。錢掙來不易,花出去怎么那么快?我記得來廣東的第二天晚上,我們沒有住招待所,于雙桃帶我們找到一個偏僻的村莊住小店,五塊錢一晚,沒有安全保障,治安隊隨時會來查暫住證,小店的老板收錢時,首先聲明了。如果沒暫住證,被抓住了,要被帶到治安隊去,要親戚朋友拿錢來取。沒錢取,會被送到艱苦的地方勞動改造幾個月甚至半年,再放出來。聽說那個地方在樟木頭,進去了要干重體力活,在采石場砸石頭。我們管不了那么多,冒著被抓的危險,暫時尋求一個寄身之所。小店里又矮又陰暗,睡的是通鋪,昏暗的電燈下,一個通鋪上睡幾十人。來自全國各地的打工仔睡在通鋪上,老鼠竄來竄去,嘰嘰喳喳叫個不停。蚊蟲很猖狂,專門咬我們這些無業游民,我們身上的血并不多呀。沒有熱水沖涼,老板說只為我們提供睡覺的地方,有許多人在自來水籠頭下穿著短褲光著身子沖去滿身的汗臭味,沖走一天下來找工作的疲憊。小店里的臭味可想而知了,汗臭味,腳臭味,陰暗潮濕帶來的霉臭味,還有死老鼠味。小店外有一個臭水溝,惡心的味道隨著陣陣晚風飄進小店,難受死了。臭水溝里的污水從大大小小的工廠里排出來。老板們發財了,可工廠周圍的環境倒霉了。有許多人希望早點找到工作,早點離開小店。有的人白天出去找工作,晚上回小店歇息。有的在小店里等消息,他們的老鄉在裕元鞋廠里面拉關系,他們盼望早點進裕元鞋廠,早點結束艱難的尋工苦日子。
第三晚,我們決定不住小店了,為的是節約五塊錢。我們找到了一個建筑工地,我們睡在轎子頂上(我們家鄉管樓梯房的頂部叫轎子頂)。廣東的白天很熱,到了晚上,轎子頂上的混凝土還很熱,只是涼快了一點。我們找自來水沖涼,吃最便宜的飯菜,我們帶的錢所剩不多。轎子頂上的蚊子多,出門在外,管不了那么多。我們躺在頂上,天是被子,轎子頂樓板上鋪上買來的涼席,就算是床。我們數星星,星星眨呀眨著它們的眼睛,看我們睡在轎子頂上,它們仿佛很驚奇,仿佛可憐我們是那么落魄。我們看飛機在天上飛,飛機來來去去飛得很頻繁,忽亮忽暗的燈光從我們頭頂閃過,消失在遙遠的夜空,帶走我們的思鄉之情。看高埗鎮的夜景。高埗鎮的夜景很美,美得我們這些從貧窮落后的山溝出來的尋工人很嫉妒。美歸美,但不是我們自己的家鄉美。我們看有些工廠上夜班打工仔忙碌的身影,他們辛勤的汗水澆灌了廣東這塊土地改革開放的幸福之花。我記得在轎子頂上住了幾個晚上。白天我和于雙桃的侄子用雙腳走遍高埗鎮角落,找工作談何容易。晚上回到建筑工地的樓頂過夜。
于雙桃也幫我在裕元鞋廠里面找工作,曾幫我找到生管的職位,八百元一個月薪水,他將我的大學畢業證帶進裕元鞋廠讓人事看過。后來由于生管老大的老鄉從四川來了,這個職位讓給了他老鄉,我沒戲唱了。老是找不到工作,我們帶來的錢一天比一天少,于雙桃的侄子動搖了,他說他從家鄉出來前,他找測字先生算過,說那次出來廣東找工作,會打道回府。他想回去了。那時通訊不算發達,不像現在個人有手機,他在電話亭打電話回家鄉,他爸爸媽媽同意他回去。我也決定跟他一起回家鄉。于雙桃把我們送到高埗車站,她回去上班了。我們到廣州西站坐火車回張家界,再從張家界坐慢車回慈利。我把我在樓頂過夜用的涼席也帶回了家鄉,看到那涼席,勾起我第一次去廣東找工作的回憶,仿佛昨天發生的事情,印象太深刻了。我們回來了,家人感到奇怪,我們說工作不好找。于雙桃一年后才回來。
想起我第一次下廣東的狼狽樣子,酸甜苦辣的滋味不好受,感嘆打工仔的日子不好過。
責 編:熊正紅
題 圖:李敏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