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我有你的電話號碼
“1993年出國之前我在成都生活了15年,對這座城市的一切已經習以為常:它的街頭火鍋和露天茶飲,它的潮濕,它的壞天氣,它的自行車鈴聲,它的小道消息和插科打諢,它的清談和它的慢。出國之后,我回過好幾次成都,我的身份已換成了過客,每次都是匆匆來去。但只要是回成都,我就會想起俄羅斯詩人曼捷爾斯塔姆的一行詩:‘莫斯科,我有你的電話號碼’,當然,我用成都替換了詩行中的莫斯科。”
——歐陽江河
歐陽江河這一次回成都,是為好友劉雪楓的新書《穆特與秦腔》在川簽售助陣,并出席“鐘靈毓秀閱讀文化節”的開幕。當天,閱讀文化節的開幕在杜甫草堂舉辦,歐陽江河頗多感慨,他說上個世紀80年代自己在四川省社科院上班的時候,常常會抽時間到草堂轉轉:“總感覺這里是連接成都現在和過去的橋梁,可以讓自己安靜下來,甚至總會想到李白的那句‘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
而現在的成都,對于歐陽江河而言,就好比二十多年前的杜甫草堂。每次一有機會就會回來,哪怕僅僅住一晚,哪怕是為了到成都給成都的老友打個電話,哪怕只是看一眼,呼吸一下熟悉的空氣,這用他的話說是“采采氣”,就好比在水下呆的時間太長需要浮上水面來。
歐陽江河在成都生活的10多年,恰逢詩歌盛行一時,當年國內寫詩的人成千上萬,但真正堅持下來并且成名成家的也就那么屈指可數的幾個,而歐陽江河就是真正的詩人之一。因為詩歌的關系,從成都出發,歐陽江河的足跡遍布世界,他往往在國外一住就是好幾年:在紐約的中央公園旁的公寓寫作,在歐洲巡回朗誦他的新詩,在日本賣他的“文人書法”……回國之后的歐陽江河也沒有機會再回成都居住:在香港做他的《今天》文學雜志社社長,在北京用他價格上百萬元的頂級音響聽他的上萬張古典音樂CD。——成都,成了歐陽江河的回憶和鄉愁,成了偶爾過來一接地氣的故里。
他曾寫過“我把成都隨時隨處帶在身上”這樣深情的句子,現在依然把成都隨時隨處帶著嗎?當記者問及這個問題時,歐陽江河哈哈大笑,開玩笑地感嘆說成都已經擴展得太大,裝不下了。可隨即歐陽江河很有感情地談及這個城市的方方面面。他是一個非常健談的人,說起話來滔滔不絕,身體里似乎有用不完的激情和活力。他說還有很多老友在這里居住,無論自己身在何處,總會想回來一趟,“雖然現在在哪里都能打電話,但到成都來給在這里的兄弟伙打電話,和在別的地方撥通他們的電話,感覺不一樣。不知道你們能不能明白這中間的區別。”雖然在北京居住多年,歐陽江河的普通話還是有很濃的鄉音,一口親切順溜的“川普”時時刻刻昭示著自己的來處。鄉音和鄉愁,想必就是詩人和這個城市之間秘密的電話號碼。
寫作不是唯一的生活方式
“其實我和江河之間,快樂絕對是主流,不僅僅是在一起聽音樂談音樂的快樂,他還是我的‘拖拉機’超級搭檔,我們倆聯手,至少在我們的朋友中可謂所向披靡,當然他的牌德是有問題的,據說川人并不以偷牌詐牌為恥,因為勝利的榮譽感勝過一切。江河的咆哮風采也只有在‘拖拉機’戰場上才算是呈現得淋漓盡致。當他的一手好牌被窩在手里的時候,他會像被壓到底的彈簧一樣爆發,我們都怕他像火箭一樣從天花板射出去。”
——劉雪楓
在當下社會,詩人何為?作為一個詩人,該是過著什么樣的生活?也許你以為閉門寫作是詩人的唯一生活方式,那當你聽劉雪楓描述自己的牌搭子歐陽江河的時候,估計會驚訝得合不攏嘴:原來詩人歐陽江河同時還是一個牌場高人?
雖然從來不曾遠離寫作,但歐陽江河非常滿意自己能夠游刀有余地剝離生活中的自我與寫作中的自我。他沒有把寫作等同于自己的生活方式。生活中的歐陽江河極愛古典音樂,十多年來搜集的CD達一萬多張,并且通過十多年來的不斷折騰,他成功地將家里的音響系統升級到最高級,連劉雪楓這種耳朵挑剔的音樂評論家都嘆服他“把大師亡靈請到家里演奏”的決心。當年“非典”期間,倆人貓在歐陽江河的頂樓大廳整整聽了一個月的巴赫、舒曼、舒伯特、布魯克納、勃拉姆斯、馬勒和皮亞佐拉,那是一種很多年后回憶起來再難重現的極樂感覺。
由于愛好音樂,歐陽江河在北京一家著名演出公司做過好幾年的演出策劃,操辦了很多古典交響樂的演出。在2008年汶川地震之后,他還專門策劃了“川籍音樂家義演音樂會”。歐陽江河說自己現在的生活非常“文人式”,不是飛來飛去朗誦詩歌,就是在家陪陪小女兒,或者和三五知交好友打打“拖拉機”,再就是讀讀書,聽聽音樂,寫幾筆書法,而今,他的書法作品已經擁有固定的買家,每幅字平均能賣70萬日元,合5萬多元人民幣,“這些年光賣字賣了幾百萬元。”他笑說。
歐陽江河和劉雪楓不約而同反復提到這樣一個句子:“上帝的手指輕輕碰了一下盤子里烤熟的魚,魚返回水里游了起來。”對于他們這樣的人來說,音樂和閱讀就像上帝的手指,無論肉身在生活中如何被千錘百煉,但只要有音樂、有閱讀,活著就是件非常有意思和充滿幸福感的事情。
歐陽江河談成都我把成都隨時隨處帶在身上
當我在西方世界居留和漫游時,我已經去過、我正在去和我將要去的地方,其對拓之地都可以說是成都。我把成都隨時隨處帶在身上,它是華盛頓、巴黎或成尼斯換不走的,拿中國自己的北京、上海我也不換。因為對我而言,成都是那樣一種尺度,它剛好能丈量出現實與虛擬現實、地理學意義上的國家與文本意義上的國家、詞與物、聲音與意義、一首詩中寫出來的部分和未寫出的部分之間的距離。我從來不是一個地方主義者,但我樂于看到:在成都的時候我并不是成都人,到了國外我卻到處被人們當作一個成都人。
我當然不會像二戰時期移居美國的德國文豪托馬斯·曼那樣聲稱“我在哪兒,德國就在哪兒”,說什么“我在哪兒,成都就在哪兒”,但確實有過這樣的恍惚之感:當我坐在從佛羅倫薩到成尼斯的列車上時,我以為列車是開往某個不可知的、并不存在的地方,而我會在成都下車。誰知道呢?也許成都和威尼斯并不像地圖上標出的那么遠,很可能它們同在一首詩中,彼此僅隔著一兩個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