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夢的終結

不久前，我的一個剛從大學畢業(yè)的中國朋友，來到北京追尋自己的夢想。他為一家媒體公司工作，雖然這是一份全職工作，但起薪很低，因此他一直處于入不敷出的財務狀況。我們一起吃午飯的時候談起了他的住宿情況，用他的話來講，就是“不太理想”。他住在四環(huán)附近由7個人合租的一套三居室公寓里，合租的人中有5個年輕女孩?！八齻兠客?1點上班，凌晨4點回來，她們稱自己在樂購（英國品牌連鎖超市）上夜班?！钡麑Υ藢⑿艑⒁?，直到有天晚上他看到她們濃妝艷抹，穿著超短裙，從員工通道走進了一家附近的KTV，才恍然大悟，“她們其實是些小姐，這讓我覺得不太舒服”。

不過，考慮到自己每月的支出，以及自己在北京沒有特殊的關系，沒人會幫他漲工資，也沒人會幫他找到更便宜更舒適的房子，他知道自己只能在這種糟糕的環(huán)境里咬牙堅持。“我來北京是為了當一名記者，這是我的目標，我可不想現在回去。不過現在的日子比過去更艱難是真的?！碑斘覇柕剿耐潞屠贤瑢W混得怎么樣時，他想了下然后回答說有些人的境況跟他差不多，“不過我也有很多父母就在北京的朋友，他們跟父母住在一起，所以能節(jié)省不少開支。如果家已經扎根在這兒，情況就會好很多。”沉默了一會后他又補充道：“有些人的父母很有錢，已經給他們在北京買好了房子和汽車。”

雖然長期以來中國經濟的增長速度令人咋舌，但很多像我朋友這樣的年輕人卻變得越來越難以在大城市立足。他的職業(yè)報酬并不豐厚，跟很多北漂族一樣，他的薪水永遠跑不過官方發(fā)布的通貨膨脹率。事實上，很多經濟學家懷疑這個數字存在嚴重低估（居民消費價格指數CPI是一個非常敏感的數字，必須經國務院批準后才能公布）。即便如此，2011年每個月的CPI仍然超出了政府設定的月均4%的目標。到11月的時候，官方媒體甚至因為該月的CPI只有4.2%而大唱贊歌。

在北京，很多人都會有幾個朋友遭遇房租一年內上漲10%甚至更多的事情。餐館里飯菜的份量越來越少，價錢卻越來越高。與此同時，考慮到一些金錢無法換來的東西正在快速惡化（比如日趨惡化的空氣質量和食品安全狀況），你就能理解，為什么當國家在以9%這樣振奮人心的發(fā)展速度向前飛奔時，那些并不富裕的人依然會覺得生活水平在不斷下降。

如果將工資與生活花銷作對比，生活在中國大城市的人們真的活得越來越差嗎？我就此事請教過清華大學經濟與管理學院的程致宇副教授。他告訴我，中國的官方統(tǒng)計數據太過復雜，人們不易弄懂（比如官方公布的失業(yè)率，它只包括擁有城鎮(zhèn)戶口的城市居民，大量經濟條件不好的人并不包括在內。）他還指出：“如果你感覺到自己的購買力在下降，或是期望不斷上漲但無法獲得滿足，你就會感到憤怒和失望。特別是當你生活在一個經濟增長速度超過9%的國家時，這種境遇就更令人沮喪?！?/p>

實際上，相比于我2008年在北京生活的時候，現在的北京彌漫著一股非常明顯的沮喪氣氛。地鐵里一張張陰沉的臉龐，飯桌上人們焦躁不安的談話聲，都體現著這種挫敗感。而北京出租車司機前所未有的暴躁情緒，則更加證明了這一點。他們認為10塊錢的乘車起步價太低了（盡管燃油附加費已經漲到了史無前例的3塊），于是討厭的乘客們就成了這股無名之火的發(fā)泄對象。

不難理解為什么人們產生這種挫敗感，2011年到現在，中國媒體和新浪微博幾乎每個月都會產生大量關于富二代和官二代（中國富人或政治精英的子女）帶有炫耀性且缺乏判斷力的放蕩生活的新聞報道，包括駕駛名車肇事后無一例外企圖逃脫責罰的新聞。2011年初李啟銘接受審判。李啟銘，河北省某大學學生，2010年10月酒后駕駛撞倒了在學校溜冰的兩名大學生，其中一人當場身亡。事情發(fā)生后，他企圖逃逸，但被學校保安攔截下來。當遭到質問時，他脫口而出的第一句話，也是被最為廣泛報道的一句話，“我爸是李剛”。而他的父親李剛是該地區(qū)公安局的副局長。

還有15歲的李天一，一名著名軍隊歌唱家的兒子。2011年9月份他無照駕駛著一輛寶馬汽車，與朋友在北京某街道狂歡作樂時，因被一輛汽車擋住去路而大發(fā)雷霆。據報道，他跳下車后對車主大打出手，不知是他還是他朋友喊道：“誰敢打110？”李一天寶馬汽車的擋風玻璃后面，放著一張人民大會堂的臨時通行證。

2011年12月初，北京電影學院一名開奧迪的學生，在停車場與清潔工發(fā)生打斗，結果導致這名從河北省來北京的43歲農民清潔工重傷，送往醫(yī)院搶救無效死亡。

與此同時還有郭美美事件。這位20多歲，身材嬌小，擁有漂亮臉蛋和黑色大眼睛的年輕女性，喜歡在微博上曬自己的坐騎“小馬”（白色的瑪莎拉蒂跑車）和“小公?！保ǔ壬奶m博基尼跑車）。根據她的身份認證信息，她是中國紅十字會的一名經理（中國紅十字會是中國規(guī)模最大，與政府具有千絲萬縷聯系的慈善機構）。且不說她低下的判斷力，光她擁有的這些奢侈品，就被公眾視為紅十字會腐敗的證據。這次事件的熱度在2011年6月到達了頂峰，在接下來的幾個月里，紅十字會接收的捐款數額直線下降。后來事實證明，她并沒在紅十字會擔任這樣的職務，但有傳言稱她與紅十字會某位重要人物關系親密。

因為這些不知天高地厚之人的胡作非為，中國青年人的耐心正在慢慢被耗盡。正如知名的中國問題博客寫手兼政治評論員安替對我所說的那樣：“富人正在成為一個王朝?！爆F在的中國青年們發(fā)現“想獲得成功，一不靠學位，二不靠勤奮，靠的是爹”。他還說，雖然中國人對腐敗和關系早已司空見慣，但在過去人們更多地相信，自身的德行和才能是提升社會地位的關鍵。“過去，上大學是一條進入上層階層的通道?，F在，上層階層只提拔他們自己的孩子。”

青年人失望地感到，有些東西已經變了。程教授表示：“現在有一種誤解，認為給人們造成困擾的是社會收入不均。事實上困擾人們的不僅僅是收入不均。馬云成功創(chuàng)業(yè)，賺了十多億美元，這沒問題，人們并不覺得這不對。現在問題的源頭是存在因特權導致的不公，是那一批依靠特權賺錢的人。有一個因為身份而非勞動和才華而變得富裕的階層，他們遵循的是一套完全不同的規(guī)則?！?/p>

在現在的中國，房地產生意和政府合同是最大的財富來源，而正是那些已經很富有且出身良好的人才能獲得這些機會。就算他們的子女懶惰且不甚聰慧，他們也能利用自己的地位給子女們創(chuàng)造機會、謀取地位，而大批擁有卓越才華但沒有好爸爸的上進青年人則需要付出超人的辛苦和汗水才可能獲得這樣的地位，甚至永遠也獲得不了。上層階層變得更加龐大而封閉，出身貧寒的人難以獲得成功，用程教授的話來說，就是“在中國，政府掌控著經濟領域的各個角落……政府決定著贏家和輸家的人選，所以‘你是誰和你認識誰’對成功的決定作用比其他所有因素都更大?！边@些上層階級的人因此可以凌駕于法律之上。“利用特權賺取金錢，再用金錢買來更多的特權?！?/p>

毫無疑問，這樣的現狀完全相悖于中國人在過去三十年里所想象的積極美好的未來：中國經濟動力全開、全速前進；物質生活極大豐富；只要勤奮努力，就能達到成功的彼岸；教育面前人人平等；一個中國夢。

北京外國語大學的喬木教授對此表示：“是的，這個中國夢在過去或許基本屬實，但現在已經完全變樣了。拿我自己來說吧，1970年我出生在西部一個貧窮的家庭，那時中國的上層階層還沒有現在這么龐大，所以它比較開放。我可以靠著自己的勤奮工作和學習不斷前進，進而改變自己的社會地位?！钡搅爽F在，他長嘆一口氣說道：“對于我的學生們，對于這些青年人來講，就要困難得多了。他們必須依靠背景關系才能獲得成功，但那些有關系又有錢的人只會幫助他們自己和朋友的孩子……而這種情況正在變得越來越糟?！?/p>

最后，借用我那位還在奮斗的記者朋友的話：“中國的青年人不再相信通過誠實辛勤的勞動能取得成功?！?/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