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其實我和月亮早已走散了。誰摧毀了時光?那年低矮平房的屋檐下,我覺得給我一把梯子,我可以伸手摘到月亮了。而今我離泥土越來越高,月亮也離我越來越遠。
奶奶做好“月亮餅”的時候,已是每年的中秋前夕。包著焯熟的青菜餡的面團,被奶奶耐心地用指關節(jié)摁擠成圓圓的薄薄的,兩面撒些芝麻,在鐵鍋上烙一烙。吃的時候,只要鐵鍋上澆些油,再烙一烙,吃起來又脆又香。在蘇南米粥以外的面食中,我最愛吃“月亮餅”了,做起來雖然容易但每年只有在過中秋時吃到,鄉(xiāng)下做“月亮餅”不是充饑和美食,而是對寓意時令的尊敬,比如清明糍團、立夏餛飩、臘八粥什么的。反而離開了鄉(xiāng)村,我還能一年吃上幾次,想吃了可以向奶奶撒個嬌,她會做好捎來,在奶奶眼里,城里什么都有也什么都沒有。
很多年前在昏暗的燈光下,黑白電視機里飄出一首好聽的歌,忘記了歌名也不知道是誰所唱,記得第一句歌詞就是“月亮走,我也走,我送阿哥到村口”。想想那狀景也很是美妙。此刻,我吃著“月亮餅”,變成了那個還沒有阿妹相送就走出了村口的阿哥,若再想想曾經(jīng)的月上柳梢頭那平常一幕,轉眼看一看窗外,未免失落。有時候覺得我這個人很無趣,“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眼前老是浮現(xiàn)一條蠶匍匐在古老的土地上靜靜地吐絲,那絲連綿不斷,宛如中國文化細柔中的大美。
其實我和月亮早已走散了。“數(shù)年前我就預感到我不是一個適宜進入二十一世紀的人,甚至生活在二十世紀也是一個錯誤”,每每想起葦岸在1999年5月13日說過的最后幾句話,我就會感到悲傷,我覺得他就是那枚月亮,凝聚著母性的悲憫,“在背離自然,追求繁榮的路上,要想想自己的來歷和出世的故鄉(xiāng)”。我之所以說和月亮早已走散,是因為我認得的月亮藏在了老家庭院的那口小小的水井里,可那水井已經(jīng)被吃水不忘挖井人的人填掉了。我常在想,我居住的大樓底下,也許就有某個人的故鄉(xiāng)、庭院和水井。
我雙腳還未直立行走的祖先曾迷惑地看過的、我唐朝的異姓兄弟曾醉人地寫過的與我母語系統(tǒng)里的是同一個月亮,她是孩子的神話、是少年的詩歌、是部落的巫術……是物理的天體,也是農(nóng)業(yè)的母親,更是你我如今毫不沾邊的宗教。你有多久沒有好好看一看月亮了?我很久了。偶爾一瞥間腦子里僅是冒出一個表識性的物詞,連用它造句的耐心也沒有了。仿佛病了很久,卻不知吃的中藥一直少了一味。這一味就像是你端午節(jié)品嘗著各種口味的粽子,早忘了老祖母在鄉(xiāng)村土灶邊揭開鍋蓋時那彌漫的蘆葦葉的清香。你和我一樣,不再關心月亮,不再想起它曾經(jīng)是我們的語文,一瞥后我們談的是人間風月,悲歡煙花。
風與月,很美;煙與花,也很美;江與湖,更美。風月與煙花語感上似乎嫵媚過了點,唯獨江湖,讓我想起一面鏡子。在那古老的社會結構中,月亮的清輝點染著俠骨柔情,我迷戀的是一琴一蕭交織的灑脫。《笑傲江湖》里,岳靈珊說想要星星陪她一起睡覺,令狐沖就給她捉來了螢火蟲。鄉(xiāng)村多么富有啊,鄉(xiāng)村是個有夢的地方。
誰摧毀了時光?那年低矮平房的屋檐下,我覺得給我一把梯子,我可以伸手摘到月亮了。而今我離泥土越來越高,月亮也離我越來越遠。她身邊的星星們,也很少出現(xiàn)。我相信還有地方,能夠看見它們。天空的碎花。好像貧窮,使得我們的精神相對富有。比如一聲悅耳的鳥鳴,就可以讓我感動好久,并且在夢與夢的邊緣堅信了自己的存在。悅耳,可以直接等于采集聲音。又想起善良的雅姆“厚實的小榆樹叢里,山雀因心靈/那天真的感動而歌唱”,我尋找歌唱,世界卻成了一個嘈雜的啞巴。
那日小滿明媚。初夏的月亮雖清瘦卻頗有清涼之意。樓下的小池塘,令人驚訝的蛙聲此起彼伏,我想念故鄉(xiāng)了,想念那些飽滿的麥穗。我所認識的那些苦孩子有的已成了富翁,唯有我還在用枯瘦的漢字呈現(xiàn)著故鄉(xiāng)曾經(jīng)的真實。那些成了富翁的苦孩子,有的在城市里造房子,他們從故鄉(xiāng)買來粗壯的樹,鳥雀們?yōu)榘嶙叩淖嫖蓣鋈粦n傷。這些年,那些樹梢上的月亮跟著我生活在城市,滿面風塵,我真想用故鄉(xiāng)鮮活的水為她洗回清麗的臉。我和她都喜歡安靜的生活。我記得的月亮,是穿粗布的祖母蹲身彎腰,在黃昏的碼頭淘米,濃濃的米漿滲入池水里,月亮的臉碎了又圓,那么可人。
還是雅姆,那么平靜,在“為我死的那一天是美麗而潔凈的而祈禱”,他說“我,一個和平的詩人,那一天渴望/在我的床邊看到美好的孩子們/黑眼睛的兒子們,藍眼睛的女兒們……”。雅姆,生于1868年12月2日,卒于1938年11月1日,黑眼睛和藍眼睛里的月亮美麗而潔凈,那是法國的月亮,也是中國的月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