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州巴黎的野蠻與回歸

西部片中那種孤膽英雄拯救孤兒寡母的傳統劇目，在《德州巴黎》這部電影里以另一種方式上演了。

龍成鵬：彝族，四川大學歷史系畢業，研究思想史、攝影與電影，目前供職于源生坊，從事云南民族民間音樂保護工作。

一個外表粗狂，內心細膩的男人，因為與妻子的愛恨糾葛，以致遠避荒漠，在那里過上不需語言，讓“人的一切標記消失”的生活。重返城市后，他承擔起做父親的責任，并開始尋找自己失落的愛情，也給孩子找回母親。

影片某些情節很像家庭倫理片，有“家庭暴力”，孩子的撫養，以及孩子歸屬的爭奪。然而影片并未在家庭這個空間繼續演繹下去，而是借由公路片通常那種“離家出走”，踏上了尋找妻子（母親）之路。然而就整個影片來說，短暫的家庭生活，不僅是情節的過渡，也是全面理解影片需要的一個參考維度。

影片的名字“德州巴黎”開始時難免給人誤導，以為這又是一部“雙城記”。其實巴黎在影片里只是德州荒漠里的一塊土地，既不繁華，也無浪漫。然而，它卻被當事人神話，成了類似《圣經》里那塊被上帝“應允”的“流著奶和蜜”的土地（迦南）。這個叫“巴黎”的地方，影片后來有交待，這是主角戴維斯和妻子生活的那段甜蜜時光的見證，是戴維斯買下來，預備著他們二人今后繼續幸福生活的地方。只可惜，后來，彼此分開，于是“巴黎”這一地，就更加成為某種象征，成為他內心揮之不起的符號。有意思的是，影片最終沒有給我們看到實景中的德州巴黎。而是給了一張破舊的照片。照片上的德州巴黎，是一塊荒蕪之地。盡管如此，并不能減弱它對于戴維斯的精神價值。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原本就頗具符號性的“德州巴黎”，再通過“照片”這一特殊的符號方式展現給觀眾時，其委婉與神秘再次得以強調，而戴維斯的偏執，乃至影片的精神訴求，也一并被傳達。其實許多電影，都會觸及男女主角內心揮之不起的意念，這些東西，經常被當做美好事物被描繪，就比如那個我們很多人揮之不起的“桃花源”。這部影片不同之處在于，那個揮之不起的東西，并無普世的美在里面，不是那種一說出來，大家都認可贊同的風景。因此，它就更加專屬于戴維斯這個特定的人。然而，這卻相反成了凸顯某種不同尋常的情感的有力符號。

德州的邊塞風光，我們從影片開始就領略了。導演似乎有意要給我們展示一種地域文化風貌，所以，圍繞著自然與荒野這個關鍵特征，展示了德州粗獷孤獨的一面。在德州的土地上，有一個人物設定的細節，令人拍案叫絕。那就是主角戴維斯的沉默。一片荒涼的沙漠，一個孤獨的身影以及一段單調的旋律，讓人想到《涼州詞》之類的邊塞詩。在這類蒼涼的風物之中，人物似乎真的應該啞然無語。戴維斯的沉默，已經不單單人物塑造的需要，不僅為角色，也是為整個電影。而且，有意思的是，沉默的打破，始于主角說出的“巴黎”一詞。無疑，這個是主角在內心里念過千遍的口號，也是找不到“知音”的詞匯。因為所有人，無論是我們觀眾還是片子里的那個對話者，起初都誤解，震驚。

影片關注到了野蠻與文明的二元對立。在蠻荒的世界，自然的荒蕪就是內心荒蕪的表征，內心的荒蕪枯寂，也讓語言失去了作用。當戴維斯被帶到城市，文明世界的一切，又開始發揮它的影響力。這一時期，戴維斯經歷了改變，走到文明的隊列中來。對于文明世界，他從拒斥，漸漸變得接受，從被動變得主動。以至最后，當他離開他的兄弟沃特時，他已經掌握了現代最為時髦的溝通工具，而且成功的把原本有抵觸的兒子爭取過來。野性一步步的退卻，似乎確認了文明對野蠻的部分征服。

不過，戴維斯側身其間的那片城市，似乎也并不那么“文明”，這個安置在山城中的家，被陽光和芳草包圍，具有濃厚的自然屬性（野性）。而這種地域空間，不僅提示了家的生態環境，也提示了家在城市中的邊緣位置。這個戴維斯臨時的家，雖然一面可以遠眺都市的繁華，但另一面，卻與德州的荒漠具有某種內在呼應，因而為影片的情節動作減掉許多沖突，使影片保持連貫的舒緩和詩意。假使這個臨時的住處是高樓林立，交通擁擠的城市中心，那影片里許多場景和動作都會更改，其意義也會有很大的不同。

野蠻世界歸來的人，對文明秩序的破壞，某種程度上，也正在發生著，而且這種破壞十分重要。那就是對在城里安居樂業三口之家的擾亂。戴維斯的歸來，讓他的兄弟沃特和弟媳安，陷入到一種緊張之中。這個家庭馬上面臨著失去孩子的危險，盡管這個孩子原本只是他們的養子。孩子歸屬的設計，某種程度上印證了血緣對于家庭的重要性。在兩方情感都勢均力敵的情況下，孩子還是選擇了血緣更接近自己的那一方。卡特和戴維斯的離開，使這個奇異的家變得灰暗起來，當觀眾的注意力跟著這對父子上路時，這個此前呈現了過多美好，甚至充滿自然趣味的家，隨即被影片遺忘。由此，不難看出這個家庭或者他們所持有的文明的安居的生活，在這個影片里遭遇了貶抑。它就像公路片中一個站點，無論多么溫馨美好，一旦行者的腳步繼續往前，它就會被拋棄被遺忘，甚至沉入黑暗，就像我們可以從這部片子里想象到的。

孩子卡特在流浪的路上被賦予了重要角色。他不是一個昏昏欲睡，或者一個怯懦的被保護者，而是積極的行動者，參與到尋母的任務中，甚至指揮著他的父親，密切監控與跟蹤。這樣的動作設計，當然是人物塑造的技巧。但對影片來說，其結果卻是，這對流浪的父子成了一種類型的人，卻又暗示了一種結構的思維（正在家里哭鼻子沃特和安兩人顯然被歸入了另一類）。

孩子的角色塑造，讓我想起《沉默的羔羊》里編劇的一段訪談。他有一個觀點，就是影片要設法讓角色主動起來。他的例子就是在《沉默的羔羊》中，被關在井下的那個可憐的女孩。這個角色積極的求生，雖然對影片的關鍵情節影響微乎其微，但卻因此塑造了一個更為立體的人物。《德州巴黎》的這個小孩也無疑讓人想到這種讓人物主動起來的技巧。實際上，我們假設，影片讓孩子在路上昏昏欲睡，而把尋找那個失蹤女人的任務，全部交給戴維斯去完成，也是符合情理的。（對于孩子卡特這個角色的塑造，在《文德斯的旅程》一書中相關章節也有提及，從中可見編導們的確有意用力）

盡管孩子這個角色在尋找的途中，已經發揮了他的盡可能的作用。但影片完成情節的交代，以及推動故事進入到“結局”的情節還是父親的獨自行動。影片設定了一個只能一對一的對話的場景，就是那個奇異的“聊天室”。不知道這樣的找女性傾吐衷腸的生意，是否確有，但即使沒有，影片也有理由虛構一個，而我們只能附合說，這個設定實在是精妙。事實上這個“聊天”在情節結構上有著極其重要的位置。假使沒有這么一段，影片就沒法把戴維斯與妻子之間情感的來龍去脈交代清楚。當然，這無疑是“多功能”的聊天室，一方面為影片交待了情節和背景，解開了謎團。另一方面，影片此前給角色設定的目標，也在此圓滿完成。兒子的目標是見到母親，而父親的目標，要復雜很多。這不僅讓他深埋心底的感情得到宣泄，而且，也讓他的父親的責任，乃至丈夫的責任部分得以實現。某種程度上，他因此而成了美國西部片里的英雄，擺平了“危機”，也贏得了女人芳心。當然，最后也像那些單槍匹馬的英雄一樣，悄然離去。把原本可以圓滿的結局，硬生生的掰了一塊。

戴維斯的離開，我覺得還有許多有意思的地方。不妨先設問，有沒有另一種可能？比如說，讓戴維斯留下來，完成一家人的團圓。當初他的離開，或者他的那種毅然而然的自我放逐，是源自內心的創傷。那么，聊天室里的一番話，是否能夠撫平這種創傷？假使已經撫平，那他會改變他的行動，從而改變影片的結局嗎？

探討愛情的人，可以從這部片子里找到許多共鳴，經驗上，我們都難免有些相似的體會，那自不必言明。我覺得這里面還有個有意思的“理論”問題。就是語言（一種情感的“傾訴體”），在電影與情感有關的情節中的作用問題。我們知道有一類最令人愉悅的類型，就是，一番傾訴之后，男女主角之間的隔膜消除，于是創傷撫平，中斷的愛情得以繼續。還有一類，略微悲涼一點，就是傾訴和諒解之類的話語，是生離死別時才彼此說出，于是，盡管愛情實現了，但人卻沒了。（這類電影比如《面紗》）

這類“傾訴體”的中心思想不外乎，“我深愛著你”，而一切的錯誤，誤會，乃至憤恨，“都是因為愛”。于是，一番傾訴，兩人的情感史得到重新修訂，而這時電影也就接近尾聲了。對此，《德州巴黎》也未能免俗，甚至以花樣翻新，別出心裁的“聊天室”把情感史寫得連篇累牘。但影片在彼此諒解之后，卻保持了克制，未能走向“圓滿”。一個瀟灑的離開，給影片留下了“遺憾”，而這也成了影片結局部分最為精妙的設計。它不僅和影片整體那種“西部”的格調接近，也與角色的沉默孤僻的性格接近。當然，更為重要的是（我寧愿相信的是）它意味著這部影片，不再僅僅講述一個悲歡離合的“情感故事”，而是深入到人之自由與孤獨的精神層次。戴維斯的離開，并非像其他電影那樣，是情勢所然，有不得已的苦衷，而是自己的選擇。如果說，幾年前他從家里逃出，投奔荒野，是因為情感的傷害無法撫平，那這次他的再度離開，則已無情感的理由，荒野不再是情感宣泄的工具，而已是一種品格，是孤獨的靈魂悟對的精神對象。由此，我想到了《連城訣》，這部我最鐘愛的金庸作品。小說里狄云最后的歸去，就是這樣一種情形。“我已無求”，則荒野、流浪乃至人之存在，便抵達了它應有的最本真之境界。如此的追求，對于電影，也就是那個可以虛構的世界，我們自由的心靈，應該還可以忠誠的守望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