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麥季

2012-04-29 00:00:00宗利華
威海衛文學 2012年2期

似乎是麥稈吸了水伸直腰肢的聲音,嗞—嗞—啪,嗞—嗞—啪。這聲音可真讓人舒坦啊!富貴蹲在地頭,掏出煙袋來,邊用手捏索著,邊去想一些互不牽扯的事兒。此時,月亮漸漸升起,明晃晃地照著黑黝黝的麥地,除了水聲,以及偶爾傳來布谷鳥的叫聲,周圍便是一派空靈清新的靜寂。大奎媳婦水蓮站在離他兩三米遠的地方,拄著锨柄,抬了臉,看那輪月亮。正澆著的這幾畦麥子,是大奎家的。本來,整個一片地都屬于富貴,現在,就像前蘇聯解體一樣,分作三塊。大奎和二奎依照他們的,或者,他們媳婦的主張,成功獨立出去了。

正月十五剛過,大奎二奎就像村里大多數男將一樣,把鋪蓋卷兒往尼龍袋里一塞,甩到肩膀上扛著,坐村里的蹦蹦車出門撈錢去。幾天前,在不同城市的大奎二奎,又分別把電話打到書記家里,說今年麥秋都不盤算著回家啦。富貴立即敏感地想,天將降大任給這個老頭兒。兩個老家伙以及大奎、二奎兩家的麥子,得由他帶著一幫女將去收割。

所謂一幫女將,也就是富貴的老伴兒和兩個兒媳婦。閨女蘭香雖然也算一個,但指望不上,不止是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還因為女婿也到城里蓋高樓去啦。她家人手也不多。你掰著指頭數算一下,這幾個人哪一個是成器的?有個男將倒是不假,可富貴他老啦。放在二十年前,這點活兒還不在話下。可現在,富貴的腰都彎成了一張弓。而老婆子的作用,也只能是在家里備飯備湯。至于倆媳婦呢,水蓮倒算得上個男將。甚至,比個男將還要猛一些。當初挑媳婦的時候,富貴就看中了這一點,膀子渾圓,屁股碩大,打眼一瞅就知道不管是干活還是生娃,都沒得說的。而酸棗,休提她也罷。二奎不回來,看來鐵定主意破罐子破摔,就家里這點麥子,你們愛怎么折騰就怎么折騰,反正我不回去。酸棗你要是不干,就讓那些麥子一根根在地里豎著。老爺子您能看得下去,您就不管不問好了。二奎在家里拿老婆沒辦法的,現如今,將在外君令可以稍微不從。

二奎跟酸棗是自由戀愛。領回家的時候,富貴只打量她一眼就再也沒正眼瞧過了。富貴私下里跟二奎說:“二奎,今日你就把你爹的話當個屁放了。我知道你也聽不進去。可咱爺倆把話先撂在這里,騎驢看唱本,老婆是你自家的,日子也是你自己過。你個狗日的,以后要后悔可別來埋怨我。”富貴差點把他對酸棗的印象一鍋端出來:這是個莊戶地里的娘們嗎?簡直就是狐眉騷眼的小狐貍精呢!二奎啊二奎,你學的那肚子知識叫狼吃了?咋就相中了這一個?果然,酸棗沒過門多久,就把二奎拿下,拿得服服帖帖。甚至,還露出個苗頭來,她是想滅富貴的威風吶!富貴是能惹的人嗎?你沒去打聽過,二十年前富貴在村里是什么級別的人物?那可是大隊書記呀,在大喇叭里一吼,全莊除了地下的動物之外,都要哆嗦起來。別看現在富貴老了,脾氣弱了,但虎老雄威尚在。你個小妮子敢騎到頭上拉屎,那歲月還沒來到哩!富貴那次發了火,發了很大很大的火,從理論上講,取得階段性勝利。可實際上,那一次火也讓他大傷元氣,有點兒恍然大悟!原來自己已經不再輝煌了。酸棗對他沒再挑戰,卻把怨氣撒在二奎身上。二奎是個老婆兩天不讓上床就受不了的熊玩意兒,標準的軟蛋子一個,治不了老婆便找老爺子討債。富貴除了在心里罵兒子,無計可施。于是明白,局勢變啦!隊伍不好帶了。

一個家庭就是個大水袋,你把這頭摁下去,必定有地方鼓起來。現在不同以前啦,兒子、兒媳婦,包括閨女、女婿,哪一個你敢管?管不得了,沒人聽你瞎指揮。

所以,富貴清楚,這次麥收,酸棗可能指望不上。但指望不上,不等于不指望。富貴想好了,家是分了,但每家都一份地,聯合起來收,總比一個個散兵游勇有力量。再說,總還是一個大家庭嘛,只要我富貴還沒死,我就是這個家的當家人。男將都出去掙錢,家里的大小事情就得我來定盤。就目前來說,大事情來了。酸棗你這一次再想脫滑,看我怎么收拾你。我要讓你明白,在這個家,你老公公的核心地位,仍是不可動搖的。

就在今晚早些時候,正吃著飯呢,有人隔了墻頭咋呼:“富貴叔,輪到你家澆地啦。”大媳婦水蓮揭起一張煎餅,卷上一根大蔥,一簇香椿芽咸菜,很有氣勢地握在手里,拔腿就往外走。富貴看在眼里,贊在心頭,嘴上卻不動聲色:“先吃飽。水在地里,流不到大洼里去。”二媳婦酸棗也坐在一邊吃,卻吃得很細膩,很貴族。一根菜葉一根菜葉地挑起來往嘴里塞,細嚼慢咽,很講究養生之道。

此時,水蓮拄著锨柄,不緊不慢地說:“爹,大奎電話里說,要是實在忙不過來,就花錢雇倆人幫忙。”

啥?花錢雇人割麥子?哪輩上有這規矩?他狗日的在外頭當國家主席還是當大老板?他尋思在城里掙個仨核子倆棗的就成富翁啦?笑話!花錢雇人?好大口氣。富貴心里想著這些話,嘴里卻沒說出來,不過哼了一聲。這就很適度了。對大奎兩口子沒必要說太多。他們是懂事理的。大奎這么說,證明他還有良心,知道疼爹疼娘。再退一步講,也許是誰家的媳婦誰疼。大奎知道,老婆水蓮對付自家的麥子綽綽有余。但對付三家的,就太勞累了。他不回來,肯定是建筑工地上脫不開身,或者,舍不了掙錢機會。大奎在城里是真正放汗水的,跟二奎不一樣。大奎放汗的目的很明確,富貴的孫子、大奎的兒子俊豪現在讀高三,正進入拼刺刀階段,馬上就高考。一張大口,眼看著就要洞開。不拼命能行?而二奎,是在城里賣水果的。他進城掙錢當然是目的之一,但另一個目的,則是為了逃避勞動。二奎找酸棗真是應了那話,魚找魚,蝦找蝦。狗皮帽子沒有反正。二奎也是標準的懶胎一個。有一次,富貴站到二奎家的花生地旁,氣得渾身哆嗦了好半天。那滿地的狗尾巴草簡直氣勢磅礴!相形之下,地里的主人——幾棵花生秧子——卻面黃肌瘦,奄奄一息,一副病入膏肓樣。

澆完大奎家的,接下來是富貴老兩口的。照大奎二奎的意思,這片地就應該一分為二。老爺子不能再下那份力了。兩家多少湊一點兒,夠兩個老人吃的。可這提議剛露苗頭,就被富貴一票否決。

富貴就斬釘截鐵一句話,我還能行!

富貴對土地的感情,常人根本無法理解。他覺得,土地就是根,就是命,是莊戶人的一股子氣兒。離開土地,所有的就沒了。他不理解村子里的男人為什么都要紛紛地離開土地,到別處去討生活。對莊戶地里的人來說,離開土地,就是大逆不道,就是背叛,就是奸賊。哪怕掙再多的錢,也一樣是奸賊。再說,外邊的錢是好掙的?大道理天底下都一樣的,不付出就甭想獲得。就像土地,或者說像女人,你不費勁,撒下種子,你就想往家扛麥子,就想抱胖小子?天底下哪有那么便宜的事兒?

富貴家的那塊地,夾在中間,很小的一溜兒,接下來,就該是二奎家的。富貴已經不止一次直起腰來向地頭張望,看酸棗來了沒有。月亮升得距山頭有一竿子高,地里油亮油亮得泛著光。遠處有女人嘻嘻哈哈的聲音。酸棗卻一直沒有出現。

“你去把她喊來。”富貴對水蓮說。“要是來,早就來啦。”水蓮嘟囔一句,“就這點兒地,不過一個來鐘頭的事兒。還不夠來回跑腿的。”

“去!你回家歇著,讓她來!”富貴很堅決呢。

水蓮深一腳淺一腳從地中間走過來,走到地頭,露出白晃晃的半截胳膊和腿肚子。她在水溝里嘩啦嘩啦涮涮塑料涼鞋,直起腰來,甩甩手,問:“真去叫她?”富貴不吭聲。他隱隱感覺到自己的權威還是在的。至少,在水蓮身上還管用。于是,水蓮扛著鐵锨走了,一邊走一邊還唱:“碾子是碾子缸是缸啊,爹是爹來娘是娘。”

氤氳的月光下,聲音漸行漸遠。

富貴哧地一聲笑。水蓮走了,可以毫無顧忌,即便大聲放個屁,也無損于他的形象了。于是,他接著水蓮唱的歌嘟囔一句:“凈他娘的一些廢話。”嘴里卻也哼起小戲來:“馬大寶喝醉了酒啊,忙把家還,只覺著,天也轉來地也轉哪。”

酸棗沒來,水蓮卻再次回來了。

富貴問:“咋著啦?”水蓮說:“你去看看吧,酸棗和俺娘正在開火呢!”富貴心里叮當一聲:“又是為了啥事呀?”水蓮嘻嘻哈哈笑:“她倆吵架,還得有個由頭嗎?俺娘那張嘴,也真夠厲害,我又不是沒領教過。酸棗是啥樣人,你也清楚。這倆人兒,針尖對著麥芒,為事不為事兒,一樣得吵。”

富貴很怪異水蓮是這種態度,像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他拄著锨柄愣了一會兒,突然轉身就走。富貴的步子有點凌亂,有點毛躁,一個不小心,噗哧一下,踩陷到地里去。富貴趴到地上,弄了滿滿兩手泥水。倒地那一瞬,一股子泥土夾雜著麥莖味兒的馨香,刺溜一下鉆進他鼻孔。要在往常,富貴會讓他嗅覺靈敏的鼻子狠狠地滿足一下。但現在富貴有急事。他拔出腳來,就水汪里胡亂洗一把,抬腿就走。

現如今的婆婆兒媳婦,簡直就是水火不容啊。但富貴沒往這個方向考慮。一路上,他都在低頭琢磨,老婆子跟酸棗究竟因什么事端起了戰爭?富貴還是堅持,有調查才有發言權,要了解了起因,才能夠對癥下藥。可不管怎么說,酸棗你不對,你是小輩,對長輩哪能如此不敬?你娘即使有錯兒,你也應該忍讓,不該爭吵,讓人看了笑話。大奎二奎不在家,你娘覺得你倆分頭開火很麻煩,就招呼你們一起來家里吃。對你倆當媳婦的來說,總是好事兒吧?就為這你酸棗也不該。

進家門口的時候,富貴反倒有點兒心平氣和。家里一老一小兩員女將的爭吵還在進行。富貴對自己老婆的吵架水平,摸得很清楚。說句實話,在他們那一代橫行的時候,村里哪有一個婆娘敢跟富貴老婆過招?當然,這婆娘把天時地利人和幾乎全占了。富貴的身份為她的罵功奠定了良好基礎。富貴同樣對自己的兒媳了如指掌。酸棗是個吃酸棗不吐核的女人。在年輕一茬里,也鮮遇對手。話說回來,在農村,現在誰會跟別人家吵架呢?各自過各自的日子。凡是鬧別扭的,你去打聽一下,差不多都是自家人窩里斗。酸棗除了跟自己的婆婆顯一下手段,在外面基本上沒了舞臺。愛耍弄嘴巴的人沒處排話了,自然渾身發癢,老想將嘴巴找個地方蹭蹭。像是嘴巴癢的豬,總是把圈里拱出一個又一個小坑來。

富貴一腳把半閉的門踢開!

這樣的虛張聲勢很有必要。接著,富貴先剜自己的老婆一眼。同樣,這也是非常靈活的一招兒。如果一旦判斷不準確,這是退路。隨后,他才盯緊自己的兒媳婦。那眼神里就寫滿了責備。

“都吃飽了撐的是吧?去,都下地去,去澆麥子!”

一開始,富貴絕對沒想到這個路數,但到家門口的那一瞬,他立刻就把自己確立到一個權威和中心位置上去了。他甚至為一開始的些許想法兒感到慚愧。富貴啊富貴,你活這么大年紀,白活了。你居然想幫著老婆跟兒媳婦對戰!這可是討人罵的,為長不尊,你和個晚輩治什么氣?你老婆可以,她是女人,女人頭發可以很長,見識可以很短。所以,他立刻明白,要想樹立權威,最起碼表面看來得一碗水端平,盡管這一碗水什么時候也端不平。可你回家來是滅火的,不是來澆油。何況,收麥秋的戰役現在剛剛拉開帷幕,這個時候你帶的這幫女將絕對不能亂,必須團結,必須和諧,必須步調一致,這樣,才能奪取最后勝利。酸棗這種女人,刺激是不行的,得順著茬口去切。大奎二奎不在家的時候,家里唯一的男人——對了,還有個俊豪呢,也算個男人,可他是學生,暫且不算——要拿出男人的樣子來。有什么矛盾,等把麥子收進甕里再說。

果然,富貴把水噗嗤一聲潑出來,火就滅了。

村子周圍的地里,差不多一夜之間由綠變黃了。你站到村口那兒,閉上眼睛,使勁吸,使勁吸,都能吸出濃郁的饅頭味道來了。

富貴差不多每天都要狠狠地吸上那么幾口。富貴站在那里,目光遠遠地掃過自家那片麥子,像孕婦拿手慢慢撫摸著自己的肚子。大黑狗跟在他身后,裝模作樣地劈開四條腿,穩穩當當地立著,很深沉地順著富貴的目光打量過去。富貴察覺后,罵一句:“去,你個小畜牲,你算哪塊地里的蔥?”

大黑狗似乎害了羞,輕輕叫一聲,搖搖尾巴跑開去,找棵樹抬起后腿來恬不知恥地尿。

富貴把一切都做了準備。

家里的幾把鐮刀,差不多都和富貴一樣老了。富貴把它們從飯棚的墻上取下來的時候,輕輕搖了搖頭。那捆鐮刀扔到地面上,爆起一股灰塵。富貴搬來磨石,端來一盆水,挽挽袖子,開始一把一把地打磨。干這個,他還是很拿手的。不一會兒,該開刃的都明晃晃地亮起來。富貴挨個豎起來,拿右手拇指去蹭蹭,試試刀鋒的銳利程度。發出嗤嗤的回響,并且手指上感覺像砂輪一樣的,這就基本沒問題了。如果指上的感覺是滑膩無比,那這把鐮刀就該去淬火。富貴在那捆鐮刀里,只發現了有兩把能委以重任,其余的,必須得拿到鐵匠鋪子里,而方圓幾個村子,早就沒有人干鐵匠這營生了。富貴只得去趕一趟集,買了幾把新的回來。

另外幾項工作也必須得提前準備。

首先,得把木推車收拾得趁手些。二奎家根本就沒置辦這家什,往年他不是用富貴的,就是借大奎的。也就是說,家里一共兩把車子。大奎家那把,當然得由水蓮來駕駛,自己家的使起來順手。至于富貴,理所當然得操作自家那輛破車。那的確是輛破車,都使喚二十幾年啦,渾身松松垮垮。除非他這老把式,別人不見得能行。他考慮車襻得再換一根,原來那根很不像話了,像根軟不拉嘰的褲腰帶,勒得肩膀疼。車軸得打點油。一根輻條斷了,另外幾根不是很緊。車閘片也得換,找塊輪胎釘上,否則,滿載麥捆的車子跑歡實了,還不要他的老命?

再有,麥子一倒,趁著地里濕乎得趕緊把玉米種子種進去。莊戶地里的活兒,就是一環緊扣一環,可不敢耽誤。得趕緊統一一下意見,玉米要點什么品種,他去鎮上的種子公司一并買來。隨著種子一起來的,還有化肥。莊稼一枝花,全靠肥當家么。這些東西,當然是需要錢的。既然分了家,那么,丑話就得說在前頭。錢,我可以先墊,但你們不要以為我人老了腦子就不好使喚,我一筆一筆給你們計算清楚。男將不在家,好,我把賬單交代給你們女將。我一個老頭子跟兒媳婦提錢的事兒,有點抹不下面子。大奎二奎一回來,你們得趕緊跟我結算。

富貴把這套方案跟倆兒媳婦一說,水蓮答應得像啃著剛扭下瓜秧的黃瓜。酸棗倒也表現得知情達理,嘻嘻哈哈跟老頭開起了玩笑:“你咋這么摳啊,老爺子,這點小錢兒,也算計得這么清?”富貴卻退了一步想,即使那錢打了水漂兒,我也得聽個響聲不是?

富貴在做這一切的時候,就像老狐貍那樣得心應手。而且,他還很佩服自己,我老了嗎?事實證明,還能行的。你看,咱把所有的事兒都整得井井有條。只要大家擰成一股繩,就沒人看老富貴家的熱鬧。富貴差不多把自己看成一個將軍,一個負責全盤指揮的將軍。一切運籌帷幄,萬事俱備,只欠東風。

慢著,還有一項工程哩!碾場。

麥捆子收回家是要垛在場院里的。先前,在農村麥秸可是好東西呢。所以,麥子割回來,有一道工序叫梳麥子。從麥個子上抓起一把麥子來,穗頭朝下,狠勁頓幾下,一把麥子的麥穗就齊頭了。然后,左手握麥穗一頭,右手握另一頭,往面前豎著的刀刃朝外的鐮刀上一拉,穗頭就與麥秸分離。一揚手,穗頭扔進堆里。麥秸握起來,用一把鐵釘作齒的大梳子,梳幾下,把亂葉子梳出,沖根部頓一下,根部齊整了。一捆一捆地整好,曬干,就是蓋房的材料。不過,現在農村沒有了草屋,全都換了紅瓦,麥秸的用處也就只剩燒火一項,梳麥子這一環節基本取消了。

但碾場這一環節必不可少。麥子打完是要揚場的。村里的打麥機還沒那么高級。麥粒出來,是帶著麥穰的,不揚場,就不干不凈。而揚場就得需要一大片堅硬的土地。怎么辦呢?得用碾子先滾場。去年冬里,下了一場大雪,開春后才化盡,雪水全都滲進地里。整個場院的地面,暄得一踩就是一個窩。這樣的地面要達到能揚場的標準,至少需要碾子滾壓四五天。這四五天得不斷潑上水,撒上麥穰,才能壓得像柏油路面。

富貴往手心里吐口唾沫,把麻繩往手心一握。好了,老將出馬。

從富貴啟動的步法來看,老頭子是想大干一場的。多日以來,富貴腦子就一直活躍著。他準備好了想打硬仗。他拉著碾子開始在場院里旋轉的時候,甚至想這是一個輝煌燦爛的舞臺。四周明晃晃的,坐滿觀眾。他要做出一種姿態來給大家伙兒看。你們瞧瞧,當年威風凜凜的大隊書記,現在也依然沒有倒下去,還是一副錚錚鐵骨。可是,他太低估了面臨的形勢。首先,松軟的地面真是塊硬骨頭。其次,老富貴的確是老了。還沒走兩圈,就感覺麻繩扼在肩膀上,幾乎要陷進肉里。每走一步,都是艱難的,都要繃緊腳面,把重心放在腳尖上,似乎五根腳趾一起挖進地里面,才能讓碾子前進。轉到第三圈,他把對襟的白褂脫了,把擦汗的毛巾墊在肩膀上。他可不想讓麻繩弄破了自己的肩膀。肩膀的用處接下來還多著呢!富貴就光著上身了。這把年紀的人,不在乎赤著上身的。富貴一低頭,打量著自己的肋條,差點兒笑了。所謂的瘦筋巴骨,也不過就這個樣子吧?可是,慢慢兒的,慢慢兒的,富貴沒心情笑啦。他不得不承認這樣一個殘酷的現實,就他目前的力氣,干這個活兒,是太勉強了。是一種標準的力所不能及。逞能不行啊!總不能戰爭還未開始,就先把自己撂倒了。富貴臉上的汗噼噼啪啪砸在地面上,摔成好多瓣兒。胸前的汗流經肚皮,匯成小河,淅淅瀝瀝淌進褲襠,很快胯間就像尿濕了一大片。陽物本來懸掛得很是舒適,此時,不得不與褲子粘粘糊糊糾纏到一起。

富貴停下來,一屁股坐在碾子上。

“得想個法子啊!”

第二天,辦法讓酸棗想出來了。酸棗雖說人懶,腦子卻勤快。在富貴毫不知情的情況下,那個辦法像是自己找上門來。富貴在弓著身子跟那碾子作對的時候,突然聽到身后傳來笑聲:“叔啊,你這是練得哪門子功夫?”富貴回身一瞧,是鎖柱。鎖柱身邊,站著酸棗。酸棗身邊,站著鎖柱家的那頭小毛驢兒。

鎖柱是村子里少數幾個留守的年輕男將之一。另外幾個,就是不大靠譜的二流子了。耍牌,賭錢,下路邊店的人物。當然,也不是什么大賭,他們也做不了大賭。但偷雞摸狗的事兒,是少不了的。每個村子里,都少不了這種懶人、閑人。但鎖柱不是閑人。相反,鎖柱還算是個精打細算的能人,忙人。有驢為證,那驢與其說遇到鎖柱這東家,不如說碰上個冤家。鎖柱整天不讓人家閑著。天還不透亮,它就得圍著石磨開始轉圈。鎖柱每天都要出一包豆腐。豆腐要拿豆子來換,豆腐渣用來喂豬。豆腐出來,驢得拉著鎖柱和那包豆腐滿村子亂轉。當然,驢的用處,不僅僅在于幫助鎖柱做豆腐賣豆腐,還在很多方面,比如,趕集,換粉條粉絲,給鎖柱女人拉回日常用的東西。有時,還要上山搬運土肥。

今天,驢的工作性質又變了。它是來替富貴拉碾子的。

一開始,富貴挺高興,但隨即又忐忑不安起來。鎖柱是雞蛋里算出骨頭來的,會不會收錢的?富貴這么想,也就這么問了。沒想到,鎖柱嘿嘿一笑:“看把你個富貴叔嚇的,我不跟你要錢。反正,出力氣的不是我。你要是覺得不好意思,完事之后,我到你家陪你喝一壺,都知道富貴叔是好酒量。”富貴放心了,也就笑著答應:“這好說。論喝酒,我可不能跟你們年輕人比了。”

鎖柱把繩子拴到驢身上,趕著驢轉起圈子。酸棗站在外圍,噗嗤噗嗤吐著瓜子皮,卻開起玩笑:“鎖柱,反正出力氣的是驢,我們今晚就留下驢吃飯。”鎖柱俯身抓起一把麥穰揚過來,嘴里罵:“我叫你個臭娘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論年齡,鎖柱管酸棗叫嫂子。嫂子小叔子鬧騰,是正常的。可老富貴感覺出了一絲別扭,是無法出口不好摻合的別扭。富貴想,也許是因為二奎不在現場。要是二奎在,也就彼此一笑了之。問題是現在在場的是他這個長輩。這就尷尬了。富貴的臉色就稍稍有點難看。既有點生鎖柱的氣,又有點生酸棗的氣。總之,這個情領得讓人不舒坦。但又一想,年輕人的嘴里什么話說不出來?你富貴年輕的時候,那張嘴可是省油的燈?哪次去新婚的嫂子們屋里鬧房,你那狗爪子老實過?

跟婆婆吵過一場后,酸棗好幾天不來吃飯。小孫女丫頭倒是放學后就蹦跳著到奶奶家來。雖說丫頭現在大了,但依然黏糊在奶奶身上,十個晚上倒有八九個在奶奶的被窩里睡。

奶奶有一天問:“丫頭,你娘自家在那邊咋吃飯呢?”丫頭拿袖子擦擦鼻涕:“我咋知道?昨晚上我看她吃的方便面!”老婆子就罵:“這個敗家娘們,二奎在外面掙點錢,都快活了她那張狗嘴!”丫頭問:“奶奶你說誰的嘴是狗嘴?這話我不愛聽。”這小丫頭片子,跟她媽學成精了。富貴在一邊惡聲惡氣:“你跟個孩子嘟囔個啥?”老婆子不說話了。富貴跟他孫女說:“回去跟你娘說,爺爺讓她來這邊兒吃飯。她要不來,你就說爺爺找她說事兒。”

水蓮是每天不落過來吃現成的。

水蓮即便自己在家,吃飯也很簡單潦草。從咸菜缸里撈出一個蘿卜疙瘩或者一根黃瓜,就能吃下兩三張煎餅。吃完了,站在水缸邊,喝上半瓢涼水。一頓飯,就此了結。老富貴的肚子一樣富貴無比,從來不敢喝生水的。他有時一邊看著大兒媳婦咕咚咕咚灌涼水,一邊就皺起眉頭:“你這咋能受得了啊?”事實證明,水蓮不但能受得了,而且,看起來還很舒坦。水蓮多少年都沒打過針吃過藥了。反而,整天嬌氣地伺候肚子的富貴,以及他的寶貝兒子大奎,每次流行感冒來,都要先跟他們握手致意。

酸棗總算是來了。婆婆的臉色已經很舒展。女人就這副德性的,酸棗在的時候,事事看不順眼,可一旦酸棗真正抹下臉來,她又覺得失落。天生的賤命!富貴老早就給她下這個結論。但老婆子自己有自己的想法,說到底,伺候媳婦就是伺候兒子。現在這社會,都是女人當家。謝天謝地,二奎在怕老婆方面,還不是村里的標兵。時代就這樣,你有什么辦法?只要酸棗好好收拾家里,照顧好丫頭。讓二奎在外頭省心,也就行了。當老的,就得認驢馬的命。孩子長到多大,還得去操扯。而且,你看,人家酸棗這次過來,還下了一次廚房呢。人總還是有優點的。酸棗和水蓮在廚房里嘀嘀咕咕不知說什么笑話,水蓮哈哈哈哈大笑,像是把飯棚的頂子都要掀翻。大媳婦人是好人,肚子里每根腸子都是直的,可就是拙了些。被人賣了,也幫著數錢的。二媳婦呢,精過了頭,眼睫毛一挑,就是個歪歪心眼兒。老天爺,你咋就讓這么倆媳婦進了富貴的家門?

女將們忙活的時候,富貴坐在桌子旁邊喝茶。

多少年來,富貴把這個作風堅持下來。男主外,女主內。凡應該屬于女人做的事兒,富貴從不伸手。這是規矩。富貴手里握著個小收音機,聽天氣預報。他已經連續好多天在研究天氣了。明白什么叫老謀深算了吧?在家里,尤其是在兩個媳婦面前,富貴表現出一種要冬眠的動物一般的舒適懶散樣子。內心里,他的每根血管卻都在亂蹦亂跳。他像一條精明的獵犬,嗅聞著每一絲消息。收麥秋,說白了就是在搶。和誰搶?和老天爺。別看麥子站在地里,黃澄澄的,讓人心里絲拉絲拉地歡喜,可自打種進地里到現在,才只是歷盡千辛萬苦,剛看到結尾。真正的高峰期還沒來臨。你揮著鐮刀,把它們割倒都還不算事兒,得把晾曬得塞到嘴里一咬嘎嘣嘎嘣響的麥粒哧啦一聲倒進甕里,這才一塊石頭落地。無疑,目前已經到了關鍵時刻,一絲一毫都不能馬虎。這個時候,最厲害的對手是誰?老天爺。只要老人家心情好,連續一個星期放晴,就有了九成以上的把握。農民就是跟老天作斗爭,盡管斗爭的結果往往是落敗。人斗不過天,這是真的。老天爺賞你飯吃,你就扒拉個糧食滿倉。老天爺生氣了,就讓你的汗水力氣都白費。在這個節骨眼上,如果連續下幾場雨,就全完了。前年不就這樣嗎?麥子倒是出奇得好,可沒有好天氣。一直下,一直下。最后,打下來的麥粒曬不干,都焐得發了霉,站在地里的和垛在場院里的,眼睜睜變黑或者直接從麥粒上冒出牙來。而且,這個時節,還擔心狂風暴雨。狂風暴雨一過,看上去精氣神頗足的直立向上的麥子,會整片地一抹地臥倒。

吃完飯,老婆子收拾碗筷的時候,富貴開始總結回顧這一階段工作,部署下一步打算。富貴說:“大奎二奎不回來,就不回來吧。家里這幾口人,能把麥子收進倉里。我這陣子,把所有的家什都弄妥當了。看看差不多,咱們三家伙一家,一起開鐮割麥子!”

水蓮響亮地打了一個飽嗝:“行啊!怎么說,咱這家里還是好幾個整勞力呢。”

酸棗坐在一邊卻沉默不語。半天,突然說:“爹,場院呢,咱們伙著用。反正,我也找人碾好了。我們家那點麥子,我自己割就行。”

富貴正喝到嘴里一口茶水,呼嚕一口吞下去,有根茶葉棒橫在喉嚨里。富貴像鴨子那樣把脖子伸了幾伸,總算咽下去了。水蓮看看富貴,又看看酸棗,像個不知所措的呆瓜。酸棗說完,站起來就走。富貴愣了好半天,才問水蓮:“你呢?也打算自己收?”

水蓮咧嘴笑了:“我自個兒咋辦?還得您揚場呢。”

富貴一個人背著手,向地里走去,出大門口的時候,大黑狗從窩里鉆出來,伸個懶腰,打算跟著他出去散步。富貴站在門口,突然回轉身,大吼一聲:“滾!你個狗日的。”

大黑狗很委屈地看了他一眼,扭身邁著碎步滾了。

富貴站在麥地中間,張開眼往四下看,看到的景象多少讓他心里的不痛快緩解一些。身邊的麥穗在搖頭晃腦,好像在跟富貴邀功請賞:“老爺子,你看,我們每一棵都長得多么飽滿,怎么還不動手,把我們收回家去?”富貴說:“別急,別急呵,很快你們大家都會到場院里去啦。”麥穗兒說:“等不及啦!快點兒吧!”富貴說:“我向你們保證,再過兩天,咱就開鐮。”富貴開心了,展眼望去,自己就處在一片金黃之中。遠處的河邊,一片濃郁的白楊樹林。樹葉散著嘩嘩啦啦的光。白楊樹梢,便是脆藍脆藍的天空。

真是好天氣,一絲兒云彩也沒有呢。

然而,云彩出現了。

對富貴家來說,還是片誰也想不到的烏云呢。就在老富貴下決心兩天后開鐮的第二天下午,村里的大喇叭響了:“大奎家的,大奎家的,馬上到村委來接個電話。”富貴當時在麥地里拔草。好多叫不上名字來的草,要是拔不及時,種子撒進地里,草就會跟玉米苗兒一起鉆出來。那時候再下地鋤,就費老鼻子勁了。聽到吆喝聲,他直起腰來,往大喇叭那里瞧了一會兒,心想或許是大奎的電話。

可過了不一會兒,突然就傳來水蓮的哭叫:“爹,爹啊!你快回家!”

富貴抓著一把草,呆愣了半晌。他看到媳婦站在村口,連揮手,加跺腳,心里就忽悠一下:他娘的,出事兒啦!富貴就三跳兩跳往家跑!腦子里立刻就展開豐富聯想。誰呢?誰出事了呢?大奎?在建筑工地上,從腳手架上掉下來了?摔死了?村里有個男將,就在去年從樓上掉下來,竟給摔殘了!到現在賠償問題還懸而未決。走的時候,我還囑咐你的,在外頭凡事兒都加三分小心,腦袋上一定長著三只眼。可不對呀,大奎可是這個家里最穩當一個人啊!大奎在家的時候,老富貴是什么心也不操的。

水蓮坐在地上,號啕大哭。富貴扎煞著雙手問:“什么事呀?”水蓮伸手擤一把鼻子,順手擦在鞋底上:“爹啊,你去救救俊豪吧!”富貴手里還抓著一把草,頓時紛紛揚揚落在地上。“俊豪?俊豪咋啦?”

“嗚嗚——,他偷人家東西,讓派出所給抓去了。”

富貴覺得大腦一下子膨脹:“偷?偷什么啦?”

“說是偷人家錢包。”

俊豪他一個學生,會偷誰的錢包?老師的?還是同學的?不管老師還是同學,都不至于數額太大吧?不管怎么說,他還是個孩子呢!他沒有搶銀行,沒有殺人放火,還輪不到判死刑吧?女人就是沉不住氣,天還沒塌下來呢!富貴狠勁吸幾口煙,多少鎮定一下,突然罵道:“你弄這個熊樣干啥?孩子出點事兒,值當得這樣?哭啥哩?怕村里人不知道啊?”水蓮哧地一下剎住哭,拿手背擦一下眼:“就是啊,俊豪還是個孩子,叫他以后怎么做人?”水蓮站起來,拍一下屁股,又帶了哭腔:“我不是急嗎?你說咋辦呢爹?”

“天塌下來,壓不死人!”富貴拔腳就往家走。

家里的老婆子一聽是這回事兒,又一個沖天大嚎:“誰造下的孽呀!我一個好好的孫子,咋就變成這樣了呢?我就一直說,哪有這么慣孩子的?看看,出事兒了吧?”水蓮突然大吼一聲:“誰慣孩子啦?還不是你?孩子是你拉把大的。”水蓮跟她婆婆這么發火,還是破天荒頭一次,老太太頓時閉嘴。

富貴問:“誰還知道這事兒?”老婆子和水蓮對視一眼。水蓮說:“就木生在那里。”木生是村里的書記。富貴就慢慢地說:“誰要出去說,看我不撕爛他的嘴。水蓮你待會兒去木生那里一趟,求人家別張揚這事兒。酸棗你記住,對誰也不能說。”

三員女將面面相覷。接下來,商量怎么處理這件突如其來的大事兒。水蓮無計可施,只翻來覆去地說:“俊豪這孩子老實,在家里見只狗見貓都躲著走,他怎么會去偷人家的東西?”富貴把一張滿是褶子的臉陷進煙霧里:“啥時候啦還說這沒用的?水蓮,你的孩子你拿主意,要不喊大奎回來商議一下?”水蓮兩只手一直放在膝蓋上,上身挺得老直:“爹,大奎在哪兒,誰知道啊?每回都是他來電話,也沒他的地址啊!再說,就是有,他響屁打腳后跟地往回趕,也來不及啊!俊豪在派出所不受罪嗎?爹,這事就指望你了。我一個女人家,出去就不知東西南北。”

富貴說:“那好!回家拿錢,家里有多少,就拿多少吧。”

富貴騎著自行車出了村子,走了一個多小時,才來到了鎮上。天已經快黑了,派出所里一片寂靜。富貴心想,完了,還是來晚了,人家都下班了。但富貴不甘心,他牽掛孫子。不管怎么著得看一眼孫子,要不回去咋跟女人們交待?富貴從一樓起,挨間房子找起來,在二樓的一個房間終于傳出動靜。富貴站在門口,聽一聽,像是在打牌。他剛想敲門,又把手縮回來,打擾人家打牌,怕是對孫子更不利吧?于是,在門口蹲下,心想總會有人出來的。但過了好久,打牌聲依然在繼續。富貴忍不住,遲疑著敲敲門。終于,有踢踢踏踏的聲音過來。一個大腦袋露出來,問:“找誰啊?”富貴弓著身子,臉上堆滿笑:“我來接我孫子。”“你孫子是誰?”“叫馬俊豪。”大腦袋哦了一聲:“你是馬俊豪的爺爺?”

富貴跟在那人身后到了院子后面,居然還有一排平房。院子里空蕩蕩的,熱得讓人焦慌。大腦袋一邊走,一邊訓斥富貴:“你這當爺爺的,是怎么管教孩子的?他爹怎么死的?”把富貴一下子噎住了:“他爹?他爹沒死啊!”那人就站住:“你說現在的孩子,滿嘴里就沒句實話。馬俊豪說他沒爹,只有爺爺奶奶。”富貴吧嗒一下嘴巴,無言以對。

“他爹叫啥?”

“叫馬大奎。”

“他咋不來呢?”

“在外頭打工掙錢,趕不回來呀!”

“光知道掙錢有什么用?知道馬俊豪干了啥?他在網吧里偷人家東西。”

“王八?”

“不是王八,是網吧。上網的地方。”

“上網?”

大腦袋揮揮手,有點煩躁:“跟你解釋你也不懂,反正就是逃學,上網聊天,交網友。手里沒錢,就去偷,再不管,他就去搶,去殺人。”富貴皺起眉頭。他爹為了他上大學到城里去掙血汗錢,他娘在家里種著三口人的地,差不多快累死啦,他卻在外面胡作非為!

交了罰款,五百元。然后,富貴見到了俊豪。俊豪蜷縮在一間小屋子里,像一只小麻雀兒。富貴什么話也沒說,轉身就往外走。俊豪揉了揉手腕,低了頭,跟在富貴后面。空氣越來越燥熱。富貴感覺呼吸有點困難。他推著自行車,弓著腰,一聲不吭出了派出所。俊豪在他后面一米開外的地方,慢慢跟著。天黑下來,路兩邊兒的商店,已經有燈光探頭探腦的。燈光把這祖孫倆人的影子拉長,搖晃,折疊,交叉。但這倆人和影子一樣,沉默無語。孫子終于站住了,他叫了一聲:“爺爺!”富貴站住,回了頭,看到俊豪站在街中間。俊豪說:“爺爺,你回家吧!我自己回學校。”富貴說:“咱倆去找個地方喝碗面。”俊豪說:“我不餓。你回家吧,天都這么晚了。”富貴想了一會兒,說:“學校里知道這事兒嗎?”俊豪低了頭,不作聲。“那學校里,還留你繼續讀書嗎?”俊豪依然不作聲。

“走吧,吃完飯,你帶我去見老師,跟老師認個錯兒。”

到學校時,已經開始上第一節晚自習。俊豪走到宿舍門口,立刻呆愣在那里。他的書本,學習用具,都堆在門口呢。俊豪一屁股坐在地上。富貴也蹲下來。祖孫倆都垂著頭。教學樓上,每一個窗口都射出燈光。良久,富貴才說:“俊豪,人這一輩子,不管干什么,都不要讓人家在背后戳你的脊梁骨。這樣你才能挺起腰桿子來直著走路。你看,你走錯一步路,就不一樣了。人家那些同學,就能心安理得地坐在里頭念書。你呢,你就是再回到教室,還有心思念下去嗎?”

俊豪哭出聲來:“爺爺,我知道錯了。”俊豪一巴掌打在自己臉上。

富貴又沉默一會兒,才站起來:“俊豪,只要你知道錯,改了,下決心去好好學習。爺爺今天就是豁出去,也要為你去爭取一下。走吧,咱去找校長。”俊豪囁嚅著:“我,不去。”富貴盯著孫子:“俊豪,你是個男人。你是咱老馬家的一個男人。今年過麥秋,你爹和你二叔都不回來,都在外面掙錢。你知道嗎?你爹在建筑隊上放汗放勁,都是為了誰呀?咱家里呢,就剩下一幫女人和你爺爺這個男人。可你爺爺,沒有被地里那些活兒嚇住,你知道嗎?爺爺能挺住!我一個老頭子都能挺住,你個大小伙子,什么山爬過不去?”

俊豪不說話,領著爺爺到校長辦公室。校長是個胖胖的女人,聽明白之后,把臉拉下來:“馬俊豪,你先到外頭去。”然后,雙手十根手指交叉著面對富貴。富貴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屋子里更熱,汗珠沿著脊梁淌下來。校長說:“不是我不講情面。我也知道,這時候讓孩子回家,等于害了孩子。可家有家規,國有國法,學校有學校的規定。我要把他留下,以后還怎么管理其他的學生?”富貴無話可說。富貴垂手站著。女校長繼續說:“馬俊豪要留下來,你想想啊老馬,會給別的孩子造成什么壓力。拿你們村來說,那種偷雞摸狗的人,誰見了誰不躲呀?”富貴低著頭,汗珠子滴到水泥地上。他拿手抹了一把臉。女校長又說:“我理解你的心情,可老馬你也得理解我呀!”

富貴的眼眶里面,早就滿了淚水,或者汗水。富貴接下來做了一個他覺得再也沒路可走的舉動。

他撲通一下跪在女校長的面前!

女校長從凳子上站起來,伸手去攙他:“大叔啊,你別這樣!”富貴終于說出來:“校長,孩子犯了法,是我的錯!我沒教育好他。但我求求你,別把他的退路堵死,你讓他參加考試,我馬富貴這輩子都感激你。”女校長搓著手,好半天不說話。女校長不說話,富貴就一直跪著不起來。校長終于嘆了口氣:“老馬,你起來吧!那就讓他繼續讀下去吧。”富貴砰噔一下,把頭觸在地面上。

站在門外的俊豪把頭撞在墻上。

回去的路上,俊豪一語不發,但到宿舍門口的時候,富貴看見他滿臉都是淚水。這小子后悔了,體諒爺爺了。這是好兆頭!不管考好還是考壞,反正咱把機會爭取回來了,你可得好好把握。他推著自行車離開俊豪的宿舍沒幾步,突然聽到身后的俊豪喊了一聲:“爺爺!”富貴就猛地回了頭,他看到孫子跪在了宿舍門口!富貴的心像是被人狠狠地打了一拳!他張了張嘴,什么話也說不出來。過了半天,他一扭頭,蹬上自行車就走。

出了學校大門口,老富貴長長地舒口氣,覺得天氣涼爽了不少。實際上,外面的確是涼爽了。因為,起風了。富貴起先還沒注意到,只覺得心里清爽,等反應過來,心里卻立刻像是壓上塊磚頭。

老天爺呀!你,是什么意思?他這么想著的時候,天邊突然滾過了雷聲。那排雷聲好像碾過了富貴的心臟。富貴呼吸急促起來,忍不住去捶打一下胸口。

走到回村的土路上,富貴暗暗叫苦,天黑得幾乎找不到路。自行車已經不能騎。就是白天,富貴騎車也不敢走快呀!現在,更怕一個不小心,滾到溝里去把老命給丟了。他現在還不能死,事實證明,他在這個家還用得上呢。老家伙,你還是推著車子走吧!他罵自己老馬失蹄,考慮不周。至少,該帶手電筒和雨衣吧?可收音機里明明說沒有雨呀?一個炸雷突然響在了富貴的頭頂上!雨點兒噼哩啪啦地從身后攆過來。富貴只來得及抬頭朝陰森森的天空看一眼,就不敢再抬頭了。一個大雨點啪地一下,砸在他的眼眶上!他眨巴一下眼睛,覺得眼角被敲擊得有點酸痛。這場雨啊,顯然是屬猛張飛的。居然打了老謀深算的富貴一個措手不及。打頭陣的一陣雨點兒過去,大部隊隨后而至。起初,富貴還覺得涼爽,舒坦,慢慢地就有絲絲的寒意襲上身來。

這個時候,風突然之間就大了。

老富貴最擔心的事兒,就這么說來就來了。他輕輕地呻吟一聲,內心充滿了無法言說的憤恨。可老富貴還是沒有放棄希望,他對自己反復地說:“不要擔心,這是一塊過路云彩,很快就飄過去了。老天爺不會那么不看人臉色。”富貴嘟囔的時候,忽然發現前面有個黑影。是的,是個人影子。誰呢?和自己一樣,也在這樣的夜里趕路?他正在琢磨,黑影叫起來:“爹,爹,是你嗎?”

原來是水蓮。

“你怎么來了?”富貴答應著,但水蓮未必聽得見。雨越來越大。風吹得富貴打了個趔趄。走近了,卻看不清水蓮的臉。富貴知道水蓮肯定也被淋得像個落湯雞。她同樣也沒帶雨具。水蓮說:“我在這里等了老半天了。”富貴嘆口氣:“俊豪上課去了。”水蓮放了心,卻罵起來:“我咋就養了這么個小畜牲,你說他不把心思用在學習上他作死呀?我要見他,我揍他一個狠的!”

富貴沒話說。一道閃電過去,頭頂又一個炸雷。隨后而來的是又一輪急風暴雨。水蓮說:“爹,要不,我來帶你走吧!這樣走,啥時候才能到家?”富貴說:“你能帶得了我?天這么黑,路又滑。你騎上走吧!回家跟你娘說一聲。”水蓮沉默老半天,說:“這么大的雨,你一個人誰能放心?還是一塊兒走吧。你把車子給我,我試試。”水蓮接過車把,歪歪扭扭上了車,卻喊:“坐上來吧,爹,騎著走,總比拿腳量快。”于是,富貴就坐上了自行車。富貴坐上之后,就明白水蓮騎車子帶著他走,非常困難。這是上坡路啊!但水蓮似乎越蹬越來勁兒。富貴在心底里暗嘆一聲,再次佩服自己當初挑兒媳婦時的精明。

雨沒有像富貴期望的那樣,很快停下來,仍舊嘩嘩啦啦下個不止。富貴擔心的不是雨,而是風。地里的麥子不知道能不能挺住?而且,場院算是白壓了。

水蓮一聲不吭,全身力氣都用到腳上,拼命地蹬著,似乎身上有使不完的力氣。現在,莊戶地里這樣的女人不好找了。水蓮一到地里就來勁兒,農忙的時候,沒人見過她在天黑以前回家。水蓮從來不會讓一點兒土地閑著。她家地邊上,南瓜、豆角、絲瓜之類的都長得有聲有色。家里面,也是一派繁榮。院子里到處有牲畜在叫。杏樹底下拴只奶羊。靠西墻是一排兔子籠。再往前,是豬圈,常年是有兩頭豬的。南邊墻角呢,則是雞窩。大雞小雞,滿滿當當,里面還夾雜著幾只鵝。農忙的時候,水蓮和大奎從山上撤回家,大奎可以往板凳上一坐,像老富貴那樣抽煙喝水。水蓮卻不能,她還有一番仗可打。她要是坐下來,院子里就亂了套。那幫子家畜,除了默不作聲的兔子,哪個是省油的燈?水蓮做這些游刃有余,很有規律,很有步驟,勝似閑庭信步。她在院子里鍋兒盆子勺子的一通響,院子里就靜下來。回到屋里,一邊擦手,一邊罵大奎:“就知道看熱鬧,你伸把手還能咋了?”純粹是虛張聲勢,或者邀功請賞。大奎知道她脾氣,咧著嘴,一笑了之。

“壞了!”突然,水蓮大聲咋呼起來。富貴還沒反應過咋回事兒,就一個跟頭翻到路邊水溝里去了。富貴耳朵邊一陣亂七八糟的聲音響過之后,發現自己身子底下嘩嘩地淌著水,水蓮在離自己稍遠一點的地方。自行車呢?找不著了。富貴摸索著站起來,水蓮卻哈哈大笑。水蓮一邊笑,一邊問:“爹,沒摔疼你吧?”

富貴眼里不知道是雨水,還是淚水了。

爺兩個把自行車拖到路上,富貴再也不肯坐。水蓮騎上,又下來:“爹,你想坐也坐不成了,鏈子擠住了。”富貴說要修修,水蓮說:“算了,在這里怎么修呢?推著走吧。”富貴的心情越來越沉重,他擔心地里的麥子。肯定倒了。人都倒了,麥子還能挺住?風太大,時間也太長,今年的麥子個頭還高。

差不多兩個小時后,富貴和水蓮才到村口。說也奇怪,雨竟停了。富貴說:“水蓮你先回家。”水蓮問:“這么晚了你還去哪里?”富貴說:“我得去地里看看。”水蓮嘟囔道:“黑燈瞎火的,有什么看頭?看不看都那樣。”富貴說:“我不去看一眼,能睡著嗎?”

富貴說這話的時候,突然抬起頭來,打了個響亮的噴嚏。那噴嚏聲還沒落下,村口突然有手電筒亮起來。又一個迎接的人來了。不用說,肯定是老婆子。富貴接了手電筒過來,往地里走去。一邊走,一邊惡狠狠地罵天嚼地。因為,他早就知道了答案。蘭翔家的倒了,秀貴家的也倒了,這兩家子和他用的是同樣的麥種。

終于,到自家地頭了,富貴舉著手電筒照過去,立刻就呆住!那片麥子齊刷刷地向一個方向躺倒,成了一片巨大的毯子。富貴呆愣半天,突然揚起手,把手電筒遠遠地扔過去。手電筒旋轉著,搖晃著,那道光束也就畫出一道道猙獰的光。最后,那道光固定住了,直直地射向天空。

富貴狠狠地揚了頭罵:“你個狗日的!”

早上起床的時候,富貴暗道一聲不好!頭皮發緊,鼻子似乎也不太通暢。恭喜你啊老家伙,你感冒啦!其實,昨天晚上,從那聲噴嚏開始,你就應該察覺到了。畢竟你這副身體,每個零件都差不多銹了。嬌氣得很呢!一進入冬季,你刻意地去躲避感冒,也多半是躲不開的。何況,淋了半晚上雨?一場雨的涼氣,差不多都鉆到你的骨髓里去了。

可富貴沒太當回事兒。看上去,這只是一個小引子,沒啥大不了的,不值得咋咋呼呼。挺一挺,也許就過去了。可不是生病的時候啊,尤其是今天,必須到地里去,把麥子扶起來。現在,生大病的是一地麥子。它們需要真正地站起來,而它們自己是站不起來的。你個老頭子至少還能行,你得去幫幫那一地躺倒的麥子。如果不及時,再過幾天,地里的麥子有橫的,有豎的,有彎著腦袋刺起來的,有被壓在地面上的,那才叫個好看呢。

富貴趕到地里,水蓮已經忙了小半天。水蓮的身后,那些麥子一束一束地站著,被梳理得很整齊。這樣一來,割的時候就省勁兒了。可要把這一片麥子都這個樣子捆起來,至少得需要兩天工夫吧?

兩天就兩天。必須這樣。沒別的辦法。

上午的時候,天空的云層變得越來越稀薄。像是剛赴完宴各自回家的客人。慢慢的,只剩了少數幾片堅持到最后。行走的步伐也是急匆匆的,被太陽映射到地面上的影子,也就迅速地掠過一片又一片麥地。到最后,一片云彩也不剩。地面上,起初還是陰涼的,慢慢兒的濕氣被太陽曬得騰騰升起,就是一種潮熱了。這對彎腰站在麥地里的富貴來說,是另一種煎熬了。云彩是散了,但富貴的腦殼里,卻積攢了越來越多的棉絮。在順著一畦麥子走到半路的時候,富貴感覺一股潮熱滲入他的腦殼,頭開始越來越沉。

這是感冒加中暑的初期表現。

富貴站起身來,瞇著眼睛,打量前面弓著腰的水蓮。

水蓮戴了一頂草帽,脖子上系著毛巾。從富貴來,就沒看見她閑下來。只見她拿手攏起一片麥子,然后再用幾根割好的麥子一捆。動作熟練極了。富貴一邊看,一邊贊嘆,不服不行啊,和年輕人根本沒法比拼了。富貴的腰,在這一折一直的過程中,逐漸開始抗議。你以為你的每一個骨節,還那么運轉自如嗎?錯了。它們的確老化了。你彎下去的時候,沒聽到每個骨節都在咯咯作響嗎?也許不知哪一瞬,這些骨節就會徹底完成它的使命,不再為你工作,不再像一條鏈子牽引著你的身體彎曲直立。它們會嘩啦一聲散開,讓你一條脊椎變成好幾塊,那時候,你就再也不能這樣彎下去,站起來,彎下去,站起來。地面上,倒是越來越干爽。麥秸稈上的雨水,已經被太陽烤干。抓在手上,也不再那么柔順,而是刺刺啦啦的,似乎是在無聲反抗。

“爹,你感冒啦?”水蓮經過他時,問了一句。

“沒事兒。”富貴說。

可他自己清楚,是真有事兒了。已經到了必須出手阻止的時候了。可惡的感冒病毒,此時已經徹底占領他身體的高地,得想辦法奪回來。什么辦法呢?只能靠藥片。一想起藥,富貴就心疼得直皺眉頭。缺什么別缺錢,有什么別有病,簡直是真理啊。村子里不缺錢的人,幾乎就沒一個。當然,也就沒有一個人不怕生病。這是辯證的。對農村人來說,不是藥到病除,而是錢到病除。現在的藥片啊,那叫一個貴得嚇人!一般人家,哪里能生得起病呢?富貴也生不起。所以,他決定繼續撐著。

中午回家吃飯,富貴坐在桌子邊差不多喝進半暖瓶開水。上午,水蓮去河邊的泉眼旁邊,喝過好幾次涼水。富貴也想去喝,但他不敢。他怕喝了涼水,惹出更大亂子來。現在好了,像是一棵被太陽曬得快要蔫了的地瓜苗,終于盼來了水。于是,慢慢蘇醒過來。富貴肚子里滿了水,覺得力氣恢復了些,胡亂翻找了幾個藥片,塞到嘴里咽下去。吃過飯,爺倆沒敢耽誤,就再到地里去了。這次富貴多了個心眼兒。他準備了一個水瓶,里面裝滿熱水。

遠遠的,就看見地里有兩個人。一男一女。富貴嘀咕,是誰呢?蘭香和女婿?不可能呀,閨女女婿來,怎么也要打個招呼吧?富貴問水蓮,那是誰在地里?水蓮說女的是酸棗,男的沒看清是誰。酸棗?日頭打西邊出來了?酸棗也下地干活?男的是誰?二奎回來了?要不就是丫頭的舅?

終于,越來越近。水蓮突然笑了:“怪不得人家不和咱一起收麥子呢,有幫手啊!”

富貴心里隱隱地疼起來,這不像是大嫂說的話呢!有股子酸溜溜的味道。同時,他心里也咯噔一下:那男人居然是鎖柱!怎么會是他呢?富貴從哪個角度想,也沒整明白。鎖柱是酸棗的親戚嗎?那肯定不是!八百桿子也撥拉不著。可他為什么幫酸棗下地干活呢?而且,那次還牽著驢來幫忙滾場。富貴心里這個疙瘩就結大了,是那種自己的力量根本沒法解開的疙瘩。

看到富貴和水蓮來,鎖柱直起腰來,跟水蓮開玩笑:“嫂子你雇小工嗎?一天就收你五塊錢。”這小子真滑頭啊,分明是說給富貴聽嘛!

水蓮哈哈地笑:“小兔崽子,我要用你,是看得起你,還跟我要錢?你就是找給我五塊錢,我還得想想用不用呢。”鎖柱嘿嘿地還擊:“要不這樣,我不收錢。只要嫂子給我炒倆好菜,再弄瓶酒,咱倆喝一場。”水蓮繼續笑:“這好辦,一邊從你那驢身上接一邊喝,保管叫你能喝夠。”鎖柱彎腰從地里薅一把草,攥成一團,朝水蓮扔過來。

富貴一聲不吭,彎下腰來開始干活,心里卻開始翻騰。他覺得,酸棗有點兒心虛了,要在平時,酸棗也早就加入嬉鬧的場面。可自從他們來了之后,酸棗幾乎沒說話。這不是酸棗的做派。老頭子心里嘀咕,二奎啊二奎,你可不要撿了芝麻,丟了西瓜啊。在外頭劃拉不了倆錢,把老婆丟在家里閑著,你不知道這有多危險呢!可富貴轉念一想,又怪自己多疑。你個老東西,考慮得太多也太復雜了吧?酸棗再怎么折騰,也不至于這么光明正大吧?可是,把一分錢看得比磨盤還要大的鎖柱,干嗎對酸棗這么上心呢?酸棗花錢雇他?打死我也不信。

整整兩天!富貴計算得一點都不差。他和水蓮扶起最后一壟麥子來的時候,月亮差不多快要跳出來。

麥子站起來,富貴回家后卻軟綿綿地躺下了。一躺,就是兩天。感冒按著它自己的步驟有條不紊穩扎穩打地逼近。富貴開始發燒,慢慢燒得有點犯迷糊。躺在炕上的富貴,仍然不斷地從門縫里往外看天氣。院子里明明站了四只雞,老婆子卻說是兩只。富貴不信,瞇起眼睛,眨巴眼睛,那四只雞果然就重疊一下,成了兩只。可再扭頭去看,又是四只。

藥片是吃過的,還吃了不少。富貴總是自作主張,把服用藥劑量增加一倍,可吃了兩天,不管用。幾乎每次的進度都是這樣。富貴罵起來,沖著老婆子咋呼:“你去問問發財,那藥片是用地瓜面還是棒子面做的?”

發財是村子里唯一的醫生,頭皮光光的,走路老是斜著身子,興許是背藥箱子背的。發財重復了每一次進屋說過的話:“叔啊,老了吧,有病光硬撐不行啊!掛一瓶?”富貴照例不吭聲。老婆子說:“掛一瓶吧,早好了,早利索嘛。”發財就一邊兌藥一邊四下里踅摸往哪兒掛,不一會兒就在床邊掛起了吊瓶。發財坐下來,茶早泡好了,一邊喝著茶,一邊有一搭無一搭跟富貴開玩笑。富貴懶得說話,也就常常把話題停住。

發財說:“叔,最近酒量咋樣?”

富貴心里一緊,發財終于自個兒把話題往這邊引了。富貴說:“不行啦,老了。”發財嘿地一聲:“老馬識途,老當益壯。我倒是還好這口。”富貴說:“叫你嬸子弄倆菜,你自己喝,閑著也是閑著。”發財說:“別,有正經事兒呢!”一邊卻四下里打量。富貴心里暗罵一聲。發財走到哪里都要喝酒,沒辦法。村里常常有病人去抓藥,打聽發財在誰家。去了以后,發現他醉得已經不省人事。那樣子,誰還敢抓藥?要不是實在沒辦法,一般人是不去麻煩發財的。

老婆子炒上一盤雞蛋兒,發財自個兒咪溜上了。

但這次喝酒的氣氛被水蓮攪了。水蓮臉上橫一道豎一道的血印子,一進院子就喊上了:“別說人家,自己家的人都潑臟水。”老婆子張著手:“你這又是咋了?”水蓮聲音尖銳:“咋的了?你那好兒媳婦啊!她算個什么玩意兒?俊豪那點事兒,在村里廣播得沒人不知道!”

富貴的頭皮猛地緊了一下,家里現在還有個外人呢。

發財是個沒事都到處轉悠的人。誰家他不去?何況,發財是典型的老婆嘴,什么事情到他嘴里,都變成另一種味道。只要發財知道的事兒,全村人沒有不知道的。

富貴就在床上喊:“我還沒死呢?哭啥呢?”

水蓮立刻剎住車,進了屋子,才發現發財坐在那里喝酒。但水蓮不管不顧:“爹,你評評這理兒。酸棗這不是胳膊肘往外擰嗎?我啥時候得罪過她?”富貴說:“自己家的事兒,慢慢解決,你也不怕人家發財笑話。”沒想到,發財一句話,把水蓮的火更扇起來:“叔,我又不是外人。俊豪的事兒,我也聽說了。酸棗這么做,是不對。俊豪還是個孩子嘛!”水蓮接口:“就是啊!”

富貴閉上眼睛。

水蓮仍舊是氣呼呼的:“我去碾地瓜干兒,人家問,你家俊豪咋了?咋叫派出所逮去了?我說,哪有這回事兒?人家說,哎呀嫂子,你家酸棗都跟俺說啦。你說酸棗那嘴是驢腚嗎?啥事也能好胡咧咧?我就去找她,要真是她說的,我就撕爛她嘴。可是,爹,你知道酸棗說啥?哎呀,你自家的孩子沒出息先管好了再說,連我這當嬸子的都抬不起頭來。爹,你說,她這不是放狗屁嗎?”

富貴的頭開始膨脹。

富貴說:“發財,你給我拔下針來。”

發財捏著酒盅子放到嘴邊,聽了這話,吱地一聲喝了小半口,夾一塊雞蛋塞到嘴里,才說:“才打了不到一半哩,拔下來做啥?老爺子你別上火,兒媳婦的事兒,你急個啥勁兒?”富貴想想也是,倆兒媳婦吵架,你就是當面看著也不好說話的,手心手背都是肉。但老婆子沉不住氣,老婆子問:“酸棗在哪里?我去問她,還有這種當嬸子的。”

富貴大吼一聲:“你敢去!”

水蓮頓了一頓,說:“娘,你甭去了,也讓我收拾得差不多啦!我把她的臉也抓破了。”發財嘿地一聲笑。發財說:“弟妹,你好身手。你看看你臉上也開花了,我給你擦點紫藥水。”水蓮急忙擺手:“不用不用,誰知道你這藥水是不是從墨水瓶子里倒出來的。”發財笑得有點尷尬:“你看弟妹這張嘴。”

富貴又站起來了。

富貴把腳放到院子里的時候,有點兒小心翼翼,還刻意地使勁碾了碾,好像這樣才放心。至少,覺得有了底氣。是的,老富貴的腳上有了力氣。他第一個念頭,就是去地里看一眼。于是,背了手,朝外走去。在村口,迎到閨女蘭香。蘭香急忙下了自行車,說:“爹,聽說你又感冒了?”富貴說:“不要緊。這么忙你來干啥?你家的麥子開始割了?”蘭香說:“再熟熟,不到時候。”

富貴到了地頭,笑瞇瞇地蹲下來,順手揪下一個麥穗兒,放在掌心里搓起來。這場雨看來影響不算很大,不會減產。麥粒兒很飽滿,雖說還有點濕,但可以收了。有的人家,早就開鐮了。

富貴蹲在那里的時候,水蓮也來了。水蓮問:“爹,你看能割了嗎?”富貴嘴里正嚼著幾個麥粒,含混地說:“差不多啦!”水蓮說:“那咱就割。這兩天天氣不錯,早收回家,早放心。”富貴沒再說話。水蓮說:“你今兒咋出來了?病好了?”富貴聽了這話,心里舒坦。自從出了俊豪那事兒,水蓮對他分明也親切了。

水蓮轉了一圈,慢慢走過來,卻吞吞吐吐起來:“爹,有個事兒,不知道該不該對你說。”富貴看她一眼:“你就說嘛!”水蓮一屁股坐在地上,壓低聲音說:“昨天,我去趕集,看見酸棗和鎖柱在一個飯店里吃飯呢。”

富貴立即皺起眉頭。他沉默半天,說:“水蓮,你是大嫂,有些話不好亂說。”

“啊呀,爹,我是實在沉不住氣,才跟你說的。村子里早就有風言風語了。”

富貴一抬頭,日光就耀得他眼花繚亂。

他瞇上眼睛,突然一陣心慌。這是一件讓他手足無措的事情。他是老公公啊!一個兒媳婦,跟他說另一個兒媳婦的這種事兒,讓他找不到合適的話語應對。老富貴遇到了大難題。這種事兒,捕風捉影是最可怕的。沒把人堵在床上,說什么都是廢話,而這廢話是會傷人的。退一步講,老富貴,即便你把人堵在了床上,又能怎樣?把鎖柱這個狗日的拿刀劈了?管用嗎?老富貴活這把年齡,什么看不透?這種事兒,一個巴掌能拍響的?要是真有事兒,也不能全怨人家鎖柱,也要怪你個酸棗褲腰帶系不緊。

不管怎么說,對馬家來說,這是件大丑事兒。富貴腦子開始迅速運轉,怎樣才能把事態平穩下來。就是捕風捉影的事兒,也要不得,得想辦法。

老馬家丟不起這個臉!

富貴騰地一下站起來:“水蓮,這事兒你別到處聲張,我有分寸。”水蓮撇了撇嘴:“什么光榮的事啊?不夠丟人的呢。”

富貴又是一皺眉頭。水蓮是典型的瞧熱鬧心理了。

中午吃飯的時候,富貴還在琢磨這事兒,不想酸棗火急火燎地跑來了。富貴正在對付一張煎餅,嘴里塞得鼓脹脹的。酸棗一進門,就哇地一聲哭出來:“爹,二奎他出事兒啦!”富貴使勁咽下一口飯,才問:“啥事呀?”酸棗說:“跟二奎一起賣水果的那個,打電話來,說二奎被汽車撞了!”

富貴手上那個煎餅,就落到了地上。老婆子扎煞著手,立刻帶上哭腔:“厲害嗎?”

“說是住院啦!沒醒過來!”

老婆子一屁股坐在地上:“哎呀,咱家今年這是怎么啦,事兒一件接著一件的。”富貴吼起來:“你哭什么哭,先問問是什么情況!你說,酸棗,那人還說啥?”

“他說,你們家里趕緊來一趟吧,得輸血,醫院要求交押金。他已經先墊上了一些,還是不夠。醫院正在催,叫先打過兩千塊錢去。”

富貴坐在那里,像一座雕塑。

好半天,才說:“既然還在輸血,說明人還沒事兒,慌什么呀?”富貴站起身來,看看酸棗,再看看水蓮,“你倆回去,看看家里還有多少現錢,先把錢給人家匯過去,救命要緊呀!”

水蓮在衣服上擦擦手,就噔噔噔往外走。這個時候,那些隔閡也沒啦!人都快沒命啦!還在乎錢?酸棗也忙不迭往家跑。不一會兒,倆人先后回來,兩家湊了不到一千。富貴早拿出一張存折來,端詳好半天了。富貴說:“酸棗,這個時候,咱不說錢的事兒,你心里有數就行。我現在就去鎮上,先把錢寄過去,救人命要緊。你們在家里,也別慌,慌什么哪?”說完,富貴拔腿就往外走,走到天井里,才想起個事兒,“酸棗,這錢往哪里寄?”酸棗也才想起來似的,從兜里掏出一張紙條:“就這個號碼,這是人家醫院的賬號!”

富貴幾乎是小跑著到了一戶有摩托車的人家,央人家把他送到鎮上。那人一聽是這事兒,二話沒說就把摩托車開出來。一路上,富貴幾乎不言不語。心思是沉重了。他想,老天爺啊!咱老馬家沒做過什么虧心的事兒呀,怎么這變故一樁接著一樁?哪兒出問題了呢?看來,回來后,仔細琢磨一下,最好找個先生來,看看宅基和墳地里的風水。二奎,你可千萬莫要出事兒!丫頭還小著呢。再說,家里還有酸棗。想起酸棗,他不由得一陣咬牙切齒。你這娘們,太不讓男人放心,難道二奎在城里也聽到了什么風言風語,一時恍惚,讓車給撞了?這樣子可不行啊,二奎治好了,得趕緊讓他回來。他要不回,我就去城里打回來!就是大奎,明年也絕對不讓出去了。好好一個家,弄成什么啦?只要有人在家,就踏實。這樣子算什么?掙錢,掙錢!有什么屁用?你大奎拼死拼活,知道俊豪在學校里作成啥樣?二奎你要把命都扔在外頭,你讓你爹你娘咋活?

到了鎮上,先去取錢,湊夠兩千,到銀行去匯款。他不懂怎么操作,人家銀行的工作人員倒滿熱心,接過那號碼,噼里啪啦敲打一陣兒,說:“好了,打過去了。”

富貴站在柜臺外面,好一陣發愣:“錢,就這么過去了?”

那小丫頭說:“大爺,現在匯款很簡單。那邊的賬戶上現在就有錢了。”富貴稍稍放心,好像看到那錢打過去,很快變成了一袋袋血漿,然后順著管道輸到二奎的身體里。好了,只要錢到了,就可以緩緩氣,然后再趕過去,也不耽誤救人。

這樣一個來回,就過去兩三個小時。富貴回到家,三員女將都等在家里,一個個沉默不語。酸棗說:“剛才那人來電話,說人家醫院已經收到錢,二奎剛才也醒了,看來并不是很重。”富貴擦一把汗,坐下來,咕咚咕咚喝了好一桶水。才說:“不管重不重,我看酸棗你去一趟吧,看到人咱才放心啊!再說,得有個人伺候他吧?不能老麻煩別人。”

酸棗沉默一會兒,說:“家里的麥子眼看要割了!我也沒出過遠門。”

富貴盯了她一眼,目光里有了責備。二奎是你男人,你什么意思?不想去?你不去誰去?富貴在一剎那之間,眼前似乎有一道閃電劃過!他張著嘴巴,開始回憶剛剛發生的一切!

“酸棗,打電話的人,你見過嗎?”

酸棗說:“見過啊,他跟二奎喝過酒,就我娘家那村的。”

富貴點點頭,還是感覺哪兒不對。錢打出去了,這才覺得有點兒不踏實。兩千塊,就打在一串號碼上。具體到了哪兒,到了誰那里,一點兒底兒也沒有啊。

如果是酸棗在中間搞鬼呢?

這個想法,把他自己都嚇了一大跳!那可就要出大事兒了!事情還不至于到了這地步吧?再怎么說,酸棗她還是丫頭的娘,她要跟野男人私奔,也得思量一下吧?你個老玩意兒,神經出毛病了?咋就想到這里呢?

那么,酸棗不愿意去是什么意思?難道,她跟鎖柱真是勾扯到一塊了?

富貴憋了一天的話,終究還是沒法跟酸棗講出口。一個老公公,怎好直接去過問兒媳婦這種事兒的?即便是稍微露出一點意思,也不行。村里對為長不尊的人,往往會這樣說,你別能,早晚讓人把你胡子一根一根揪了去。老富貴倒不擔心酸棗揪他胡子,但明知是個瘡,卻萬萬不可從他這兒戳開。至于老婆子,就更不能,要是這種事兒從老婆子嘴里冒出來,那會把天也戳個窟窿。

富貴搖搖頭,決定不管了。他也實在沒辦法沒力氣管。但酸棗似乎不肯去看二奎,這個是可以說說的。

“酸棗,還是你去吧,你不用擔心你家的麥子。我們能干得了。”

酸棗見他把話說在這里,也就不好辯駁。酸棗走后,老富貴開始一個人喝悶酒。感冒以后,他滴酒沒沾。現在身體好點兒了,不喝點酒,這煩心事兒依然還是纏在心頭上。

可就在富貴一個人坐在院子里,喝得正要盡興的時候,酸棗急急火火地又跑進了院子。酸棗帶著哭腔說:“爹,咱讓人家給騙了!”

富貴手里捏的酒盅啪地一下掉在地上。

酸棗說:“我正收拾著東西,準備明天去呢。可沒想到,人家喊我接電話,我過去后一聽,是二奎打回來的。二奎好好的,問,麥子割完了沒有?我半天才明白過來,我說,二奎你個挨千刀的沒讓汽車給撞了啊?二奎在那邊咋呼,你個熊娘們咋不盼著我好呢?我被車撞了你好再去找個漢子。我說,和你一起出去的那個人打電話來,說你叫車給撞了,讓我們打過整整兩千塊錢去。二奎一聽就罵起來,你豬腦子啊?人家說打錢你們就打錢?我說,我們在家里不是著急呀,不是擔心你個狗日的二奎被撞死了嗎?二奎說,我早就不跟那二流子在一塊了,他一來到城里來,吃喝嫖賭全都學會,到處借人家錢。”

酸棗還在那里喋喋不休,眼看著富貴把頭慢慢地低下了。酸棗意識到以后,才一下子住了嘴。然后,看著老公公富貴慢慢地起了身,背著手,向院子外面走去。

第二天的晚上,老富貴早早就睡下了。

他整整拾掇一整天的場院,總算壓得結結實實,又把割麥子的家什整理一遍,下定了決心,第二天就開鐮。再也不能等啦!

碾場的時候,老富貴有那么一刻,淚流滿面了。他低了頭,雙手拖著繩索,一圈一圈地轉著。突然,覺得地面上模糊了,他知道是自己在流眼淚。在那個過程中,老富貴甚至沿著一條不規則的思路,把自己這一生跌宕起伏的事兒,從頭到尾翻檢了一遍。

最后,他抬起頭,看著天空,發出一聲呻吟:“那可是整整兩千塊錢!”

當天晚上,倒是睡得踏踏實實,還做了一個很美氣的夢。老富貴一會兒在揚場,一會兒在往甕里倒麥子,那份喜氣是不用說了。富貴在夢鄉里還嘿嘿嘿嘿地笑起來。所以,那個夜晚發生的一些事兒,老富貴一點兒都不知道,一點兒也沒有預感。

而實際上,那個晚上發生了太多的事兒。第二天上午,早些時候,富貴和水蓮彎著腰在地里割麥子,那些事情還沒傳到他們耳朵里。可水蓮去了一趟泉邊,就把消息帶回來了。

水蓮看上去一臉的興奮:“爹啊,你猜猜昨晚上出了啥事兒?鎖柱家的驢,死啦!被人一鎬頭給敲在腦袋上!”

“真的?!”富貴驚訝地問了一句,接著就問,“二奎回來了嗎?”

問完了,富貴才發覺自己的失態。這幾天,那個復雜的問題一直糾纏著他,讓他一想起來就揪心。因此,這兩句問話是脫口而出的。而且,老富貴有一種恍恍惚惚的奇怪的感覺,那就是水蓮說出那個消息,以及他跟水蓮之間的對話,這樣的場景,好像似曾相識,好像以前在什么時間發生過。

“二奎?怎么會呢?”水蓮說,“他不是被車撞了嗎?”

富貴渾身猛地一哆嗦:“水蓮,你去,你趕緊去!你去看二奎是不是在家?”

水蓮卻說:“我不去!我不稀罕見酸棗。要去你去。”

富貴忙不迭地把鐮刀放在地頭,邁開步子就向二奎家走去。一邊走,一邊覺得右眼皮在突突地跳。左眼跳財,右眼跳災。莫非,這事情果然就發生了?老天爺啊,你可千萬得保佑老馬家別再出問題了。一頭驢,值不少錢呢?要真是二奎干的,鬧不好會坐牢吧?驢可是鎖柱的命根子,他怎能善罷甘休?

走到半路上,富貴又想,即便就是二奎干的,那也是他抓住了鎖柱什么把柄。否則,好好的他干嗎去砸死人家的驢?但不管咋樣,只要二奎不在家,都好說。這一路,可真是翻江倒海。老富貴很快就把步子踏進二奎家。

院子里靜悄悄的,幾只母雞在墻角悠閑地邁著步子。屋門緊閉,富貴站在院子里,喊了幾嗓子:“酸棗,酸棗!”里面卻沒人答應。富貴再看看正屋的門,似乎也沒鎖著。于是,輕輕地推開門。

那吱呀聲過后,老富貴覺得腦袋里嗡地一下炸開!像飛過一架飛機。

果然,二奎坐在桌子旁邊呢,像個傻子似的,在那里發呆。面前,竟然擺著一瓶酒。富貴終于慢慢走近。富貴就問:“二奎,啥時候回來的?”二奎不回答。富貴又問:“酸棗呢?”二奎還是不說話。富貴走得更近了,就見那酒瓶里一滴也不剩了。桌子角上,還擺著一把菜刀!

富貴一看那把刀,覺得頭皮緊了一下。

他作下了!他真的作下了!

然而,富貴仔細端詳那把刀,好像沒看到血跡,又稍稍放了心。富貴坐下來,坐到二奎對面:“二奎,到底是咋了?你對我說說。”

二奎慢慢地抱著腦袋,垂了下去。富貴還在擔心酸棗,她回娘家了,還是出了事兒?富貴把事情往深里去想了,殺死頭驢,犯不了死罪,可要是把人給殺了,二奎你可就真完啦!

二奎窩在那里,一動不動!

老富貴等待了好半天,脾氣終于爆發出來!他啪哧一巴掌打在二奎后腦勺上!老富貴吼道:“到了這個時候,你弄這個熊樣給誰看?我早跟你說過的話,你不是不聽嗎?”富貴一下子站起身來,心里這些天積攢的怨氣,終于爆發出來:“你們一個個的,出去掙錢,掙錢!家里弄成什么樣子,你們知道嗎?我一個老頭子,和一幫娘們在家,我容易嗎?二奎,你是個爺們,就給我挺起腰桿子來!你拿上鐮,和我到地里去割麥子!”

二奎抬起頭來,滿臉淚水。

二奎說:“爹,我當初沒聽你的話,我錯啦!我早就知道錯啦!”接著,他開始絮絮叨叨。二奎紅著眼睛,舌頭擰著,說話都不利索了:“昨晚上,我回來很晚,就沒打電話回來。家里又沒個電話,打了也是讓別人來喊。到鎮上,天就烏黑烏黑的了。我是走回來的啊爹。一敲門,覺著不對頭,怎么半天也不開門。我就使勁敲,使勁敲,使勁地敲。好歹門是開了,倆人在屋里。爹啊,倆人在屋里!”

富貴一下子閉了眼睛,額頭上的青筋一蹦一蹦的。好半天,老富貴的牙齒咯吱咯吱響起來:“二奎你做得好,就砸他個狗日的!你怎么沒把那狗日的砸死呢?你砸死頭驢有啥用處?”

正說著,只聽里面的屋子門響了一下,酸棗走出來!

酸棗披頭散發的,半邊臉好像腫著,眼皮紅紅的,完全沒了平日里的神氣勁兒。酸棗站在門口,好半天。這邊爺兩個也呆愣著。酸棗慢慢地走過來,到了富貴面前,撲通一下子,跪在他面前!富貴愣了愣,伸手想去扶,又頓住了。

二奎一把把菜刀攥到手里,酸棗嚇得爬過來抱著富貴的腿。酸棗哭喊著:“爹,我錯啦!二奎他要殺我,你救救我!我要不關著門,早被他殺了!爹,求求你,我錯啦!你勸勸二奎,我以后跟他好好過日子!”二奎吼一嗓子:“以后?你還想以后?你過來,我現在就一刀砍了你!”

富貴在二奎拿起刀的時候,就伸手抓住他手腕子了。這個時候,他的腿被酸棗抱著,雙手卻抓著二奎的手。富貴說:“二奎,你把刀放下!”二奎抓著刀不放手,但他喝多了酒,手上的勁兒也不大,腳也站不穩。富貴用了點力,就把刀拿在手上。富貴說:“酸棗,你先去你娘家住幾天吧。二奎這樣子,我也沒法勸他。”酸棗說:“爹,我這個樣子咋回娘家啊?我不回去!讓二奎砸死,也不回去。”

好在二奎折騰半宿,又喝多了酒,這個時候基本上神志不清。他跌跌撞撞站起來,在屋子里轉了一圈,撲哧一下,蹲坐在地上,順便就躺下了。

富貴站在那里,皺著眉頭,半天不說話。后來,他悄悄地蹲下身,把桌子底下的菜刀摸出來,拿到屋子外面,找個地方藏起來。富貴在藏那把刀的時候,覺得自己眼前又模糊起來。他再也忍不住了。兩天內,老富貴兩次讓自己的眼淚流下來。他蹣跚著,向大門外走去。富貴只覺得到處都是暖烘烘的,日頭毒毒的,天地間一片輝煌燦爛。富貴根本睜不開眼,覺得兩根腿像灌滿了鉛,得費好大氣力拖著它們走。

富貴向麥地走去。

現在,唯一讓他感覺稍稍踏實的,還是那一地麥子。

那可是真正屬于自己的啊!它會讓我老頭子高興,是我的果實,我的孩子。是的,我的孩子。我養大的。它們也會讓我操心,但不會這樣往死里害我。即便是有那么一點傷害,也不能全怨它們,那是老天爺心情不好。這個世界上,你埋怨誰都行,可不能埋怨老天爺。現在,我的那些好孩子啊,都站在地里,等著我去把它們收回家。

別的,都他娘的不管了!

拐過一個屋角,富貴遠遠地看到迎面走來一個人,背著一個大包。他正瞇了眼睛看。那人就喊了一聲:“爹,是我回來了。”富貴這才看清那是大奎。富貴拿袖子擦了一下眼睛,說:“你不是說不回來嗎?”大奎笑了笑:“我越想越不放心,就請個假回來了。”富貴點點頭。富貴微笑了:“回來就好,回來就好啊!你回去先吃點東西,我這就去地里。水蓮在那里正割著呢!”大奎應一聲,就虎虎生風地往家里走去。富貴看了看他的背影,覺得一下子放了心。大奎一邊走,一邊又扭回頭來:“二奎還回不回來?”

好半天,富貴才說:“二奎啊,他早就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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