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生老漢
德生老漢一出生就成了農(nóng)民,用德生爹的話說,龍生龍鳳生鳳,你爹前三輩子都是種地的,何況你還瘸了一條腿。
德生老漢二十七那年結(jié)的婚,媳婦是用姐的幸福“換”來的,姐嫁給了德生媳婦哥的大舅子,也就是當(dāng)?shù)厝朔Q呼的“轉(zhuǎn)親”,在那個年月,農(nóng)村有這種事不稀奇,根本算不得什么。
別看德生腿有點瘸,可田里、地里、家里、家外,他過日子可是一把好手,不僅把莊稼侍弄得根綠苗壯,而且在農(nóng)閑時走鄉(xiāng)串戶做點小買賣,把小媳婦打扮拾掇得跟個七仙女似的。可是“七仙女”命薄,生下兒子有一年多,得了場怪病,等把德生攢下的家底折騰光了,眼一閉說:俺跟你享福了,等下輩子,我還找你。
德生抱著孩子把眼淚哭得跟下雨似的,兒子懷生卻把頭緊縮在德生懷里張著小嘴酣睡不止。德生皺著眉頭望著小鼻子小眼的懷生長嘆:你個不孝的種,你娘都死了,虧你還能睡得著。
老漢省吃儉用,又當(dāng)?shù)之?dāng)娘地把懷生拉扯大,懷生也不是那塊上學(xué)的料,十七歲就跟同學(xué)何小云好上了,二十歲那年,二十一歲的何小云被爹娘一個嫁妝沒陪就掃地出了門。嫁來沒半年,懷生兩口子就嚷嚷讓爹再蓋一套新房子。德生無奈,找村長求親戚,借了錢劃了地,拉了一腚驢滾債終于在老屋前給小兩口起了三間平房,墻皮還沒干透,懷生兩口子就把門咣當(dāng)一關(guān),濕乎乎地過起自己滋潤的日子來。
老漢獨居一院倒也樂得清閑,可是小孫子的出生,讓他又回到了以前的歲月,孫子飛飛三天兩頭吃住在德生老漢的家里,像個小尾巴長在爺爺?shù)钠ü缮稀`従觿⒛棠虇栵w飛,你怎么老是吃住在你爺爺家?你爸媽也不想你?飛飛扯著德生的后襟撅著小嘴說:爸媽才不想我呢!他們說我爺爺這里有好吃的,家里有點好吃的留給妹妹,因為沒有好吃的她老是趴在媽媽的肚子里不出來呢!
劉奶奶聽了既好笑又生氣,哎!你說這年月怎么了,老的把小的養(yǎng)大了,自己老了不被養(yǎng),反而還要再養(yǎng)他們,一群不懂事的動物。
可老漢覺得這樣挺好的,一方面他能跟孫子天天見面親熱親熱,另一方面兒子媳婦也不整天橫挑鼻子豎挑眼找他的不是。有時包個餃子或燉塊豆腐還能熱氣騰騰地給他送上多半碗,一聲輕描淡寫的“爹”后,再給一個似是而非的笑臉,能讓德生老漢受用好幾個月。
當(dāng)然,這些“和諧”換得很艱辛,德生傾其所有地對兒子一家好,孫子自不必說,只要孫子想要的,他就是不吃不喝也去做到。每年還從自己撿破爛的收入里拿出一半來給兒子家的電表充電給農(nóng)用車加油,德生老漢每天四五點鐘就起床,背著荊條叉頭兒和塑料袋步行十幾里路到城郊公路的溝里去搶破爛,八九點鐘回來吃飯,然后再下地打理莊稼,天天如此,盡管很累很辛苦,但他覺得活得瓷實。反正兒子兒媳都高興他就高興,一家人過日子,不就圖個和睦嗎!要不然,那就什么也沒了。
陳 二
剛過完年初五,鞭炮聲有事沒事地從農(nóng)家院里蹦出來,炮皮像五彩的飛雪搖搖擺擺撒落在房前屋后的黑泥地上,打成一個旋兒。
陳二將散落在豬圈旁的鞭炮紙掃到了柴垛旁,然后從雞舍旁拽出一個灰頭灰腳的大鐵鎬,他用干裂的浸出一道道紅線的雙手掄起來,朝著生硬冰冷的廁所墻就地一鎬,鏗鏘刺耳的聲音伴隨著火星兒一起迸發(fā)出來,粉塵中混著潮濕的冰屑,和著濃郁的火硝味相互摻雜散放,讓陳二一下子有些喘不過氣來。
水餃熱氣騰騰地上了桌,陳二的鎬頭還在那兒上下翻飛。陳二娘說,二呀!大過年的你鼓搗啥?連飯也不吃。陳二不理他娘,甩著膀子繼續(xù)自己正干的事。
陳二媳婦也勸,你神經(jīng)病啊!今天還是小年,想干什么等過了初十再說。陳二瞪了她一眼,啐口唾沫在手心里擦了擦,娘們頭子,你懂個啥,不該管的你不要管。
正月初十,陳二就把自己家的四周院墻全撂倒了,只剩下那三間光溜溜的堂屋。他爹、媳婦和村里人才知道陳二要蓋新房,蓋一處有大門樓的像模像樣的偏房。
可是要蓋三間偏房,陳二就必須向前伸,這就占了德生老漢的地基。陳二自生下來就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臭角”,聽說他爹陳老實就是讓他氣死的,所以他哥陳老大跟他處得像仇人似的,到了老死不相往來的地步。連財大氣粗牛烘烘的村支書老耿也好鞋不踩臭狗屎,見面躲著他走。
陳二根本不與德生老漢商量,就自作主張地把地槽挖到了德生老漢的墻根下,石頭砌起來懷生才發(fā)現(xiàn),趕緊告訴給爹。德生找陳二理論,剛上來陳二不理,找煩了就掄起拳頭擂了德生一拳,老漢哪經(jīng)得住五大三粗的陳二的拳頭,一下子被打倒在剛挖好的地溝里。懷生小子敢怒不敢言,還不如他媳婦何小云,何小云壯著膽兒扒著墻頭罵了一陣難聽的,陳二家的關(guān)上屋門堵在房門口,陳二躺在床上裝著啥也沒聽見。
懷生媳婦要求給公公去縣里看傷,可陳二怕花錢說什么也不干,說去村里衛(wèi)生室就行,去縣里,門都沒有。懷生媳婦來氣了,人不能做事太絕了,太絕了小心出門撞車。陳二也不惱,反而厚臉無恥地訕笑:嘿,沒事,爺我命大著呢!撞死也找不著你們。
德生一家人氣得沒法,干著急。德生老漢忍著痛撇撇嘴說,算了—算了,惡有惡報,老天爺看得清,好歹還看得起,我自己拿就是。
事隔了沒一年,一天晚上陳二騎著摩托邀本村的“金腚”在鎮(zhèn)上喝酒,吃完酒,陳二站在公路邊上搖搖晃晃地捏著那東西撒尿,尿完了一邊提褲子一邊倒退著,嘴里還嘟囔:哥,哥們,今—今天那——那小姐不——不漂亮,手不——不軟和,走——走字還沒說完,背后一輛大卡車迎風(fēng)而來,嘰哩咔嚓一陣亂響過后,一切皆沒了聲息。等金腚反應(yīng)過來,那大卡車早已在暮色里跑得無影無蹤。
陳小陽
陳小陽是陳二的兒子,陳二和老婆梨花也就這么一個兒子。別看陳二不是個東西,整天除了喝酒、打老婆、賭錢、罵人之外,只會到東村的磚窯廠里出猛力賺些錢,什么莊稼活他都搟面杖吹火——一竅不通。
就是這樣的種子下到梨花的土地里竟然長出了一棵好苗兒。陳小陽不僅長得受看,臉皮兒白凈個頭兒高挑,足有一米七八的樣子,鼻梁上架一副塑料近視鏡,說話和和氣氣,文質(zhì)彬彬,村里的老少爺們兒都覺得這肯定不是陳二的種,是哪個明白人種地把種子播錯了地方。可梨花一口咬定那就是陳二的,她說自己盡管長得不算丑,可俺終究是正經(jīng)人家的閨女,爹說俺祖輩還出過兩個當(dāng)大官的呢。西河村人根本不愿聽她扯落這些無用的閑話,更不想知道她祖宗八輩的陳年爛事,就想知道這陳小陽的父親到底是不是陳二,然而扯來扯去誰也沒弄明白,是真是假全憑他娘梨花當(dāng)家做主。
十七的陳小陽考取了北京的一所重點理工大學(xué),幾十年了,西河村這還是蝎子巴巴——毒(獨)一份兒。陳小陽考大學(xué)這一年也正是陳二被車碾肉脫皮的這年。陳二是陽歷三月份出的事,陳小陽忍著失去親人的悲痛苦戰(zhàn)三個月,終于考就了這所中國的名牌大學(xué)。
沒心沒肺的梨花整天喜得合不攏嘴,逢人就說遇人就講,唯恐這個好事天下人不知道。可陳小陽一天比一天憂郁憔悴,三萬多塊錢的學(xué)費卻讓他望而卻步。陳二死時家徒四壁,只剩下六間灰不溜秋的水泥房子,自己的親人根本無人幫忙,這個學(xué)咋上呢?陳小陽愁出了白頭發(fā)。
梨花僅憑一張呱呱啦啦的嘴把整個村子都借了個遍,當(dāng)然也包括左鄰右舍德生老漢和陳老大。回家盤算了一番,連娘家的大姐、兄弟在內(nèi),還有娘偷偷攢下的八百多私房錢,共計不到八千塊錢。
陳小陽去了東村窯廠,一邊干活打工一邊向同學(xué)聯(lián)系籌錢,可是籌來籌去也就借來了三千兩千,遠(yuǎn)水解不了近渴,連愁加累小陽病倒了。
遠(yuǎn)房的本家大爺陳安給陳小陽出了個主意,讓他去找村長,村長家跟德生住對門,也算是半個鄰居。
陳小陽從沒來過支書家,他聽說那幢跟城里人一樣高樓琉檐的豪宅里住著書記兩口子和兩條狼狗,這兩條狗曾經(jīng)咬碎過翻墻小偷的小腿骨和無賴二驢的后腚。所以村里人一般沒事很少敢踏進(jìn)他家院子,有事只能在門外候等或者到村委會找他。
小陽推村長大門的時候就聽到了狼狗的嗚嗚聲,他的心一下懸到了嗓子眼,可為了能見到村長,他還是壯著膽推開了大門。
兩只狗慢騰騰地圍上來時,支書老耿正在院子里曬太陽,一支“白棍兒”直挺挺地插在嘴上,煙霧貼著左面頰升起來,淹得他狠狠地擠了一下左眼皮。
陳小陽喊了一聲“耿大爺”,就緊跑幾步?jīng)_到了耿書記跟前撲通一下跪在濕乎乎的水泥地上:耿大爺,求你幫我一把,我上學(xué)——話才剛說了一半,耿書記就明白了小陽的來意,他皺了一下眉頭,面有難色地把半截“玉溪”拔了下來。
老耿既沒有發(fā)動村里鎮(zhèn)里給陳小陽捐贈救濟(jì),也不愿承擔(dān)責(zé)任給陳小陽去貸款,而是思謀了半天,讓老婆從屋里取了五百塊錢,說:孩子,這個你先拿著,家里就這么多了,你再想想其他辦法。
陳小陽不敢去接耿書記老婆手里的那五張票子,因為陳小陽看到他老婆眼里有兩把又尖又亮的刀子,這兩把刀子正努力地刺向陳小陽,小陽的胸口窩隱隱作痛,后背不由抖了一下,耿書記從婆娘手里一下把錢拽出來,轉(zhuǎn)身塞到陳小陽手里,說:孩子,注意別讓狗傷著了你。
陳 安
陳安是陳小陽已出五服的本家大爺,住德生老漢隔壁。
陳安其實比陳二大一歲,只是他結(jié)婚早,跟本村馬家的三閨女私定終身,生米熬成了熟飯。結(jié)婚時托姨家在派出所管戶籍的姨哥將年齡由二十改成二十三,勉勉強(qiáng)強(qiáng)拿到了所謂的合法手續(xù)。
陳安沒怎么努力,陳安老婆卻挺能干,第一胎就給他生下來一個八斤二兩的兒子,陳安的爹喜得不得了,給孫子取名“八斤”。八斤長到了十二歲都上了初中,可陳安的媳婦老覺得家里還缺點什么,跟陳安合計著是不是再養(yǎng)活一個孩子,最好是女孩。陳安媳婦在飯桌上盯著兒子問:八斤,你是想要個弟弟還是妹妹?八斤用敵視的目光看了看他娘又剜了一眼他爹,繼續(xù)埋下頭去扒拉他的米飯。
說著說著,陳安媳婦小肚子就鼓了,這可急壞了老耿支書和婦女主任秀蓮,秀蓮三天兩頭來催陳安媳婦趕緊去鎮(zhèn)上醫(yī)院做人流,否則就讓鎮(zhèn)計生辦的“工作隊”強(qiáng)行逮人,陳安媳婦東躲西藏,最后將八斤交給陳安的爹,兩口子跑到城里一邊打工一邊躲貓貓。陳安爹認(rèn)為兒子做得很對,古語說“多子多福”,你奶奶生了我們兄妹七個,不照樣沒餓死一個!不就是罰幾個錢,沒有,我給。
陳安兩口子走了,鎮(zhèn)上的工作隊真就來了,領(lǐng)頭的是個女的,穿著一身迷彩服,戴著墨綠色的大眼鏡,說起話來比男人還騷:他娘的這對不要臉的跑哪去了?就是挖地三尺也得把他們逮住,姑奶奶再難纏的頭都剃過,何況你小小的西河村。女人穿著高跟皮鞋踹了兩下木大門,大門的鐵掛鏈有節(jié)奏的咣當(dāng)了兩下,大門折進(jìn)去又彈回來。女人身后上來一個“二百五”,打扮跟女人一個模樣,只是他穿著斑駁的軍警靴往前一躬身一提腳然后彈出去,嘩啦一下,一側(cè)大門板被踢了下來,斜著橫亙在大門口,“二百五”大腳踏上門板,直邦邦地走進(jìn)去,一會工夫又走出來,朝女人搖了搖頭。
工作組的工作結(jié)果,就是在陳安爹的大門口和陳安家周圍鄰居的大門全貼了封條,弄得人人有飯不能吃有家不能回,德生、懷生、陳二,還有幾家人在門口蹲了大半夜,陳二不管那一套,自個翻墻頭進(jìn)家吃飽喝足依舊做他的大頭夢。
后來見沒人再管,各自揭去封條陸續(xù)回了自己的家。當(dāng)然,人們在家里罵完了工作組又開始罵陳安,這么大年紀(jì)了,又弄什么騷,早干嘛去了?害得老子娘的跟你狗日的受罪。
陳安媳婦又生了個兒子,結(jié)果被罰了一萬兩千塊錢,還被強(qiáng)行押到鎮(zhèn)衛(wèi)生院關(guān)閉了“生殖通道”。牛氣沖天的陳安爹捂緊錢袋硬是一個子兒沒拿出來,陳安媳婦罵他:你個老混球鐵笊籬,給你們家生兒子傳煙火竟然不幫襯,到你死了也不給你打紙桿。
然而嬌生慣養(yǎng)長大的陳家老二多生因被老師敲了一回,十四歲就罷學(xué)了,跟著鎮(zhèn)上的幾個公子哥,說什么要搞“自主創(chuàng)業(yè)”。陳安也不懂“自主創(chuàng)業(yè)”到底是個啥玩意?反正來來回回讓這個敗家子給折騰去了很多錢,甚至連親戚都借過,當(dāng)然,債都記在了陳安兩口子的頭上。陳安爹說,給點錢算啥,只要孩子有事干,別走斜道,愿咋折騰咋折騰。
八斤考上了大學(xué),畢業(yè)后留在了城里。陳安逢人就說,俺兒子大學(xué)畢業(yè)留城了,不回來了。女人更是嚼碎了舌根子:俺孩子可是脫離農(nóng)業(yè)了,現(xiàn)在是國家干部,干部,知道不?四鄰鄉(xiāng)親應(yīng)和著,半羨慕半嫉妒的樣子。
八斤連同八斤爹娘成了村里的名人,據(jù)說八斤大學(xué)畢業(yè)后先到了物資局,后來物資局整編又調(diào)到了一家鋼窗廠。鋼窗廠是縣里的大企業(yè),當(dāng)時效益好得讓人眼紅,過年過節(jié)吃的、穿的、用的,連衛(wèi)生紙都發(fā),一年不用動鈔票,后來收購了城里和鄉(xiāng)鎮(zhèn)上的幾家建材廠、五金廠、木器廠,攤子越搞越大,效益越來越差,最后廠長和一個女會計攜巨款私奔了,只剩下幾排破爛不堪的廠房和五六千哭爹罵娘沒錢花就上訪的工人。
德生問陳安,八斤現(xiàn)在城里混得不錯吧?陳安的面肌就不停地抖,像被什么東西咬了一口,僵笑著,還行吧!懷生接茬:聽說那廠子倒閉了?陳安爭辯,沒有,沒有,他又轉(zhuǎn)到其他廠了。德生老漢抖了抖胡子,我說呢!他一個大學(xué)生哪能沒飯吃?動動腦子就比我們這些人強(qiáng)。話說到了陳安的心窩里,陳安繃著的臉?biāo)沙谙聛恚统鲆恢А拔⑸胶保前梢幌陆o德生點上。
又過了一陣兒,陳安和老婆又牛起來,逢人便說,干公家的事不如給自己干,你看俺家八斤,辭去廠里工作,自己下海開了一家大水果店,每天忙得飯都吃不上,還雇了三個人,錢嘩嘩地往腰里鉆,一天好幾百塊,說話的時候還伸出五個手指頭反正地比劃。可是在給家侄陳小陽捐款的問題上,陳安拿了二百,陳安兩次打電話讓八斤多拿點。可八斤打電話,說你又不是不知道俺的處境,這年月擺攤能掙幾個錢,你有這個心先替俺墊上。話沒說完兒子就沒了聲音。
懷生跟爹說,你看陳安兩口子拽的,八斤哪有他們說得這么好,下崗那陣兒,八斤還跟咱村的劉茂發(fā)在城里干過建筑,后來我到城里,見過他們在西門口市場擺了個水果攤,就他們兩口子干,一天下來也就掙個百十塊錢。德生看了懷生一眼,嘆了口氣:行了,你千萬別說出去,陳安兩口子好不容易供出一個大學(xué)生,混到這田地叫誰誰心里也不舒服!
懷生心里咯噔了一下,他一轉(zhuǎn)頭,看見兒子正背著鼓囊囊的書包歪歪扭扭地往學(xué)校的方向吃力地走著。
德生老漢
德生老漢今天起了個大早,他要進(jìn)城去賣自家那棵蜜棗樹上下來的甜果兒,同時也想為自個上三年級的寶貝孫子買輛新自行車。
可是,現(xiàn)在他覺得這個愿望無法實現(xiàn)了,他不僅要賣掉這些甜棗,還得賣掉他起早貪黑養(yǎng)了八個月的幾只山羊,甚至賣掉一部分糧食,他要把用這些東西換來的錢統(tǒng)統(tǒng)交給陳小陽,讓他上大學(xué)。
本來德生什么也不欠陳小陽的,而是陳小陽的爹陳二欠他德生的。陳二打斷了德生的一根肋骨卻分文未拿,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就是擱在誰身上于情于理都說不過去,可陳二竟然就這么干了。也許也就是應(yīng)了佛法中的善惡得報的傳言,陳二三十八歲就去接受佛的教誨了。
德生老漢總覺得心里欠了陳二一家人什么,自己和兒媳婦何小云惡毒地咒人家撞車,這不,趕好不如趕巧,陳二真就活生生地讓車給撞死了,陳二死了都一年多了,西河鎮(zhèn)和縣里的交警開著三四輛警車,扛著攝像機(jī)像模像樣地到陳二家來過兩趟,還錄過德生和村長的口供,可是到現(xiàn)在連點屁大的線索也沒找到,小陽和他娘一分錢的補(bǔ)助都沒得著。這讓村里人老是不明白這到底是咋回事。
德生老漢想去問問村長,可他覺得不好開這口,他怕別人說閑話,可不問又覺得憋屈,所以,老漢想在陳小陽上學(xué)的問題上幫一下人家,孤兒寡母不容易,老漢看見小陽娘倆過的那日子,好在孩子爭氣,硬硬地給考了一個名牌大學(xué)出來。
西河村盡管距離鎮(zhèn)政府只有二里多路,可鎮(zhèn)長說,村里刺頭兒太多,遲遲就是不給規(guī)劃,到現(xiàn)在村里還沒有一條像樣的路,水泥路、柏油道是村民向往已久的事情,可鎮(zhèn)長的老家朱崗子村卻修了兩條馬路,一條水泥的一條柏油的,聽人說柏油路是縣公路局的李科長親自帶人去修的,沒花錢,而且村里也通上了去縣城的汽車,汽車是鎮(zhèn)長的堂弟村支書買的。
太陽剛露出了個紅臉,城里的人們就穿著褲頭背心在馬路上瘋跑,一群穿紅掛綠的老頭老太雙腳藏在一堆鐵架子里面扳腳擰脖子,還有的站在踏板上來回亂晃,德生老漢背著棗筐兒一邊走一邊低著頭,既有點兒緊張,還有些羨慕,心里不由嘖嘖:當(dāng)個城里人真是不賴,不用種田不用養(yǎng)豬,整天穿得干凈吃得均勻,活得自在,多好。
他吃力地把筐從背上卸下來,還沒開始叫賣,幾個晨練的老太太馬上圍上來,一看是棗兒,手和嘴馬上團(tuán)結(jié)起來,隨著一陣陣咔嚓聲,牙齒和舌頭開始劇烈運動,一位老太太含著半個棗嘰哩咕嘟地說,甜——太甜了,話沒說完被噎了一下,然后長長地舒了一口氣,終將棗核吐了出來,德生偷偷地看著老太太的手,又白又胖,似乎很好看,心里不由得有些慌,他真想閉上眼睛不看它們,怕別人罵他老不正經(jīng),可那些老太太的手總往他的棗上摸,他忽然想起故去的自家老太婆的那雙手,又老又瘦,又黑又長,青筋綻露,摸上去粗硬冰冷,簡直就是一副老巫婆的手,就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覺得這輩子真有點兒對不住她。
德生很滿足地把厚厚的一沓錢卷起來,小心放進(jìn)里面的布兜里,他想來城里一趟不容易,想給孫子買點兒吃的,他問了問賣水果的女人,蘋果多少錢1斤?女人連頭沒抬,不痛不癢地應(yīng)了聲:七塊。德生心里咯噔一下,忙背起筐兒離開了。
老漢轉(zhuǎn)到十字路口,本想喘口氣歇歇,身后忽然一個嗲聲嗲氣的聲音就好像趴在他的耳朵上叫喚,大哥,進(jìn)來玩玩。德生轉(zhuǎn)過身去,見一個袒胸露背穿著超短裙的小姐正站在他跟前不到兩米的臺階上招呼他。小姐那張比白紙還生動的臉和血糊糊的大嘴里發(fā)出的嗲聲,讓老漢從頭到腳猛地麻了一下,汗毛孔一剎那全關(guān)了起來。
他晃晃悠悠向前猛跑,腿腳好像有些不聽使喚。小姐看到他的狼狽樣,放聲地笑起來,一邊笑還嚷嚷:老娘我還能吃了你,土包子,沒情調(diào)。
老漢胃里不住地翻騰,有種說不出來的屈辱感,他真想找個沒人的地兒嚎上兩聲。他啐了口唾沫,罵道,你說你們年輕輕干嘛不好,在家種地我就沒見有一個餓死的,瞧你們一個個沒規(guī)矩的惡心樣,現(xiàn)在的男孩子犯錯,多是你們的事。他回頭再去望那個跟他搭話的女孩,正被一個高大男人挾著走進(jìn)那座樓里,樓頂,刺眼的霓虹燈正向他眨著極度挑逗的眼睛。
德生蹲坐在百貨大樓門口,從兜里摸出一張紙煙抽著,心里正暗暗思謀,百貨大樓盡管是人來人往,卻遠(yuǎn)遠(yuǎn)大不如以前,老漢還記得十年前那景象,彭三娃子學(xué)校畢業(yè)分到了百貨大樓,沒把全村人妒忌死。可現(xiàn)在聽說,三娃子下了崗,買了輛三輪拉客,媳婦也成了人家的老婆,德生老漢打死也搞不明白,這么高的大樓,這么多的東西,竟還有人餓肚子,百貨大樓的頭頭是該槍斃才對。
大爺,你怎么在這?老漢把煙卷從嘴里揪下來,他才看到一個戴著頭盔穿著一身藍(lán)色工作服的人站在自己面前,仔細(xì)一看是三娃子。德生笑了,說,你這孩子怎這身打扮?不干售貨員了還穿著這身行頭。三娃子把頭盔拿下來,紅著臉說,這不是念舊嘛。你們下崗了,那你們經(jīng)理哪去了?也不給你們個說法?三娃子一努嘴,在里面呢!被溫州老板收購后,仍讓他當(dāng)經(jīng)理,員工只留下了幾個人,這些人都是后來才招的臨時工。
三娃子拉幾個喝酒的男人去酒店了,德生看著三娃子蹬三輪的背影,搖了搖頭,哎!怎么下崗的全都是這些老實厚道的農(nóng)村孩子,辛辛苦苦上大學(xué),到頭來卻只能在城里蹬三輪出苦力,我沒聽說過哪個城里人下崗去蹬三輪干建筑了,可不照樣有吃有喝比農(nóng)村人享受百倍。
自己無論如何得給小陽湊夠上大學(xué)的錢,一定得讓孩子上上大學(xué),我就不信,農(nóng)村孩子都跟三娃子和八斤一樣,都得去拉車賣水果。他知道陳小陽跟她娘在村里借不出錢來,這年月人情薄,人家怕他以后還不上。可算來算去,他覺得除了自己這些年拾破爛積攢下來的一萬多塊錢,加上賣羊賣糧的錢,好像還差幾百塊錢,他想起胡老四前幾年在縣醫(yī)院組織人賣血發(fā)了財,他想去賣血,覺得賣一次血換幾百塊錢挺合算。
他好不容易找到抽血的窗口,一問,穿白大褂的姑娘忽閃幾下眼睛說,我們這兒不賣血,更沒有叫什么黃老四的,要獻(xiàn)血你到大門口的大客車上,那兒有!
德生老漢真就找到了那輛嶄新的大客車,他見人們都挽著袖子一個一個往車上走,就把筐放到車門口,跟在別人屁股后面上了車,等抽完血,一個全身穿墨綠衣服戴著口罩帽子的女人順手給了他一袋牛奶一袋面包還有一把小雨傘,最后遞給他一個紅色的小本本。德生問,完了?女的說,完了。德生支吾老半天,那,不——不給錢?女人皺了下眉頭,說,不給錢。德生走下去的時候,幾個獻(xiàn)血的豐盈女人還很不屑地瞅了德生一眼。
給把傘也好,孫子上學(xué)正缺傘,德生自言自語,很知足的樣子。
耿支書
秋天像一只蹣跚的老黃牛,它把鼻子伸向哪,哪里就有了它的顏色和氣味。
支書老耿就是在這個時候退下來的,剛剛還是熱火朝天的景致,怎么一轉(zhuǎn)眼工夫就涼風(fēng)蕭煞陰陽兩分了呢?
耿支書提著個馬扎,想不明白,自己風(fēng)風(fēng)光光一輩子,到頭來,到頭來還不如兩腿泥水彎腰勾背的德生風(fēng)光,他想不明白。
他坐在自家高聳的大門樓子下面,德生也坐在自家門口,德生的門樓還是十年前那種木架磚瓦的,高個兒進(jìn)去須得塌一塌腰。他們跟前是一條扯南到北貫穿整個村子的十米寬的水泥馬路,可這條路不是他耿支書修的,而是德生老漢修的,而且這條路還被冠以名字為“德生路”。
看著這條路,老耿支書不明白,村子里的人為什么老遠(yuǎn)會跟德生打招呼,而不是跟他打招呼。盡管他也為村里辦了不少事,規(guī)劃了村里的房子和道路,給老少爺們在村頭建了一座小水塔,一擰龍頭就能喝上自來水,還為村后的小河修了座石板橋,到臨村串串親戚趕趕集不再脫鞋扒襪子,或者繞到五六里外的公路上再折回來。可這些仍敵不過德生修的一條路,明白了一輩子的老耿就是想不明白。
其實,耿支書心里明白,這條路不是德生修的。而是人家陳小陽修的。
陳小陽在德生的資助下,終于上了大學(xué),而且學(xué)校鑒于陳小陽的家庭情況,不僅免了他一半學(xué)費,學(xué)校還給他捐贈了一萬多生活補(bǔ)助。陳小陽真不愧是一個優(yōu)秀的孩子,大一那年就開始勤工儉學(xué),利用所學(xué)專業(yè)與特長,跟同學(xué)一起開辦了一個電腦軟件公司,大四那年就已經(jīng)成為一位身家百萬的大老板,畢業(yè)后謝絕留校邀請,與某知名公司合作成立了一家大型軟件開發(fā)股份有限公司,一年多時間就名利雙收,成為中國五十強(qiáng)軟件知名品牌企業(yè)。
去年秋天,陳小陽開著大奔回來了,他要把德生老漢接到北京去享福。小陽對德生說,您就是俺親爺爺,我一定要接您到北京去住,我娘跟我說,這輩子忘誰也不能忘了您。德生老眼里掛著淚花花,說,孩子,你是個好孩子,爺我沒看錯人。爺哪兒也不去了,住在這老窩老殼里,挺好,你好好工作,照顧好你娘,就不用掛牽我了,你懷生叔照顧我很好。
陳小陽決定要給德生老漢修一座小洋樓,就跟對門村長老耿家的一樣,甚至比那還氣派。德生一百個不答應(yīng),可陳小陽硬來,德生說,你要是真想修,那就給咱村里修一條水泥路吧,別叫老少爺們再踩泥了,行嗎?
德生說完就后悔了,他覺得不該向小陽提出這么個要求,這得花人家孩子多少錢呢。
可陳小陽二話沒說,行,德生爺,您說什么都成。只一個月,寬闊的水泥路就建成了,縣里的宮副縣長還親自過來剪彩,并設(shè)宴款待了陳小陽一行人。席間,縣長請陳小陽給這條新路起個名字,陳小陽眉頭都沒皺,隨口說,就叫“德生路”吧,德生爺給我了今天,我還德生爺和鄉(xiāng)親們一條路。
老耿心里有些別扭,想當(dāng)年自己在西河村也是呼過風(fēng)喚過雨的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宋铮瑬|家長西家短的事情哪一件忘了他。自己盡管退了,可畢竟兒子還是鎮(zhèn)上的副書記啊!
他一想到兒子心里就特別的鬧心,老耿支書一生好命,老婆為他生了兩個兒子倆閨女,兒子日子過得都還行,當(dāng)然主要是有他的庇蔭,大兒子混得不咋樣,在鎮(zhèn)上糧店上班,兒媳婦也在糧店,聽說叫什么半工半農(nóng),既拿著公家的工資,又種著農(nóng)村的土地,這種招收工作的方式是臨城市的領(lǐng)導(dǎo)集體研究出來的,此類曲線救國胡亂照顧的花花事也只有他們能想得出來,一月拿著兩千多塊錢的國家工資,地里的莊稼照收不誤,當(dāng)然,為這老耿書記也是花了大價錢的。就一般老百姓而言,給你這機(jī)會,可你沒有錢,也只能睜著大眼白瞎了一個名額。
可大兒媳婦就給生了一個丫頭片子,他讓老婆動員老大再要一個,可兒子說,領(lǐng)導(dǎo)說了,如果想要,必須讓其中一個下崗,你說是讓我下,還是讓你兒媳婦下,你兒媳紅霞說了,要下你下,反正俺不下。
老耿作為局外人,心比家里任何一個人都急,這可是關(guān)乎老耿家傳種接代的大事,不孝有三,無后為大,他說人家當(dāng)年楊繼業(yè)打著仗還忙中偷閑生了七郎八虎,你們再忙,能有人家老楊家忙,還得再辛苦辛苦,剩下的工作由我去做。
他觍著老臉提著煙帶著酒找了糧店主任和計生辦主任,酒也喝了,禮也送了,到后來啥說法也沒給,他覺得這往后的事愈來愈不好辦啦,惱得他喝了酒就罵這些龜孫子,吃喝不瞇眼,屌事都不辦。去他娘的吧,后來他也就不管了,兒子愛咋咋地吧。
老二更不是那省油的燈,老耿幾經(jīng)折騰,好不容易讓老二上完大學(xué)分到了縣民政局,可這小子是個官迷,依仗著當(dāng)財政局副局長的丈人二大爺?shù)奶釘y,到益莊鄉(xiāng)謀了個副鄉(xiāng)長,整天牛氣烘烘不干正事,一個經(jīng)商的哥們給他在桃花峪的旅游賓館包了個房間,養(yǎng)了個老二,后來連縣長都知道了他的那些小秘密,停職了。好歹媳婦沒忘舊情,親自出馬跟老公公談?wù)劊瞎浗g盡腦汁,終于把西河邊的二十畝良田變成河灘地賣給了兒媳婦的一個同學(xué)——在市里搞土地開發(fā)的大老板,他不僅得到了幾萬塊錢的好處費,老二一個鯉魚打挺,竟然被重新任用,到西河鎮(zhèn)當(dāng)了副書記。在老二上任那天,村里被占土地的馬老歪,因想不開喝了農(nóng)藥,被送進(jìn)了縣醫(yī)院。雖然灌醒了,可后來突發(fā)腦出血,死了。
西河村后新汶河終年水流潺潺,兩岸綠樹成蔭,鳥鳴啾啾,風(fēng)景不比一般,而且村東的上游有一面積不小的圜丘裸于水面之上,形似龜背,上有一塊長約三米的碣石斜插水面,龜背上長滿蔥郁的植被,一個古老的墓葬群掩藏于蒼松翠柏之間,密而不透,加之外圍水汽繚繞,終日給人以陰森迷幻的感覺。
老耿神不知鬼不覺走上了這片圜丘,其實年輕的時候他和村里的伙伴們常到這里玩,侃大山玩游戲甚至弄上兩包花生米一瓶白酒,那個歲月真叫人向往,后來年齡大了事多了,特別是在一九七○年的時候,一個掘墓的人不明不白地死在了這亂墳堆里,后來縣里公安說是被一種蛇咬死的,從那時起,村里村外所有的人都沒去過,當(dāng)然也包括他老耿頭。
這里有一種靜得可怕而又無比清新的感覺,老耿忽然發(fā)現(xiàn)這真是一塊風(fēng)水寶地,這家的墓主人真是獨具慧眼,而他的子孫后代不飛黃騰達(dá)一點理由都沒有。想著想著,他點燃了一支“微山湖”,煙霧沿著樹木的枝條鉆進(jìn)冠木叢中,使本來迷蒙的土丘更顯氤氳。
老耿右手夾著半截?zé)熅谷蛔谝粔K殘碑上打起了盹,矇眬中,他感覺有一個軟軟的滑滑的物件順著他的左腿慢慢地向上爬,他伸出左手去驅(qū)趕它,突然那東西朝他吐了一下舌頭。他這才發(fā)現(xiàn)是一條蛇樣的東西,身子是紅色的,頭有點兒像齜著牙齒的老貓,老耿嚇壞了,使勁地踢腿想甩開它,那貓頭講話了,聲音像馬老歪,你別想甩掉我,你還我土地,你不給,我就跟著你,纏著你。老耿嚇得渾身哆嗦,舉起右手去打它,還沒打著它,忽然這只怪蛇直起脖子,猛地一口,咬在了老耿的手指上,老耿“啊”的一聲摔倒在石碑下面。
等老耿醒過來,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塊斷碑的下面,右手食指被已經(jīng)熄滅的煙屁股燒了個小黑泡,火急火燎的痛。
老耿回到家就病了,而且病得很重,倆兒子都來了,要送他去縣城看病,他說不用,醫(yī)生除了會開檢查單,讓你花錢,其他沒什么用。自己都不知得了啥病,他們也不一定能看得透,但是有一點我心里明白,必須告訴你們,那就是你們以后做人要學(xué)你們德生大爺,多為村里老少爺們做點好事,多給自己積點德,不,是贖罪,贖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