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著

一

我們的西湖，不是在杭州名聞天下的那一個，是位于我老家村子西邊的一個湖泊。

關于這個湖泊的史料不全、眾說紛紜，它的名字也有好幾個。我覺得還是父老鄉親們來得實在，湖既然在村西，就叫西湖，直截了當，很符合他們的個性。

西湖南北長五十多里，東西最窄處只有十來里，二十好幾萬畝的水域，里面要是藏點什么也是說不準的事兒。

湖岸豐茂的蘆葦叢中有野鴨和麻雀。若是用土槍打的，身體里留著鐵砂，吃時要格外小心，不然硌了牙。若是用網捕獲的，麻雀在收緊的兜里撲騰不開，嘰嘰喳喳地胡亂叫著，每當公公拎回家來，親娘就一個一個地把它們捉出來，一個一個地擰斷它們的脖子，有點殘忍血腥。不過等到用青椒爆炒或是用青黃豆子熬熟了，就成了一道鮮美的野味。我的公公貪戀杯中物，最喜歡拿這個下酒。

公公酒癮很大，家境又貧寒，實在沒錢買酒時，就用酒精兌了水喝，生生地把一個強壯的身體喝垮了。

我真正親近西湖是從市委組織部選派我去一個鄉政府掛職鍛煉時開始的。那個鄉正好與我老家隔湖相望，鄉里有一個規模不小的預制構件廠，生產中要用到大批的稻草簾子。我不由得想起老家的小嬸嬸便是做這個的，她曾托過我幫著找找銷路，于是就試著牽了一下線，不承想就成了。

小嬸從對過載了滿滿一船的草簾子搖過來，我如得空就必定會搭著她的空船回老家去。

小嬸比我大不到三歲，留著又粗又黑的大辮子，喜歡穿白底藍花的土布褂子，渾身洋溢著青春的活力。

我坐在船頭看一望無際的水色，泛白的淡藍像是親娘洗舊了的褂子顏色。聽著小嬸嬸搖出的欸乃櫓聲，感受著木船的一晃一擺，我的心便緩緩地沉入了清澈的湖底，享用著一份安適甜美。

西湖有一條汊子直通親娘家。船到跟前，人一步就能跨上岸，再兩三步就進了家門。

公公在時常常撐著小劃子去門前的湖汊里掛網，往來一個來回，便能捉到許多蝦和小魚。大并且整齊的蝦要揀出來，用鹽水煮一開后，曬干，等攢到一定斤兩后再拿到集鎮上去賣。小蝦和小魚可以煮來下酒。公公就是愛喝酒，一天兩頓，必喝到一張臉直到脖子根都紅得像煮熟了的蝦殼。

聽說西湖里有水怪，只是我乘小嬸的船從湖東到湖西，來來往往好多回，從未碰到過。我的印象里，這西湖絕似一個身材苗條、文靜秀氣的村姑，有著貧賤掩不住的嫵媚。然而我的見識畢竟淺少，只領略了她的婀娜細腰。曾當過農會主席的公公一生的大部分光陰都交代在了西湖里，他撫遍了她的每一寸肌膚，見證了她的喜怒哀樂，也目擊了傳說中的水怪。

公公最后一次獨自去湖南的深水區捕大魚，不料忽然就變了天。風雨交加中，戴斗笠、披蓑衣的公公望見一片渾沌里，有一個如合抱的樹般大小、圓滾滾、褐膚黃斑的怪物在浪中翻騰……

是蛇精還是鱔精？他無暇細辨。公公拾起腳下的魚叉擲向它，精鋼打制的魚叉碰到了怪物的身體，像火柴棒一樣地被彈入了湖里。怪物被激怒了，舉尾拍向公公的小舢板，重重的一記砸到了船頭，小舢板一下子像一個火柴盒一樣地彈入空中，翻了一個身后倒扣在湖面上。

隨后，怪物一下子鉆入水中不見了。

幸虧我的公公及時跳入了水里，他扶著倒扣的小舢板瑟瑟發抖。等到被聞聲趕來的漁民救起時，他已不能言語。

經過這一劫，公公一病不起，拖了幾個月后就撒手人寰。

據說公公死前的數月里絕口不提他往常總是掛在嘴邊的西湖。可臨死前，他拼盡最后的氣力喊出的卻是“西湖、西湖……”

親娘并不認為是水怪奪走了自己老頭子的性命，她把公公剩下的酒全潑在了靈位前，哭喊著：

“喝、喝、喝，讓你喝個夠。”

那時，我的親娘才五十出頭。

二

等我到對岸的鄉里掛職時，親娘已守了二十來年的寡。

我的親娘曾生過八個孩子，頭一個是女兒，接下來的全是兒子，但有三個兒子沒能夠養大。女兒遠嫁他鄉，每年都要來接親娘去住一段時日，可親娘并不十分樂意，因為他鄉人頭不熟，找不到推牌九的地方。

她的長子，也就是我的父親，年輕時去支邊，至今還在青海工作。二子最有出息，小時候就能寫會算。文革期間在公社里做事，后被作為工農兵大學生推薦上了國內一所名牌大學。再靠著自己發奮努力，又考上了中科院的研究生，畢業后留在中科院計算機中心。幾年前舉家移民去了美國，搖身一變成了商人。三子是軍官，在四川某部汽運團當參謀長。最小的一個兒子在家務農。我總是不太情愿叫他叔叔，他比我大不到五歲，我管他叫四老爺。

我考上大學那一年父親帶我回去認祖光宗。

不到五十歲的父親頭發已經雪白，而年屆七十的親娘依然發黑如墨。多年未謀面的母子相見時，兒子激動得竟無語凝噎，倒是老母親笑呵呵地拉住他左看右瞧，嗓門洪亮地說道：

“哎呀！哪個弄法子，頭發都白了。我給你的其他零件沒有少吧？”

母子會心，一句話就把兒子逗樂了：

“除了兩顆牙齒，一樣不少。”

“討相罵個戶頭，我的牙齒還沒掉呢，你倒是先漏掉了兩顆。”

我的親娘笑著嗔怪我的父親。

又過了若干年，一直等到大叔帶著兒子從美國回來舉辦婚禮，我才見到了二叔。這幾個老兄弟好不容易聚全了，卻鬧出了別扭。

大叔要大操大辦他兒子的婚事，不僅請了所有的親朋好友吃喜酒，而且請了當地電視臺的名嘴來主持婚禮。他說是要風風光光地辦它一下子，好給祖宗掙點面子。

事先，大叔信誓旦旦地一再聲稱一概不收禮金。做哥哥做弟弟的幾個本都是實誠人，雖不是什么財大氣粗的主兒，可也都照家鄉規矩備了禮。聽了大叔的話后，一個個心中有了底，想著越是這樣，就越要撐他面子，禮金更是往高里封，連混得最蹩腳的四老爺都掏了一千元人民幣。一個個捧著超大的紅包去吃喜酒。

他們原想著不過是裝裝樣子的，滿以為吃完喜酒，大叔會一家家的把錢再如數奉還，這樣就既有面子，又顯得熱鬧。

大叔也不含糊，指派大嬸在酒店門口專設一個收禮處，按姓名、關系、金額將份子錢一筆筆登記在大紙頭上，也讓兄弟仨出足了風頭。

誰知大叔事后宣布，長輩的禮金一概退還。長輩們大都落魄，禮金都是象征性的，最少的只有二十元人民幣。兄弟好友的照單全收，這就坑了兄弟仨，還讓他們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這還不算，小輩的也變成了減半征收。也不少，別人我不知道，我自己出了八百，他要是事先沒有不收禮金的聲明，我頂多出兩百就夠了。好像，我們都被這假洋鬼子算計了。尤其是我父親，心中最是不爽。

我已在西湖那邊的鄉里干了一年多時間，各方面都已打開了局面，有了一點小小的根基。那里被譽為花木之鄉而遠近馳名，正當草長鶯飛的大好春季，我邀他們帶著親娘乘船過湖來戲耍一天。一來是我做晚輩的本分，二來為了解開大家心中的疙瘩。

我用鄉里的機帆船去接他們。這船跑得快，不過柴油機“啪啪啪”的聲響和船屁股后面噴出的黑煙，讓行駛在西湖上的機帆船就像一個怪物，遠不如小嬸用櫓搖船有詩情畫意。

走了有一半水路時，兄弟幾個記起了他們的老父親，問是在哪里遭遇水怪的。

親娘用茫茫的眼神望著茫茫的湖水，喃喃地說道：

“不清楚，應當是在南面的深水區里。他總愛到那里去捉大魚，這一生也沒見他捉到家來過幾條大魚，命就沒了。”

上岸后，受鳥語花香的感染，大家的興致開始好轉。最高興的要數親娘，對什么都感興趣，一路上問這問那，總是意猶未盡；吃飯的時候也是什么都吃，大快朵頤。

酒過三巡、菜過五味，老兄弟們揭過了不愉快的那一頁，變得熱絡起來，聊起了這次一齊趕回來要辦的另一件大事——修家譜。這回是大叔主動提出由他一人來承擔修家譜的開銷。

修家譜本是一件光宗耀祖的大好事，可他們在一些細枝末節上又是談不攏。

我的老父親最終又惹了一肚皮的氣。作為長子的他，名下只有寥寥數語：中專畢業，國家干部，支邊未歸。和做老二的大叔無法比，什么研究生學歷、什么旅美商人、職業經理等等。

他嫌老二把他給擠扁了。

有一次，當著我的面，父親頗有幾分不滿地朝著我的親娘唧唧咕咕：

“只有一個雇員，還是個打黑工的中國人，也好意思稱老板……”

親娘耳聰目明、頭腦活絡，早看破了他的心思。她先往灶堂里扔一個稻草結，再用火鉤子扒開，然后拉幾下風箱，火苗騰起來了。她撩起衣襟揩兩下眼角，這才開口緩緩說道：

“都不要爭了吧，有什么爭頭呢？我連名字也進不了那個討相罵的家譜，我都不著氣。好好地活著，比什么都強。”

我這才知道她老人家還是個續弦，但這并不是說我那已過世的公公曾享用過兩個女人。家譜中記下了名字的，他的那個所謂的原配沒過門便去世了，他甚至連女的手都不曾拉一下。但他們有媒妁之言、父母之命、合了八字、行了聘禮、定了吉日，那女的就是原配。盡管最終和他拜天地、進洞房、牽手一生的是我現在的親娘，可她只能算是續弦。按靈臺祖制，續弦的女人名字不進家譜。

舔出灶膛的火一閃一閃地映亮了親娘的臉。

活人被死人給壓著，這是多么堵心的事。可她并不怎么放在心上。活著比什么都強，有吃有喝有牌九推，還有什么想不開的呢？

夜間臨睡前，我忽然問父親：

“親娘叫什么名字？”

他一下子愣住了，答不出來。

三

親娘的心里藏著三樣寶：一尊神，一首歌謠，一副牌九。

她說西湖里最早有的是神。古時候有一個窮苦的漁民在寒冬臘月的日子里下湖打魚，第一網起上來，里面就一尊不到三尺長的神像。老漁夫把神像好好地送入湖中，換個地方，繼續撒網打魚。第二網又起來了，里面還是只有同樣的一尊神像。老漁夫遂覺察今日的事兒有些蹊蹺，于是用衣袖管將濕淋淋的神像揩干，放在船艙正中，恭恭敬敬地向它禱告：

“你若有靈，就送些魚給我，好讓我過了這個年。”

等到起第三網，老漁夫終于打到了不少的大魚。于是，神像就被請回了村，供奉在了祠堂里。

因為是在一年中最冷的時光里發生的事，大家就叫它“凍煞神”，每年冬至日村里還為凍煞神舉辦儺祭。具體怎樣我并未親眼見過。聽親娘說場面非常熱鬧，有召軍、大小鑼伴奏，有幾把花傘和幾十面龍鳳旗作背景，主角有五個，分別戴著紅藍黃黑白五色木質大面具輪流上場唱啊跳的……

一直到文革破四舊，公社里派民兵背著上了明晃晃刺刀的長槍把凍煞神搬到火里燒了。

有許多人看到凍煞神在火中化為一道紫氣投西湖而去。親娘說凍煞神從未走遠，有朝一日還會回來的。

一晃四老爺家的女兒都要上學了。小丫頭扎著兩條細細的辮子，伶牙俐齒的。有一次四老爺和小嬸一起來送草簾子，順便帶上了她。我跟著他們一塊回去過雙休日。

船到湖心時，在船艙里玩水草的小妹妹忽而拍著手唱了起來：

“東邊牛來咧，西邊馬來咧。隔壁張家大姐家來咧，買的嗲花（蝦），買的草花（河蝦）。牛虻踏殺老鴉，老鴉告狀，告到和尚。和尚念經，念到觀音，觀音射箭，射到河蜆。河蜆唱歌，唱到大哥，大哥開門，開到差人。差人挑水，挑到小豬，小豬趴灰，趴到烏龜。烏龜放屁，彈穿河堤。買塊牛皮，補補河堤。河里做戲，岸上看戲，長子看戲，矮子吃屁。”

用西湖水滋潤的土話唱出來的歌謠別有一番韻味，讓我和西湖都笑開了懷。

我想無論是神還是怪，都是喜歡聽這歌謠的。風平浪靜、水天一色，讓我們的心情好到了極致。

我轉頭問嬸嬸：“你教的？”

接話卻是四老爺：

“她哪兒會這個，老祖宗教的。”

老祖宗者，吾親娘也，已八十矣。可惜我從小在青海長大，沒有守在她的身邊，不會唱這樣原汁原味的歌謠。

提及親娘，小嬸嬸的話里就有一些不滿，她埋怨我的親娘貪吃、貪玩，手漏子存不下錢。

我的親娘是一個性情中人。三個在外的兒子都給她寄錢，她從不缺錢花。但除了在牌桌上，她的錢一向摳得很緊。她最喜歡我跟她一起去買菜，因為我總是代她付款，她不但能買好菜，還能省下菜錢來。

我和她一起去湖邊買魚，從漁民的船艙里撈出活蹦亂跳的大花鰱，用幾根稻草擰成一股從腮穿進去、從口拉出來，打個結拎著往回走。每次買魚，親娘必拎一個白洋鐵皮小桶，順便打一小桶湖水回來。

親娘的拿手菜是花鰱二吃。煨花鰱的大胖頭和肥尾巴要用湖水，親娘說是原湯化原物，井水就煨不出那份醇香濃白的頭尾湯來。再是用豬油溜煸花鰱的身段，要多加胡椒和蒜瓣，只有親娘做的椒鹽鰱魚看上去晶瑩剔透，吃起來爽嫩細膩。一條大花鰱花不了幾個錢，卻夠我們四五個人美美地吃上一頓了。

老家低矮的廚房頂棚中央有一個鐵鉤子垂下來，鉤端掛著一個大竹籃子，里面有肉有魚，從不斷貨。在那個許多人家還都是咸菜疙瘩下飯的年代，好吃的親娘在旁人眼中顯得很不會生活。

更不可理喻的是她沉湎牌九，一得空就跟人家斗錢，總是輸多贏少，可她從不賴賬，所以牌名很好，人家都愛跟她玩。親娘上了年紀，皮膚松弛，上眼皮往下耷拉，眼睛要使勁瞪，才能睜得開。等到眼球瞪不動了，她就摸出兩個粉紅色的小發夾把眼皮夾上去繼續玩。大有許褚赤膊戰張飛的風范。

可嬸嬸說著說著有點動了氣，我插口打斷了她：

“她這樣活蹦亂跳的，總比癱倒在床上讓你伺候好百倍。”

小嬸嬸一向巴結我，見我如此說，她馬上閉了嘴。

我們都不再說話，只有櫓聲欸乃，這正是那首歌謠的最好伴奏。我把小妹妹摟進懷里。

“來，再給阿哥唱一個。”

只有這樣無遮無攔的歌謠才配得上這自由自在的碧波。然而西湖不再像昔日般純潔無瑕了，有人已打下了木樁，開始圍網養殖了。

四

“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個兒去。”

親娘在八十四歲那年跌了一跤，左腿脛骨骨折。我們都為她捏了一把汗，認為她過不了這個坎兒。我隔壁鄰居錢阿姨的老父親，論歲數比我親娘要小許多，本來還在為一家工廠看守倉庫，身體很強壯的，搬起東西來一般的小伙子還趕不上他。可自從摔斷了腿之后，就再也沒能起得來，在床上躺了一年多點時間就去世了。

小嬸放下了手里一切掙錢的活計跑到城里來伺候她。小嬸就是這樣的一個農村婦女，刀子嘴豆腐心，關鍵時刻不含糊。

在外地的我的父親和叔叔們三天兩頭地給我打電話探聽親娘的傷情，我也忙得團團轉。

老親娘正如她自己描繪的那樣，是一粒蘿卜籽，落哪就在那扎根，適應力很強。兩三天后，痛勁過去了，她又整天像個彌勒佛般笑呵呵，跟隨便什么人都要搭腔說說話，也不管人家聽得懂聽不懂她那一口濃重的靈臺腔。

胃口還來得個好，愛吃、會吃、能吃，她抱怨小嬸熬的烏魚湯不正宗，沒放胡椒粉不說，還淡得沒味，白白糟蹋了好東西。她還抱怨青菜炒過了頭，米飯燜得不夠火候……

一邊嘟囔，一邊大口吃著。

小嬸也不跟她計較，懶得搭口。把飯菜擺到她面前后就扭身走出病房，耳不聽，心不煩，等一會再過來拾掇老太太吃得干干凈凈的碗盆什么的。

早在一年前，我就結束了掛職，調回了城里。我的住處離醫院不遠，我一有空就往她病房跑，傳達父親和兩個叔叔的話兒，給她解釋她的那幾個老兒子都有些忙，一時脫不開身來看她，親娘笑呵呵地打斷我：

“沒事的，告訴他們都不要回來，路費老貴的，不合算。親娘是一粒蘿卜籽，命賤但不容易死。再說還有凍煞神保佑呢。”

又一個星期六上午，我去看親娘。剛踏入她病房所在的走廊口，就聽到了熟悉的歌謠：

“……牛虻踏殺老鴉，老鴉告狀，告到和尚。和尚念經，念到觀音，觀音射箭，射到河蜆。河蜆唱歌……”

小堂妹來了。我靜靜地站在走廊上，聽祖孫倆把整首歌唱完。

小堂妹見我進來，大大的眼睛更亮了。我曾答應帶她去撞碰碰車、騎旋轉木馬、坐過山車和摩天輪。今天是我踐約的時候了。我也應該帶她好好玩玩了，離開媽媽這么多天，她明顯地瘦了。

老親娘用無比渴望的眼神注視著我們，堂妹沖她做個鬼臉，我說：

“等你腿好了，我也帶你去玩。”

牽引了一個來月，打上石膏后，親娘要出院了。

我進進出出地辦手續，正忙著，她看到四老爺和

小嬸不在跟前，便一把拽住了我。

“還剩了多少錢？”

親娘住院，她的幾個兒子是有錢的出錢、有力的出力。遠在外地的兒子們一時抽不出空，沒回來，但都寄了不少錢。這些錢都是我經手的，除去各項開支，還剩一萬多元。為此，我專門詢問過父親和兩個叔叔，他們一致同意剩下的錢交給四老爺，畢竟親娘是跟他們一起過的，應當貼補給他們。

我老親娘的腦筋轉得比四老爺他們都快。為了伺候她老人家，小嬸和四老爺忙得昏天暗地，哪兒有工夫來算錢。她倒好，乘虛而入，已算計到了這兒。看著我忍不住笑了出來，她也壞壞地、不甚好意思地笑了。然后鬼頭鬼腦地招我到跟前悄悄說道：

“剩下的錢全給我，不要告訴他們。等你回家來，我給你燒好小菜吃。”

這哪里還是一個八十多歲，飽經人世滄桑的老親娘。這分明是一個滿腦袋鬼點子的老頑童。從窗戶直射進來的陽光灑照著她布滿皺紋、笑瞇瞇、滿懷期待的臉，就像一朵開得正盛的金燦燦的菊花。好可愛的老人家，我不由得抱了一下她。

我對她說：

“剩下的錢，您兒子們早有安排，您就別操心了。要是打牌沒錢了，您跟我說呀，我給您。”

她見我說破了，便推了我一把，著急起來。

“討相罵的戶頭，耍滑頭。壞東西，白疼你了，再也不要理你了。”

我和四老爺兩個大男人，使出了吃奶的力氣才把她放到擔架上，抬上了車。望著小兒子和長孫的狼狽樣，老人家又來勁了，直嚷：

“哎呀，我哪個就會這樣子重法呢？”

五

回去后沒幾天，四老爺就打電話告訴我說親娘已經能下地了。

我還沒來得及替她老人家高興，四老爺話鋒一轉又給我講，自從她能扶著一個方凳走動后，就再也不肯和他們住在一起了，堅持要回老屋去單過。怎么勸都沒用。

“我的親娘啊。”我心底里的這一聲，連我自己都不知是欽佩還是埋怨。

終究放不下心來，我又回去看她。

我是乘午間的農公車回去的，到家時已是下午三點多了。

前門鎖著。我繞到后門，門窗也是關得好好的。我退后幾步，打量著破舊低矮的老宅，輕輕地嘆了口氣。不用問，閑不住的親娘一定又是去推牌九了。

我趕路累了，就去門前湖汊岸邊的一塊赭色的大石塊上坐下來，據說那塊大石頭還是從前公公弄回來的。

眼前的這條通著西湖的汊子早已不行船了，直陡下去的岸有三四米，長著雜草和短蘆葦，透出河底的水面上浮著幾只鵝鴨。

透過稀稀疏疏的樹木，我看到對面新澆的、空蕩蕩的打谷場上幾只雞往來悠閑地覓著食。風吹起，送來一股股的怪味。這兩年，村里辦起了好幾家工廠。連四老爺家的那幾畝薄田也被征去建了廠房，他本人也隨之在那個化工廠里打工。四老爺曾因皮膚瘙癢專程到城里來求醫，我盯著他蠟黃瘦削的面頰，不無憂慮地勸他別在那兒做了，他嘆口氣反問我：

“不做這個，又能干什么呢？”

這幾年，錢是掙了一些，村里的樓房蓋得越來越多、越來越漂亮，可周圍的環境卻大不如從前了。再也沒有人用西湖里的水煮鰱魚了，連井水都帶了點苦澀。

一直到紅紅的大日頭落上了西邊那幢最高最漂亮的小洋樓，我還是沒有等來老親娘。

那幢四層樓是村委會的辦公樓，玻璃幕墻在夕照里閃閃發光，比我城里那個作為市級機關的清水衙門的辦公樓華麗多了。不銹鋼做圍欄的院子里停放的轎車也比我們單位的要新、要氣派。

我身后的老宅可能是村里房齡最長的了，如今簡陋到只能算作窩了。可有親娘的精魂撐著，在同一個夕陽普照下顯得無比平和安詳。

一直等到日頭落到了村委辦公樓的后面，我還是不見親娘的身影，不過我現在并不急于見她老人家了。

我也不急著去村子另一頭的四老爺家。

我起身沿著這干癟的湖汊往西走，我要去探視我精神的親娘，去看暮色中的西湖。無論是水怪還是凍煞神，我都想和它們說一說心里話。

我要請它們幫我找回一湖碧水，蕩去胸中的許多事，然后好好活著。